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高三丈,鎮上人亂哄哄地都說強盜厲害。商會打長途電話給縣裏,說是公安局長“捕盜”陣亡,保衛團董“協捕”也受重傷。縣裏轉報到省,強盜就變成了土匪,“聚眾二三百,出沒無常,槍械犀利。”省裏據報,調一連保安隊來“痛剿”。
保安隊到鎮那一天,在街上走過,菱姐也看見。她不大明白這些兵是來幫老爺的呢,還是來幫姑爺。不知道憑什麽,她認定老爺是被姑爺偷偷地打了一槍。可是她隻放在肚子裏想,便是少爺麵前她也不曾說過。
老爺的傷居然一天一天好起來了。小小一顆手槍子彈還留在肉裏,傷口卻已經合縫。菱姐惟恐老爺好全了,又要強逼她。
背著人,她要少爺想個法子救她。少爺也沒有法子,反倒笑她。
又過了幾天,老爺能夠走動了。菱姐心慌得飯都吃不下。
老爺卻也好像有心事,不和菱姐過分廝纏。隊長中間的一個,常來和老爺談話。聲音很低。老爺時常皺眉頭。有一次,菱姐在旁邊給老爺弄燕窩,聽得那隊長說:
“商會裏每天要供應他們三十桌酒飯,到現在半個多月,商會裏也花上兩千多塊錢了。商會裏的會長老李也是巴不得他們馬上就開拔,可是那保安隊的連長說:上峰是派他來剿匪的,不和土匪見一仗,他們不便回去銷差。——”
“哼!他媽的銷差!”
老爺咬緊了牙根說,可是眉頭更皺得緊了。隊長頓一下,挨到老爺耳朵邊又說了幾句,老爺立刻跳起來喊道:
“什麽!昨天他們白要了三十兩川土去,今天他們得步進步了麽?混蛋!”
“還有一層頂可惡。他們還在半路裏搶!我們兄弟派土到幾家大戶頭老主顧那裏去,都被他們半路裏強搶去了。他們在這裏住了半個月,門路都熟了!”
“咄!那不是反了!”
老爺重拍一下桌子,氣衝衝說,臉上的紅筋爆起,有小指頭那麽粗。菱姐看著心裏發慌,好像老爺又要拿槍打她。
“再讓他們住上半個月,我們的生意全都完了!總得趕快想法子!”
隊長歎一口氣說。老爺跟著也歎一口氣。後來兩個人又唧唧噥噥地說了半天,菱姐看見老爺臉上有點喜色,不住地點頭。臨走的時候,那隊長忽然叫著老爺的諢名說道:
“太歲爺,你放心!我們悄悄地裝扮好了去,決不會露馬腳!還是到西北鄉去的好,那裏的鄉下老還有點油水,多少我們也補貼補貼。”
“那麽,我們巡風的人要格外小心。打聽得他們拔隊出鎮,我們的人就得趕快退;不要當真和他們交上一手,鬧出笑話來!”
老爺再三叮囑過後,隊長就走了。老爺板起臉孔坐在那裏想了半晌,就派老媽子去找姑爺來。菱姐聽說到“姑爺”,渾身就不自在。她很想把自己心裏疑惑的事對老爺說,但是她到底沒有說什麽,隻自管避開了。
姑爺和老爺談了一會兒,匆匆忙忙就去。在房門邊碰到菱姐時,姑爺做一個鬼臉,露出一口大牙齒望著菱姐笑。菱姐渾身汗毛直豎,就像看見一條吐舌頭的毒蛇。
晚飯時,老爺忽然又喝酒。菱姐給老爺斟一杯,心裏就添一分憂愁。她覺得今晚上又是難星到了。卻是作怪,老爺除了喝酒以外,並沒別的舉動。老爺這次用小杯,喝的很慢很文雅,時時放下杯子,側著耳朵聽。到初更時分,忽然街上來了蒲達蒲達的腳步聲,中間夾著有人喊口令。老爺酒也不喝了,心事很重的樣子歪在**叫菱姐給他捶腿。又過了許多時候,遠遠地傳來劈拍劈拍的槍聲。老爺驀地跳起來,跑到窗前看。西北角隱隱有一片火光。老爺看過一會兒,就自己拿大碗倒酒喝了一碗,搖搖頭,伸開兩隻臂膊。菱姐知道這是老爺要脫衣服了,心裏不由的就發抖。但又是作怪,老爺躺在**讓菱姐捶了一會腿,竟自睡著了。
第二天,菱姐在廚房裏聽得挑水的癩頭阿大說,昨夜西北鄉到了土匪,保安隊出去打了半夜,捉了許多通土匪的鄉下人來,還有一個受傷的土匪,都押到公安局裏。
老太太又在前麵屋子裏拍桌子大罵:
“寵了個妖精,就和嫡親女婿生事了!觸犯太陽菩薩——”
菱姐把桂圓蓮子湯端上樓去,剛到房門外,就聽得老爺厲聲說道:
“你昏了!對我說這種話!”
“可是上回那一槍你還嫌不夠?”
是姑爺的咬緊了牙齒的聲音;接連著幾聲叫人發抖的冷笑,也是姑爺的聲音。菱姐心亂跳,腿卻還在走,可是,看見姑爺一揚手就是烏油油的一支手槍對準了老爺,菱姐腿一軟,渾身的血就都好像凍住。隻聽得老爺喝一聲:
“殺胚!你敢——”
砰!
菱姐在這一聲裏就跌在房門邊,她還看見姑爺獰起臉孔,大踏步從她身邊走過,以後她就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