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天一天更加冷了。也下過雪。菜蔬凍壞了許多。村裏人再沒有東西送到鎮上去換米了,有好多天,村和鎮斷絕了交通。全村的人都在饑餓中。
有人忽然發見了桑樹的根也可以吃,和芋頭差不多。於是大家就掘桑根。
四大娘看見了桑根就像碰見了仇人。為的他家就傷在養蠶裏,也為的這塊桑地已經抵給債主。雖然往常她把桑樹當作性命。
村裏少了幾個青年人:六寶的哥哥福慶,和鎮上張剝皮鬧過的李老虎,還有多多頭,忽然都不知去向。但村裏人誰也不關心;他們關心的,倒是那張家墳園裏的鬆樹。即使是下雪天,也有人去看那墳上的鬆樹到底還剩幾棵。上次黃道士那一派胡言早就傳遍了全村,而且很多人相信。
黃道士破屋裏的三個草人身上漸漸多些紙條,寫著一些村裏人的“八字”。四大娘的兒子小寶的“八字”也在內。四大娘還在設法再積五百個錢也替她丈夫去掛個紙條兒。
女人中間就隻有六寶不很相信黃道士的渾話。可是她也不在村裏了。有人說她到上海去“進廠”了,也有人說她就在鎮上。
將近“冬至”的時候,忽然村裏又紛紛傳說,真命天子原來就出在鄰村,叫做七家浜的小地方。村裏的趙阿大就同親眼看過似的,在稻場上講那個“真命天子”的故事。
“不過十一二歲呢,和小寶差不多高。也是鼻涕拖有寸把長……”
站在旁邊聽的人就轟然笑了。趙阿大的臉立刻漲紅,大聲喊道:
“不相信,就自己去看罷!‘真人不露相’?嗨,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慢點兒,等我想一想。對了,是今年夏天的時候,這孩子,真命天子,一場大病,死去三日三夜。醒來後就是‘金口’了!人家本來也不知道,八月半那天,他跟了人家去拔芋頭,田塍上有一塊大石頭——就是大石頭,他喊一聲‘滾開’,當真!那石頭就骨碌碌地滾開了!他是金口!”
聽的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趙阿大,又轉臉去看四大娘背後的瘦得不成樣子的小寶。
有人鬆一口氣似的小聲說:
“本來真命天子早該出世了!”
“金口還說了些什麽?阿大!”
阿四不滿足地追問。但是趙阿大瞪出了眼睛,張大著嘴巴,沒有回答。他是不會撒謊的,有一句說一句不能再添多。過一會兒,他發急了似的亂嚷道:
“各村坊裏都講開了,‘人’是在那裏!十一二歲,拖鼻涕,跟小寶差不多!”
“唉!還隻得十一二歲!等到他坐龍庭,我的骨頭快爛光了!”
四大娘忽然插嘴說,怕冷似的拱起了兩個肩膀。
“誰說!當作是慢的,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幫忙呢!福氣大的人,十一二歲也就坐上龍庭了!要等到你骨頭爛,大家都沒命了!”
荷花找到機會,就跟四大娘抬杠。
“你也是‘金口’麽?不要臉!”
四大娘回罵,心裏也覺得荷花的話大概不錯,而且盼望它不錯,可是當著那麽多人麵前,四大娘嘴裏怎麽肯認輸。這兩個女人又要吵起來了。黃道士一向沒開口,這時他便攔在中間說道:
“自家人吵什麽!可是,阿大,七家浜離這裏多少路!不到‘一九’罷?那,我們村坊正罩在‘血光’裏了!幾天前,橋頭小廟裏的菩薩淌眼淚,河裏的水發紅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記牢!”
最後兩個字像貓頭鷹叫,聽的人都打了個寒噤,希望中夾著害怕。黃道士三個古怪草人都浮出在眾人眼前了,草人上掛著一些紙條。於是已經花了五百文的人不由得鬆一口氣,虔誠地望著黃道士的麵孔。
“這幾天裏,鬆樹砍去了三棵!”
荷花喃喃地說,臉向著村北的一團青綠的張家墳。
大家都會意似的點頭。有幾個嘴裏放出輕鬆的一聲噓。
趙阿大料不到真命天子的故事會引出這樣嚴重的結果,心裏著實驚慌。他還沒在黃道士的草人身上掛一紙條兒,他和老婆為了這件事還鬧過一場,現在好像要照老婆的意思破費幾文了。五百個錢雖是大數目,可是他想來倒還有辦法。保衛團捐,他已經欠了一個月,爽性再欠一個月,那不就有了麽?派到他頭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
不單是趙阿大存了這樣的心。早已有人把保衛團捐移到黃道士的草人身上了。他們都是會打算盤的:保衛團捐是每月一角,——也有的派到每月二角,可是黃道士的草人卻隻要一次的五百文就夠了,並且村裏人也不相信那駐在村外三裏遠的土地廟裏的什麽“三甲聯合隊”的三條槍會有多少力量。在鄉下人眼裏,那什麽“三甲聯合隊”隊長,班長,兵,共計三人三條槍,遠不及黃道士的三個草人能夠保佑村坊。
他們也不相信那“三甲聯合隊”真是來保衛他們什麽。那三條槍是七月裏來的,正當鄉下人沒有飯吃,鬧哄哄地搶米的時候,飯都沒得吃的人,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要保衛麽?
