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繼續暖和,太陽光催開了那些桑拳頭上的小手指兒模樣的嫩葉,現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麽大了。老通寶他們那村莊四周圍的桑林似乎發長得更好,遠望去像一片綠錦平鋪在密密層層灰白色矮矮的籬笆上。“希望”在老通寶和一般農民們的心裏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強大。蠶事的動員令也在各方麵發動了。藏在柴房裏一年之久的養蠶用具都拿出來洗刷修補。那條穿村而過的小溪旁邊,蠕動著村裏的女人和孩子,工作著,嚷著,笑著。

這些女人和孩子們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臉色,——從今年開春起,他們都隻吃個半飽;他們身上穿的,也隻是些破舊的衣服。實在他們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們的精神都很不差。他們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雖然他們都負了天天在增大的債,可是他們那簡單的頭腦老是這麽想:隻要蠶花熟,就好了!他們想象到一個月以後那些綠油油的桑葉就會變成雪白的繭子,於是又變成丁丁當當響的洋錢,他們雖然肚子裏餓得咕咕地叫,卻也忍不住要笑。

這些女人中間也就有老通寶的媳婦四大娘和那個十二歲的小寶。這娘兒兩個已經洗好了那些“團匾”和“蠶簞”,坐在小溪邊的石頭上撩起布衫角揩臉上的汗水。

“四阿嫂!你們今年也看(養)洋種麽?”

小溪對岸的一群女人中間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隔溪喊過來了。四大娘認得是隔溪的對門鄰舍陸福慶的妹子六寶。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濃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來:

“不要來問我!阿爹做主呢!——小寶的阿爹死不肯,隻看了一張洋種!老糊塗的聽得帶一個洋字就好像見了七世冤家!洋錢,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們聽得笑起來了。這時候有一個壯健的小夥子正從對岸的陸家稻場上走過,跑到溪邊,跨上了那橫在溪麵用四根木頭並排做成的雛形的“橋”。四大娘一眼看見,就丟開了“洋種”問題,高聲喊道:

“多多弟!來幫我搬東西罷!這些匾,浸濕了,就像死狗一樣重!”

小夥子阿多也不開口,走過來拿起五六隻“團匾”,濕漉漉地頂在頭上,卻空著一雙手,劃槳似的**著,就走了。這個阿多高興起來時,什麽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們叫他幫忙拿什麽重家夥,或是下溪去撈什麽,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點不高興,所以隻頂了五六隻“團匾”去,卻空著一雙手。那些女人們看著他戴了那特別大箬帽似的一疊“匾”,嫋著腰,學鎮上女人的樣子走著,又都笑起來了,老通寶家緊鄰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邊笑,一邊叫道:

“喂,多多頭!回來!也替我帶一點兒去!”

“叫我一聲好聽的,我就給你拿。”

阿多也笑著回答,仍然走。轉眼間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頭上的“團匾”放在廊簷口。

“那麽,叫你一聲幹兒子!”

荷花說著就大聲地笑起來,她那出眾地白淨然而扁得作怪的臉上看去就好像隻有一張大嘴和眯緊了好像兩條線一般的細眼睛。她原是鎮上人家的婢女,嫁給那不聲不響整天苦著臉的半老頭子李根生還不滿半年,可是她的愛和男子們胡調已經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臉的!”

忽然對岸那群女人中間有人輕聲罵了一句。荷花的那對細眼睛立刻睜大了,怒聲嚷道:

“罵哪一個?有本事,當麵罵,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橫頭踢一腳,死人肚裏自得知:我就罵那不要臉的**!”

