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夫人將他指定要的黑咖啡買好寄了來時,已經是他在廟裏的第四個黃昏。三天來他的生活很有秩序;早上吃茶,半小時;午飯晚飯,要是碰到鬧汛,那就費掉一個鍾頭也還算幸氣。餘下的時間就是攤好原稿紙坐了下去。捧著腦袋構思了一會兒,好像“靈感”還沒來,便點起一枝香煙催一催;坐著抽煙又好像不得勁,便躺到**去,也照例製些煙泡泡兒;於是再坐到原稿紙麵前去。再捧著頭,再點著煙,再到**躺一會。這是刻板的。有例外,便是在兩枝香煙中間偶然不回到原稿紙麵前去,而到房外那亂草天井中踱這麽一刻鍾二十分。
這樣秩序整然過了三天,原稿紙撕掉過十幾張,但是攤在書桌上的原稿紙依然隻標著一個大大的“一”字。
這怪得他麽!夫人還沒把黑咖啡寄來呢!這個責任自然是夫人負的!
然而現在黑咖啡終於寄到了,他的腦細胞又立刻下了全部緊急動員令。他一麵在美孚燈上燒咖啡。一麵就把生平聽到的外國大文豪的軼事一古腦兒想起:司各德一個早晨要寫二三萬字呢!丹農雪烏白天騎馬遊玩,晚上開夜工,二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一星期就脫稿呢!——“哈哈!咖啡!咖啡萬歲!”他不期然喊出了口。
那一晚,他開了第一次的夜工。
似乎黑咖啡當真有點魔力的。他坐在原稿紙前麵不到十分鍾,便覺得文思洶湧,仿佛那未來的“傑作”的全部結構驀地聳現在他腦子裏;“哈,原來早已成熟了在那裏!”——他夾忙中還能自己評讚了一句。他像大將出陣似的擄起袖子,提起筆來,就準備把那“原來早已成熟了的”移到紙上去。他奮筆寫了一行。核桃大的字!然而,然而,幹麽了?腦袋裏“早已成熟了的”東西忽然逃走!真有那樣沒耐心多等一會兒的!
於是他不能不捧著腦袋了,不能不擱筆了。約莫又是十分鍾。他聽得絡絲娘在窗外草堆裏刮拉刮拉,多麽有勁,他又聽得金鈴子吉令令地搖著金鈴。他腦子裏的“傑作”的形體漸漸又顯形。他眼睛裏閃著光芒,再奮起他的fountain pen,又是核桃大的字,然而,不到半行,猛可地腿上來了一錐,他反射作用地拍的一下,半手掌的紅血!就在這當兒,腦子裏的東西就又逃走。
現在他覺到占有這書房的,不是他而是蚊子。無數的蚊子,呐喊著向他進攻。他趕快朝桌子底下一看,原來蚊煙香已經被他自己踏熄了。這一定是剛才第一次文思洶湧時他不知足之蹈之闖下了的小小亂子。他隻好再擱筆了。再燒起一盤蚊煙香,於是第二杯咖啡。
照例第二次的東西總得差些。黑咖啡也不能例外自居。他苦苦地要把霧一樣的腦膜上的影像捉到紙上去,然而每次隻捉得一點點兒。而且那些影像真是世界上最膽怯的東西。絡絲娘的刮拉刮拉,金鈴子的吉令令,都足夠嚇它們立刻逃走。第一次的黑咖啡召了它們來時,它們可還不是這樣“封建思想”的小姑娘似的!
不過還有第三第四杯黑咖啡。
不過第三第四杯黑咖啡的效力一定還得依次更差些!
而且美孚燈也要宣告罷工了,燈焰突突地跳,跳一跳便小一些。
他的一雙眼睛也有點不聽指揮,他輕輕歎一口氣站起身來,看看原稿紙,還是第一張,十來行核桃大的字;看看地上,香煙屁股像窗外天空的星!
很委屈地躺在**的時候,十分可惜那第一杯黑咖啡召來的第一次“靈感”沒有全數留住。“怪不得人家說漢字應當廢除呢!要不是為的筆畫太多,耽擱了工夫,我那第一次的想象豈不是全可以移在紙上麽?——至少是大部!”他這樣想著,翻一個身。
“聽說西洋的大文章,比如伊伯尼茲罷,從來不作興自己動筆的;他們有女打字。他們拿著咖啡杯,一麵想,一麵口說,女打字就嚓嚓地打在紙上。對呀,說比寫快,打字又跟說一樣快,那自然靈感逃不走!要自己寫,還要那樣麻煩的漢字,真太不像話呢!”他一麵搔著腿上背上的蚊蟲疤,一麵這麽想著,覺得有點悲哀了。
但是再翻一個身,他的悲哀便又變為憤怒。都是受了生活壓迫的緣故使他不得不在暑假“創作”,使他不得不來在這草鎮破廟受蚊蟲叮,而且使他沒有女打字!要是他此番當真還是“創”不成“作”,那責任該當由“生活”由社會去負,他是被犧牲了的,他有什麽錯呢!
他詛咒又詛咒,終於在詛咒中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