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都上山了,老通寶他們還是捏著一把汗。他們錢都花光了,精力也絞盡了,可是有沒有報酬呢,到此時還沒有把握。雖則如此,他們還是硬著頭皮去幹。“山棚”下爇了火,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傴著腰慢慢地從這邊蹲到那邊,又從那邊蹲到這邊。他們聽得山棚上有些屑屑索索的細聲音,他們就忍不住想笑,過一會兒又不聽得了,他們的心就重甸甸地往下沉了。這樣地,心是焦灼著,卻不敢向山棚上望。偶或他們仰著的臉上淋到了一滴蠶尿了,雖然覺得有點難過,他們心裏卻快活;他們巴不得多淋一些。

阿多早已偷偷地挑開“山棚”外圍著的蘆簾望過幾次了。小小寶看見,就扭住了阿多,問“寶寶”有沒有做繭子。阿多伸出舌頭做一個鬼臉,不回答。

“上山”後三天,息火了。四大娘再也忍不住,也偷偷地挑開蘆簾角看了一眼,她的心立刻卜卜地跳了。那是一片雪白,幾乎連“綴頭”都瞧不見;那是四大娘有生以來從沒有見過的“好蠶花”呀!老通寶全家立刻充滿了歡笑。現在他們一顆心定下來了!“寶寶”們有良心,四洋一擔的葉不是白吃的;他們全家一個月的忍餓失眠總算不冤枉,天老爺有眼睛!

同樣的歡笑聲在村裏到處都起來了。今年蠶花娘娘保佑這小小的村子。二三十人家都可以采到七八分,老通寶家更是比眾不同,估量來總可以采一個十二三分。

小溪邊和稻場上現在又充滿了女人和孩子們。這些人都比一個月前瘦了許多,眼眶陷進了,嗓子也發沙,然而都很快活興奮。她們嘈嘈地談論那一個月內的“奮鬥”時,她們的眼前便時時現出一堆堆雪白的洋錢,她們那快樂的心裏便時時閃過了這樣的盤算:夾衣和夏衣都在當鋪裏,這可先得贖出來;過端陽節也許可以吃一條黃魚。

那晚上荷花和阿多的把戲也是她們談話的資料。六寶見了人就宣傳荷花的“不要臉,送上門去!”男人們聽了就粗暴地笑著,女人們念一聲佛,罵一句,又說老通寶家總算幸氣,沒有犯克,那是菩薩保佑,祖宗有靈!

接著是家家都“浪山頭”了,各家的至親好友都來“望山頭”。老通寶的親家張財發帶了小兒子阿九特地從鎮上來到村裏。他們帶來的禮物,是軟糕,線粉,梅子,枇杷,也有鹹魚。小小寶快活得好像雪天的小狗。

“通寶,你是賣繭子呢,還是自家做絲?”

張老頭子拉老通寶到小溪邊一棵楊柳樹下坐了,這麽悄悄地問。這張老頭子張財發是出名“會尋快活”的人,他從鎮上城隍廟前露天的“說書場”聽來了一肚子的疙瘩東西;尤其爛熟的,是“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程咬金賣柴扒,販私鹽出身,瓦崗寨做反王的《隋唐演義》。他向來說話“沒正經”,老通寶是知道的;所以現在聽得問是賣繭子或者自家做絲,老通寶並沒把這話看重,隻隨口回答道:

“自然賣繭子。”

張老頭子卻拍著大腿歎一口氣。忽然他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村外那一片禿頭桑林後麵聳露出來的繭廠的風火牆說道:

“通寶,繭子是采了,那些繭廠的大門還關得緊洞洞呢!今年繭廠不開秤!——十八路反王早已下凡,李世民還沒出世;世界不太平!今年繭廠關門,不做生意!”

