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埃爾辛太太豎起耳朵聽過道裏的動靜。她聽見梅拉妮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廚裏,然後就是一陣碟子和銀器的碰撞聲,說明正在準備點心,她就回過頭來,悄悄地和在場的幾位太太說起話來。當時這幾位太太正在客廳裏圍坐成一圈,針線盒就擱在腿上。

“我是不想去拜訪斯嘉麗的,永遠也不想去。”她說,臉上高傲的神氣比平時要冷酷得多。

邦聯賑濟孤寡縫紉會的其他成員一聽這話,都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拉了拉搖椅,湊得更近了。這幾位太太早就想議論斯嘉麗和雷特了,隻是因為梅拉妮在場,不便開口罷了。就在前一天,這對夫婦剛從新奧爾良回來,現在就住在民族飯店的新婚套間裏。

“休說巴特勒船長救過他的命,出於禮貌,我也要去拜訪一下。”埃爾辛太太繼續說,“可憐的範妮也站在他一邊,說她也要去拜訪。我對她說:‘範妮,要不是斯嘉麗,湯米此刻還活著呢。你要是去拜訪,那是對湯米的侮辱。’範妮沒有頭腦,竟然說:‘媽媽,我不是去拜訪斯嘉麗。我是去拜訪巴特勒船長。他為救湯米盡了全力,沒有救成也不是他的錯呀。’”

“年輕人就是這樣糊塗!”梅裏韋瑟太太感歎說,“竟然還要去拜訪呢,真是的!”她曾勸斯嘉麗不要和雷特結婚,可卻遭到粗暴拒絕。她一想起這件事,就氣得不得了,寬厚的胸脯一起一伏的。“我們家的梅貝爾和範妮一樣糊塗,她說要和勒內一起去拜訪,說是幸虧巴特勒船長幫忙,勒內才沒有被絞死。我說要不是斯嘉麗出去亂跑,勒內根本就沒有危險。梅裏韋瑟爺爺也要去拜訪。他真是老糊塗了,竟然說即便我不去,他也要去感謝那個流氓。我敢說,梅裏韋瑟爺爺到沃特林那裏去了一趟之後,就幹起丟人現眼的事來了。竟然還要去拜訪呢,真是的!我可不去。斯嘉麗真是作孽,竟然嫁給了這樣一個人。他在戰爭期間做投機生意,刮我們的錢,讓我們挨餓,真是壞透了。現在他又和那些提包黨和叛徒勾結,他還是——是那臭名遠揚的布洛克州長的朋友呢。竟然還要去拜訪他們,真是的!”

邦內爾太太歎了一口氣。她是個皮膚黝黑的胖女人,總是笑眯眯的。

“他們隻會去拜訪一次,為了禮貌嘛,多莉。我不想責怪他們。聽說那天晚上參加活動的人都想去拜訪他,我想他們應該去。我總覺得斯嘉麗和她母親實在太不一樣了。我在薩瓦納和埃倫·羅比拉德是同學。埃倫是當時最可愛的姑娘了,我跟她也很要好。當時她想嫁給堂兄菲利普·羅比拉德,她父親要是不反對就好了。其實那男孩也沒有什麽大毛病——男孩子誰沒荒唐過?可是後來埃倫就不得不離開家,嫁給了奧哈拉老頭,生了斯嘉麗這麽一個女兒。真的,看在埃倫的分上,我也得去拜訪他們一次。”

“自作多情,胡說八道!”梅裏韋瑟太太氣呼呼地說,“基蒂·邦內爾,丈夫死了剛一年就又嫁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也要去拜訪嗎?這個女人——”

“肯尼迪先生實際上是她殺害的。”英蒂雅插嘴說,她的語調冷淡而尖刻。她一想到斯嘉麗,就想起斯圖爾特,就連禮貌也顧不上了。“肯尼迪先生還沒死的時候,我就總覺得她和那個叫巴特勒的人勾勾搭搭的,隻是大家沒注意到罷了。”

幾位太太一聽這話,特別是聽一位老處女說出來,都感到非常驚訝。就在她們驚魂未定之時,梅拉妮出現在了門口。她們剛才都專心致誌地在那裏閑聊,根本沒有聽見梅拉妮輕盈的腳步,現在看見女主人站在麵前,她們就像小學生咬耳朵,被老師當場抓住了一樣。梅拉妮的臉色都變了,這讓她們不但驚愕,而且害怕了。她有理由生氣。事實上她氣得滿臉通紅,溫柔的眼睛都冒起火來,鼻翼也不停地顫抖。過去誰也沒有見梅拉妮生過氣。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她也會生氣。她們都很喜歡她,但是她們都認為她是一個最溫柔最隨和的女人,尊敬長輩,從來不談個人的看法。

“你怎麽敢這樣,英蒂雅?”她小聲質問道,聲音都有些顫抖,“你的妒忌將讓你走向何處?真可恥!”

