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像我們這裏的主角那樣的孩子究竟有多少,我們是不知道的。
反過來說,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中,究竟有多少孩子睡在香噴噴的被窩而且他們的玩厭了弄壞了的玩具丟在垃圾箱裏引得我們的主角爬進去掏摸,因此吃了管門巡捕的一腳的,我們也不大曉得。或者兩方麵的數目差得不多罷,或者睡香噴噴的被窩的,數目少些,我們也暫且不管。
可是我們卻有憑有據的曉得:在“大上海”的三百萬人口當中,大概有三十萬到四十萬的跟我們的主角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在絲廠裏,火柴廠裏,電燈泡廠裏,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工廠裏,從早上六點鍾到下午六點鍾讓機器吮吸他們的血!是他們的血,說一句不算怎麽過分的話,養活了睡香噴噴被窩的孩子們以及他們的爸爸媽媽的。
我們的主角也曾在電燈泡廠或別的什麽廠的大門外看見那些工作得像人蠟似的孩子們慢慢地走出來。那時候,如果他的肚子正在咕咕地叫,他是羨慕他們的,他知道他們這一出來,至少有個“家”(即使是草棚)可歸,至少有大餅可咬,而且至少能夠在一個叫做屋頂的下麵睡到明天清早五點鍾。
他當然想不到眼前他所羨慕的小朋友們過不了幾年就會被機器吮吸得再不適用,於是被吐了出來,擲在街頭,於是就連和野狗搶肉骨頭的本領也沒有,就連“拉黃牛”過橋的力氣也沒有,就連……不過,這方麵的事,我們還是少說些罷,我們還是回到我們的主角身上。
他不是生下來就沒有“家”的。怎樣的一個“家”,他已經記不明白。他隻模糊記得:那一年忽然上海打起仗來,“大鐵鳥”在半空裏撒下無數的炸彈,有些落在高房子上,然而更多的卻落在他“家”所在的貧民窟,於是他就沒有“家”了。
同時他亦沒有爸爸和媽媽了。怎樣沒有了的,他也不知道;爸爸媽媽是怎樣個麵目,現在他也記不清了,那時他隻有七八歲光景,實在太小一點;而且爸爸媽媽在日,他也不曾看清過他們的麵目。天還黑的時候他們就出去,天又黑了他們才回來,他們也是喂什麽機器的。
不過,他有過爸爸媽媽,而且怎樣他變成沒有爸爸媽媽,而且是誰奪了他的爸爸媽媽去,他是永久不能忘記的。他又明白記得:沒有了爸爸媽媽以後,他夾在一大群的老婆子和孩子們中間被送進了一個地方,倒也有點薄粥或是發黴的大餅吃。約莫過了半年,忽然有一天一位體麵先生叫他們一夥兒到一間屋子裏去一個一個問,問到他的時候,他記得是這樣的:
“你有家麽?”
他搖頭。
“你有親戚麽?”
他又搖頭。
於是那位體麵先生也搖了搖頭。用一枝鉛筆在一張紙上畫一筆,就叫著另外一個號頭了。
這以後,不多幾天,他就糊裏糊塗被擲在街頭了,他也糊裏糊塗和別的同樣情形的孩子們做伴,有時大家很要好,有時也打架,他也和野狗做伴,也和野狗打架;這樣居然拖過了幾年,他也慣了,他莽莽漠漠隻覺得像他這樣的人大概是總得這樣活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