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為的販“貨”,上海這條路每月總得去一次,三天五天,或是一星期回來,都沒準。那時候,菱姐直樂得好比刀下逃命的犯人。雖然老太太的早罵夜罵是比老爺在家時還要凶,可是菱姐近來一天怕似一天的那樁事,總算沒有人強逼她了。和她年紀仿佛的少爺也是個饞嘴。小丫頭杏兒見少爺是老鼠見了貓兒似的會渾身發抖。覷著沒有旁人,少爺也要偷偷地搔菱姐的手掌心,或是摸下巴。菱姐不敢聲張,隻是漲紅了臉逃走。少爺望著她逃走了,卻也不追。

比少爺更難對付的,是那位姑爺——老太太常說的那個四囡的丈夫。看樣子,就知道他的牛勁兒也和老爺差不多。他也叫她“菱姐”。即使是在那樣厲害的老太太跟前,他也敢在桌子底下擰菱姐的腿兒。菱姐躲這位姑爺,就和小杏兒躲少爺差不多。

姑爺在鎮上的公安局裏有點差使。老爺不在家的時候,姑爺來的更勤,有時腰間掛一個小皮袋,菱姐認得那裏麵裝的是手槍。那時候,菱姐的心就卜卜亂跳,又覺得還是老爺在家好了,她盼望老爺立刻就回家。

鎮上有保衛團,老爺又是這裏麵的什麽“董”。每逢老爺從上海辦“貨”回來,那保衛團裏的什麽“隊長”就來見老爺。隊長是兩個,賊忒忒的兩對眼睛也是一有機會就往菱姐身上溜。屋子裏放著兩個大蒲包,就是老爺從上海帶來的“貨”。有一次,老爺聽兩個隊長說了半天話,忽然生氣喊道:

“什麽!他坐吃二成,還嫌少,還想來生事麽?他手下的幾個癆病鬼,中什麽用!要是他硬來,我們就硬對付!明天輪船上有一百斤帶來,你們先去守口子,打一場也不算什麽,是他們先不講交情!——明天早晨五點鍾!你們起一個早。是大家的公事,不要怕辛苦!”

“弟兄們——”

“打勝了,弟兄們每人賞一兩土!”

老爺不等那隊長說完,就接口說,還是很生氣的樣子。

菱姐站在門後聽得出神,不防有人在她肩頭擰了一把。“啊喲——”菱姐剛喊出半聲來,立刻縮住了。擰她的不是別人,是姑爺!**邪的眼光釘住在菱姐臉上,好像要一口吞下她。可是那門外又有老爺!菱姐的心跳得忒忒地響。

姑爺勉強捺住一團火,吐一口唾沫,也就走了。他到前麵和老爺嘰嘰咕咕說了半天話。後來聽得老爺粗聲大氣說:

“混賬東西!那就幹了他!明天早上,我自己去走一趟。”

於是姑爺怪聲笑。菱姐聽去那笑聲就像貓頭鷹叫。

這天直到上燈時光,老爺的臉色鐵青,不多說話。他拿出一支手槍來,拆卸機件,看了半天,又裝好,又上足了子彈,幾次拿在手裏,瞄準了,像要放。菱姐走過他身邊時,把不住腿發抖。沒等到吃夜飯,老爺就帶著槍出去了。菱姐心口好像壓了一塊石頭,想來想去隻是害怕。

老太太坐在一個小小的佛龕前,不出聲地念佛,手指尖掐著那一串念佛珠,掐得非常快。佛龕前燃旺了一爐檀香。

捱到二更過,老爺回來了,臉色是青裏帶紫,兩隻眼睛通紅,似乎比平常小了一些,頭上是熱騰騰的汗氣。離開他三尺就嗅到酒味。他從腰裏掏出那支手槍來,拍的一聲摜在桌子上。菱姐抖著手指替他脫衣服。老爺忽然擺開一隻臂膊,卷住了菱姐的腰,提空了往**擲去,哈哈地笑起來了。這是常有的事,然而此刻卻意外。菱姐不知道是吉是凶,躺在**不敢動。老爺走近來了,發怒似的扯開了菱姐的衣服,右手捏定那支烏油油的手槍。菱姐嚇得手腳都軟了,眼睛卻睜得挺大。衣服都剝光,那冰冷的槍口就按在菱姐胸脯上。菱姐渾身直抖,聽得老爺說:

“先拿你來試一下。看老子的槍好不好。”

菱姐耳朵裏嗡一聲響,兩行眼淚淌下她的麵頰。

“沒用的**,怕死麽?嘿——老子還要留著玩幾天呢!”