英蒂雅的臉色變得煞白,頭卻還昂得高高的。

“我說過的話絕不收回。”她的話很簡短,但心裏卻極不平靜。

“我妒忌嗎?”英蒂雅心裏想,她想到了斯圖爾特·塔爾頓,想到了霍妮和查爾斯,難道她沒有理由妒忌斯嘉麗嗎?難道她沒有理由恨她嗎?特別是現在她懷疑斯嘉麗已經設法使阿什利落入了她的羅網。她想:“關於阿什利和你那寶貝斯嘉麗,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英蒂雅處在兩難之中,一方麵想保持沉默,借以保護阿什利,一方麵又想把自己的一切懷疑告訴梅拉妮,告訴所有的人,借以把阿什利解脫出來。她要是一說出來,不管斯嘉麗有什麽手段,都不得不放棄對阿什利的控製。不過現在時機還沒有成熟。她還沒有真憑實據,隻是懷疑而已。

“我說過的話絕不收回。”她又重複了一遍。

“那麽,值得慶幸的是你和我們不再共處同一屋簷下了。”梅拉妮說道,語氣非常冷淡。

英蒂雅一聽這話,跳了起來,發黃的麵孔漲得通紅。

“梅拉妮,你——我的嫂子——你不會為了這件小事和我爭吵吧——”

“斯嘉麗還是我的嫂子呢。”梅拉妮直視著英蒂雅的眼睛,像是看著陌生人一樣,“而且對我比親姊妹還要親,她對我的恩情,你不在意,我可一輩子也忘不了。圍城的時候,她本可以回家去的,可她一直陪著我;而當時就連劈裏姑媽都跑到梅肯去了。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亞特蘭大了,她還張羅著找人給我接生,又不辭勞苦地把我和博帶到塔拉,她當時完全可以把我丟在這裏的一所醫院裏,讓北方佬把我抓去的。她照料我,給我喂飯,而她自己卻又累又餓。因為我身體弱,又有病,我睡的是塔拉最好的床墊。後來我能走路了,僅有一雙好鞋子也給我穿上。她為我做的這些事,英蒂雅,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後來阿什利回來了,生著病,心灰意懶,無家可歸,身無分文,她像姐姐一樣收留他。後來我們覺得非去北方不可,而又舍不得離開佐治亞,這時候又是斯嘉麗站出來,讓阿什利經營鋸木廠。巴特勒船長還救了阿什利的命,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人家又不欠阿什利什麽。所以我感激他們,既感激斯嘉麗又感激巴特勒船長。而你,英蒂雅!你怎麽能忘了斯嘉麗對我和阿什利的恩情?你怎麽能把你哥哥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反而用惡言中傷救過他命的人呢?你就是在巴特勒船長和斯嘉麗麵前下跪,也不為過。”

“得了,梅麗,”梅裏韋瑟太太急忙說道,這時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你不應該這樣和英蒂雅說話。”

“你說斯嘉麗的那番話,我也聽見了。”梅拉妮大聲說道,她轉過身來衝著這位胖老太太,神氣就像一個參加格鬥的人,剛從一個倒下的對手身上拔出劍來,又猛烈地朝另一個對手刺去。“還有你,埃爾辛太太。你們那些小腦袋瓜是怎麽想的,我不管,因為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是你們在我家裏議論她,或者讓我聽見,我就得管。你們怎麽會有那樣可怕的想法,居然還敢說出來?難道你們的丈夫就那麽不值錢,你們寧願讓他們死掉,也不願意讓他們活著。對於救了他們的人,對於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們的人,你們連一點感激之情也沒有嗎?要知道事情一旦暴露,北方佬很可能會認為他是三K黨的一員,就會把他絞死。可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們家裏的男人。他救了你公公,梅裏韋瑟太太,還救了你的女婿和兩個侄兒。他救了你的兄弟,邦內爾太太;埃爾辛太太,他也救了你兒子和女婿。你們這幫忘恩負義的人!我要求你們每一個人都道歉。”

埃爾辛太太站起來,把針線活放到匾裏,嘴唇緊閉。

“真沒想到你竟然這麽沒有教養,梅拉妮——不,我絕不道歉。英蒂雅說得對。斯嘉麗是個輕浮**的女人。我不會忘記她在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忘記她有了幾個錢之後,做起事來有多麽下賤——”

“你真正不會忘記的是,”梅拉妮打斷她的話,握起兩隻小拳頭插在腰間,說道,“她不讓休管鋸木廠了,因為他太笨了。”

“梅麗!”大家齊聲哀號。

埃爾辛太太把頭一揚,朝門口走去。等到她的手落在了前門的把手上,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梅麗,”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寶貝兒,這件事讓我太傷心了。我是你母親最要好的朋友,是我幫著米德醫生把你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要是為了什麽要緊的事,你這樣說倒也罷了。可我說的是斯嘉麗·奧哈拉這樣一個女人,她馬上就會坑害你,就像對待我們一樣——”

梅拉妮乍一聽到埃爾辛太太的話時,眼淚都快下來了,可是等這位老婦人說完,她的臉色反而嚴厲了起來。

“我請各位明白,”她說,“哪一位如果不去拜訪斯嘉麗的話,就永遠不要再來看我了。”

大家一聽這話,頓時全都站起身來,嚷嚷起來,一片混亂。埃爾辛太太把針線匾往地上一扔,走了回來,假發也歪到一邊。

“這我可不幹!”她說,“這我可不幹。你發昏了,梅麗,不過我不責怪你。你仍然是我朋友,不能讓這件事影響我們的關係。”

她哭了起來。不知怎麽的,梅拉妮也在她懷裏哭了起來,不過她一邊哭泣,還一邊說剛才的話是當真的。還有幾位婦女也放聲大哭。梅裏韋瑟太太一邊用手絹捂著臉號啕大哭,一邊抱著埃爾辛太太和梅拉妮。劈裏姑媽原來隻是呆呆地在一旁看著,這時忽然癱在地上。這一次可的確是暈倒了。有人哭泣,有人親吻,有人忙著找嗅鹽,有人跑著去拿白蘭地,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隻有一個人臉色沉靜,兩眼不濕。英蒂雅·威爾克斯趁著無人注意,溜走了。

幾個小時後,梅裏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見到了亨利·漢密爾頓,就把他從兒媳婦那裏聽來的上午發生的事,津津有味地說了一遍。他很高興,現在總算有個人能鎮住他那凶狠的兒媳,他自己可沒那勇氣。

