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雷特的舉止一向圓滑穩重,就連他們最親密的時候也不例外。但是斯嘉麗始終不能擺脫那種由來已久的感覺,總覺得他在偷偷觀察自己,隻要自己猛一回頭,一定會看到他眼中那揣測、等待的眼神。那是一種幾乎包含著無限耐心的眼神,而那是斯嘉麗無法理解的。

雖然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麵前扯謊、誇誇其談或裝模作樣,但和他一起生活,有時卻是很愉快的。他耐心地聽她訴說商店、鋸木廠和酒店的經營情況,聽她說犯人的情況以及花多少錢養活他們,同時也給她出一些很高明很實際的主意。他總有用不完的精力來參加她舉行的舞會和宴會,偶爾有些晚上就他們倆,吃完了飯,麵前擺著白蘭地和咖啡,他會有說不完的葷故事講給她聽,給她解悶。她發現,隻要她老老實實提出來,她要什麽他都會給,她問什麽他都會耐心回答;可是如果她拐彎抹角,有話不直說,或者耍女人愛耍的手腕,她就什麽也得不到。他能看透她的心思,毫不客氣地譏笑她,他這個習慣常常讓她非常尷尬。

雷特對她總是禮貌有餘,關心不足,每次斯嘉麗想到這點,就有些納悶他為什麽要和她結婚,不過對個中緣由倒也不是真好奇。男人結婚不外乎是為了愛情,為了建立家庭,生兒育女,或者為了金錢,可斯嘉麗知道這些都不是雷特和她結婚的原因。他肯定不愛她。他說她這所心愛的房子是一座可怕的建築,還說寧願住在一家經營有方的飯店裏,也不願意住在這樣的家裏。他與查爾斯和弗蘭克不一樣,從來沒有表示願意要個孩子。有一次,她挑逗他,問他為什麽和她結婚,他兩眼流露出喜悅的神情,答道:“我和你結婚,是要把你當作一件寵物留在身邊,我的寶貝。”這話讓斯嘉麗大為光火。

他和斯嘉麗結婚,完全是因為他想得到她,而靠別的辦法他又不可能得到她。他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經如實地招認了。他想占有她,就像過去他想占有貝爾·沃特林一樣。這種想法還真讓人不舒服。實際上,這近乎是**裸的侮辱。但是斯嘉麗已經學會對任何不愉快的事聳聳肩,然後就置之腦後,因此對這件事她也隻是聳了聳肩而已。他們已經做成了交易,她對自己的收獲感到滿意。她希望他也同樣滿意,不過他究竟滿意與否,她也並不怎麽關心。

然而有天下午,她因為消化不良去看米德醫生,卻讓她了解到一件令人不快的事,讓她沒有辦法聳聳肩膀了事。黃昏時分,她衝進臥室,恨恨地對雷特說,她懷孕了。

雷特身穿絲綢睡袍,正懶洋洋地在那裏吞雲吐霧,一聽這話,馬上死死地盯著她的臉。不過他什麽也沒說,隻默默地望著她,緊張地等她說下去,而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又生氣,又絕望,其他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你知道我不想再要孩子的。我從來都不想要孩子。每當我順心的時候,就非得生孩子不可。哦,別光坐在那兒笑!你也不想要孩子的呀!我的天哪!”

要說他剛才還等她說下去的話,這番話可不是他想聽的。他稍稍板起麵孔,兩眼顯得有些茫然。

“哎,不能把孩子送送給梅麗小姐嗎?你不是說她想不通,還想再要一個孩子的嗎?”

“哦,我要殺了你!我不要這個孩子,告訴你,我不要!”

“不要?你接著說。”

“哦,有的是辦法。以前我是個鄉巴佬,什麽都不懂,現在可不同了。我知道女人要是不想要孩子,就可以不生孩子。辦法有的是——”

雷特一下子站起來,急忙抓住她的手腕,臉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斯嘉麗,你這個傻瓜!快說實話,你做了沒有?”

“還沒有,不過我要去做的。我的腰剛細了一點,正想享受一番,你想我能再一次讓孩子把我的身材弄得不成樣子嗎?”

“你從哪兒聽來的?是誰告訴你的?”

