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然而那“命運”的大蒜頭這次竟不靈驗。老通寶家的蠶非常好!雖然頭眠二眠的時候連天陰雨,氣候是比“清明”邊似乎還要冷一點,可是那些“寶寶”都很強健。
村裏別人家的“寶寶”也都不差。緊張的快樂彌漫了全村莊,似那小溪裏琮琮的流水也像是朗朗的笑聲了。隻有荷花家是例外。她們家看了一張“布子”,可是“出火”隻稱得二十斤;“大眠”快邊人們還看見那不聲不響晦氣色的丈夫根生傾棄了三“蠶簞”在那小溪裏。
這一件事,使得全村的婦人對於荷花家特別“戒嚴”。她們特地避路,不從荷花的門前走,遠遠地看見了荷花或是她那不聲不響丈夫的影兒就趕快躲開;這些幸運的人兒惟恐看了荷花他們一眼或是交談半句話就傳染了晦氣來!
老通寶嚴禁他的小兒子多多頭跟荷花說話。——“你再跟那東西多嘴,我就告你迕逆!”老通寶站在廊簷外高聲大氣喊,故意要叫荷花他們聽得。
小小寶也受到嚴厲的囑咐,不許跑到荷花家的門前,不許和他們說話。
阿多像一個聾子似的不理睬老頭子那早早夜夜的嘮叨,他心裏卻在暗笑。全家就隻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可是他也沒有跟荷花說話,他忙都忙不過來。
“大眠”捉了毛三百斤,老通寶全家連十二歲的小寶也在內,都是兩日兩夜沒有合眼。蠶是少見的好,活了六十歲的老通寶記得隻有兩次是同樣的,一次就是他成家的那年,又一次是阿四出世那一年。“大眠”以後的“寶寶”第一天就吃了七擔葉,個個是生青滾壯,然而老通寶全家都瘦了一圈,失眠的眼睛上充滿了紅絲。
誰也料得到這些“寶寶”上山前還得吃多少葉。老通寶和兒子阿四商量了:
“陳大少爺借不出,還是再求財發的東家罷?”
“地頭上還有十擔葉,夠一天。”
阿四回答,他委實是支撐不住了,他的一雙眼皮像有幾百斤重,隻想合下來。老通寶卻不耐煩了,怒聲喝道:
“說什麽夢話!剛吃了兩天老蠶呢。明天不算,還得吃三天,還要三十擔葉,三十擔!”
這時外邊稻場上忽然人聲喧鬧,阿多押了新發來的五擔葉來了。於是老通寶和阿四的談話打斷,都出去“捋葉”。四大娘也慌忙從蠶房裏鑽出來。隔溪陸家養的蠶不多,那大姑娘六寶抽得出工夫,也來幫忙了。那時星光滿天,微微有點風,村前村後都斷斷續續傳來了吆喝和歡笑,中間有一個粗暴的聲音嚷道:
“葉行情飛漲了!今天下午鎮上開到四洋一擔!”
老通寶偏偏聽得了,心裏急得什麽似的。四塊錢一擔,三十擔可要一百二十塊呢,他哪來這許多錢!但是想到繭子總可以采五百多斤,就算五十塊錢一百斤,也有這麽二百五,他又心一寬。那邊“捋葉”的人堆裏忽然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聽說東路不大好,看來葉價錢漲不到多少的!”
老通寶認得這聲音是陸家的六寶。這使他心裏又一寬。
那六寶是和阿多同站在一個筐子邊“捋葉”。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她和阿多靠得很近。忽然她覺得在那“杠條”的隱蔽下,有一隻手在她大腿上擰了一把。好像知道是誰擰的,她忍住了不笑,也不聲張。驀地那手又在她胸前摸了一把,六寶直跳起來,出驚地喊了一聲:
“噯喲!”
“什麽事?”