“那這群蠢蛋最後打算怎麽辦呢?”亨利叔叔不耐煩地問。

“我也不清楚。”梅裏韋瑟爺爺說,“不過據我看,這場爭論,梅麗沒怎麽費勁就占了上風。我敢打賭她們都會去拜訪的,至少也得去一次。你那侄女,大家都很看重的,亨利。”

“梅拉妮是個傻瓜,其他幾個女人說得對。斯嘉麗很狡猾,我不明白查利當時怎麽會和她結婚的。”亨利叔叔說道,心裏有些悶悶不樂,“不過梅麗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巴特勒船長救下的人都應當帶著家眷一起去拜訪,要不就太不像話了。說實在的,我對巴特勒並不怎麽反感。那天晚上他像個男子漢,救了我們的命;斯嘉麗才是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女人太聰明,反而會害了她自己。不管怎麽說,反正我是要去拜訪他們的。管他是不是叛徒,斯嘉麗總歸還是我的侄媳婦。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訪他們。”

“我和你一塊兒去,亨利。多莉要是聽說我去了,非得發瘋不可。等我再喝一杯就走。”

“別喝了,我們還去喝巴特勒船長的酒吧。說句公道話,他那裏可從來不缺好酒。”

雷特早就說那頑固派永遠也不會認輸,他這話還真都說對了。是有幾個人來拜訪他們,但他知道這其實並沒有什麽意義,他也知道這些人為什麽來看他們。凡是參加三K黨那次倒黴行動的人,他們的家屬起初都來拜訪過,但是很明顯,後來就很少來了。他們也不邀請雷特·巴特勒夫婦到他們家裏去做客。

雷特說,這些人要不是怕冒犯梅拉妮,壓根就不會來看望他們。斯嘉麗盡管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想,卻對此嗤之以鼻。老實說,梅拉妮憑什麽能影響埃爾辛太太和梅裏韋瑟太太這樣的人?她們來過一次就不再來了,斯嘉麗對此並不怎麽在意,她幾乎就沒有發現呢,因為他們的套房裏常常擠滿了另一種類型的客人。亞特蘭大的老人管他們叫“外來戶”,不過這已經算是客氣的稱呼了。

民族飯店裏住著很多“外來戶”,他們和雷特、斯嘉麗一樣,也是因為自己的房子還沒蓋好。他們都是些很活躍的有錢人,很像雷特在新奧爾良結交的那些朋友。他們穿著高雅,花錢如流水,至於來曆,就不清楚了。這些人之中,男的都是共和黨人,都是“因與州政府有關的公務而來到亞特蘭大”。究竟是什麽有關的公務,斯嘉麗既不知道,也不想費心思去了解。

其實雷特是可以把確切的情況告訴她的——他們所要幹的和禿鷲對瀕死的動物所要幹的是一樣的。他們老遠就聞到了死亡的氣味,便一下子聚了過來,準備飽餐一頓。佐治亞人自己的政府已經死亡,整個州已陷入癱瘓,於是冒險家便蜂擁而至。

雷特認識的這些那些南方叛徒和北方提包黨,他們的太太們成群結隊地來拜訪,有些“外來戶”為了蓋房子,從斯嘉麗這裏買過木料,也前來拜訪。雷特說,既然有生意往來,就應該接待她們。斯嘉麗與她們相處非常愉快,她們都穿著漂亮衣服,從來不談論內戰和世道艱難,隻談時髦衣服、風流韻事和怎麽打惠斯特橋牌。斯嘉麗以前從來沒有打過牌,結果一打就上了癮,沒有多久就成了高手。

隻要她待在飯店裏,總有一幫牌友聚集在她的套房。不過近來她忙著蓋新房子,並不常在飯店裏,也就顧不上招待客人了。而且,她想把社交活動推遲一下,等到房子蓋好以後,她就成了亞特蘭大最大的一所住宅的女主人,就可以主持全城最豪華的宴會了。

在那些漫長而暖和的日子裏,她看著那紅石灰木瓦的住宅不斷增高,日漸壯觀,傲視桃樹街上其他住宅。她把商店和鋸木廠全忘了,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工地上,一會兒跟木匠爭論,一會兒又和石匠吵架,催促承包人盡快完工。牆噌噌地往上砌,讓她很是滿意,心想:等這所房子蓋好了,會比全城所有的房子都大,都好看。它甚至比附近的詹姆斯公館還要氣派,那座公館不久前剛被買去做布洛克州長的官邸了。

州長的官邸,欄杆和屋簷上都鑲著鋸齒狀的花邊,但是斯嘉麗家卻裝飾著複雜的雲紋花樣,使州長的官邸相形見絀。官邸裏有間舞廳,但是和斯嘉麗新家那個占了整個三層樓的大廳相比,簡直就像是個台球桌了。實際上,斯嘉麗家全麵超過州長的官邸,超過全城任何一所房子。它圓頂多,塔樓多,尖塔多,走廊多,避雷針多,彩色玻璃窗更是超級多。

房子四周都有回廊,四麵各有一溜台階,與地麵相通。院子寬大,綠草如茵,幾條樸素的鐵凳散落在各處。一座鐵製涼亭,按照時髦的叫法“格子堡”,是哥特式的,這一點製造商向斯嘉麗保證過。院子裏還有兩隻鑄鐵雕塑,一隻是牡鹿,一隻是大狗,和設得蘭矮種馬差不多大小。這個新家這樣大,這樣華麗,為了追求時髦,始終讓室內光線保持昏暗。韋德和埃拉搬進來之後,有些不大適應,唯有院子裏那兩隻鐵獸讓他們感到高興。