“瑪米·巴特——她——”

“妓院的老鴇,難怪會知道這些鬼把戲。那個女人永遠不許再踏進我的家門,你明白嗎?這畢竟是我的家,我是一家之主。我甚至不希望你再跟她說話。”

“我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放開我。你為什麽要管?”

“你生一個孩子也罷,生二十個孩子也罷,我都不管,可是如果你要死了,我就得管。”

“要死?我?”

“是的,會死人的。我猜瑪米·巴特沒告訴你女人做這樣的事,要冒多大風險吧?”

“沒有,”斯嘉麗很不情願地說,“她光說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

“天哪,我非殺了她不可!”雷特喊道,臉氣得發黑。他低頭看了看斯嘉麗滿麵的淚水,氣稍微消了一點,但麵孔依然板著。他突然把她摟在懷裏,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摟著她,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聽我說,寶貝,我可不能讓你拿性命當兒戲,你聽見了嗎?我和你一樣,也並不想要孩子,但是我能養活他們。我不想再聽你的蠢話了,你要是敢去試——斯嘉麗,有一次,我親眼看著一個女人就這樣死了。她隻是個——唉,她可是個好人。這樣死,是很痛苦的。我——”

“怎麽了,雷特。”她叫了起來,他那動情的聲音讓她很驚訝,頓時忘了自己的痛苦。她從來沒有見他這樣激動過。“哪裏?誰——”

“在新奧爾良——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年輕,容易衝動。”他突然低下頭,把嘴唇貼在她在頭發上。“斯嘉麗,即使今後九個月我不得不把你拴在我的手腕上,你也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她在他腿上坐了起來,盯著他,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在她的注視之下,雷特的臉突然舒展了,平靜了,好像有一種魔力在起作用。他的眉毛上去了,嘴角也下來了。

“我對你來說這麽重要嗎?”她一邊問,一邊把眼皮耷拉下來。

雷特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估量這個問題裏麵有多少賣弄風情的成分。在弄清了她的真實用意之後,他便隨口答道:

“嗯,是的!你看,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麽多錢,我可不想白花了。”

斯嘉麗生了一個女孩,梅拉妮從斯嘉麗屋裏出來時,緊張得精疲力竭,但卻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雷特緊張地站著走廊裏等著,四周都是雪茄煙的煙頭,把那上好的地毯燒出了許多洞。

“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巴特勒船長。”梅拉妮有些害羞地說。

雷特迅速從她身邊過去,進到房間,在米德醫生過來把門關上之前,梅拉妮瞥見他彎腰去看奶娘懷裏那個**的小嬰兒。梅拉妮癱在一把椅子上,滿臉通紅,因為剛才無意中看見那樣親密的情景,覺得怪不好意思。

“啊!真好啊!”她想,“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多擔心啊!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裏,他可是滴酒未沾啊。真是個好男人啊!要知道很多男人等到孩子生下來時,都喝得酩酊大醉了。我想他現在很需要喝一杯。要不要提醒他一下?算了,那樣顯得我太冒失了。”

她縮在椅子裏,覺得舒服一些。近來她一直腰痛,這會兒更是痛得厲害,像是要斷成兩截似的。哦,斯嘉麗真幸運,生孩子的時候,巴特勒船長就在門外等著。她生博的那個可怕的日子,要是阿什利在身邊,她就不會受那麽大的罪了。房間裏的那個小女孩要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斯嘉麗的,那該有多好啊!“唉,我怎麽能這麽想呢,”她又責怪起來自己來,“斯嘉麗一向待我這麽好,我竟妄想要她的孩子。主啊,饒恕我吧!我並不是真的想要斯嘉麗的孩子,而是——而是我很想自己再生一個孩子呀!”

梅拉妮把一個小靠墊塞在腰下,墊在疼痛的地方,想著自己是不是也該生一個女兒。可是米德醫生在這個問題上從不鬆口。雖然她本人很願意冒險再生一個,阿什利卻說什麽也不幹。一個女兒。阿什利將會多麽寵愛女兒啊!

女兒!天啦!她慌忙坐起來。“我忘記告訴巴特勒船長了,是個女兒!他當然想要一個男孩。唉,太可怕了!”

