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斯嘉麗坐在臥室裏,耳聽著那夜晚的風不停地吹,隨便吃了點奶娘用托盤送來的晚飯。整棟房子靜得可怕,比幾小時前弗蘭克的屍體還停放在客廳時,還要寂靜。那時候還能聽見有人躡手躡腳地走路,壓低了聲音說話,有鄰居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來說幾句安慰的話,還有弗蘭克的妹妹時不時發出的抽泣聲。他妹妹是從瓊斯博羅特地趕來參加葬禮的。

現在屋子裏一片沉寂。雖然開著房門,她卻聽不到樓下有什麽動靜。自從弗蘭克的屍體運回家,韋德和埃拉就一直在梅拉妮家,現在她竟然很想聽到兒子跑來跑去的聲音,很想聽到埃拉咯咯的笑聲了。廚房裏也暫時休戰了,再也聽不見彼得、奶娘和廚娘爭吵的聲音。就連劈裏姑媽在樓下書房裏,也照顧到斯嘉麗悲哀的心情,沒有搖那咯吱咯吱響的搖椅。

誰也沒有來打攪她,都以為她因為傷心願意獨自待一會兒;而斯嘉麗最不希望的,恰恰是獨自待著。如果單是感到傷心,她倒是能承受,就像過去承受那麽多傷心往事一樣。但是弗蘭克的死除了讓她感到強烈的空虛外,她還感到恐懼、內疚,還為突然良心發現而不安。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悔恨,悔恨中還摻雜著一種巨大的恐懼,一種近乎迷信的恐懼,使得她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蘭克睡過的那張床。

是她殺死了弗蘭克。弗蘭克毫無疑問是她殺死的,就像她親手扣動了扳機一樣。他求過她,讓她不要獨自到處亂跑,可是她總不聽。現在他死了,就是因為她太固執。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的。還有一件事使她更加不安,給她帶來的壓力更大,更為可怕——這是在弗蘭克入殮以後,她看到他的遺容時,才感覺到的。在那張寧靜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神情,像是在對她進行控訴。弗蘭克明明是愛休倫的,可是卻娶了她,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她不得不在審判席前麵低頭認罪,承認在從北方佬營地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裏對他撒了謊。

也許她可以申辯,說自己是迫不得已才騙他的,說有那麽多人靠她生活,她根本顧不上弗蘭克和休倫的權利和幸福,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遲了,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她懷著一顆冷酷的心嫁給了他,利用了他。她本來可以讓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卻使他感到並不幸福。上帝之所以會懲罰她,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對待他,而總是欺負他,刺激他,朝他發火,挖苦他,疏遠了他的朋友,還因為她一意孤行辦工廠,開酒館,雇用犯人而使他沒臉見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這一點她自己也知道,但他像個紳士一樣,忍受了這一切。她所做的唯一使他真正高興的事,就是給他生了小埃拉。她自己也清楚,當時要是能不生,她是絕不會生埃拉的。

她渾身哆嗦,心驚肉跳,希望弗蘭克還活著,這樣她就可以好好地對待他,加倍對他好,以彌補過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氣,不想報複就好了!唉,時間要是過得不這麽慢,屋裏也不這麽靜就好了!她要是不這麽孤獨就好了!

要是梅拉妮和她在一起,梅拉妮就會安慰她,她也就不那麽害怕了。可是梅拉妮正在家裏照顧阿什利呢。斯嘉麗也曾想把劈裏找來,緩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猶豫了。劈裏姑媽對弗蘭克的死是真心感到悲痛,所以她要是來了,情況也許會更糟。弗蘭克的年齡和劈裏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對他很真誠。弗蘭克經常給她帶點小禮物回來,吹吹牛,開開玩笑,講點故事,在劈裏為他補襪子時,他就為她讀報,說說當天發生的一些事情,所以弗蘭克就是她理想的化身。弗蘭克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別盡心照顧,專門為他準備吃的東西。如今她非常思念他,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反複地說:“他要是沒有跟著三K黨出去就好了!”

要是有人能來安慰安慰她,削弱一下她的恐懼,向她解釋讓她害怕內疚、讓她心神不定的究竟是什麽,該多好啊!要是阿什利——但是她不敢往下想下去。她不但殺了弗蘭克,也幾乎殺了阿什利。要是阿什利知道她是怎樣把弗蘭克騙到手的,對他又是這麽不好,阿什利就再也不會愛她了。阿什利這個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看問題也很透徹。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會理解的。哦,是的,他一定會理解的,但是他絕不會再愛她了。所以她絕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為她需要繼續得到他的愛。要是失去了他的愛,失去了這個力量源泉,她可怎麽活下去呀?要是這時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訴傾吐一番,該是何等的舒心啊!