房子裏的所有陳設都是按照斯嘉麗的主意布置的。滿屋裏都鋪著厚厚的紅地毯,門上掛著紅色天鵝絨門簾。最新式的黑胡桃木家具,不僅漆得鋥亮,而且全要刻上花紋,連一寸光滑木頭也不留。馬毛呢坐墊非常滑,女士們坐在上麵必須很小心,生怕從上麵滑下來。牆上到處掛著鑲著鍍金框的鏡子和長長的穿衣鏡——正如雷特無意之中說的那樣,這裏的鏡子和貝爾·沃特林那裏的鏡子一樣多。鏡子之間的鋼質版畫,有的長達八英尺,是斯嘉麗從紐約專門定做的。牆上糊著華麗的深色壁紙,天花板很高,但屋裏總是很暗,因為窗子上掛著醬紫色長毛絨窗簾,幾乎把陽光全都遮住了。

一句話,這所房子讓所有人看了都驚歎不已。斯嘉麗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或躺在羽絨**,想起在塔拉時那冰涼的地板、稻草鋪的床鋪,心裏滿意極了。她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漂亮,陳設最高雅的一所房子,但是雷特卻說這是一場噩夢。不過隻要她喜歡,就讓她盡情地折騰吧。

“不了解我們的陌生人一看這所房子,就會知道它是用不義之財堆起來的。”雷特說,“你知道的,斯嘉麗,來得容易去得也快,這所房子就是明證。隻有投機商才會蓋這樣的房子。”

但是斯嘉麗沉浸在驕傲和幸福之中,滿腦子是安頓下來後招待客人的計劃,隻是頑皮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說:“別胡扯了!你還沒完沒了了?”

如今她總算知道了,雷特就喜歡奚落她,要是把他那些挖苦人的話當真,就會覺得掃興。她要是跟他計較,就得跟他吵,而她跟他吵從沒贏過,所以並不想跟他交鋒。因此不管他說什麽,她幾乎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等到非聽不可的時候,也隻當是句玩笑話。至少有段時間,她就是這麽幹的。

蜜月期間,和住在民族飯店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可是他們剛搬進新居,斯嘉麗剛交了幾個新朋友,他們就突然激烈地爭吵起來。每次爭吵的時間都不長,因為和雷特根本沒法爭吵,他對她的激烈言詞總是聽而不聞,而是等待時機,冷不防給她一下子。她在拚命吵,雷特則不。他一針見血地對她本人、她的活動、她的房子、她的新朋友,加以評論。有些意見很有道理,她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當作玩笑話。

比如,她想把“肯尼迪百貨商店”這個招牌摘了,換一塊更吸引人的,於是就讓他起個名字,其中一定要包括“Emporium”。雷特建議用“Caveat Emporium”,還向她保證,說這個招牌和店裏的商品很相配。她也覺得這個名字很氣派,讓人去做招牌去了,當阿什利·威爾克斯尷尬地把真實意思給她翻譯出來後,她氣得不得了,雷特則一陣大笑。

再比如他對待奶娘的方式。奶娘寸步不讓,始終認為雷特是配著馬鞍的騾子。她對雷特很客氣,卻很冷淡,總是叫他“巴特勒船長”,從來不稱他“雷特先生”。雷特送給她紅裙子,她也沒有屈膝行禮,而且也從來不穿。雖然韋德很喜歡雷特叔叔,雷特顯然也很寵他,奶娘還是盡量讓埃拉和韋德躲著他。可是雷特不但沒有辭退奶娘,或者對她特別嚴厲,反而更加尊重她,比對斯嘉麗新近結交的女士們客氣得多。實際上,比對斯嘉麗本人還要客氣。他總要得到奶娘的允許,才帶著韋德去騎馬;也要先征求她的意見,才給埃拉買玩偶。而奶娘對他卻始終不怎麽客氣。

斯嘉麗覺得雷特應該對奶娘嚴厲些,這樣才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而雷特隻是笑一笑,說奶娘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他把斯嘉麗惹火了,因為他冷冷地說幾年以後,民主黨人要是重新掌權,共和黨在佐治亞州的統治將會倒台,那時候他就該替她後悔了。

“等將來民主黨人有了自己的州長,自己的州議會,你新結交的這些庸俗的共和黨朋友就全得倒台,重操舊業,開酒吧,倒汙水,回到他們應該去的地方。那時候你就會孤零零一個人,處於危險的境地,既沒有民主黨朋友,也沒有共和黨朋友。唉,一點都不懂得未雨綢繆啊。”

斯嘉麗笑了,而且笑得不無道理,要知道布洛克在州長的位置上坐得穩穩當當,州議會裏已經有了二十七個黑人,佐治亞州有數千名選民有了選舉權。

“民主黨人永遠也不會重新上台了。他們隻會刺激北方佬,自己把重新上台的時間給推後呢。他們就會誇誇其談,晚上出去搞什麽三K黨活動。”

“他們會回來的。我了解南方人,我了解佐治亞人。他們很堅強,很倔強。如果非得再打一仗,才能重新上台,他們就會再打一仗。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樣花錢收買黑人的選票,他們就會用錢收買黑人的選票。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樣讓一萬名死人參加選舉,那麽佐治亞州每一個公墓裏的每一具屍體都會到投票站去。在我們的好朋友盧夫斯·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況會非常糟,佐治亞很快就會把他吐出來的。”

“雷特,不要使用這麽惡心的詞!”斯嘉麗大聲說,“聽你這麽說,好像我不希望民主黨重新掌權似的!而你明明知道,情況並不是這樣!我很高興看到他們重新掌權。難道你以為我願意看著這些士兵在身邊晃**,讓我想起——難道你以為我願意——唉,我也是佐治亞人呀!我希望看到民主黨人重新上台,可是他們卻上不了台,永遠也上不了。哪怕他們上了台,對我的朋友會有什麽影響呢?他們的錢還是他們的,對不對?”

