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就是黃道士。自從老通寶死後,這黃道士便少了一個談天說地的對手,村裏的年青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記了村裏還有他這“怪東西”。本來他也是種田的,甲子年上被軍隊拉去挑子彈,去的時候田裏剛在分秧,回來時已經臘盡,總算趕到家吃了年夜飯,他的老婆就死了;從此剩下他一個光身子,爽性賣了他那兩畝多田,隻留下一小條的“埂頭”種些菜蔬挑到鎮上去賣,倒也一年一年混得過。有時接連四五天村裏不見他這個人。到鎮上去趕市回來的,就說黃道士又把賣菜的錢都喝了酒,白天紅著臉坐在文昌閣下的測字攤頭聽那個測字老薑講“新聞”,晚上睡在東嶽廟的供桌底下。

這樣在鎮上混得久了,黃道士在村裏就成為“怪東西”。他嘴裏常有些鎮上人的“口頭禪”,又像是念經,又像是背書,村裏人聽不懂,也不願聽。

最近,賣菜的錢不夠吃飽肚子,黃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鎮上去,至多半天就回來。回來後就蹲在小河邊的樹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過他跟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來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亂了!東北方——東北方出了真命天子!”於是他就嘮嘮叨叨說了許多人家聽不懂的話,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但在西北風掃過了這村莊以後,小河邊的樹根上也不見有瞪大了眼睛蹲著的黃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裏,悉悉蘇蘇地不知道幹些什麽。有人在那扇破板門外偷偷地看過,說是這“怪東西”在那裏拜四方,屋子裏供著三個小小的草人兒。

村裏的年青人都說黃道士著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卻就趕著黃道士問他那三個草人兒是什麽神。後來村裏的年青女人也要追問根底了。黃道士的回答卻總是躲躲閃閃的,並且把他板門上的破縫兒都糊了紙。

然而黃道士隻不肯講他的三個草人罷了,別的渾話是很多的。荷花所說的什麽“出角紅星”就是拾了黃道士的牙慧。所以現在看見黃道士瞪大著眼睛走了來,荷花便趕快迎上去。她想拉這黃道士做幫手,對付那四大娘和六寶。

“喂,喂,黃道士,你看!四大娘說那顆紅星是反王啦!真是熱昏!”

荷花大聲嚷著,就轉臉朝那兩個女人狂笑。可是剛才忘記了尾尻骨疼痛卻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臉變成了哭臉,雙手捧住了屁股。

黃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寶她們,又看看荷花,然後搖著頭,念咒似的說:

“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孫!……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喏!南京腳下有一座山,山邊有一個開豆腐店的老頭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篤篤篤!有人敲店板,問那老頭子:‘天亮了沒有哪?天亮了沒有哪?’哈哈,自然天沒亮嗬,老頭子就回答‘沒有!’他不知道這問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樣?”

走近來的六寶搶著說,眼睛釘住了黃道士的麵孔。

“說是‘天亮了’麽?那就,那就——”

黃道士皺了眉頭,一連說了幾個“那就”,又眯細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搖著頭。

“那就是我們窮人翻身!”

荷花等得不耐煩,就衝著六寶的臉大聲叫喊,同時又忘記了屁股痛。

“噯,可不是!總有點好處落到我們頭上呢!比方說,三年不用完租。”

黃道士鬆一口氣,心裏感激著荷花。

但是六寶這大姑娘粗中有細,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樣。她不理荷花,隻逼著黃道士,四大娘卻在旁邊呆著臉喃喃地自語道:

“豆腐店的老頭子早點回答‘天亮了’,多麽好呢!”

“哪裏成?哪裏成!他不能犯天條,天機不可泄漏!——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樣麽?咳,咳,六寶,那就,天兵天將下來,幫著真命天子打天下!”

“哦!”

六寶還是不滿意黃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問,隻扁起了嘴唇搖頭。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見六寶那扁著嘴的神氣,就想要替六寶起一個諢名。

“豆腐店的老頭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罷?喂,喂,黃道士,你怎麽知道那敲門問‘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個什麽樣兒?”

四大娘又輕聲問。

黃道士似乎不耐煩了,就冷笑著回答道:

“我怎麽會知道呀?我自然會知道。豆腐店老頭子麽?總該有點來曆。篤篤篤,天天這麽敲著他的店板。懂麽?敲他的店板,不敲別人家的!‘天亮了沒有?天亮了沒有?’天天是問這一句!老頭子就聽得聲音,並沒見過麵。他敢去偷看麽?不行!犯了天條,雷打!不過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說到最後一句,黃道士板著臉,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氣很可怕。聽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就好像聽得那篤篤的叩門聲。

西北風撲麵吹來,那四個人都冷的發抖。六寶抹下一把鼻涕,擦著眼睛,忽又問道:

“你那三個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黃道士眨起了眼白,很賣弄似的回答。隨即他舉起左手,伸出一個中指,向北方天空連指了幾下,他的臉色更嚴重了。三個女人的眼光也跟著黃道士的中指一齊看著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覺得黃道士的瘦黑指頭就像在空中戳住了什麽似的,她的心有點跳。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有血光!懂麽?血光!”

黃道士看著那三個女人厲聲說,眼睛瞪得更大。

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究竟“血光”是什麽意思,她們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黃道士那種嚴重的口氣下,她們就好像懂得了。特別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靈,曉得所謂“血光”就是死了許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許多人,因為出產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沒有代價。

黃道士再舉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卜卜地三跳。驀地黃道士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悶著聲音似的又說道:

“這裏,這裏,也有血光!半年罷,一年罷,你們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燒白!”

於是他低下了頭,嘴唇翕翕地動,像是念咒又像是抖。

三個女人都歎了一口氣。荷花看著六寶,似乎說:“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寶卻釘住了黃道士的麵孔看,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末了,四大娘絕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沒有救星了麽?那可——”

黃道士忽然跳起來,吵架似的嗬斥道:

“誰說!我叫三個草人去頂刀頭了!七七四十九天,還差幾天。——把你的時辰八字寫來,外加五百錢,草人就替了你的災難,懂麽?還差幾天。”

“那麽真命天子呢,幾時來?”

荷花又覺得尾尻骨上隱隱有點痛,便又提起了這話來。

黃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像沒有聽得荷花那句話。北風劈麵吹來,吹得人流眼淚了。那邊張家墳上的許多鬆樹呼呼地響著。黃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麵孔說道:

“幾時來麽?等那邊張家墳的鬆樹都死光了,那時就來!”

“嗬,嗬,鬆樹!”

三個女人齊聲喊了起來。她們的眼裏一齊閃著恐懼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鬆樹就要受張剝皮的壓迫,她們是恐懼的;然而這恐懼後麵就伏著希望麽?這樣在恐懼與希望的交織線下,她們對於黃道士的信口開河,就不知不覺發生了多少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