同在那筐子邊捋葉的四大娘問了,抬起頭來。六寶覺得自己臉上熱烘烘了,她偷偷地瞪了阿多一眼,就趕快低下頭,很快地捋葉,一麵回答:
“沒有什麽。想來是毛毛蟲刺了我一下。”
阿多咬住了嘴唇暗笑。雖然在這半個月來也是半飽而且少睡,也瘦了許多了,他的精神可還是很飽滿。老通寶那種憂愁,他是永遠沒有的。他永不相信靠一次蠶花好或是田裏熟,他們就可以還清了債再有自己的田;他知道單靠勤儉工作,即使做到背脊骨折斷也是不能翻身的。但是他仍舊很高興地工作著,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快活,正像和六寶調情一樣。
第二天早上,老通寶就到鎮裏去想法借錢來買葉。臨走前,他和四大娘商量好,決定把他家那塊出產十五擔葉的桑地去抵押。這是他家最後的產業。
葉又買來了三十擔。第一批的十擔發來時,那些壯健的“寶寶”已經餓了半點鍾了。“寶寶”們尖出了小嘴巴,向左向右亂晃,四大娘看得心酸。葉鋪了上去,立刻蠶房裏充滿著薩薩薩的響聲,人們說話也不大聽得清。不多一會兒,那些“團匾”裏立刻又全見白了,於是又鋪上厚厚的一層葉。人們單是“上葉”也就忙得透不過氣來。但這是最後五分鍾了。再得兩天,“寶寶”可以上山。人們把剩餘的精力榨出來拚死命幹。
阿多雖然接連三日三夜沒有睡,卻還不見怎麽倦。那一夜,就由他一個人在“蠶房”裏守那上半夜,好讓老通寶以及阿四夫婦都去歇一歇。那是個好月夜,稍稍有點冷。蠶房裏爇了一個小小的火。阿多守到二更過,上了第二次的葉,就蹲在那個“火”旁邊聽那些“寶寶”薩薩薩地吃葉。漸漸兒他的眼皮合上了。恍惚聽得有門響,阿多的眼皮一跳,睜開眼來看了看,就又合上了。他耳朵裏還聽得薩薩薩的聲音和屑索屑索的怪聲。猛然一個踉蹌,他的頭在自己膝頭上磕了一下,他驚醒過來,恰就聽得蠶房的蘆簾拍叉一聲響,似乎還看見有人影一閃。阿多立刻跳起來,到外麵一看,門是開著,月光下稻場上有一個人正走向溪邊去。阿多飛也似跳出去,還沒看清那人是誰,已經把那人抓過來摔在地下。他斷定了這是一個賊。
“多多頭!打死我也不怨你,隻求你不要說出來!”
是荷花的聲音,阿多聽真了時不禁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月光下他又看見那扁得作怪的白臉兒上一對細圓的眼睛定定地看住了他。可是恐怖的意思那眼睛裏也沒有。阿多哼了一聲,就問道:
“你偷什麽?”
“我偷你們的寶寶!”
“放到哪裏去了?”
“我扔到溪裏去了!”
阿多現在也變了臉色。他這才知道這女人的惡意是要衝克他家的“寶寶”。
“你真心毒呀!我們家和你們可沒有冤仇!”
“沒有麽?有的,有的!我家自管蠶花不好,可並沒害了誰,你們都是好的!你們怎麽把我當作白老虎,遠遠地望見我就別轉了臉?你們不把我當人看待!”
那婦人說著就爬了起來,臉上的神氣比什麽都可怕。阿多瞅著那婦人好半晌,這才說道:
“我不打你,走你的罷!”
阿多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仍在“蠶房”裏守著。他完全沒有睡意了。他看那些“寶寶”,都是好好的。他並沒想到荷花可恨或可憐,然而他不能忘記荷花那一番話;他覺到人和人中間有什麽地方是永遠弄不對的,可是他不能夠明白想出來是什麽地方,或是為什麽。再過一會兒,他就什麽都忘記了。“寶寶”是強健的,像有魔法似的吃了又吃,永遠不會飽!
以後直到東方快打白了時,沒有發生事故。老通寶和四大娘來替換阿多了,他們拿那些漸漸身體發白而變短了的“寶寶”在亮處照著,看是“有沒有通”。他們的心被快活脹大了。但是太陽出山時四大娘到溪邊汲水,卻看見六寶滿臉嚴重地跑過來悄悄地問道:
“昨夜二更過,三更不到,我遠遠地看見那**從你們家跑出來,阿多跟在後麵,他們站在這裏說了半天話呢!四阿嫂!你們怎麽不管事呀?”
四大娘的臉色立刻變了,一句話也沒說,提了水桶就回家去,先對丈夫說了,再對老通寶說。這東西竟偷進人家“蠶房”來了,那還了得!老通寶氣得直跺腳,馬上叫了阿多來查問。但是阿多不承認,說六寶是做夢見鬼。老通寶又去找六寶詢問。六寶是一口咬定了看見的。老通寶沒有主意,回家去看那“寶寶”,仍然是很健康,瞧不出一些敗相來。
但是老通寶他們滿心的歡喜卻被這件事打消了。他們相信六寶的話不會毫無根據。他們唯一的希望是那**或者隻在廊簷口和阿多鬼混了一陣。
“可是那大蒜頭上的苗卻當真隻有三四莖呀!”
老通寶自心裏這麽想,覺得前途隻是陰暗。可不是,吃了許多葉去,一直落來都很好,然而上了山卻幹殭了的事,也是常有的。不過老通寶無論如何不敢想到這上頭去;他以為即使是肚子裏想,也是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