“要是他們能存下錢的話。看他們現在花錢的樣子,我都懷疑他們的錢能不能撐過五年。真是來得容易,去得快呀。他們的錢對他們沒有什麽好處,正如我的錢也沒有給你帶來什麽好處一樣。我的錢肯定還沒有把你變成一匹馬,是不是,我可愛的小騾子?”

最後這句話引起了一場口角,他們吵了好幾天。斯嘉麗繃著臉,不說話,顯然是要求雷特向她道歉。這樣過了四天之後,雷特到新奧爾良去了,不顧奶娘的反對,把韋德也帶去了。他一直待到斯嘉麗消氣了才回來。不過雷特不肯屈服,依然使她感到難受。

雷特從新奧爾良回來時心平氣和,斯嘉麗也就盡量強壓著怒火,暫時把這件事置諸腦後,留待將來再考慮。她現在根本就不考慮任何煩心之事,她隻希望快活,滿腦子想的都是即將舉辦的第一場晚會。這場盛宴將要用棕櫚樹裝點,還要請一支弦樂隊,四周的回廊全要用帆布遮起來,還有令她一想起就要流口水的各式小吃。她要邀請亞特蘭大所有認識的人,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度蜜月回來後才認識的所有新朋友。準備這次宴會讓她感到興奮,幾乎都忘了雷特那些刺耳的話。在盤算怎樣辦這次宴會的時候,她感到由衷的快活,她已經好多年都沒有這麽快活了。

啊,有錢真有意思!開晚會可以不計算花銷!買最貴的家具、衣服和食品,也可以不考慮怎樣付款!可以把數額相當大的支票寄給查爾斯頓的保利娜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寄給塔拉的威爾,這多麽開心呀!啊,那些妒忌人的糊塗蟲竟然違心說錢無所謂呢!雷特竟然還說錢沒給她帶來什麽好處,真是瞎說八道!

斯嘉麗給在亞特蘭大的所有朋友和熟人都發了請帖,老的、新的,甚至她不喜歡的,都請到了。就連上次在明珠飯店對她很無禮的梅裏韋瑟太太,還有對她冷若冰霜的埃爾辛太太,也沒有落下。她還邀請了米德太太和懷廷太太,這兩個都不喜歡她的人,因為她知道她們沒有像樣的衣服來參加這樣體麵的聚會,會感到尷尬。這次喬遷之宴,一半是宴會,一半是舞會,當時管這樣的晚間聚會叫“大聚會”,其場麵在亞特蘭大還是頭一次。

那天晚上,大廳裏和帆布遮起來的回廊上擠滿了客人。他們喝著用香檳配製的香甜飲料,吃著小餡餅和奶油牡蠣,隨著樂隊演奏的樂曲跳舞,樂隊前麵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排棕櫚和橡皮樹。但是雷特稱之為“老頑固”的人,除了梅拉妮和阿什利、劈裏姑媽、亨利叔叔、米德醫生夫婦、梅裏韋瑟爺爺外,別人都沒有來。

許多“老頑固”是猶豫再三才決定參加這次“大聚會”的。有的人是看了梅拉妮的態度才接受邀請的,有的人是因為欠雷特的救命之情而接受邀請的。然而就在宴會的前兩天,有一條謠言在亞特蘭大傳開了,說是布洛克州長也受到了邀請。“老頑固”表示對此反對,寄來了一大摞明信片,說他們不能接受斯嘉麗的善意邀請,感到遺憾,為數不多的幾位老朋友雖然來了,可是州長一到,他們感到很尷尬,就毫不猶豫地退席了。

這讓斯嘉麗既驚訝,又氣憤,覺得這次宴會徹底失敗了。多麽排場的“大聚會”呀!她精心安排了這次活動,想讓大家看一看這了不起的場麵。可是老朋友隻來了那麽幾個,老對頭則一個也沒來。天亮的時候,等客人都走完時,她恨不得號啕大哭一番,可是又怕雷特嘲笑,怕看他那跳動的黑眼睛,因為他雖然嘴上沒說,眼睛裏卻流露出“我早就告訴你了嘛”!所以她隻好強壓住怒火,極力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第二早上,她就對梅拉妮一個人大肆發作起來。

“你真讓我下不來台,梅拉妮·威爾克斯,你還讓阿什利和那些人一起讓我下不來台。你要是不拉著他們,他們不會那麽早就走的。唔,我看見你了!我正要把布洛克州長帶過來,介紹給你們,你就像兔子一樣跑掉了。”

“我之前不認為他——我之前想不到他真會來參加,”梅拉妮不高興地回答說,“雖然大家都說——”

“大家?這麽說來,大家都在背麵偷偷議論我,是不是?”斯嘉麗氣憤地嚷道,“你要是事先知道州長要來參加,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根本就不來了?”

“是的,”梅拉妮兩眼看著地板,低聲說,“親愛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是不會去的。”

“你真行啊!原來你也會和他們一樣,讓我下不來台呀!”

“唉,別這麽說,”梅麗非常難過地說,“我不是有意傷你的心。你是我的嫂子,親愛的,是我的親哥哥查利的未亡人,我——”

她怯生生地把一隻手搭在斯嘉麗的手臂上,可斯嘉麗卻一下子把它甩開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像父親傑拉爾德那樣,生起氣來大發雷霆。但是梅拉妮卻不怕她發怒,她兩眼盯著斯嘉麗那雙憤怒的綠眼睛,瘦削的肩膀挺了挺,頓時顯出一副莊重的神氣,和她那略帶稚氣的麵孔和身材有些不相稱。

“對不起,親愛的,讓你傷心了,但是不管是布洛克州長,還是其他共和黨人,或者那些叛徒,我誰都不能見。我不但在你家裏不見他們,在別人家也不見。哪怕我不得不——我不得不——”梅拉妮往四下裏掃了一眼,想找一個最重的詞兒,“哪怕我不得不顯得粗暴無理,我也不見他們。”

“你是指責我的朋友們嗎?”