隔溪立刻回罵過來了,這就是那六寶,又一位村裏有名淘氣的大姑娘。

於是對罵之下,兩邊又潑水。愛鬧的女人也夾在中間幫這邊幫那邊。小孩子們笑著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蠶簞”,喊著小寶,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著笑。他知道為什麽六寶要跟荷花吵架;他看著那“辣貨”六寶挨罵,倒覺得很高興。

老通寶掮著一架“蠶台”從屋子裏出來,這三棱形家夥的木梗子有幾條給白螞蟻蛀過了,怕的不牢,須得修補一下。看見阿多站在那裏笑嘻嘻地望著外邊的女人們吵架,老通寶的臉色就板起來了。他這“多多頭”的小兒子不老成,他知道。尤其使他不高興的,是多多也和緊鄰的荷花說說笑笑。“那母狗是白虎星,惹上了她就得敗家”,——老通寶時常這樣警戒他的小兒子。

“阿多!空手看野景麽?阿四在後邊紮‘綴頭’,你去幫他!”

老通寶像一匹瘋狗似的咆哮著,火紅的眼睛一直盯住了阿多的身體,直到阿多走進屋裏去,看不見了,老通寶方才提過那“蠶台”來反複審察,慢慢地動手修補。木匠生活,老通寶早年是會的;但近來他老了,手指頭沒有勁,他修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喘氣,又望望屋裏掛在竹竿上的三張蠶種。

四大娘就在廊簷口糊“蠶簞”。去年他們為的想省幾百文錢,是買了舊報紙來糊的。老通寶直到現在還說是因為用了報紙——不惜字紙,所以去年他們的蠶花不好。今年是特地全家少吃一餐飯,省下錢來買了“糊簞紙”來了。四大娘把那鵝黃色堅韌的紙兒糊得很平貼,然後又照品字式糊上三張小小的花紙——那是跟“糊簞紙”一塊兒買來的,一張印的花色是“聚寶盆”,另兩張都是手執尖角旗的人兒騎在馬上,據說是“蠶花太子”。

“四大娘!你爸爸做中人借來三十塊錢,就隻買了二十擔葉。後天米又吃完了,怎麽辦?”

老通寶氣喘喘地從他的工作裏抬起頭來,望著四大娘。那三十塊錢是二分半的月息。總算有四大娘的父親張財發做中人,那債主也就是張財發的東家“做好事”,這才隻要了二分半的月息。條件是蠶事完後本利歸清。

四大娘把糊好了的“蠶簞”放在太陽底下曬,好像生氣似的說:

“都買了葉!又像去年那樣多下來——”

“什麽話!你倒先來發利市了!年年像去年麽?自家隻有十來擔葉;五張布子(蠶種),十來擔葉夠麽?”

“噢,噢;你總是不錯的!我隻曉得有米燒飯,沒米餓肚子!”

四大娘氣哄哄地回答;為了那“洋種”問題,她到現在常要和老通寶抬杠。

老通寶氣得臉都紫了。兩個人就此再沒有一句話。

但是“收蠶”的時期一天一天逼進了。這二三十人家的小村落突然呈現了一種大緊張,大決心,大奮鬥,同時又是大希望。人們似乎連肚子餓都忘記了。老通寶他們家東借一點,西賒一點,居然也一天一天過著來。也不僅老通寶他們,村裏哪一家有兩三鬥米放在家裏呀!去年秋收固然還好,可是地主,債主,正稅,雜捐,一層一層地剝削來,早就完了。現在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春蠶,一切臨時借貸都是指明在這“春蠶收成”中償還。

他們都懷著十分希望又十分恐懼的心情來準備這春蠶的大搏戰!

“穀雨”節一天近一天了。村裏二三十人家的“布子”都隱隱現出綠色來。女人們在稻場上碰見時,都匆忙地帶著焦灼而快樂的口氣互相告訴道:

“六寶家快要‘窩種’了呀!”

“荷花說她家明天就要‘窩’了。有這麽快!”

“黃道士去測一字,今年的青葉要貴到四洋!”