寂靜中那濃鬱的死亡氣氛讓她愈發感到孤獨,難以忍受。於是她悄悄站起來,把門半掩,拉開衣櫥最下麵的抽屜,在內衣下麵摸索起來。她拿出偷偷藏在那裏的劈裏姑媽的“救命酒”白蘭地,對著燈光一照,發現差不多已經喝完半瓶了。當然,酒並不全是從昨天晚上開始喝掉的。她大方地往水杯裏倒了些酒,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這個瓶子添滿水,放回酒櫃裏去。出殯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奶娘就找過一陣,廚房裏的氣氛已經很緊張了,奶娘、廚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蘭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時候,除了白蘭地,別的都不行。它比那些淡如水的葡萄酒好多了。為什麽女人就隻能喝溫和的葡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裏韋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禮上顯然是聞出她嘴裏有酒味,她看見她們互相看了看,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兩隻老貓!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點醉意也無妨,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等奶娘上樓來幫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親在法院開庭日那樣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她也許就會忘掉弗蘭克那張消瘦的臉,不然老會覺得他在譴責她毀了他的一生,最後還殺死了他。

她不清楚城裏是否人人都認為是她殺死了弗蘭克。毫無疑問,人們在葬禮上對她很冷淡。有些北方佬軍隊的軍官在生意上跟她打過交道,隻有他們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時候顯得比較親熱。現在城裏的人怎樣議論她,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除了考慮如何向上帝交代以外,她認為其他都無所謂了。

她想到這裏,又喝了一杯,熱辣辣的白蘭地順著喉嚨灌下去,使得她渾身顫抖。她現在覺得身上暖和多了,可是腦子仍然擺脫不了弗蘭克。男人都說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卻煩惱,真是愚蠢!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她還是會看到弗蘭克那張臉,臉上是他最後一次求她不要獨自駕車外出時的表情:膽怯、責怪和抱歉。

這時前門的門環發出了沉悶的敲門聲,聲音在這所寂靜的房子裏到處回**。斯嘉麗聽見劈裏姑媽搖搖晃晃地穿過走廊去開門,接著就是互相問候的聲音和聽不清的呢喃聲,準是哪位鄰居又來談葬禮的事,或者是送來了牛奶凍。劈裏對這些是很歡迎的。她很願意接待前來吊唁的人,認為和來客進行交談非常重要,傷心中似乎又帶著一絲快感。

盡管並不好奇,不過斯嘉麗心裏還是納悶,究竟是誰來了,等聽見一個男人洪亮而慢條斯理的聲音蓋過了劈裏那低沉的講話聲,她知道是誰來了,頓時一股愉悅和輕鬆漫過全身。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雷特。自從把弗蘭克的死訊告訴她後,她就一直再沒有見到他。此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今晚隻有他才能解除她的苦悶。

“我想她會見我的。”雷特的聲音傳到樓上。

“可是她已經睡下了,巴特勒船長,誰也不想見。可憐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她——”

“我想她會見我的。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事情很重要。”

“可是——”劈裏姑媽的聲音尖利起來。

斯嘉麗跑到過道裏,忽然覺得兩腿站立不穩,感到有些吃驚,便連忙靠在欄杆上。

“我馬上就下來,雷特。”她喊道。

她看到劈裏姑媽正仰臉往上看,胖胖的臉上那兩隻眼睛跟貓頭鷹一樣,流露出既驚訝又不讚成的神情。“這下好了,全城都會傳開了,說在我丈夫出殯的這一天,行為不檢點。”斯嘉麗一邊想,一邊跑回房去,理了理頭發。她把黑色緊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又把劈裏給她用來和喪服配套的別針別在領口上。“我看上去並不怎麽好看,”她一麵彎腰照鏡子,一麵想,“過於蒼白,也過於驚慌。”有那麽一刹那,她曾把手伸向梳妝盒,想把裏麵的胭脂拿出來,不過後來還是決定不拿了。她要是臉色紅潤、神氣十足地走下樓去,可憐的劈裏會難過的。她拿起香水瓶,往嘴裏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裏。

