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照上麵所說,我們這裏的主角的生活似乎頗不平凡然而又實在平凡得很。他天天有些“冒險”經曆,然而他這樣的“冒險”經曆連搜奇好異的“本埠新聞”版的外勤記者也覺得不夠新聞資格呢。
好罷,那麽,我們總得從他的不平凡而又平凡的生活中挑出一件“奇遇”來開始。
何年何月何日弄不清楚,總之是一個不冷不熱沒有太陽也沒刮風也沒下雨的好日子。
這一天之所以配稱為他生活史上的“奇遇”,因為有這麽一回事。
大約是午後兩點鍾光景,他蹲在一個“公共毛廁”的牆腳邊打瞌睡。這是他的地盤,是他發見,而且曾經流了血來確定了他的所有權的。提到他這發見,倒也有一段小小的曆史,那是很久的事了,他第一次看見這漂亮的公共毛廁就覺得詫異:這小小的蓋造得頗講究的房子到底是“人家”呢,還是“公司”?那時正有一位大肚子穿黑長衫的走了進去,接著又是一位腰眼裏掛著手槍的巡捕,接著又是一位洋裝先生,——嘿,都是闊人,都是隨時有權力在他身上踢一腳的闊人,他就不敢走近去。他斷定這小屋子至少也是“寫字間”了,不免肅然起敬。然而忽然他又看見從另一門裏走出一個女人來,卻不像闊人們的女人。接著又有一個和他差不多的孩子也進去了,這可使得他大大不平,而且也膽壯起來了,他偷偷地踅近些一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闊人們進去辦的是那麽一樁“公”事!他覺得被欺騙了,被冤枉地嚇一下了,他便要報仇;他首先是想進去也撒他媽的一泡尿,然而驀地又見新進去一人把一個銅子給了門口的老婆子,他又立即猜想到中間一定還有“過門”,不可冒昧,便改變方針,隻朝那小屋子重重吐一口唾沫,同時揀定門邊不遠的牆腳蹲了下去,算是給這駭了他的小屋子一種侮辱。
那時,他並沒有把這公共毛廁的牆腳作為他的地盤的意思。然而先前進去的和他差不多的那個孩子這當兒出來了,忽然也蹲到他身邊,也像他那樣背靠著牆,伸長兩條腿,擺成一個“八”字。他又大大的不平。
“嗨!哪裏來的小烏龜!”他自言自語地罵起來。
“罵誰?小癟三!”那一個也不肯示弱。
於是就扭打起來了。本來兩方是勢均力敵的,但不知怎地,他的腦袋撞在牆壁上,見了紅,那一個覺得已經闖禍,而且也許覺得已經勝利,便一溜煙逃走。隻留下我們的主角,從此就成為這公共毛廁牆腳的占有人。
現在呢,他對於這公共毛廁的“知識”,早已“畢業”了;他和那“管門”的老婆子也居然好像有點“交情”。現在,當這不冷不熱又沒太陽又不下雨刮風的好日子,他蹲在他的地盤上,打著瞌睡,似乎很滿意。
這當兒,公共毛廁也不是“鬧汛”,那老婆子扭動著她的扁嘴,似乎在咀嚼什麽東西。她忽然咀嚼出說話來了,是對牆腳地盤的“領主”:
“喂,喂,大鼻子!你來代我管一管,我一會兒就回來的。”
什麽?大鼻子!誰是大鼻子?打瞌睡的他抬起頭來朝四麵看一下,想不到是喚他自己,然而那老婆子又叫過來了:
“代我管一管罷,大鼻子;我一會兒就回來。謝謝你!”
