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阿大照例睡一覺了,夫人在樓下輕手輕腳料理些雜務,時時側著耳朵聽。橐橐橐的皮鞋聲在樓板上響到窗前又響回去。夫人聽了會兒,忍不住抿嘴笑,笑過了又皺眉頭。這樣難產的“創作”應當是好的罷?

忽然皮鞋聲橐橐橐地響到樓梯頭了。忽然又停住。夫人關心地朝樓梯那邊望了一眼,忽然皮鞋聲響下樓梯來了,丈夫臉上是一股心事。

夫人趕快迎上去,一個笑靨,低聲說:

“怎麽下來了?要什麽,你叫一聲就好啦,我老在這裏留心聽你。”

他搖了搖頭,朝他夫人臉上看著,似乎有話要說,但是眉頭輕輕一皺,就橐橐地走到客堂裏,那走法大有神經病的樣子。“輕些!阿大——”夫人跟在後麵警告。他好像渾身一跳,就站住了,朝搖籃裏睡著的阿大看一眼,懶洋洋地坐到一張椅子裏去了。夫人跟到椅子邊,一手搭在他肩上,正想開口,他倒先說了,一個個字都像經過咬嚼:

“想來,想去。這——環境裏,斷乎——斷乎,寫不出,好創作。”

“那你就不用寫罷。暑假——”

“哎,先來個‘不用’,——不是辦法!”搖著頭,加強那“不是”的力量。

“那怎麽辦呢?衣服什麽的都搬到樓下來罷?”

夫人誠懇地說,眼睛看住她丈夫。一個停頓。他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斟酌;終於,眉毛一挺,毅然決然了:

“怎麽辦麽?隻有一個辦法!——嗯,衣服什麽的,不是主要;怎麽你會把衣服什麽的看成了主要?不然,不然!唯一的辦法是——嗯!我考慮過無數遍了,嗯,隻有離開這環境,我——我到什麽山裏,什麽廟裏,聚精會神完成——完成我的創作!唯一的——唯一的辦法!”

夫人不回答,出神地看著一隻牆角。等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說:

“不明白麽?你看不到這個必要罷?”

“噯。是的,是的!不過,不過;”她勉強笑了一笑。“不過我想起四年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已經要——要寫一部創作?你那時住在一座廟裏,雖不是山裏,倒也跟山裏差不多,可是你那時老追著我說:寂寞呀,空虛呀,創不了作;你說我們一塊兒就好了,你那時不是說得很認真的麽?——”

她說不下去了。她繃緊著臉輕聲笑,忽然掉落一對眼淚來,但是眼淚掛在麵頰上,她倒真心地笑了起來了。過去的追憶,似乎畢竟也還甜蜜。

他似乎有點窘。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急口地叫道:

“那,那,也不是我的錯呀;這個,此一時,彼一時呀!這個,不到一年,就有了他呀!”手指著搖籃裏睡著的阿大,卻又頓著腳,“該死,該死,沒等我創了作,他就來了!所以,這個環境,埋沒天才,非——非離開不可!”

夫人早已笑不出了,看看他,又看看搖籃,趕快伸一條腿過去,腳尖點住了搖籃邊輕輕搖了一搖,可是來不及了,阿大一雙小手已經狠命揉著他的小臉,這是要哭。夫人跑過去,一把抱了起來,已經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他覺得背上全是汗,洋紗短衫粘住了,就反過手去拎一拎空。

“不成!真不成!非得——非離開這環境不可!”他說著又歎一口氣,便橐橐地開正步走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