老爺怪聲笑著說,隨手把槍移下去,在菱姐的下部戳了一下,菱姐痛叫一聲,自以為已經死了。老爺一邊獰笑,一邊把口一張,就吐了菱姐一身和一床。老爺身體一歪,就橫在床裏呼呼地睡著了。

菱姐把床鋪收拾幹淨,縮在床角裏不敢睡,也不能睡。她此時方才覺得剛才要是砰的一槍,對穿了胸脯,倒也幹淨。她偷偷地拿起那支手槍來,看了一會兒,閉了眼睛,心跳了一會兒,到底又放開了。

四更過後,大門上有人打得蓬蓬響。老爺醒了,瞪直眼睛聽了一會兒,撈起手槍來跑到窗口,開了窗喝道:

“你媽的!不要吵吵鬧鬧!”

“人都齊了!”

隔著一個天井的大門外有人回答。老爺披上皮袍,不扣鈕子,攔腰束上一條縐紗大帶子,收緊了,插上手槍,就匆匆地下去。菱姐聽得老爺在門外和許多人問答了幾句。又聽得老爺罵“混蛋”,全夥兒都走了。

菱姐看天上,疏落落幾點星,一兩朵凍住了的灰白雲塊。她打了一個寒噤,迷迷糊糊回到**,拉被窩來蓋了下身,心裏想還是不要睡著好,可是不多時就矇矓起來,靠在床欄上的頭,歪擱在肩膀上了。她立刻就做夢:老爺又開槍打她,又看見娘,娘抱住了她哭,娘發狂似的抱她……菱姐一跳驚醒來,沒有了娘,卻確是有人壓在她身上,煤油燈光下她瞥眼看見了那人的麵孔,她嚇得臉都黃了。

“少爺!你——”

她避過那拱上她麵孔來的嘴巴,她發急地叫。

少爺不作聲,兩手扭過菱姐的麵孔來,眼看著菱姐的眼睛,又把嘴唇拱上去。菱姐的心亂跳,喘著氣說:

“你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看你叫!老頭子和警察搶土,打架去了;老奶奶不來管這閑事!”

少爺賊忒忒地說,也有點氣喘。他雖然也不過十六七歲,力氣卻比菱姐大。

“你——這是害我——”

菱姐含著眼淚輕聲說,任憑他擺布。

忽然街上有亂哄哄的人聲,從遠而近;接著就聽得大門上蓬蓬地打得震天響。菱姐心裏那一急,什麽都不顧了。她猛一個翻身,推落了少爺,就跑去關房門,沒等她關上,少爺也已經跑到房門邊,隻說一句“你弄昏了麽?”就溜出去了。

菱姐胡亂套上一件衣,就把被窩蒙住了頭,蜷曲在床裏發抖。聽樓底下是嚷得熱鬧。一會兒,就嚷到她房門外。菱姐猛跳起來,橫了心,開房門一看,五六個人,內中有老爺和姑爺。

老爺是兩個人抬著。老爺的皮袍前襟朝外翻轉,那雪白的灘皮長毛上有一堆血凍結了。把老爺放在**後,那幾個都走了,隻留著姑爺和另一個,那是隊長。老爺在**像牛叫似的喚痛。隊長過去張一眼,說道:

“這傷,鎮上恐怕醫不好。可是那一槍真怪;他們人都在前麵,這旁邊打來的一槍真怪!這不是流彈。開槍的人一定是瞄準了老頭子放。可是那狗局長也被我們幹得痛快!”

菱姐蹲在床角裏卻看見隊長背後的姑爺扁著嘴巴暗笑。

老太太在樓底下摔家具嚷罵:

“報應得好!觸犯太陽菩薩!都是那臭貨!進門來那一天,我就知道不吉利!請什麽郎中,打死那臭貨就好了!打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