梅拉妮知道,對女人來說,生男生女都一樣;但是對男人來說,尤其是像巴特勒船長這樣倔強的人,生個女孩對他可能是個打擊,是對他那剛強性格的懲罰。哦,感謝上帝,讓她唯一的孩子是個男孩!她知道,如果自己是可怕的巴特勒船長的妻子,自己就寧可難產而死,也不願頭一胎就給他生個女兒。

就在這時,奶娘卻笑著從房間裏蹣跚走出來,讓梅拉妮不再擔憂,同時也讓她納悶,不知道巴特勒船長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俺剛才給孩子洗澡的時候,”奶娘說,“俺都可以說向雷特先生道歉了,因為生的不是個男孩。可是,天哪,梅拉妮小姐,你猜他說什麽?他說:‘快別說了,奶娘!誰想要男孩呀?男孩隻會添麻煩,沒勁得很。女孩才有意思,就是有人拿一打男孩來換,我也不換。’接著他就想把那光溜溜的女孩從俺手裏搶過去。俺給了他手腕一巴掌,說:‘老實點,雷特先生!俺要等著瞧,等你什麽時候歡天喜地得了兒子的時候,看俺笑你不笑你。’他笑著搖了搖頭說:‘奶娘,你好糊塗啊!男孩一點用也沒有。我不就是例子嗎?’是啊,梅麗小姐,在這件事情上,他還真像個紳士呢。”奶娘說完了,顯出很滿意的樣子。梅拉妮注意到,雷特這樣做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奶娘對他的看法。“也許俺以前錯怪了雷特先生。今天對俺來說是個好日子,梅麗小姐。我又要為羅比拉德家第三代女孩墊尿布了,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呀!”

“哦,是啊,的確是個好日子,奶娘。孩子出生的日子都是最高興的日子!”

然而對於家裏的某一個人來說,今天卻並不是一個高興的日子。韋德·漢普頓挨了罵之後,大部分時間無人理睬,隻好在飯廳裏消磨時間。那天一大早,奶娘就突然把他叫醒,急忙給他穿上衣服,把他和埃拉一起送到劈裏姑媽家去吃早飯。他得到的唯一解釋就是媽媽病了,他要是在家裏玩,會吵著媽媽的。劈裏姑媽家裏也亂成一團,斯嘉麗生病的消息將姑媽一下子擊倒了,廚娘要照顧她,隻能由彼得將就著為孩子做了一頓早飯。過了些時候,韋德心裏開始感到害怕,媽媽要是死了怎麽辦?別的男孩就有死了媽媽的。他親眼看見過靈車從小朋友家裏駛出來,還聽見小朋友哭呢。媽媽要是死了怎麽辦?韋德雖然很怕媽媽,可是也同樣愛媽媽呀。他一想到要把媽媽裝上黑色的靈車,前麵黑馬的籠頭上還插著羽毛,他那小小的胸口就感到發疼,幾乎透不過氣來。

到了中午,彼得在廚房裏忙個不停,韋德就趁此機會溜出前門,撒腿就往家裏跑,因為心裏害怕,跑得飛快。雷特伯伯、梅麗姑媽,或者奶娘一定會把實情告訴他的。可是雷特伯伯和梅麗姑媽都找不著,而奶娘和迪爾茜則拿著毛巾,端著一盆盆熱水在後樓梯上跑上跑下,誰都沒發現他在前麵的過道裏。樓上的房門一開,他能聽見米德醫生簡短的說話聲。有一次,他聽見母親的呻吟聲,便不由得抽泣起來。他認為媽媽快死了。為了尋求安慰,他就去逗一隻金黃色的貓湯姆。湯姆當時正躺在前麵過道裏灑滿陽光的窗台上,由於上了年歲,不喜歡打擾,便豎起尾巴,發出了低沉的吼叫聲。

最後,奶娘從樓梯上下來,圍裙又髒又皺,頭巾也歪到一邊,一看見他,就斥責起來。奶娘可是一向是喜歡給他撐腰的,現在她一皺眉,韋德就發抖了。

“沒見過像你這麽淘氣的孩子,”她斥責道,“俺不是把你送到劈裏姑媽那兒去了嗎?快回那兒去吧!”

“媽媽是不是要——她會死嗎?”