四大娘看自家的五張“布子”。不對!那黑芝麻似的一片細點子還是黑沉沉,不見綠影。她的丈夫阿四拿到亮處去細看,也找不出幾點“綠”來。四大娘很著急。

“你就先‘窩’起來罷!這餘杭種,作興是慢一點的。”

阿四看著他老婆,勉強自家寬慰。四大娘堵起了嘴巴不回答。

老通寶哭喪著幹皺的老臉,沒說什麽,心裏卻覺得不妙。

幸而再過了一天,四大娘再細心看那“布子”時,哈,有幾處轉成綠色了!而且綠的很有光彩。四大娘立刻告訴了丈夫,告訴了老通寶,多多頭,也告訴了她的兒子小寶。她就把那些布子貼肉揾在胸前,抱著吃奶的嬰孩似的靜靜兒坐著,動也不敢多動了。夜間,她抱著那五張“布子”到被窩裏,把阿四趕去和多多頭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蠶子兒貼著肉,怪癢癢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點兒害怕,她第一次懷孕時胎兒在肚子裏動,她也是那樣半驚半喜的!

全家都是惴惴不安地又很興奮地等候“收蠶”。隻有多多頭例外。他說:今年蠶花一定好,可是想發財卻是命裏不曾來。老通寶罵他多嘴,他還是要說。

蠶房早已收拾好了。“窩種”的第二天,老通寶拿一個大蒜頭塗上一些泥,放在蠶房的牆腳邊;也是年年的慣例,但今番老通寶更加虔誠,手也抖了。去年他們“卜”的非常靈驗。可是去年那“靈驗”,現在老通寶想也不敢想。

現在這村裏家家都在“窩種”了。稻場上和小溪邊頓時少了那些女人們的蹤跡。一個“戒嚴令”也在無形中頒布了:鄉農們即使平日是最好的,也不往來;人客來衝了蠶神不是玩的!他們至多在稻場上低聲交談一二句就走開。這是個“神聖”的季節。

老通寶家的五張布子上也有些“烏娘”蠕蠕地動了。於是全家的空氣,突然緊張。那正是“穀雨”前一日。四大娘料來可以挨過了“穀雨”節那一天。布子不須再“窩”了,很小心地放在“蠶房”裏。老通寶偷眼看一下那個躺在牆腳邊的大蒜頭,他心裏就一跳。那大蒜頭上還隻有一兩莖綠芽!老通寶不敢再看,心裏禱祝後天正午會有更多更多的綠芽。

終於“收蠶”的日子到了。四大娘心神不定地淘米燒飯,時時看飯鍋上的熱氣有沒有直衝上來。老通寶拿出預先買了來的香燭點起來,恭恭敬敬放在灶君神位前。阿四和阿多去到田裏采野花。小小寶幫著把燈芯草剪成細末子,又把采來的野花揉碎。一切都準備齊全了時,太陽也近午刻了,飯鍋上水蒸氣嘟嘟地直衝,四大娘立刻跳了起來,把“蠶花”和一對鵝毛插在發髻上,就到“蠶房”裏。老通寶拿著秤杆,阿四拿了那揉碎的野花片兒和燈芯草碎末。四大娘揭開“布子”,就從阿四手裏拿過那野花碎片和燈芯草末子撒在“布子”上,又接過老通寶手裏的秤杆來,將“布子”挽在秤杆上,於是拔下發髻上的鵝毛在“布子”上輕輕兒拂;野花片,燈芯草末子,連同“烏娘”,都拂在那“蠶簞”裏了。一張,兩張,……都拂過了;最後一張是洋種,那就收在另一個“蠶簞”裏。末了,四大娘又拔下發髻上那朵“蠶花”,跟鵝毛一塊插在“蠶簞”的邊兒上。

這是一個隆重的儀式!千百年相傳的儀式!那好比是誓師典禮,以後就要開始了一個月光景的和惡劣的天氣和惡運以及和不知什麽的連日連夜無休息的大決戰!

“烏娘”在“蠶簞”裏蠕動,樣子非常強健;那黑色也是很正路的。四大娘和老通寶他們都放心地鬆一口氣了。但當老通寶悄悄地把那個“命運”的大蒜頭拿起來看時,他的臉色立刻變了!大蒜頭上還隻得三四莖嫩芽!天哪!難道又同去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