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們這位主角終於由跑步變為慢步了,手在衣袋裏數弄著那些銅子。
一共是五枚。同時手裏有五個銅子,在他確是第一次。他覺得這是一筆不小的財產了,可以派許多正用。他走得更慢了,肚子裏在盤算:“弄點什麽來修修肚髒廟罷?”然而他又想買一顆糖來嚐嚐滋味。對於裝飽肚子這一問題,他和他的夥伴們是另有一番見解的;大凡可以用討乞或者比討乞強硬的手段(例如在冷巷裏攔住了一副吃過的飯擔子)弄得到的東西,就不應該花錢去買;花錢去買的,就是傻子!
至於糖呢,可就不同了。向人家討一粒糖,準得吃一記耳光,而且空飯擔裏也決不會有一粒糖的。現在我們的主角手裏有了五個銅子,就轉念到糖一類的東西上了。特別是因為他一次吃過半粒糖,所以糖的引誘力非常大。
他終於站住了。在一個不大幹淨的弄堂口,有三四個小孩子(其中也有比他高明不了多少的)圍住一個攤子。這卻不是賣糖,而是出租“小書”(連環圖畫故事)的“街頭圖書館”。
對於這一類的“小書”,我們的主角也早已有過非分之想的。他曾經躲在人家的背後偷偷地張過幾眼,然而往往總是他正看得有點懂了,人家就嗤的一聲翻了過去。這回他可要自己租幾本來享受個滿足了。
“一個銅子租二十本罷?當場看過還你。”
他裝出極老練的樣子來,對那擺攤子的人說。
那位“街頭圖書館館長”朝他睄了一眼,就輕聲喝道:
“小癟三!走你的!”
“什麽!開口罵人!我有銅子,你看!”
他將手掌攤開來,果然有五個銅子,汗漬得亮晶晶。
書攤子的人伸手就想抓過那五個銅子去,一麵說:
“一個銅子看五本,五個銅子,便宜些,看三十本。”
“不成不成!十五本!喂,十五本還不肯?”
他將銅子放回衣袋去,一麵忙著偷看別人手裏的“小書”。
成交的數目是十本。他隻付了兩個銅子,揀了二十本,都是道士放飛劍,有使刀的女人的。
他不認識“小書”上麵的字,但是他會照了自己的意思去解釋“小書”裏的圖畫。那些圖畫本來是“連環故事”,然而因為畫手不大高明,他又不認識字,所以前後兩幅畫的故事他往往接不起筍來。
可是他還是耐心的看下去。
有一幅畫是幾個凶相的男子(中間也有道士)圍住了一個女子和一個小孩子打架。半空中還有一把飛劍向那女的和那孩子刺去。飛劍之類,他本來佩服得很,然而這裏的飛劍卻使他起了惡感。
“媽的!打落水狗,不算好漢!”
他輕聲罵著,就翻過一頁。這新一頁上仍舊是那女人和孩子,可是已經打敗了,正要逃到一個樹林裏去,另外那幾個凶相的男子和半空中那把飛劍在後追趕。他有點替那女人和孩子著急。趕快再看第二頁。還好,那女人在樹林邊反身抵抗那些“追兵”了。然而此時圖畫裏又加添出一個和尚,也拿著刀,正從遠處跑來,似乎要加入“戰團”。
“和尚來幫誰呢?”他心焦地想著,就再翻過一頁。他覺得那和尚如果是好和尚一定要幫那女人和小孩子,他要是自己在場一定也幫女人和小孩子的。然而翻過來的一頁雖然仍舊畫著那一班人,卻已經不打架了,他們站在那裏像是說話,和尚也在內。
如果他識字,他一定可以知道那班人講些什麽,並且也可以知道那和尚到底幫誰,因為和尚的嘴裏明明噴出兩道線,而且線裏寫著一些字,——這是和尚在說話。
他悶悶地再看下麵一幅畫,可是仍舊看不出道理來。打架確是告一結束了,這回是輪到那女人嘴裏噴出兩道線,而且線裏也有字。
再下一幅圖仍有那女人和孩子,其餘的一些人(凶相的男子們,道士,連和尚),都已經不見;並且也不是在樹林邊,而是在房子裏了,女人手裏也沒有刀,她坐在床前,低著頭,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在想心事;孩子站在她跟前,孩子的嘴裏也噴出兩道線,線裏照例有一些可恨的方塊字。
這可叫他摸不著頭腦了。他不滿意那畫圖的人:“要緊關口,他就畫不出來,隻弄些字眼來搪塞。”他又覺得那女人和孩子未免不中用,怎麽就躲到家裏去了。然而他又慶幸那女人和孩子終於能夠平安回到了家——他猜想他們本來就是要回家去。
總而言之,對於這“來曆不明”的女人和孩子,他很關心,他斷定他們一定是好人。他熱心地要知道他們後來怎樣,他單揀那些畫著這女人和這孩子的畫兒仔細看。有時他們又在和別人打架了,他就由著自己的意思解釋起來,並且和前麵的故事連串起來。不多一會兒,二十本“小書”已經翻完。
“喂,拿回去,二十本!還有麽,講女人和孩子的?”
他朝那書攤子的人說,同時捫著自己的肚子;這肚子現在輕輕地在叫了。
書攤子的人一麵招呼著另一個“小讀者”,一麵隨手取了一套封麵上畫著個女人的“小書”給了我們的主角。
然而這個“女人”不是先前那個“女人”了,從她的裝束上就看得出來。她不拿刀,也不使槍,可是她在書裏好像“勢頭”大得很,到處擺架子。
我們的主角匆匆翻了一遍,老大不高興;驀地他又想起這一套新的“小書”還沒付租錢,便趕快疊齊了還給那書攤子的人,很大方的說一聲“不好看”,就打算走了。
“錢呢?”書攤子的人說,查點著那一套書的數目。“也算你兩個銅子罷!”
“什麽,看看貨色對不對,也要錢麽?”
“你沒有先說是看樣子,你沒有罷?看樣子,隻好看一本,你剛才是看了一套呢!不要多賴,兩個銅子!”
“誰賴你的!誰……”我們的主角有點窘了,卻越想越舍不得兩個銅子。“那麽,掛在賬上,明天——”
“知道你是哪裏來的雜種;不掛賬。”
“連我也不認識麽?我是大鼻子。你去問那邊管公坑的老太婆,她也曉得!”
一邊說,一邊就跑,我們的主角在這種事情上往往有他的特別方法的。
他保全了兩個銅子,然而他也承認了自己是“大鼻子”了。他覺得就叫做“大鼻子”也不壞,因為在他和他的夥伴中間,“鼻子”,也算身體上名貴的部分,他們要表示自己是一條“好漢”的時候總指自己的“鼻子”,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