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第四十八章

她的確過得很快活,從戰前那個春天至今,她從來沒有這麽快活過。新奧爾良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既陌生,又熱鬧,斯嘉麗就像被判了無期徒刑又突然獲釋一樣,玩得忘乎所以。北方來的投機者在城裏大肆掠奪,許多誠實的人流離失所,不知道下一頓飯在何處,甚至連副州長的位置上也坐著一個黑鬼。不過雷特帶著她去見識的新奧爾良卻是她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快活的地方。她遇到的人似乎都不差錢,從不知道煩心為何物。雷特介紹她認識了幾十位婦女,全都非常漂亮,漂亮的長裙及地,兩手細嫩,不像幹過重活的樣子,凡事都能博得她們一笑,而她們也從來不談愚蠢的正經事,更不說什麽苦日子。而她遇到的男人——他們和亞特蘭大的男人是那麽不同——都爭著和她跳舞,向她大獻殷勤,就像她是舞會上的年輕皇後一樣。

這些男人和雷特一樣,臉上都帶著那種固執、魯莽的神情,他們的眼神很機警,就好像那些久在危險之中的人一般,從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他們似乎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等到斯嘉麗想挑起話頭,詢問他們在來新奧爾良之前是幹什麽的,或者從哪兒來,他們總是客氣地把話題岔開。

這本身就很奇怪,因為在亞特蘭大,凡是體麵的新來者都忙不迭地證明自己的出生,吹噓起自己的家世,把覆蓋整個南方的關係迷宮都呈現出來。然而這些人卻寡言少語,說起話來字斟句酌,非常謹慎。有時雷特把斯嘉麗留在隔壁,和這些人單獨相處時,他們也會談笑風生,一些片言隻語,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比如封鎖時期的古巴和拿騷,淘金熱,非法侵占他人的采礦權,走私軍火,海盜行為,尼加拉瓜,威廉·沃爾克及其在特魯希略撞牆而亡的故事,會傳入斯嘉麗的耳中,但是對她來說,這些都毫無意義。有一次她突然闖了進去,他們正在談論昆特裏爾手下遊擊隊的近期遭遇,見她進來,便連忙住口,她隻聽見兩個人名:弗蘭克·詹姆斯和傑西·詹姆斯。

不過他們都彬彬有禮,衣著考究,對她的仰慕也從不掩飾,所以即使他們有些話瞞著她,她並不在意。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們都是雷特的朋友,有寬敞的住房,有漂亮的馬車帶著她和雷特去兜風,請他們吃晚飯,為他們舉行晚會。這一切讓斯嘉麗很開心。當她把自己的感受告訴雷特時,雷特樂了。

“我就知道你會的。”他笑著說。

“為什麽不呢?”她和往常一樣,一聽見他的笑聲,不禁起了疑心。

“他們都是些二流的家夥,一些流氓惡棍。他們都是冒險家,提包黨貴族老爺。他們有的和你老公一樣,做食品投機生意發了財;有的靠和政府簽訂非法合同或通過上不了台麵的肮髒手段發了財。”

“我才不信呢!你在開玩笑吧。他們看上去老實得很……”

“城裏的老實人都在餓肚子呢,”雷特說,“他們都規規矩矩地住在茅草棚裏,我懷疑我去拜訪了也不會受待見。你知道,親愛的,我在戰爭期間曾在這裏幹過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些人的記性可好了。斯嘉麗,你總是讓我很開心,總是喜歡那些不該喜歡的人,喜歡那些不該喜歡的事。”

“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呀!”

“哦,不過我喜歡流氓惡棍。我小時候曾在內河一條船上賭博,我了解這種人。而你嘛,”他又笑了起來,“你缺乏識人之能,分不清上下尊卑。有時候我覺得你接觸過的上等人隻有令堂和梅麗小姐,可是她們好像都沒給你留下什麽印象。”

“別提梅麗了!不僅長得難看,穿得俗氣,而且還沒有主見。”

“太太,求您不要嫉妒了,好不好?美貌並不能讓人成為淑女,衣衫更不能讓人成為貴婦。”

“哦,是嗎?你等著,雷特·巴特勒,我會讓你看到的。現在我有了錢——我們有了錢,我要成為你所見過的最尊貴的女人。”