她趕緊下了樓,看見兩人還在過道裏站著。劈裏被斯嘉麗的舉動氣糊塗了,都沒顧得上請雷特坐下。雷特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黑衣服,鑲著褶邊的亞麻襯衫顯然是漿過的,舉止中規中矩,和前來吊唁的老朋友的身份相吻合。事實上,一切都是那麽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劈裏卻視而不見。他對這麽晚前來打攪,一本正經地向斯嘉麗表示了歉意。他還說因為急於在走之前了結生意,因而未能前來參加葬禮,表示歉意。

“他來幹什麽?”斯嘉麗心中暗自揣測,“他這些話全是言不由衷的。”

“我並不願意這麽晚還來打擾,可是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商量,不能耽誤。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籌劃中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呢。”劈裏姑媽說。弗蘭克竟然還有事情瞞著她,這讓她差點發起火來。

“肯尼迪先生是個興趣廣泛的人,”雷特恭恭敬敬地說,“咱們到客廳裏去好嗎?”

“不好!”斯嘉麗看了一眼那關著的推拉門,大聲說道。她覺得那棺材還停在客廳裏,她希望永遠不再到客廳裏去。這次劈裏還真識相,不過做得還是不夠漂亮。

“到書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樓去拿針線活去。哎呀,這個星期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

她一邊說,一邊走上樓去,還不忘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不過斯嘉麗和雷特都沒看見。雷特往旁邊一閃,讓斯嘉麗先走,他也跟著進了書房。

“你和弗蘭克籌劃過什麽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什麽事也沒有,我隻是想讓劈裏小姐走開。”他停了一下,又低頭看著她,又接著說,“這可不好,斯嘉麗。”

“什麽不好!”

“香水呀。”

“我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我敢肯定你明白的。你可喝得真不少啊!”

“哦,喝得不少又怎麽樣?你管得著嗎?”

“就算是再傷心,說話也得客氣點呀。不要一個人喝悶酒,斯嘉麗。別人總是會發覺的,這會毀了你的名聲的。再說,一個人喝悶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麽了,寶貝?”

他領著她走到花梨木沙發前麵,她默默地坐下了。

“要我把門關上嗎?”

她知道,要是奶娘發現門關著,會大吃一驚的,就會沒完沒了地說她。可是如果讓奶娘聽見他們在談論喝酒的事,尤其是考慮到那瓶白蘭地正好不見了,那就更糟了。於是她點了點頭,雷特就把推拉門給拉上了。他回到她身旁坐下,一雙黑眼睛機敏地看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他渾身散發的活力驅散了她臉上的哀愁,讓她覺得這書房似乎又變得可愛而溫馨了,燈光也顯得溫暖而令人愉悅。

“你怎麽了,寶貝?”

這樣親昵的稱呼,誰也沒有雷特說得這樣動聽,即便是他在開玩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她抬起她那雙痛苦的眼睛看著他的臉,似乎想從那張木然難解的臉上找到一絲安慰。她不知道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要知道他可是一個捉摸不定、冷酷無情的人。他常說,他們兩個人極其相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有時候她覺得除了雷特,其他熟人都像是陌生人。

“不能告訴我嗎?”他握住了她的手,溫柔得都有些奇怪,“不隻是因為老弗蘭克離開了你吧,你需要用錢嗎?”

“錢?天哪,不需要!唉,雷特,我非常害怕。”

“快別瞎說了。斯嘉麗,你一輩子都沒害怕過。”

“唉,雷特,我真的害怕!”

她想都沒想,這些話就衝口而出。她可以和他說,她可以把什麽事都告訴雷特。他自己那麽壞,是不可能對她說長道短的。當全世界的人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都不肯說謊,寧可餓死也不做見不得人的事時,自己卻能認識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壞人,一個不光彩的人,一個騙子,一個滿口謊言的人,這還真是妙不可言。

“我是怕我會死,要下地獄。”

要是他大笑起來,她立馬就會死。不過他沒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麽地獄呢。”

“哦,有的,雷特!你知道是有地獄的!”

“我知道有地獄,不過就在這個地球上。而我們死了以後,就什麽都沒有了,斯嘉麗。你現在就在地獄裏啊。”

“啊,雷特,你這話是褻瀆神靈的呀!”

“不過卻可以使人得到安慰,你說奇怪吧。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進地獄?”

她從他的眼神裏就可以看出,他是在逗她,不過她卻不介意。他的手溫暖而有力,值得依靠,可以得到安慰。

“雷特,我不該嫁給弗蘭克的。我做錯了,他是休倫的情人,他愛休倫而不愛我。可是我對他撒了謊,告訴他休倫要嫁給托尼·方丹。唉,我怎麽幹出了這樣的事呢?”