“沒見過像你這麽討厭的孩子!死?我的老天,死不了。男孩子就是討人嫌。俺就是不明白老天幹嗎要往人家送男孩兒呢?喏,快走!”

韋德並沒有走開。他躲在過道的門簾後麵,對奶娘的話半信半疑。她說男孩子討人嫌,這話很刺耳,要知道他可是一貫努力做好孩子的。又過了半個小時,梅麗姑媽匆匆走下樓來,麵色蒼白,非常疲倦,臉上卻帶著微笑。她在簾子後麵看見韋德那張可憐的小臉,大吃一驚。平時梅麗姑媽對他總是非常耐心的,從來不像媽媽那樣,常常說:“現在別來煩我,我有急事。”或者說:“走開,韋德,我忙著呢。”

但是今天早上梅麗姑媽卻說:“韋德,你可真淘氣呀!怎麽不待在劈裏姑奶奶家?”

“媽媽要死了嗎?”

“哎呀,不會的,韋德。你怎麽這麽傻呀?”接著她又和藹地說,“米德醫生剛才給你媽送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娃娃,是個很好看的小妹妹,你可以哄著她玩。你要是真是很乖,今天晚上就能看見她。現在去玩吧,別吵。”

韋德溜進了靜悄悄的飯廳,覺得他那個不穩定的小世界發生了動搖。這麽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大人的舉動都這麽怪,難道一個七歲的孩子,心裏有事,就沒有地方待嗎?他在窗台上坐下,看見陽光下盒子裏種著一棵秋海棠,就咬了一小口。秋海棠非常辣,辣得他直流眼淚,哭起來。媽媽快死了,誰也不關心他,所有的人都圍著一個新來的嬰兒轉——而且還是個女嬰。韋德對嬰兒沒興趣,對女嬰更不感興趣。他熟悉的小女孩隻有一個,那就是埃拉,不過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做出什麽像樣的事來贏得他的尊敬和好感。

過了好半天,米德醫生和雷特伯伯才走下樓來,站在過道裏小聲說話。醫生走了以後,雷特伯伯趕緊來到飯廳裏,拿起酒瓶,倒了一大杯,這時他才看見韋德。韋德趕快往後退縮,怕又要挨罵,說他淘氣,非讓他回劈裏姑奶奶家不可,可是雷特伯伯卻笑了。韋德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也沒見他這樣高興過,於是膽子就大了起來,馬上離開窗台,朝雷特伯伯跑了過去。

“你有了一個妹妹,”雷特緊緊地抱著他說,“天哪,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嬰兒。哎呀,你幹嗎哭啊?”

“媽媽——”

“你媽媽正在補充營養呢,有雞,有米飯,有肉湯,有咖啡。過一會兒,我們還要給她做一點冰激淩。你要是想吃,也可以吃兩盤。我還要讓你看看小妹妹呢。”

這時韋德放心了,想說句客氣話來歡迎這個新來的妹妹,可卻感到渾身無力,說不出話來。大家都在關心這個女孩,誰也不關心他了,就連梅麗姑媽和雷特伯伯都這樣。

“雷特伯伯,”他說,“是不是大家都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

雷特放下酒杯,認真地看了看那張小臉,馬上就明白了。

“不是,不能這麽說。”他嚴肅地回答,仿佛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隻不過女孩子的麻煩事比男孩子多,大家總愛對麻煩事多的操心得更多一些。”

“奶娘剛才還說男孩討人嫌呢。”

“哦,奶娘剛才心情不好,她不是那個意思。”

“雷特伯伯,你本來是不是很想要個男孩,不想要個女孩?”韋德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雷特立馬答道。他看到韋德低下頭去,便接著說:“你看,我已經有一個男孩子,還要男孩幹什麽?”

“有了?”韋德叫了起來,這消息讓他驚訝得張大了嘴,“他在哪兒?”

“就在這裏呀!”雷特說著,把韋德抱起來放在膝上,“我有你這個男孩就足夠了,孩子。”

韋德知道還有人要他,心裏覺得踏實多了,高興得幾乎又要哭起來。他覺得喉嚨裏堵得慌,便將頭靠在雷特的馬甲上。

“你就是我的男孩,是不是?”