“我拭目以待。”他回答說。

結識這些人固然使斯嘉麗興奮,但是雷特給她買的衣服,親自為她挑選顏色、布料和樣式,卻更讓她興奮。圓箍裙如今已經過時,新款的裙子是縮腰的,腰帶上不僅裝飾有流蘇、花環和蝴蝶結,還有波浪形的花邊,非常迷人。不過她覺得還是戰爭期間那種小圓箍裙好,不像現在這種新式裙子把腹部的輪廓都露出來,讓她覺得有些難為情。那可愛的小帽子簡直不能算是帽子,而是一個扁平的小玩意兒,斜戴在一隻眼睛上,上麵綴著些花呀果呀,以及跳動的羽毛和飄揚的絲帶。(斯嘉麗的頭發像印第安人的頭發一樣硬,小帽子壓不住,她買過一些假的發卷,想用來襯一下,可惜都讓雷特糊裏糊塗地燒掉了。)還有修道院裏做的精細內衣,著實可愛,而且還買了那麽多套。還有一件件睡衣、睡袍、襯裙,都是用最細的亞麻布做的,上麵繡著精美的圖案,帶著細碎的小褶。還有雷特給她買的那些緞子便鞋!後跟足有三寸高,玻璃大鞋扣閃閃發光。長筒絲襪有十幾雙,沒有一雙是棉質的。真闊氣呀!

她給家人買禮物時,花起錢來毫無顧忌。

韋德一直想要一隻聖伯納犬,她就給他買了小狗;她給博買了一隻小波斯貓;給小埃拉買了一隻珊瑚手鐲;給劈裏姑媽買了一根沉甸甸的大項鏈,上麵掛著月長石墜子;給梅拉妮和阿什利買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給彼得大叔買了一套考究的製服,包括一頂車夫戴的真絲帽子,外帶一把刷子;給迪爾茜和廚娘買了衣料,總之,凡是住在塔拉的,人人有禮。

“你給奶娘買了什麽?”雷特望著旅館**的這一大堆禮物,一邊問,一邊把小貓、小狗趕進梳妝室。

“什麽也沒買。她太可恨了,竟然說我們是騾子,幹嗎要給她買禮物?”

“人家說的又沒錯,你何必耿耿於懷,寶貝兒?你得給奶娘買一件禮物,要不然,她會傷心的——像她那樣的心可寶貴了,怎麽能讓它受傷呢?”

“我什麽也不會給她買,她不配。”

“好吧,那我就給她買一件。我記得我自己的奶娘常常跟我說,等到她升天的那一天,一定要穿一條塔夫綢襯裙,既要挺得能立起來,又要顯得滄桑,讓上帝一看還以為是用天使的翅膀做的。我就給奶娘買塊紅色塔夫綢,讓她做一條漂亮的裙子。”

“她才不會接受你的禮物呢,她寧死也不會穿的。”

“這一點我不懷疑,不過我還是要把心意盡到了。”

新奧爾良的商店裏貨品極其豐富,令人目不暇接,況且和雷特一起購物本身就是一種冒險。和他一起下館子也是一種冒險,而且比購物更加刺激,因為他不僅會點菜,還曉得菜應該怎麽做。她之前隻喝過自家釀製的黑莓酒、野葡萄酒和劈裏姑媽“入口即醉的”白蘭地,新奧爾良的葡萄酒、烈酒和香檳對她來說也是初嚐,喝下去真是心曠神怡。噢,還有雷特點的那些菜。新奧爾良最好的東西莫過於那裏的菜肴了。想到過去在塔拉挨餓的苦日子,再想到不久前拮據的生活,斯嘉麗覺得這些豐盛的菜肴怎麽也吃不夠——法式燴蝦仁、醉鴿、滿是奶油的酥脆牡蠣餡餅、蘑菇雜碎燴雞肝、橙汁魚等等,她總也吃不膩。隻要一想到在塔拉沒完沒了地吃花生、豆子和白薯,她就會再次胃口大開,對這些法式菜肴來者不拒。

“你吃起來就好像每一餐都是最後一頓似的。”雷特說,“不要刮盤子呀,斯嘉麗。我敢肯定廚房裏還有呢,你隻需要叫侍者去拿就行了。你要是一直老這麽大吃下去,就會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樣,到那時候,我可就要和你離婚了。”

可是她隻朝他吐了吐舌頭,接著又要了一份點心,上麵是厚厚的一層巧克力,中間還夾著一層糖。

想怎麽花錢就怎麽花,完全不需要錙銖必較,不用去想著要存錢納稅,或者買騾子,真是痛快!往來的都是有錢爽快的主,不像亞特蘭大的人那麽窮酸;能穿著腰身盡顯的錦緞衣裳,不僅露著脖子和胳膊,而且酥胸半露,對男人們的垂涎心知肚明;還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沒有人說你缺乏大家閨秀的風度;香檳酒也能喝個夠,真是痛快!