可是那“三甲聯合隊”三個人“管”的事卻不少。並且管事的本領也不小。雖然天氣冷,他們三個人成天躲在廟裏,他們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黃道士家裏有什麽草人,並且那天趙阿大他們在稻場上說的那些話也都落到他們三個人耳朵裏了。
並且,村裏的人不繳保衛團捐卻去送錢給黃道士那三個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聯合隊”的三個人知道了!
就在趙阿大講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後,“三甲聯合隊”也把七家浜那個“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驗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廟裏來了。
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隨時變作雪的樣子。土地廟裏暗得很。“三甲聯合隊”的全體——隊長,班長,和士兵,一共三個人,因為出了這一趟遠差,都疲倦了,於是隊長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鎖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長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門崗兼“衛兵”,等到明天再報告基幹隊請示發落。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腳邊悄悄地哭。
隊長從軍衣袋掏出一支香煙來,煙已經揉曲了,隊長慢慢地把它弄直,吸著了,噴一口煙,就對那“值日官”說道:
“咱們破了這件案子,您想來該得多少獎賞?”
“別說獎賞了,聽說基幹隊的棉軍衣還沒著落。”
值日官冷冷地回答。於是隊長就皺著眉頭再噴一口煙。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點上了洋油燈,正想去權代那“衛兵”做“門崗”,好替回那“衛兵”來燒飯,忽然隊長雙手一拍,站起來拿那洋油燈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臉上,用勁地看著。看了一會兒,他就擺出老虎威風來,嚇唬那孩子道:
“想做皇帝麽?你犯的殺頭罪,殺頭,懂得麽?”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說話,鼻涕拖有半尺長。
“同黨還有誰?快說!”
值日官也在旁邊吆喝。
回答是搖頭。
隊長生氣了,放下洋油燈,抓住了那孩子的頭發往後一撳,孩子的臉就朝上了,隊長獰視著那拖鼻涕的髒瘦臉兒,厲聲罵道:
“沒有耳朵麽?誰是同黨?招出來,就不打你!”
“我不知道喲!我隻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說我的什麽,我全不知道。”
“混蛋!那就打!”
隊長一邊罵,一邊就揪住那孩子的頭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幾下。孩子像殺豬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頭上。
值日官背卷著手,側著頭,瞧著土地公公臉上蛀剩一半的白胡子。他知道隊長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實在笨得不像人樣。等隊長怒氣稍平,他扯著隊長的衣角,在隊長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兩個人就踅到一邊去低聲商量。
孩子頭上腫高了好幾塊,睜大著眼睛發愣,連哭都忘記了。
“明天把黃道士捉來,就有法子好想。”
值日官最後這麽說了一句,隊長點頭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隊長就不像剛才那股凶相,倒很和氣地說:
“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訴我,村裏哪幾家有錢?要是你不肯說,好,再打!”
突然隊長的臉又繃緊了,還用腳跺一下。
孩子仰著臉,渾身都抖了。抖了一會兒,他就搖頭,一邊就哭。“賤狗!不打不招!”
隊長跺著腳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隻等隊長一聲命令,就要打了。
但是廟門外驀地來了一聲狂呼,隊長和值日官急轉臉去看時,燈光下照見他們那衛兵兼門崗抱著頭飛奔進來,後邊是黑魆魆幾條人影子。值日官丟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邊的小門跑了。隊長畢竟有膽,哼了一聲,跳起來就取那條掛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槍,可是槍剛到手,他已經被人家攔腰抱住,接著是兜頭吃了一鋤頭,不曾再哼得一聲,就死在地上。
衛兵被陸福慶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彈帶。
“逃走了一個!”
多多頭抹著臉,大聲說。隊長腦袋裏的血濺了多多頭一臉和半身。
“三條槍全在這裏了。子彈也齊全。逃走的一個,饒了他罷。”
這是李老虎的聲音。接著,三個人齊聲哈哈大笑。
多多頭揪斷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鐵鏈,也拿過洋油燈來照他的臉。這孩子簡直嚇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齒抖得格格地響。陸福慶和李老虎攙他起來,又拍著他的胸脯,揪他的頭發。孩子驚魂中醒過來,第一聲就哭。
多多頭放下洋油燈,笑著說道:
“哈哈!你就是什麽真命天子麽?滾你的罷!”
這時廟門外風趕著雪花,磨旋似的來了。
一九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