“一個人能夠做——哎,做兩個人的男孩嗎?”韋德問,心中很掙紮。他一方麵忠於從沒見過麵的生身父親,另一方麵又很愛這樣體貼地抱著他的這個人。

“是的,”雷特很肯定地說,“就像你既是你媽媽的孩子,也是梅麗姑媽的孩子。”

韋德慢慢消化著這句話的意思,覺得有道理,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在雷特懷裏扭動起來。

“你明白男孩子的心思,對不對,雷特伯伯?”

雷特那黑黑的麵孔頓時像往常一樣嚴肅起來,嘴唇也繃得緊緊的。

“是的,”他苦澀地說,“我知道男孩子的心思。”

這時韋德又害怕起來,不光是害怕,而且還突然忌妒起來。雷特伯伯心裏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你沒有別的小男孩,是不是?”

雷特把他從膝上放下來,讓他站到地上。

“我要喝杯酒,你也喝一杯,韋德。這是你第一次喝酒,我們祝賀你這個新來的小妹妹。”

“你沒有別的——”話說到一半,韋德就看見雷特伸手去拿裝著紅葡萄酒的大酒瓶,意識到要和成年人一起喝酒了,他感到非常興奮,就不再追問下去。

“哦,我不能喝,雷特伯伯!我答應過梅麗姑媽,大學畢業前不喝酒。她說我要是能做到,到時候就送給我一隻表。”

“我再給你配上條鏈子。你要是喜歡,就把我現在用的這條給你。”雷特說著,又笑了起來。“梅麗姑媽做得很對。不過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葡萄酒。孩子,你要學著像個紳士那樣喝酒,眼前就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

雷特很熟練地用玻璃瓶的水把葡萄酒衝淡,衝到微微有點紅色的時候,才把杯子遞給韋德。就在這時,奶娘走進飯廳裏來了。她已經換上了最好的衣服,圍裙和頭巾也是新換的,整整齊齊。她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裙子發出絲綢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那焦慮不安的神情已經從她臉上完全消失了,咧著大嘴笑著,露出幾乎光禿禿的牙床。

“你大喜了,雷特先生!”她說。

韋德舉著酒杯正要喝,一聽這話,愣住了。他知道奶娘一向不喜歡他這位繼父,她總是稱他為“巴特勒船長”,從來沒聽見她用過別的稱呼。在他麵前,她的舉動總是莊重而冷淡,可是現在,她竟然笑嘻嘻地管他叫“雷特先生”了!今天怎麽全亂套了!

“我看你是想喝朗姆酒,而不是紅葡萄酒。”雷特說著就伸手到酒櫃裏,拿出一個矮瓶子。“她是個漂亮的孩子,是不是,奶娘?”

“當然。”奶娘答道,一麵咂著嘴把酒接過去。

“你還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嗎?”

“哦,當然,斯嘉麗小姐生下來時和她差不多漂亮,不過相差不大。”

“再喝一杯,奶娘。還有,奶娘,”說到這裏,他的語調變得嚴厲起來,可是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那窸窸窣窣的是什麽聲音?”

“天啊!雷特先生,是俺的紅綢子襯裙呀!”奶娘一麵咯咯笑著,一麵還扭動起來,隻扭得連她那虎背熊腰都抖動起來。

“是你的襯裙啊!我不相信。聽起來像是幹樹葉子摩擦的聲音嘛。讓我看看,把裙子撩起來。”

“雷特先生,你真壞!就是——哦,天哪!”

奶娘輕輕地叫了一聲,往後退了一碼,然後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提起了幾英寸,露出了紅色塔夫綢襯裙的褶邊。

“放了這麽長時間你才穿啊。”雷特嘟囔著,但他的黑眼睛卻流露著快樂的笑意。

“是呀,放的時間太長了。”

雷特隨後說的話,韋德就聽不明白了。

“不再是套著馬籠頭的騾子了?”

“雷特先生,斯嘉麗小姐真壞,怎麽把這樣的話都告訴你了!你不會抓著這件事不放,責怪俺這個這黑老婆子吧?”