她第一次喝多了,坐著敞篷馬車,穿過新奧爾良的大街小巷回旅館,一路上高唱《美麗的藍旗》。第二天清早醒來以後,頭疼欲裂,想起頭天晚上一路高歌,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以前連微醉的女子也沒見過。她隻見過一個女人,也就是那個名叫沃特林的,曾經喝得酩酊大醉,那還是在亞特蘭大失陷的那一天。她不知道怎麽麵對雷特,太丟臉了,但他似乎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無論她幹什麽事,他都覺得很有意思,仿佛她是一隻性情活潑的小貓。

和他一道出去很令人興奮,因為他長得漂亮。不知為什麽,她過去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長相,而在亞特蘭大,每個人隻看到了他的缺點,從沒有議論過他的相貌。但是在新奧爾良,她卻發現別的女人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當他彎腰吻她們的手時,她們顯得那麽激動。她意識到別的女人被自己的丈夫吸引,甚至還嫉妒自己,這使她突然感到和他在一起非常值得自豪。

“嗯,我們是一對俊男靚女。”斯嘉麗樂滋滋地想道。

的確,像雷特預言的那樣,結婚可以很有樂趣。不光是樂趣,她還學到了很多東西。說起來這件事才有些奇怪,斯嘉麗原以為生活再也不可能教給她任何東西了,可現在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每天都會有新發現。

首先,她發現和雷特結婚,與先前的兩次結婚大不相同。他們都尊重她,怕她發脾氣。他們都討好她,她要是高興了,也會對他們好。雷特並不怕她,而且她常常覺得雷特並不怎麽尊重她。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她要是不喜歡,他就會笑她。她並不愛他,但是和他一起過日子卻很精彩。最精彩的是,雖然他這人發起脾氣來有時會有些冷酷,有時又令人又氣又樂,他卻總能控製自己的感情,就像有一根韁繩似的。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並不真的愛我吧。”她心裏想,不過對這種情況卻是相當滿意。“我還真不希望他完全放縱自己的感情呢。”不過她覺得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這個想法讓她既興奮又好奇。

和雷特生活在一起後,她才了解到他的許多新情況,虧得她原來還以為對他了如指掌呢。她了解到他的聲音一會兒像貓的皮毛一樣潤滑,一會兒又變得尖利粗糙,咒罵聲連連。他可以表麵上一本正經地談論他去過的奇奇怪怪的地方,為那裏的英雄事跡和堅貞愛情高唱讚歌,而轉身又會玩世不恭地講一些下流故事。她知道誰都不應該對妻子講這樣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卻的確很有趣,而且能引起她身上某種粗俗的部分共鳴。他很善變,剛才還是一個既熱誠又溫柔的情人,轉眼間就變成了挖苦人的惡魔,把她的暴脾氣點著,從中取樂。她了解到他的奉承從來都包含兩層截然相反的意思,即使是他最甜蜜的話語聽在耳朵裏也要有所保留。實際上,她待在新奧爾良的兩個星期裏,可以說是什麽都了解了,就是沒了解他究竟是個什麽人。

有時他早上不用女傭人,親自把早餐托盤給她送到房間裏,把她當孩子一樣喂她,並從她手裏接過刷子,給她刷頭發,直刷得她那烏黑的長頭發劈啪作響。可是有些早上他又會突然把她身上蓋的東西全都掀開,撓她的腳,粗魯地把她從酣睡中驚醒。有時候他會仔細聽她述說生意的方方麵麵,點頭稱讚她辦事有頭腦;而有時候他就把她那些不太正當的做法叫撿便宜,叫搶劫和敲詐。他帶她去看戲,卻又在她耳邊嘀咕說上帝也許不讚成這種娛樂方式,惹得她心煩;可是等到他帶她到教堂去時,卻又小聲對她說些有趣的下流話,然後卻責怪她不該發笑。他鼓勵她有什麽想法就說出來,隨便說,不要害怕。她從他那裏學會諷刺挖苦別人,並從中嚐到了甜頭,陶醉於壓人家一頭的感覺。但是她還不具備他的幽默,那份讓他的毒舌顯得不那麽毒的幽默,臉上也沒有雷特招牌般的微笑,甚至在譏笑別人時,似乎也是在自嘲。