“不是,親愛的。隻不過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你是指責我不該把州長請到家裏來嗎?”

梅拉妮無法回避了,卻仍然直視著斯嘉麗的眼睛,毫不動搖。

“親愛的,你做什麽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喜歡你,相信你,也沒有權力指責你。而且誰要是指責你,讓我聽見,我也不答應。不過,斯嘉麗呀!”突然間,激動的話語脫口而出,滔滔不絕,聲音不大,卻飽含著無法消除的恨。“難道你忘了這些人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嗎?親愛的查利死了,阿什利的身子垮了,‘十二橡樹’燒了,難道你都忘了嗎?哦,斯嘉麗,你打死的那個家夥,他手裏就捧著你母親的針線盒,你總沒有忘記吧!謝爾曼的隊伍開到塔拉,把我們的內衣都偷走了,他們還想把房子燒掉,還拿著我父親的戰刀耍弄了一番,你也不會忘記吧!斯嘉麗呀,這些人搶奪我們的財產,折磨我們,還讓我們挨過餓,帶給我們這麽多災難,可你把這些人請來參加你的宴會!就是這些人讓那些黑鬼對我們那麽神氣,搶走我們的財物,不讓我們參加選舉。我忘不了,永遠也不想忘掉這一切。我不會讓博忘記這一切,我還要教我的孫子痛恨這些人。如果上帝讓我活下去,我還要教我孫子的孫子痛恨這些人。斯嘉麗,你怎麽能忘記呢?”

梅拉妮說到這裏,停下來喘一口氣,斯嘉麗死死地盯著她,看到她情緒激動,聲音顫抖,不禁有些吃驚,怒氣也給驅散了。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不耐煩地問,“我當然記得!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梅拉妮。我們要對眼下的條件盡量加以利用,現在我就是在這麽幹。布洛克州長,還有一些比較好的共和黨人,如果我們善於跟他們打交道,可以給我們很大幫助。”

“沒有什麽比較好的共和黨人,”梅拉妮斬釘截鐵地說,“再說,我也不需要他們幫助,我也不想對眼下的條件盡量加以利用——如果這指的是北方佬。”

“我的天哪,梅麗,幹嗎發這麽大脾氣呀?”

“啊!”梅拉妮說,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看我都說了些什麽!斯嘉麗,我並不想讓你傷心,也不想指責你。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人人也都有權保持自己的想法。親愛的,你聽我說,我是愛你的,而且你也知道我愛你。不管你做什麽,我也不會改變對你的態度。你也還是愛我的,是不是?我沒有讓你恨我吧,是不是?斯嘉麗,我們倆要是有什麽不和,我可受不了——我們畢竟在一起經曆了那麽多?說聲沒關係吧。”

“快別胡說了,梅麗,你真會小題大做。”斯嘉麗不滿地說,不過梅拉妮用手輕輕地摟住她的腰時,她卻沒有再甩掉。

“行了,我們又和好了。”梅拉妮愉快地說,不過她又悄悄地補充道,“親愛的,我希望我們還和過去一樣,互相照看。共和黨人和那些叛徒內奸哪一天來看你,你就告訴我一聲,我待在家裏就是了。”

“你來或不來,我都無所謂。”斯嘉麗說著,戴上帽子,氣呼呼地回家去了。梅拉妮臉上露出傷心的樣子,這讓斯嘉麗覺得她那受到損害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首次宴會之後,一連幾個星期,斯嘉麗強裝出對大家的看法毫不在意,頗為不易。除了梅拉妮、劈裏姑媽、亨利叔叔和阿什利之外,老朋友們既不來看她,也不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的小型聚會,這使她大惑不解,也很受傷。難道她沒有摒棄前嫌,並且向他們表示,雖然他們散布流言蜚語,惡意中傷,她對他們並無惡感嗎?他們應該清楚,她和他們一樣不喜歡布洛克州長,對他笑臉相迎不過是權宜之計。這些白癡!要是人人都對共和黨人笑臉相迎,佐治亞州很快就可以擺脫目前所處的困境了。

她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她已經一下子將自己和過去的歲月、昔日朋友間的脆弱聯係砍斷了。即使梅拉妮出來運用她的影響,也無法將那細如蛛絲的聯係修複;而且梅拉妮雖然忠貞不渝,卻並不想幫著恢複那種關係。即使斯嘉麗再想像以前那樣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現在也已經不可能了。全城都對她板起了麵孔,和花崗石一樣硬。人們把對布洛克政權的恨,也落到了她身上。這種恨裏麵沒有多少火氣,但是非常冷酷,難以消逝。斯嘉麗已經把自己的命運和敵人拴在一起,無論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現在都算是變節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黨人——再加上一個投靠北方的人。

斯嘉麗痛苦了一陣子之後,便收起了她那假裝無所謂的樣子,露出了真麵目。她這個人從來不會對別人的行為舉止有過多的考慮,也不會因為一樁失敗而長期悶悶不樂。沒過多久,她就不在乎梅裏韋瑟、埃爾辛、懷廷、邦內爾、米德等人對她的看法了。至少還有梅拉妮還會帶著阿什利來看她,而隻有阿什利對她來說才最重要。亞特蘭大還有一些別的人是願意來參加她的宴會的,這些人可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母雞隨和多了。她什麽時候想大宴賓客,就可以發出邀請,這些客人和那些反對她的老古板、糊塗蛋相比,讓人開心多了,衣服也漂亮得多。