老通寶忍不住笑了,他不肯相信。他怎麽能夠相信呢?難道那“五步一崗”似的比露天毛坑還要多的繭廠會一齊都關了門不做生意?況且聽說和東洋人也已“講攏”,不打仗了,繭廠裏駐的兵早已開走。

張老頭子也換了話,東拉西扯講鎮裏的“新聞”,夾著許多“說書場”上聽來的什麽秦叔寶,程咬金。最後,他代他的東家催那三十塊錢的債,為的他是“中人”。

然而老通寶到底有點不放心。他趕快跑出村去,看看“塘路”上最近的兩個繭廠,果然大門緊閉,不見半個人;照往年說,此時應該早已擺開了櫃台,掛起了一排烏亮亮的大秤。

老通寶心裏也著慌了,但是回家去看見了那些雪白發光很厚實硬古古的繭子,他又忍不住嘻開了嘴。上好的繭子!會沒有人要,他不相信。並且他還要忙著采繭,還要謝“蠶花利市”,他漸漸不把繭廠的事放在心上了。

可是村裏的空氣一天一天不同了。才得笑了幾聲的人們現在又都是滿臉的愁雲。各處繭廠都沒開門的消息陸續從鎮上傳來,從“塘路”上傳來。往年這時候,“收繭人”像走馬燈似的在村裏巡回,今年沒見半個“收繭人”,卻換替著來了債主和催糧的差役。請債主們就收了繭子罷,債主們板起麵孔不理。

全村子都是嚷罵,詛咒,和失望的歎息!人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今年“蠶花”好了,他們的日子卻比往年更加困難。這在他們是一個青天的霹靂!並且愈是像老通寶他們家似的,蠶愈養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難,——“真正世界變了!”老通寶捶胸跺腳地沒有辦法。然而繭子是不能擱久了的,總得趕快想法:不是賣出去,就是自家做絲。村裏有幾家已經把多年不用的絲車拿出來修理,打算自家把繭做成了絲再說。六寶家也打算這麽辦。老通寶便也和兒子媳婦商量道:

“不賣繭子了,自家做絲!什麽賣繭子,本來是洋鬼子行出來的!”

“我們有四百多斤繭子呢,你打算擺幾部絲車呀!”

四大娘首先反對了。她這話是不錯的。五百斤的繭子可不算少,自家做絲萬萬幹不了。請幫手麽?那又得花錢。阿四是和他老婆一條心。阿多抱怨老頭子打錯了主意,他說:

“早依了我的話,扣住自己的十五擔葉,隻看一張洋種,多麽好!”

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

終於一線希望忽又來了。同村的黃道士不知從哪裏得的消息,說是無錫腳下的繭廠還是照常收繭。黃道士也是一樣的種田人,並非吃十方的“道士”,向來和老通寶最說得來。於是老通寶去找那黃道士詳細問過了以後,便又和兒子阿四商量把繭子弄到無錫腳下去賣。老通寶虎起了臉,像吵架似的嚷道:

“水路去有三十多九呢!來回得六天!他媽的!簡直是充軍!可是你有別的辦法麽?繭子當不得飯吃,蠶前的債又逼緊來!”

阿四也同意了。他們去借了一條赤膊船,買了幾張蘆席,趕那幾天正是好晴,又帶了阿多。他們這賣繭子的“遠征軍”就此出發。

五天以後,他們果然回來了;但不是空船,船裏還有一筐繭子沒有賣出。原來那三十多九水路遠的繭廠挑剔得非常苛刻:洋種繭一擔隻值三十五元,土種繭一擔二十元,薄繭不要。老通寶他們的繭子雖然是上好的貨色,卻也被繭廠裏挑剩了那麽一筐,不肯收買。老通寶他們實賣得一百十一塊錢,除去路上盤川,就剩了整整的一百元,不夠償還買青葉所借的債!老通寶路上氣得生病了,兩個兒子扶他到家。

打回來的八九十斤繭子,四大娘隻好自家做絲了。她到六寶家借了絲車,又忙了五六天。家裏米又吃完了。叫阿四拿那絲上鎮裏去賣,沒有人要;上當鋪當鋪也不收。說了多少好話,總算把清明前當在那裏的一石米換了出來。

就是這麽著,因為春蠶熟,老通寶一村的人都增加了債!老通寶家為的養了五張布子的蠶,又采了十多分的好繭子,就此白賠上十五擔葉的桑地和三十塊錢的債!一個月光景的忍饑熬夜還不算!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