“不會,我不會抓住不放。我隻想問問清楚。再來一杯吧,奶娘。把這瓶酒全喝了吧。幹,韋德。給我們祝酒吧。”

“為妹妹幹杯。”韋德大聲說,然後一飲而盡。這杯酒嗆得他又咳嗽,又打嗝兒,兩個大人是一陣大笑,連忙在他背上拍打起來。

自從女兒出生後,雷特的舉動就讓大家不明白起來。他打破了很多人對他的成見,盡管全城人和斯嘉麗都不願意看到這一點。誰能想到他這個人竟然也會恬不知恥地當眾炫耀起做父親的光彩呢,更何況頭胎生的是女兒,而不是兒子,這本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他做父親的新鮮感遲遲沒有消退。這讓有些女人暗中羨慕,因為她們生了孩子,孩子還沒有受過洗禮,丈夫就認為生兒育女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在街上不論遇見什麽人,就沒完沒了地對人家大談女兒又創造了什麽奇跡,開頭也不先說一句虛偽的客氣話:“我知道人人都覺得自己的孩子好,不過——”他認為自己的女兒很出眾,不是一般人的孩子可比,而且逢人便說。一個新來的女仆讓孩子吃了一點肥肉,引起了頭一次劇烈的肚子疼,雷特的反應使得有經驗的父母大笑不止。他連忙請來了米德醫生,還請了另外兩位醫生,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攔住,沒讓他用鞭子抽那個可憐的女仆。這個女仆馬上被辭退了,隨後又來了幾個,最長的也隻能待一個禮拜。因為雷特定下的苛刻條件,她們誰也滿足不了。

來來去去的這些女仆,奶娘都不喜歡,她有些忌妒新來的黑人,她認為沒有理由說她不能照顧這個孩子,同時也照顧韋德和埃拉。不過奶娘的確上了年紀,還有關節炎,這讓她本就艱難的步履更加遲緩了。雷特不敢用這些理由來另外雇人,就對奶娘說,像他這種地位的人不能隻雇一個女仆,這樣不體麵。他還要雇兩個人幹粗活,讓她當頭兒。這一點奶娘十分理解。再來幾個傭人,不僅為雷特增加光彩,也為她增加光彩。但是她卻態度堅決地對雷特說,絕不能讓那些自由黑人垃圾出現在育嬰室。於是雷特就派人到塔拉去接普麗絲。他知道普麗絲的弱點,但她畢竟是個家奴。此外,彼得大叔說他有了個侄孫女,名叫盧,是劈裏姑媽一個姓伯爾的表親家的。

斯嘉麗還沒能起來活動的時候,就發現雷特過多地關心這個孩子。他總當著客人的麵炫耀自己的女兒,讓斯嘉麗感到不快樂,也覺得難為情。男人喜歡自己的孩子,這本來無可非議,但是她覺得雷特表露出這麽多的感情,缺少點男子漢的氣概。他應該像別的男人那樣,隨便一點,自然一點。

“你這是在當眾出醜啊,”她惱火地說,“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為什麽。”

“不明白?哦,你是不會明白的。原因就是:她是第一個完全屬於我的人。”

“她也是屬於我的呀!”

“不,你有另外兩個孩子。她是我的。”

“好家夥!”斯嘉麗說,“這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嗎?而且,親愛的,我也是你的呀!”

雷特從孩子那黑黑的頭發上麵看了她一眼,笑了,不過笑得有點怪。

“是嗎,親愛的?”

要不是梅拉妮這時走進來,兩人說不定又吵了。這些日子來,他們之間似乎很容易發生爭吵。斯嘉麗強忍著怒火,看著梅拉妮從雷特手上把孩子接過去。夫妻倆原來商定給孩子起的名字叫歐仁妮·維多利亞,可是那天下午梅拉妮無意中說了一個名字,後來就用這個名字了,正如“劈裏啪啦”這個名字用開以後,誰也不記得原名薩拉·簡了。

雷特俯身看著孩子說:“她的眼睛一定是豆綠色的。”

“才不是呢。”梅拉妮生氣地說,完全忘了斯嘉麗的眼睛差不多也是這個顏色的。“它們一定是藍色的,和奧哈拉先生的眼睛一樣,藍得就像——就像美麗的藍旗那麽藍。”

“那就叫美麗·藍·巴特勒。”雷特笑著說。他又把孩子從梅拉妮手裏接過來,更加仔細地看著那雙小眼睛。從此這孩子就叫美麗,後來就連她的父母也不記得以前還為她借用過一位皇後和女王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