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一天的雪,到黃昏時候就停止了。這小小的村莊,卻已變成了一個白銀世界。雪覆蓋在矮屋的瓦上,修葺得不好的地方,就掛下手指樣的冰箸,人們瑟縮在這樣的屋頂下,宛如凍藏在冰箱。人們在半夜裏凍醒來,聽得老北風在頭頂上虎虎地叫。
翌日清早,太陽的黃金光芒惠臨這苦寒的小村了。稻場上有一兩條狗在打滾。河邊有一兩個女人敲開了冰在汲水;三條載蕰草的小船擠得緊緊的,好像是凍結成一塊了。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裏的蕰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裏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蕰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築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媽的,手倒震麻了。除了財喜,誰也弄不動它罷?”
然而財喜的雄偉的身形並沒出現在稻場上。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財喜從城裏回來了。他是去贖藥的。城裏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裏唯一的夥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致命的草藥。財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夥計就給了退熱的藥,其中有石膏。
這時村裏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著。
財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麽?”——他這樣想著就三步並作兩步地奔過去。
聽得秀生老婆喊“救命”,財喜心跳了。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裏去,財喜的眼睛失了作用,隻靠著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裏——而且是秀生他們臥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紮。
秀生坐起在**,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財喜看明白了,心頭一鬆,然而也糊塗起來了。
“什麽事?你又打她麽?”財喜抑住了怒氣說。
秀生老婆鬆了手,站起來摸著揪亂的頭發,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他一定要去築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麽能去築什麽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依,他也不肯。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幹淨,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這時財喜方始看見屋裏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這位“大人物”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事情是征工築路,三天,誰也不準躲卸。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二個進來了,圍住了財喜七嘴八舌講。
財喜一手將秀生按下到被窩裏去,嘴裏說:
“又動這大的肝火幹麽?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嗬!”
“我不要活了。錢,沒有;命,——有一條!”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財喜轉身對鄉長說:
“秀生真有病。一清早我就去打藥(拿手裏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麽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不行!”鄉長的臉板得鐵青,“有病得找替工,出錢。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大家都推諉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
“上回勞動服務,怎麽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那小子連病也沒告。這不是你手裏的事麽?”
“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三天是三塊!”
“財喜,”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一個銅子也沒有!”財喜丟了藥包,兩隻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膊,“你這狗,給我滾出去!”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嚇著說要報“局”去。財喜走到秀生麵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將秀生放在**。
“唉,財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麽辦呢?”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的跟火燒似的。
“隨它去。天塌下來,有我財喜!”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秀生老婆將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裏去。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撚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麽辦,但終於也放進了瓦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