他明白“大鼻子”就是他了,就老大不高興。他的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他有過一個極體麵的名字,他自己也叫得出來;可是自從做了街頭流浪兒以後,他就沒有一定的名字。最初,他也曾把爸媽叫他的名字告訴了要好的夥伴,不料夥伴們都說“不順口”,還是瞎七瞎八亂叫一陣,後來他就連自己也忘記了他的本名。然而,夥伴們卻從沒叫過他“大鼻子”。他的鼻子也許比別人的大一些,可是並沒大到惹人注意。他和他的夥伴對於名字是有一種“信條”的:凡是自己身體上的特點被人取作名字,他們便覺得是侮辱。例如他們中間有一個叫做小毛的癩痢孩子,他們有時和他過不去,便叫他“癩痢”。
因此,他忽然聽得那老婆子叫他“大鼻子”,他就老大不高興,然而不高興中間又有點高興,因為從來沒有誰把他當一個人托付他什麽事情。
“代你管管麽?好!可是你得趕快回來呢!我也還有事情。”
他一邊說,一邊就裝出“忙人”的樣子來,伸個懶腰站起了身子。
老太婆把一疊草紙交給他,就走了。但是走不了幾步,又回頭來叫道:
“廿五張草紙,廿五張,大鼻子!”
“嘿嘿,那我倒要數一數。”
他頭也不抬地回答,一邊當真就數那一疊草紙。
過不了十分鍾,他就覺得厭倦了。往常他毫無目的毫不“負責”地站在一個街角或蹲在什麽路旁,不但是十分鍾就是半點鍾他也不會厭倦,可是現在他卻在心裏想道:
“他媽的,老太婆害人!帶住了我的腳了!走他媽的!”
他感到負責任的不自由,正想站起來走,忽然有人進來了,噗的一聲,丟下一個銅子。
從手裏遞出一張草紙去的時候,“大鼻子”就感到一種新鮮的趣味。他居然“做買賣”了,而且頗像有點威權;沒有他的一張草紙,誰也不能進去辦他的“公”事。
他很正經地把那個銅子擺在那一疊草紙旁邊,又很正經地將草紙弄整齊起來。
似乎公共毛廁也有一定的時間是“鬧市”,而現在呢,正是適當其時了。各色人等連串地進來,銅子噗噗地接連丟在那放草紙的紙匣裏,頃刻之間就有五六枚之多。這位代理人倒有點手忙腳亂了。一則,“做買賣”他到底還是生手;二則,他從來不曾保有過那麽多的銅子。
他乘空兒把銅子疊起來。疊到第四個時,他望了望已經疊好的三個,又將手裏的一個掂掂分量,似乎很不忍和它分手。可是他到底疊在那第三個上麵,接著又疊上第五第六個去。
還是有人接連著進來。終於銅子數目增加到十二。這是最高的紀錄了。以後,這位代理人便又清閑了。
十二個銅子呢!寸把高的一個銅柱子。像捉得了老鼠的貓兒似的,不住手地搬弄這根銅柱子,他掐斷了一半,托在手掌裏輕輕掂了幾下,又還過一個去,然後那手——自然連銅子!——便往他的破短衫的口袋邊靠近起來了。然而,驀地他又——像貓兒噙住了老鼠的半個身子卻又吐了出來似的,把手裏的銅子疊在紙匣裏的銅子上麵,依然成為寸把高的銅柱子。
第二次再把銅柱掐斷,卻不托在手掌裏掂幾掂了,隻是簡潔老練地移近他的破口袋去。手在口袋邊,可又停住了,他的眼光卻射住了紙匣裏的幾個銅子;如果不是那老太婆正在這當口回來,說不定他還要吐出來一次。
“啊,老太婆,回來了麽?”
他稍稍帶點意外的驚異說,同時他那捏著銅子的手便漸漸插進了衣袋裏。
老太婆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似的,隻把扁嘴扭了幾扭,她的眼光已經落在那一疊減少了的草紙以及壓在草紙上麵的銅子。
“你看!管得好不好?明天你總得謝謝我呢!”
他說著,了一下眼睛,站起來就走。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來看時,那老婆子數過了銅子,正在數草紙。於是他便想到趕快溜,卻又覺得不必溜。他高聲叫道:
“老太婆!風吹了幾張草紙到尿坑裏去了!你去拾了來曬幹,還好用的!”
老婆子也終於核算出銅子數目和草紙減少的數目不對,她很費力地扭動著扁嘴說道:
“不老實,大鼻子!”
“怪得我?風吹了去的!”
他生氣似的回答,轉身便跑。然而跑得不多幾步又轉身擎起一個拳頭來叫道:
“老太婆!猜一猜,什麽東西?猜著了就是你的。哈哈哈!”
他一邊笑,一邊就飛快地跑過了一條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