現在他知道頭雞啼離天亮遠得很呢,他不能不預先布置。

他自己買了一罐子煤油,省得跟老和尚要添,惹氣。他不“擬丹農雪烏”了,卻睡了個中覺。出去吃夜飯的時間提前一小時,——六點整,想起蚊煙香不多了,便又帶回一盒。他格外又想到頭雞啼起來烏黑黑地給美孚燈加油是不方便的,而且他也不能讓加煤油什麽的瑣事擾亂了他的“平旦之氣”,於是他趁天還沒有黑就把美孚燈要了來,一看果然隻有半肚子油,他就把它加得滿滿地。也沒敢多點,隻對著它抽了一枝香煙,就趕快吹熄,上床睡覺。

然而也許因為白天睡過中覺,也許因為躊躇滿誌,他倒睡不著了。他在**翻來覆去,想想還有什麽應該先布置好的沒有。什麽都妥當周密之至。隻有一件:說不定老和尚跟小和尚自家倒睡過了頭,這可不是玩的。他連忙爬起來,就那麽黑地裏——幸而星光好得很,摸過了大殿,到和尚房門外篤篤地敲了兩句。咳咳咳。是老和尚的聲音。再篤篤篤。

“誰呀?”仍是老和尚的聲音。

“是我!喂,老和尚,頭雞啼——”

“還早呢!”聲音裏帶點驚異。

“啊啊,這個,我知道的。我是特來關照你,不要錯過了頭雞啼。”

“不會的!咳咳——嘿——”

他這才放了心,照舊摸回去,卻在大殿上看見一輪明月正從一塊烏雲裏鑽出來,天空還有幾朵白雲,此外是一色碧青。他也不敢多賞玩,趕快回到自己房裏鑽進了蚊帳,便閉了眼睛。明天的事情要緊,他不能再不睡。

但是愈想睡,偏不能睡。不睡倒也罷了,忽然腦膜上飄飄忽忽地移過了一些影像。那不是他那“創作”的“靈感”還會是別的不成!“怎麽來得這般早呢!太早了!等到頭雞啼行不行?”——他拍著床帶幾分不願意的神氣自己對自己說。可是那些影像卻作怪地愈來愈多,斷斷續續地,這個隱去了,那個卻又顯出來,好比天上的浮雲。他簡直窘了。末後他決定起身先來寫這麽一點再說。然而他剛剛坐起身來,那些影像卻又模糊了。他喃喃地說了一句“還是等到頭雞啼再來罷”,便又躺了下去。於是過不了多久他也就朦朧入睡。

這回是皇天保佑,他沒有睡得像死人似的。小和尚在窗外喊了第一聲時,他就矍然驚醒;第二聲喊得響些,他已經跳起身來忙應了一句。

下床來第一件事是點燈。第二件是燉咖啡。他看見燈焰四周有很大的一圈暈。這暈在抖,抖一下就好像大一些,有些金色和銀色的星在暈圈裏飛。他揉揉眼睛,伸一個懶腰。便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有點不大對,——昏昏的,又頗脹悶。他舉起雙手,用力在臉上抹一把,走到房外在石階上站了一會兒。天空的星星好像減少了,遠處樹梢白茫茫地,像掛著一層霧氣。他惘然定睛看著,足有四五分鍾之久,然後猛生地驚覺了似的,轉身回房,便坐在他的“崗位”裏。

燈焰已經沒有暈了。他的腦袋也回複了常態。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抵住了太陽穴,頭微偏著,便提起筆來;筆尖像尋食的雞喙,剛要落到紙上,便又縮回,最後第五次這才啄到了,是兩個大字:“陶醉”。他這篇大作雖然核桃大的字還不滿一千,可是“故事”已經到了緊張關頭,一對不知從哪裏跳出來的青年男女由“一見目成”——這四個字他得來全不費力,他曾經歸功於他的黑咖啡,——的經過,此時正坐在大樹下談心。得了,談心!他嘴唇嘖的響了一聲,便很快地寫下去:“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沉吟。筆尖兒又從紙麵縮起。筆尖兒再逡巡落到紙麵的時候,燉著的咖啡放出絲絲的細聲音,他朝咖啡看了一眼,便毅然決然圈掉了一個“的”字,卻在“中”字下寫了三個字:“的他們”。咖啡的聲音越來越響了。他把全句念了一遍,終於再添上個“倆”字,便趕快放下筆,捧起了咖啡杯子。

一口一口啜著那熱咖啡的時候,他眼睛望著剛寫成的一句。字眼兒美麗,音調也好,特別是不能再增減一字——這是他平日給學生改作文簿的時候屢次提出來諄諄誨誡的;這都應當歸功於“平旦之氣”。

咖啡以後,他要放手寫了。於是——“神秘的甜蜜的詩意,閃耀在她那一雙黑鑽石一般的美目裏”:一句。他滿意地鬆一口氣,忽然左手在桌子邊上拍一下,趕快加添了“白如雲石”四個字,左手再支著腦袋,又添了兩字:“黑如”。側著頭再看一遍,終於再改,成為“……那一雙白的地方像雲石,黑的地方像黑鑽石的美目裏。”他覺得無可再改了,微微一笑,接著便要寫那男的。

這樣一字一字“鬥爭”下去,不知不覺滿了一張稿紙。應該再喝一杯咖啡了,但是肚子裏咕咕叫起來,似乎說:要一些填得飽的。不成!還沒達到司各德的十分之一呢!肚子應該等一等。而且“靈感”正在“油然作雲”呢!

他左手揉著肚子,右手捉住“靈感”,依然一字一字“鬥爭”下去。可是肚子是講不通的,咕咕地越叫越響,不管那可憐的“靈感”嚇得簌簌地抖。“靈感”的線愈抖愈細,終於,一下子斷了,再也接不起。那剛是第三張原稿紙寫滿了一半的時候。

“該死,該死!”他擱下了筆,咬緊了牙關說。兩手交叉在胸前,朝美孚燈發怔。窗外透著魚肚白了,大殿裏傳來勻整的木魚聲。

毀了!這一回又不順利。然而他想想也不能太怪怨肚子。肚子原是不大講理的,肚子得用點東西喂,正像他的腦筋得用咖啡喂。為什麽他昨天竟沒想到這一點呢?那是不是腦筋的責任?不要多抱怨腦筋罷,它要招呼的事原就太多了!應該讓它專管“創作”。司各德“創作”的時候難道也要自家留心燈油,蚊煙香,乃至點心?這些雜務,一定有他家裏人代他用腦筋!

“哎哎!沒有安定的生活嗬!生活是虐殺創作的!”他賭氣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