這些人都是剛到亞特蘭大不久。她們有的是雷特的熟人,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動中和他有聯係。雷特向斯嘉麗提到這些活動時,僅僅說:“做生意而已,我的寶貝。”客人之中有的是斯嘉麗住在民族飯店時認識的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長任命的官員。

斯嘉麗如今交往的人形形色色,其中就有蓋勒特夫婦。這兩人曾在十幾個州居住過,而且每次都因為詐騙被發現而溜之大吉。康寧頓夫婦在離這裏很遠的某個州曾和“自由人局”搭上了鉤,本應當保護黑人,卻從那些無知的黑人身上賺了很多錢。迪爾夫婦曾把“硬紙板”鞋賣給邦聯政府,戰爭的最後一年不得不到歐洲躲了起來。亨頓夫婦在許多城市的警察局裏掛了號,卻又常常在投標中獲勝,得以和州政府簽合同。卡拉漢夫婦是靠開賭場起家的,現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錢修建並不存在的鐵路,來進行更大規模的賭博。弗萊厄蒂夫婦一八六一年以一分一磅的價錢買下的鹽,一八六三年漲到五角一磅,因而大發其財。巴特夫婦在戰爭期間曾在北方某大城市開過一家最大的妓院,現在也在提包黨社交界進進出出。

現在和斯嘉麗來往密切的就是這樣一些人,但是參加她的大型宴會的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養,也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提包黨外,北方也有一些殷實的人看到重建與發展時期這裏源源不斷的生意,因而來到了亞特蘭大。北方有錢的人家把年輕的兒子送到南方,讓他們在這裏進行開拓。北方的軍官退役之後,就在他們浴血奮戰攻下的這座城市裏定居了。起初,他們人生地不熟,很願意應邀參加闊氣好客的巴特勒太太舉行的豪華宴會,但是不久後他們就逐漸退出她的圈子。這些善良的人們隻要與那些冒險家們和冒險家政權稍一接觸,就會像佐治亞州的本地人一樣憎惡他們。許多人加入了民主黨,比南方人還像南方人。

還有一些人依然留在斯嘉麗的圈子裏,隻是因為他們到哪裏都不受歡迎。他們倒是很願意到老頑固家安靜的客廳裏去做客,可是老頑固卻不會請他們去。這些人裏麵有一些是北方來的女教師,她們到南方來,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那些叛徒,那些本來都是不錯的民主黨人,南方投降以後,成了共和黨人的南方人。

“我們能挨餓,你們也應該能挨餓。”這就是老頑固采取的態度。許多邦聯退伍戰士知道家裏缺衣少食的人心裏有多麽害怕,所以,如果自己的戰友是為了讓家人得以糊口而改變了自己的政治麵目,他們對之往往更加寬容。女眷們則不然,她們是維護舊秩序的堅強後盾,在她們心目中,戰爭雖然失敗了,現在卻比鼎盛時期更強大,更親切。現在戰爭成了崇拜的對象,和它有關的一切都可稱之為神聖,比如為其獻身的死者墳墓,戰場遺跡,破碎的戰旗,交叉著掛在大廳裏的戰刀,褪色破舊的前線來信,沙場老兵等等。這些女人對先前的敵人絕不幫助,不接待,不留宿。現在斯嘉麗也被劃到敵人那邊去了。

在這個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需要而結合在一起的社會裏,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錢。在他們之中,許多人在戰前手中從來沒有一次拿過二十五元,現在卻恣意花錢,其奢侈程度亞特蘭大人聞所未聞。

在共和黨人掌握著政治權力時,亞特蘭大進入一個浪費和講求奢靡排場的時期,表麵的文雅幾乎遮蓋不住內裏的庸俗與罪惡,貧富之間的差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明顯。手握大權之人對不幸者漠不關心,當然黑人除外。他們擁有的一切必然是最好的:最好的學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娛樂,因為他們掌握著政權,每一張黑人選票都是起作用的。至於新近陷於貧困的亞特蘭大民眾,哪怕他們挨餓,或者栽倒在大街上,那些剛剛富起來的共和黨人也是無動於衷的。

在這股庸俗的浪潮中,斯嘉麗一騎絕塵,得意揚揚。她剛結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雷特的錢做堅強的後盾。這個時代正合乎她的口味:粗俗,炫耀,顯擺,滿大街衣著過於華麗的婦女,家裏陳設過於講究,過多的珠寶,過多的馬匹,過多的食品,過多的威士忌。斯嘉麗偶爾也會靜下來想一想,她知道如果用母親埃倫的標準來衡量,她新近結交的這些女人都不是正經人。但是自從很久以前,她站在塔拉的客廳裏,決定去做雷特的情婦以來,她已經違反母親的標準了,次數甚至多得她都不怎麽感覺到良心不安了。

老實說,這些新朋友都不算是正人君子,但是他們和雷特在新奧爾良交的朋友一樣,都很有意思。這些人比起性情壓抑,喜歡讀莎士比亞,常去教堂的那些亞特蘭大老朋友,有趣多了。除了度蜜月時那段短暫的時間外,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到快樂了,也很長時間沒有安全感了。現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想玩樂,想放縱,想大吃大喝,想穿綾羅綢緞,想蓋柔軟的羽絨被子,想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這一切她都做到了。雷特由著她的性子,於是乎她如今擺脫了童年的束縛,甚至擺脫了受窮的顧慮,盡情地享受夢寐以求的奢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不讚成,就讓他見鬼去。

