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殺的是老爺,不是菱姐;但菱姐卻病了,神誌不清。她有兩天工夫,熱度非常高;臉像喝酒一般通紅,眼睛水汪汪地直瞪。她簡直沒有吃東西。胡言亂語,人家聽不懂。第三天好些了,人是很乏力似的,昏昏地睡覺。快天黑的時候,她忽然醒來覺得很口渴,她看見小杏兒爬在窗前看望。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躺在**;過去的事,她完全忘了。她想爬起來,可是身體軟得很。

“杏兒!爬在那裏看什麽?留心老爺瞧見了打你呢!”

菱姐輕聲說,又覺得肚子餓,小杏兒回頭來看著她笑。過了一會兒,小杏兒賊忒嘻嘻地說道:

“老爺死了!喏——就橫在這裏的,血,一大淌!”

菱姐打一個寒噤,她的記憶回複過來了。她的心又卜卜跳,她又不大認得清人,她又迷迷糊糊像是在做夢了。她看見老爺用槍口戳在她胸脯上,她又看見姑爺滿麵殺氣舉起槍對準了老爺,末後,她看見一個麵孔——獰起了眉毛的一個麵孔,對準她瞧。是姑爺!菱姐覺得自己是喊了,但自己聽得那喊聲就像是隔著幾重牆。這姑爺的兩隻手也來了。揭去被窩,就剝她的衣服。她覺得手和腿都不是她的了。後來,她又昏迷過去了。

這回再清醒過來時,菱姐自以為已經死了。房裏已經點了燈。有一個人影橫在**。菱姐看明白那人是少爺,背著燈站在床前,離她很近。菱姐呻吟著說:

“我不是死了麽?”

“哪裏就會死呢!”

菱姐身體動一下,更輕聲地說:

“我——記得——姑爺——”

“他剛剛出去。我用一點小法兒騙他走。”

“你這——小鬼!”

菱姐讓少爺嗅她的麵孔,輕聲說,她又覺得肚子餓了。

聽少爺說,菱姐方才知道老爺的“團董”位子已經由姑爺接手。而且在家裏,姑爺也是什麽事都管了去。菱姐怔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少爺道:

“你知道老爺是怎樣死的?”

“老頭子是自己不小心,手槍走火,打了自己。”

“誰說的?”

“姐夫說的。老奶奶也是這麽說。她說老頭子觸犯了太陽菩薩,鬼使神差,開槍打了自己。還有,你也觸犯太陽菩薩。老頭子死了要你到陰間閻王前去做見證,你也死去了兩三天,就為的這個。”

菱姐呆起臉想了半天,然後搖搖頭,把嘴唇湊在少爺耳朵上說:

“不是的!老爺不是自己打的!你可不要說出去,——我明明白白看見,是姑爺開槍打死了老爺的!”

少爺似信不信地看著菱姐的麵孔。過一會兒,他淡淡地說:

“管他是怎樣死的。死了就算了!”

“噯,我知道姑爺總有一天還要打死你!也有一天要打死我。”

少爺不作聲了,眯細了眼睛看菱姐的麵孔。

“總有一天他要打的。要是他知道了我和你——有這件事!”

菱姐說著,就輕輕歎一口氣。少爺低了頭,沒有主意。菱姐又推少爺道:

“看你還賴著不肯走!他要回來了!”

“嘻,你想他回來麽?今天他上任,晚上他們請他在半開門李二姐那裏喝酒,還回來麽?嘿,你還想他回來呢!”

“嚼舌頭——”

菱姐罵了一聲,也就不再說什麽。可是少爺到底有點膽怯,鬼混了一陣,也就走了。菱姐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少時候,被一個人推醒來,就聽得街上人聲雜亂,劈拍劈拍的聲音很近,就像大年夜放鞭炮似的。那人卻是少爺,臉色慌張,拉起菱姐來,一麵慌慌張張地說:

“當真是土匪來了!你聽!槍聲音!就在西柵口打呢!”

菱姐心慌,說不出話來,隻瞪直了眼睛看窗外。一抹金黃色的斜陽正掛在窗外天井裏的牆角。少爺催她穿衣服,一麵又說下去:

“前次老頭子派人到西北鄉去搶了,又放火;保安隊又去捉了幾個鄉下人來當做土匪;這回真是土匪來了!土匪裏頭就有前次遭冤枉的老百姓,他們要殺到我們的家裏來——”

一句話沒完,猛聽得街上發起喊來。夾著店鋪子收市關店的木板碰撞的聲音。少爺撇下了菱姐,就跑下樓去。菱姐抖著腿,挨到靠街的一個窗口去張望,隻見滿街都是保安隊,慌慌張張亂跑,來不及“上板”關門的鋪子裏就有他們在那裏搶東西。砰!砰!他們朝關緊的店門亂放槍。菱姐腿一軟,就坐在樓板上了。恰好這時候,少爺又跑進來了,一把拖住菱姐就走,氣喘喘地喊道:

“土匪打進鎮了!姐夫給亂槍打死!——噯,怎麽的,你的兩條腿!”

老太太還跪在那小小的佛龕跟前磕頭。少爺不管,死拖住了菱姐從後門走了。菱姐心裏不住地自己問自己:“到哪裏去?到哪裏去?”可是她並沒問出口,她又想著住在上海的娘,兩行眼淚淌過她的灰白的麵頰。

突然,空中響著嗤,嗤,嗤的聲音。一顆流彈打中了少爺。像一塊木頭似的,少爺跌倒了,把菱姐也拖翻在地。菱姐爬一步,朝少爺看時,又一顆流彈來了,穿進她的胸脯。菱姐臉上的肉一歪,不曾喊出一聲,就仰躺在地上不動了,她的嘴角邊閃過了似恨又似笑的些微皺紋。

這時候,他們原來的家裏衝上一道黑煙,隨後就是一亮,火星亂飛。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