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娘心魂不定了好幾天。因為她的丈夫阿四還想種“租田”,而她的父親張財發卻勸她去做女傭,——吃出一張嘴,多少也還有幾塊錢的工錢。她想想父親的話不錯。但是阿四不種田又幹什麽呢?男人到鎮上去找工作,比女人還難。要是仍舊種田,那麽家裏就需要四大娘這一雙做手。

多多頭另是一種意見,他氣衝衝地說:

“租田來種麽?你做斷了背梁骨還要餓肚子呢!年成好,一畝田收了三擔米,五畝田十五擔,去了‘一五得五,三五十五’六石五鬥的租米,剩下那麽一點留著自家吃罷,可是欠出的債要不要利息,肥料要不要本錢?你打打算盤剛好是白做,自家連粥也沒得吃!”

阿四苦著臉不作聲。他也知道種租田不是活路。四大娘做女傭多少能賺幾個錢,就是他自己呢,做做短工也混一口飯,但是有個什麽東西梗在他的心頭,他總覺得那樣辦就是他這一世完了。他望著老婆的臉,等待她的主意。多多頭卻又接著說道:

“不要三心兩意了!現在——田,地,都賣得精光,又欠了一身的債,這三間破屋也不是自己的,還死守在這裏幹麽?依我說,你們兩個到鎮上去‘吃人家飯’,老頭子借的債,他媽的,不管!”

“小寶隻好寄在他的外公身邊,——”

四大娘惘然呐出了半句,猛的又縮住了。“外公”也沒有家,也是“吃人家飯”,況且已經為的帶著小孫子在身邊,“東家”常有閑話,再加一個外孫,恐怕不行罷?也許會連累到外公打破飯碗。鎮上人家都不喜歡雇了個傭人卻帶著小孩。……想到這些,四大娘就覺得“吃人家飯”也是為難。

“我都想過了,就是小把戲沒有地方去呀!”

阿四看著他老婆的麵孔說,差不多要哭出來。

“嘿嘿!你這樣沒有主意的人,少有少見!我帶了小寶去,包你有吃有穿!到底是十二歲的孩子,又不是三歲半要吃奶的!”

多多頭不耐煩極了,就像要跟他哥哥吵架似的嚷著。

阿四苦著臉隻是搖頭。四大娘早已連聲反對了: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唉,唉,像個什麽!一家人七零八落!一份人家拆散,不行的!怎麽就把人家拆散?”

“哼,哼,亂世年成,餓死的人家上千上萬,拆散算得什麽!這年成死一個人好比一條狗,拆散一下算得什麽!”

多多頭暴躁地咬著牙齒說。他睜圓了眼睛看著他的哥哥嫂嫂,怒衝衝地就像要把這一對沒有主意的人兒一口吞下去。

因為多多頭發脾氣,阿四和四大娘就不再開口了。他們卻也覺得多多頭這一番怒罵爽辣辣地怪受用似的。梗在阿四心頭的那塊東西,——使他隻想照老樣子種田,即使是種的租田,使他總覺得“吃人家飯”不是路,使他老是哭喪著臉打不起主意的那塊東西,現在好像被多多頭一腳踢破露出那裏邊的核心。原來就是“不肯拆散他那個家”!

因為他們向來有一個家,而且還是“自田自地”過得去的家,他們就以為做人家的意義無非為要維持這“家”,現在要他們拆散了這家去過“浮屍”樣的生活,那非但對不起祖宗,並且也對不起他們的孩子——小寶。“家”,久已成為他們的信仰。剛剛變成為無產無家的他們怎樣就能忘記了這久長生根了的信仰嗬!

然而多多頭的話卻又像一把尖刀戳穿了他們的心,——他們的信仰。“亂世年成,人家拆散,算得什麽呢!死一個人,好比一條狗!”四大娘愈想愈苦,就哭起來了。

“多早晚真命天子才來呢?黃道士的三個草人靈不靈?”

在悲泣中,她又這麽想,仿佛看見了一道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