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燈亮時,青年丙頹然躺在**,光著眼看帳頂。苗條身材的女子已經去了,然而書桌角上,和玫瑰花並排地,還留有一方淺綠色的印花手帕,很驕蹇地躺在那裏,似乎就是女主人的代表,又像是監視青年丙的坐探。

多色的輕煙和飄浮無定的金星,尚掛在青年丙眼前,像東洋式的煙火。他覺得身下的床架還是在漸漸地漸漸地向上浮;他又覺得軟癱無力的四肢還是沉浸在一種所謂暈眩的奇趣裏。同時也有個半自覺的意念在他的酣醉的腦膜上掠過:比從前何如?近來他每次和桂有了沾染時,總忍不住要發生這個感想——妥當些說,是追問。他在暈眩的奇趣中也常常半意識地這樣自問。然而每次都使他出驚的,是永不曾有過否定的消極的答案。他委實找不出理由來說今不如故;他不能不承認每次的經驗都和第一度同樣地甜美,同樣地使他酥軟,使他沉醉。所不同者,第一度時還有些新鮮的驚喜的探險的意味,因而增加了說不明白的神秘的美感。這在第二度時已經褪落至於幾乎沒有,現在則自然完全消失了。每次追想到這一點,他總不免有些惆悵;他稱這第一度為“靈之顫動”,稱以後的為“肉的享宴”。

“再給我一次靈之顫動罷,——如果能夠再有那樣一次,夠多麽好!”

這樣的話,青年丙也曾對桂說過。現在他已經企圖要在表妹處覓取所謂“靈之顫動”了,但是間或想起了桂不無歉然的時候,他仍舊自以為假使桂能夠給他“靈之顫動”像第一度那樣,或者他未必“多此一舉”,再舍近而求遠罷。

青年丙的眼光落在書桌角的玫瑰花上;一陣惶恐的情緒驀地兜上心來了。玫瑰的蓓蕾好像就是表妹的笑靨;而花柄上的刺,也仿佛就是表妹笑中的譏訕。他趕快轉過臉去,暗暗噫了口氣。“我的行為是不道德的麽?”他忍不住自問。他的在此等時的第一念大都是屬於桂,他覺得既然已經全心靈愛著表妹,就不應該再和桂有往來;仍舊接受桂,便是欺騙了桂。“以前的事,自可不論;但現在還和她沾染,至少是太欺負了她罷?”青年丙十分真誠地懺悔。此時他不但沒有憎恨桂的意思,反倒可憐她了;他痛罵自己是墮落到極頂的懦夫,他承認自己的態度是兩麵欺騙。

他自暴自棄似的翻過身去,把臉孔對著牆壁。他的心頭像是壓著一塊鉛,他的眼眶有些紅了。他痛苦地承認,像他這樣的人,果然不配愛表妹,也不配被桂所愛。他認識了自己是如何的脆弱,沒有向善的決心,也沒有作惡的勇氣。他直覺到自己將來的不可避免的失敗;他恍惚看見表妹冷冷地掉頭自去,他又看見桂怒容戟指向著他。

青年丙霍然一跳,兩眼睜得大大地,什麽幻象都沒有了。他慢慢地用手背來拭去了額上的幾滴冷汗,較為鎮靜地反省著。暫時怔了半晌,空****地毫無感念,然後他拾起了愁思的端緒。他從桂的“怒容戟指”想到了桂近來的情意以及他自己對於桂的態度。他在心裏分辯說:“從前愛她,現在不愛她,這在道德上成問題麽?說是現在既不愛她,就不應該再和她有沾染麽?不錯!然而她自己要來苦苦地纏住我,又有什麽辦法?說我擁抱她的時候卻在想念別人,便是欺騙的行為麽?但是她卻賴有此欺騙而感到快樂呢!如果能使人幸福,便是欺騙也該不算壞事罷?而況不是我居心要欺騙她。這是她迫得我不能不欺騙呀!”於是青年丙覺得眼前一亮,心頭也輕鬆了許多。他翻過身去,突然那豔麗照眼的玫瑰花束又引起了他的不安;一大串問題像亂箭似的攢在他心頭了:“可是這豈非成了欺騙表妹麽?這該不會使表妹也感到快樂罷?欺騙在桂那方麵,即使不算是壞事,但在表妹這方麵,至少不能算是好事罷?”於是他覺得已經損害了表妹的什麽權利;似乎他從表妹那裏偷了什麽東西轉給了桂了。

他反複自問,又自己作答;他剛以為自己的一切行動並沒損害了誰,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實在是主觀的自解嘲,別人家決不會如此存想的。再過一會兒,他又勇敢地確信自己的不錯,並且以為別人家的如何看法是大可不管了。他迷惘地機械地想著,盡繞著一正一反的圈子;直到後來不再能思索,隻有“正”“反”兩個觀念在腦膜上霍霍地閃爍。

忽然彈指聲輕輕地從門上來了;輕輕地,然而像地震似的撼動人心。青年丙趕快跳起來開了門。門外是一片黑暗。對照著房裏的光亮,使這門口宛如個無底的深洞。頎長的一個白的人形,直立在黑洞中央,凝然不動。青年丙驚愕了幾秒鍾,便悄悄地上前一步,牽引那白的人形從黑洞口到光線下。他的全身細胞都在快活地發跳,然而他的舌頭蜷伏著不敢搖動;他疑惑隻是一個快意的好夢。

默然相對了半晌,還是他先掙紮出一句話:

“桂奶奶!聽候您的吩咐!”

回答是幽然的一聲低歎;可是長眉毛梢也淡淡地引起了紅暈了。

這都像電流那樣快,那樣有力,通過了青年丙的全軀殼,從腦海以至最渺小的腦神經纖維,都在發脹,都在戛戛地跳躍。他伸出左手去輕輕地圍繞了她的腰:他畏怯地企圖要使那軟綿綿高突的隻有一層輕紗罩護著的胸脯貼到他自己的心頭;他的被醉意醺朦朧了的眼睛看見無數小金星從她的眉目間,鼻孔裏,口輔邊,乃至頸際發梢,泡沫似的浮出來,飛滿了全房子。他又看見同樣的泡沫在他自己身上迸射出來,也耀著金光。然後他又聽得嫋嫋的管弦和鍠鍠的金鼓在不知什麽地方響出來,也充滿了全房子。

“生命的舞蹈呀!靈魂的舞蹈呀!”

在陶醉中,他這樣想。然而他也沒有忘卻問一句要緊話:

“白天我已經失望了!你是那樣的峻拒?”

“你怨不怨?”

“但現在是感多於怨了。”

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表示他的感激,他的愉快,他的興奮:他發狂似的汲取感官的快樂。然後,在旋風樣的官能刺激的頂點,他忽然像跌入了無底的深坑……

他驚跳著醒過來,第一眼便看見並排地蹲在書桌角的綠手帕和玫瑰花。他呆呆地望了半晌,然後低聲噓一口氣。他想:“便是好夢,也去得太匆匆!不可再得的靈之顫動隻能在夢中再現了;然而夢亦去的太匆匆呀!”

夢中的詩樣的情趣,金色的泡沫,全都消散了,隻有灰暗沉重的現實,壓在他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