他想讓她玩得開心,而她卻幾乎已經忘記怎麽玩了。生活一直是那麽嚴峻,那麽苦澀。

他不僅會玩,還帶著她一起玩。不過他玩歸玩,卻不會玩孩子般的遊戲,他是一個成年人。她不會覺得自己是個成熟的女性,不會像一般女性嘲笑童心未泯的男人的滑稽動作那樣而嘲笑他。

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有些煩躁,要是能比雷特高出一籌就好了。她認識的其他男人,她都可以略帶鄙視地說:“簡直是個孩子!”從而輕易地打發掉,比如她父親,比如好開玩笑、喜歡各種惡作劇的塔爾頓雙胞胎,渾身是毛、愛耍小孩子脾氣的小方丹,查爾斯和弗蘭克,所有在戰爭期間追求過她的人——所有的人,除了阿什利。隻有阿什利和雷特她既無法理解,也無法控製,因為他們都是成年人,身上沒有孩子氣。

她並不了解雷特,也不想費心去了解他,哪怕有時候她會對一些事感到困惑。比如他有時以為她不注意,偷偷看她的那眼神。她突然一轉身,常常發現他在觀察她,眼中流露出機警、殷切與等待的神情。

“你為什麽這樣盯著我?”有一次她惱火地問,“就好像貓盯著老鼠洞似的!”

但是他的臉立馬就變了,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她就忘了,不再費腦筋想這件事,不再想和雷特有關的一切事情。他這個人太反複無常,不必為他多費心思,生活也過得挺愉快——隻要不想起阿什利就行。

雷特弄得她很忙,讓她根本沒工夫想阿什利。所以,白天,她腦子裏根本沒有阿什利,可是到了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者喝香檳喝得頭昏腦漲——這時候,她就會想起阿什利來。她常常迷迷糊糊地躺在雷特的懷裏,月光灑落在**,心裏卻想著,要是阿什利的胳膊這樣緊緊地摟著她,那該有多好啊!要是阿什利把她的黑發從自己臉上撩開,繞在他自己的喉嚨上,那又該有多好啊!

有一次,她又這樣想著,不禁歎了一口氣,扭頭朝窗口看去。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脖子底下這隻有力的胳膊好像成了鐵的一樣,在寂靜之中隻聽見雷特的聲音說:“上帝應該把你永遠打入地獄,你這個小妖精!”

說罷,他起來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斯嘉麗非常吃驚,攔他也攔不住,問他他也不理。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自己房間吃早飯時,他才回來,頭發亂蓬蓬的,喝得爛醉,滿腹的譏諷挖苦,既不道歉,也沒有說明幹什麽去了。

斯嘉麗什麽也沒問,對他十分冷淡,作為受了委屈的妻子,這樣做也是很自然的。她吃完飯之後,在雷特帶著血絲的眼睛注視下,她換上衣服出去買東西了。等她回來時,他已經走了,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

晚飯吃得很沉悶,斯嘉麗一直耐著性子。這是她在新奧爾良吃的最後一頓晚飯了,而且她還想好好享受一下龍蝦的美味。可是在雷特的注視下,她吃得並不痛快。盡管如此,她還是吃了一隻大龍蝦,並且喝了好多香檳。也許是因為各種因素加在一起吧,當天晚上她又做起了過去做過的噩夢。她在夢中出了一身冷汗,醒來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塔拉,而塔拉一片荒涼。母親去世了,世上的一切力量與智慧也都隨之消逝,沒有一個人可以投靠,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有個可怕的東西在追她,她就跑啊,跑啊,心都快炸開了,就這樣在茫茫大霧中一邊跑,一邊喊,盲目地想在周圍的霧裏找到一個無名的陌生地方躲藏起來。

她醒來時,發現雷特正彎著腰看她。他什麽話也沒說,就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裏,好像摟著孩子一樣,摟得緊緊的。他那結實的肌肉給她以安慰,他那喃喃細語使她感到舒心,過了一會兒,她也就不哭了。

“哦,雷特,我剛才又冷,又餓,又累,而且怎麽也找不著。我在霧裏跑啊,跑啊,可就是找不著。”

“你在找什麽,親愛的?”