斯嘉麗在新結識的共和黨人和那些叛徒麵前表現傲慢,沒有絲毫的猶豫;但她對北方駐軍的軍官及其家屬最粗暴,也最無禮。流入亞特蘭大的有各式各樣的人,唯有軍人,她既不接待,也不容忍,她甚至故意顯得對他們不禮貌。藍軍裝意味著什麽,不光是梅拉妮不會忘記。對斯嘉麗來說,那軍裝和金黃色的紐扣永遠意味著圍城的恐怖氣氛,逃難的可怕經曆,意味著掠奪和焚燒,意味著極度窮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艱苦勞動。現在她有錢了,安全了,而且結交了州長和許多顯要的共和黨人,就有資本對每一個穿藍軍裝的人無禮了。而她也的確對他們無禮了。

雷特有一次漫不經心地對她說,在他們家聚會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前還穿著藍軍裝。斯嘉麗卻反駁說,北方佬隻要不穿軍裝,就不像是北方佬了。對此,雷特答了一句:“守常,是為寶也。”然後聳了聳肩膀。

斯嘉麗因為討厭駐軍穿的筆挺的淡藍軍裝,就特別怠慢他們。她這種態度讓他們感到困惑。駐軍的家屬也的確有理由困惑,因為她們大都是文質彬彬有教養的人,她們在這懷有敵意的異鄉感到很孤獨,盼著回北方去,而且為不得不維護那個無賴的統治而感到有些慚愧。駐軍軍官的太太們看著活躍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紅頭發的醜陋的布麗奇特·弗萊厄蒂這一類女人當作摯友,而故意怠慢她們,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

然而就連斯嘉麗視為摯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她們是心甘情願的。對她們來說,斯嘉麗不僅象征著財富與優雅,也代表著舊的製度,包括舊的人物、舊的家庭、舊的傳統等等,而這些正是她們渴望加諸己身的東西。她們所向往的那些舊家庭恨不得把斯嘉麗趕出去,但是新興的達官貴人的太太們對於這一點卻是全然不知。她們隻知道斯嘉麗的父親當年是個大奴隸主,她的母親來自薩瓦納的羅比拉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爾斯頓的雷特·巴特勒。對她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那個舊社交圈子鄙視她們,對她們不回訪,在教堂裏隻對她們冷淡地點頭致意,她們一心想打入這個圈子,就用得著斯嘉麗這塊敲門磚。事實上,斯嘉麗還不光是她們進入圈子的一塊敲門磚。對於剛剛發跡的她們來說,她就是社交圈。她們本來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因此她們看不清楚斯嘉麗這一套虛假的外表。事實上,斯嘉麗自己也看不清楚。

她們剛剛起於微末,還沒有足夠的自信,因此特別希望顯得文雅,不敢發火,也不敢頂嘴,生怕人家說她們不像淑女。不管付出什麽代價,她們也要像淑女一樣,裝出一副嬌嫩謙恭與天真的模樣。若是隻聽她們說的話,你會覺得她們與罪惡的下層社會沒有絲毫聯係,也沒有任何了解。紅頭發的布麗奇特·弗萊厄蒂皮膚白皙,嬌嫩怕曬,操著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誰也想不到她竟會盜走父親暗中收藏的財物,來到美國,在紐約一家飯店裏做女招待。看一看西爾維亞·康寧頓(從前叫薩蒂·貝爾)和瑪米·巴特那多愁善感的樣子,誰會想到前者是在父親開在波威裏街的酒店樓上長大的,生意忙碌時還要幫著照看酒吧?誰又會想到後者據說原本是她丈夫開的妓院裏的一個姑娘。不,她們現在都成了嬌滴滴的寶貝了。

斯嘉麗看不起這些人,卻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就因為她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所以她家裏總少不了這樣的人。而因為看不起他們,他們一旦把她惹煩了,她就衝他們大嚷,讓他們見鬼去吧,不過他們倒也能忍受。

他們甚至能忍受雷特,這就更不容易了,因為雷特把他們看透了,而他們也知道這一點。他甚至在自己家裏,揭他們的老底也毫不猶豫,而且總是弄得他們啞口無言。雷特認為自己的賺錢方式是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因此他就裝作認為別人發跡,也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於是他幾乎一有機會就要說,而其他人卻認為心知肚明就行了,沒有必要說那麽清楚。

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雷特就會舉著一杯香甜的飲料,和藹地說:“拉爾夫,我要是不糊塗,就該像你那樣,把金礦股票賣給孤兒寡母,而不應該去跑什麽封鎖線。你那個法子保險得多。”或者說:“哎呀,比爾,我看到你又買了兩匹新馬呀!是不是又賣了幾千塊的克裏空鐵路債券?幹得不錯呀,夥計!”或者說:“祝賀你,阿莫斯,祝賀你和州政府簽了合同。真糟糕,你得賄賂這麽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

太太們覺得雷特庸俗得讓人無法忍受,先生們則在他背後管他叫豬玀、雜種。老亞特蘭大人不喜歡他,新亞特蘭大人也不喜歡他,不過不管是老的還是新的,他都不想去討好他們。他自行其是,自得其樂,看不起別人,對周圍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氣得使人覺得他的舉動實際上是一種進攻。對斯嘉麗來說,他依然是個謎,不過她已經不再為這個謎傷腦筋了。她確信,他對什麽都不滿意,將來也不會滿意;他也許是渴望什麽東西,而偏偏得不到,或者是從來就不需要什麽東西,因此對任何東西都覺得無所謂。他譏笑她做的每一件事,鼓勵她待人傲慢,任意揮霍,卻又諷刺她喜歡虛裝門麵,可是又為這一切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