“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又是以前做過的夢嗎?”

“嗯,是的!”

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在黑暗中摸索著點上一支蠟燭。在燭光下,他的眼睛帶著血絲,臉上線條分明,但是表情卻像石頭一樣高深莫測。他的襯衫一直敞到腰,露出了棕色的胸膛和上麵厚厚的胸毛。斯嘉麗還在嚇得發抖,心想,這個胸膛可是真堅強。於是她悄悄地說:“抱抱我吧,雷特。”

“親愛的!”他馬上把她抱起來,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她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裏。

“哎,雷特,挨餓的滋味可真可怕呀!”

“晚飯吃了七道菜,包括一隻大龍蝦,夜裏睡覺還要夢見挨餓,那一定非常可怕。”他笑了,不過眼神卻很溫柔。

“唉,雷特,我使勁跑啊,跑啊,找我想要找的東西,可就是找不著。那東西總是躲在霧裏。我知道要是能找到它,我就能永遠生活安定,再也不會受凍挨餓了。”

“你找的是人還是東西?”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雷特,你覺得我會夢見生活安定嗎?”

“不,”他捋了捋她那蓬亂的頭發,“我不這樣認為。夢不是那樣的。不過我想你要是平時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吃得飽,穿得暖,你就不會再做那樣的夢了。斯嘉麗,我一定使你過上安定的生活。”

“雷特,你真好。”

“感謝您賞我口飯吃,富有的太太。斯嘉麗,我勸你每天早上一起床,就對自己說:‘隻要雷特和我在一起,隻要美國政府能維持下去,我就再也不會挨餓了,再也不會有麻煩了。’”

“美國政府?”她吃驚地問,隨著坐了起來,臉上還掛著淚珠。

“過去邦聯的錢現在已經變成了良家婦女了,大部分都被我買了公債。”

“我的老天爺!”斯嘉麗喊道,坐在他腿上,剛才的噩夢全都給忘記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把錢借給了北方佬嗎?”

“利息還相當高呢!”

“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一定要馬上賣掉。讓北方佬用你的錢,虧你想得出。”

“那我該怎麽辦?”他笑著問,發現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嚇得眼睛圓睜了。

“怎麽——怎麽辦,你可以到五星街去買地皮呀。我敢說,你的錢足夠買下整個五星街了。”

“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五星街。現在提包黨政府已經完全掌控了佐治亞,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成群的禿鷲正從四麵八方向佐治亞撲來,我不想逃避,我要和他們周旋,像一個叛徒應該做的那樣,你明白嗎?不過我並不信任他們,我也不想把錢用來買房地產,我寧願買公債,公債可以藏起來,房地產就不那麽好藏了。”

“你是說——”她想起了自己經營的鋸木廠和商店,臉都發白了。

“我不知道。不過你用不著這麽害怕,斯嘉麗,新上任的州長是我的一個好朋友。現在時局還不太穩定,我不想把很多錢都押在房地產上。”

他把她挪到一條腿上,身子微微向後一仰,伸手拿了一支雪茄點上。她光著腳,兩腳懸空坐在他腿上,看著他棕色胸膛上的肌肉伸縮,就把害怕的事給忘了。

“既然談到了房地產,斯嘉麗,”他說,“我打算蓋一所房子。你可以強迫弗蘭克住在劈裏小姐家,我可不行,我受不了一天讓她嘮叨三回。還有,彼得大叔就是把我殺了,也不會讓我住在神聖的漢密爾頓家的屋簷下的。劈裏小姐可以請英蒂雅·威爾克斯小姐和她同住,免得壞人來搗亂。我們回到亞特蘭大以後,先住在民族飯店的新婚套間裏,等房子蓋好了,就搬過去。我們離開亞特蘭大之前,我就在跟他們討價還價,準備買下桃樹街那一大片空地,就在萊登家邊上。你一定知道我說的地方吧?”

“啊,雷特,這真是太好了。我多麽想擁有一幢屬於自己的房子呀。我要一幢特大的。”

“這麽說,終於有件事我們看法一致了。蓋一幢和這裏的法式建築一樣的白灰牆、鐵花欄杆的房子,好不好?”

“唔,不好,雷特。不要新奧爾良這種老式的房子,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樣的。我要最新式的。我看到過一個圖樣,在——讓我想想——在我看的一份《哈潑周報》上,是模仿一所瑞士別墅的。”

“一所瑞士什麽?”

“別墅。”

“怎麽寫?”

她告訴了他。

“哦。”他一麵說,一麵捋了捋小胡子。

“非常好看,高高的屋頂分成兩截,坡度各不相同,最頂上有一溜柵欄,兩頭各有一個尖塔,是用彩色木瓦板蓋的。尖塔上的窗戶鑲著紅藍玻璃。看上去可時髦了!”

“我想回廊上還有曲欄吧?”

“是啊。”

“回廊屋頂的邊上還有木頭做的雲形花飾垂下來,是不是?”

“是的,你一定見過這麽一所房子。”

“我是見過——但不是在瑞士。瑞士人非常聰明,對建築之美非常敏感。你真的要這樣一所房子嗎?”

“啊,是呀!”

“我原本希望你和我結婚之後,能提高你的品位的。你為什麽不喜歡法式房子,或有六根白柱子的殖民地式的房子?”

“實話對你說吧,凡是看上去過時的、俗氣的,我都不想要。我要用紅紙糊牆,用紅天鵝絨做門簾。啊,我要有好多高級胡桃木家具,還要華麗的厚地毯,還要——啊,雷特,當別人看了我們的家,都會羨慕得臉色發青的。”

“有必要讓大家這樣羨慕我們嗎?唉,隻要你高興,就讓他們臉色發青吧。不過,斯嘉麗,你想過沒有,現在大家都這麽窮,我們布置房子這樣擺闊氣,能算是有品位嗎?”

“我就要這樣,”她固執地說,“我就是要那些對我們刻薄的人難過。我們要舉行盛大的宴會,讓全城的人都後悔曾經說過那樣難聽的話。”

“可是誰會來參加宴會呢?”

“怎麽呢,當然人人都會來的。”

“那可不一定。那些保守派是寧死也不認輸的。”

“哦,雷特,你這是說什麽呀!你隻要有錢,就一定有人喜歡。”

“南方人可不是這樣。投機商的錢想要進入上等人家的客廳,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至於投靠北方的叛徒——我是說你和我,我的寶貝兒——要是不受到唾棄,就算走運了。不過你要是想試一試,我會支持你的,親愛的,我也一定會為你發起的戰役感到高興的。既然談到錢,那就讓我把話說清楚。家裏過日子,買穿戴,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你要是喜歡珠寶,也可以買,但是要由我來幫你挑選。你的品位太差了,寶貝兒。給韋德和埃拉,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要是威爾·本提恩棉花種得好,我也願意資助,幫你卸掉在克萊頓縣的那個沉重的包袱——誰叫你喜歡呢?這可以說是很公平了吧,是不是?”

“當然,你很慷慨。”

“不過你也聽仔細了。一分錢也不能花在你那個商店上,一分錢也不能花在你那柴火廠上。”

斯嘉麗“哦”了一聲,臉也沉了下來。在這蜜月期間,她一直在想找個理由提起這個話題,想要一千塊錢,再買五十英尺山地,擴大鋸木廠的規模呢。

“我記得你老吹噓,說自己是個開明的人,我做生意,別人有些什麽議論,你全不在意。誰知道你和別的男人都一樣,就怕人家說我當家。”

“我們巴特勒家誰當家,誰都不會有什麽疑問的。”雷特慢條斯理地說,“傻瓜說些什麽,我是不會介意的。其實,我還是修養不夠啊,才會覺得有個能幹的老婆,也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我想讓你繼續經營你的商店和廠子,全給你的孩子留著。等韋德長大以後,他會覺得不能讓繼父養活了,他就可以接過去,繼續經營。但是無論是商店,還是鋸木廠,我一個子兒都不給。”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資助阿什利·威爾克斯。”

“你又來了,是不是?”

“不是。是你要問原因的,我就告訴你罷了。還有一件事,你不要以為可以在賬目上耍花招來騙我,說你買衣服花多少錢,家裏的開銷要多少錢,結果卻把錢拿去替阿什利買騾子,或者再買一個鋸木廠。我要監督審查你的各項開支,什麽東西多少錢,我都很清楚。嗯,不要以為我是在侮辱你。你非這樣做不可,我對你是不會放鬆的。說實話,凡是涉及塔拉和阿什利的地方,我都不會對你放鬆。塔拉倒還無所謂,阿什利是底線。我現在是任你自由行走,我的寶貝兒,可是你不要忘記了,我同樣也是有馬嚼子和馬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