“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納悶呢。”

“後來,我又逼著他做了許多不願意做的事,向還不起債的人催債什麽的,讓他很痛苦。我經營鋸木廠、開酒館、雇犯人,也都讓他非常傷心,弄得他幾乎抬不起頭來。還有,雷特,是我殺了他。沒錯,是我殺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有那麽大的膽子。不過,我應該想到的。是我殺死了他。”

“‘大洋裏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

“你說什麽?”

“沒什麽,接著說吧。”

“接著說?就這些了,還不夠嗎?我嫁給了他,卻讓他不快樂,是我殺死了他。哦,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麽會幹出這樣的事!我對他撒了謊,嫁給了他,當時我覺得一點都沒錯,可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大錯特錯。雷特,我不該幹這樣的事。我並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啊,我小時候受的教育也不是這樣的呀。媽媽——”她說不下去了,咽了一口唾沫。這一整天她都盡量不去想埃倫,可是現在她也無法模糊媽媽的形象了。

“我常常想,你媽媽究竟是什麽樣的?你似乎更像你父親。”

“媽媽——哦,雷特,今天我是第一次為媽媽已經過世而感到高興。她走了,看不見我做的事情了。她可不想把我教育成一個卑鄙的人,她對所有人都那麽寬厚,那麽善良。她寧願讓我餓死,也不會讓我做這樣的事的。我樣樣都想學媽媽,可是我卻什麽都做不好。我沒有想到這一點,需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可是我真的想像媽媽那樣啊。我不想像爸爸那樣。我愛爸爸,可是他——太——太不為別人著想了。雷特,有時候我也想盡量對人和藹,好好地對弗蘭克,但我馬上又會想起那場噩夢,嚇得不得了,於是我就隻想跑出去,見錢就搶,不管這錢是誰的。”

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她也沒有去擦,她使勁抓著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裏去了。

“什麽噩夢?”他的聲音平靜而溫柔。

“哦,我都忘了你不知道呢。是這樣的,我每次要對別人好,每次提醒自己錢並不是一切,到了睡覺的時候,就會夢見又回到了塔拉,那時母親剛去世,北方佬過來了。雷特,你想象不到,我每次一想起這事,就渾身發抖。我似乎又看見一切都被燒光了,四周一片寂靜,什麽吃的也沒有。唉,雷特,我在夢裏又挨餓了。”

“說下去。”

“我很餓,爸爸、兩個妹妹,還有家裏那些黑人,大家也都很餓。他們老是說:‘真餓啊!’我肚子空空,餓得難受,心裏怕極了。我不斷對自己說:‘等這一切都過去了,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再讓自己挨餓了!’然後我就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就跑起來,在霧裏跑呀,跑呀,拚命地跑,心都快跳出來了,後麵還有什麽東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過氣來,心裏還在想,隻要跑到那裏,就沒事了。可是究竟往哪裏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我就醒了,嚇得渾身發冷,生怕以後還得挨餓。做了這個夢之後,就覺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錢都給我,也阻止不了我害怕再挨餓。這時候,如果弗蘭克再拐彎抹角地來說些什麽,我就會發脾氣。我想他不會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也沒辦法讓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們有了錢,不用再擔心挨餓了,我再補償他的損失吧。可是如今他卻死了,太晚了。唉,當時我覺得做得很對,其實卻非常沒有道理。要是過去的事能夠再重來一遍,我會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別說了。”雷特從被攥得緊緊的手中掙脫出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幹淨的手帕。“擦擦臉吧。何苦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呢。”

她接過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心中不由得有一種輕鬆的感覺,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負擔轉移到了他那寬闊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樣能幹,那樣沉著,就連他輕輕地一撇嘴,也能給她安慰,仿佛是告訴她其實不必那麽痛苦和困惑。

“覺得好一點嗎?咱們索性徹底談一談吧。你剛才說,要是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會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會嗎?現在你想一想,你真的會嗎?”

“哎——”

“不會的,你還會做同樣的事。你當時還有別的選擇嗎?”

“沒有。”

“那你還有什麽可悔恨的呢?”

“我對弗蘭克那麽不好,而他現在已經死了。”

“弗蘭克要是沒死,你也不會對他好的。據我了解,你並不是真的後悔嫁給弗蘭克,欺負他,並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隻是因為你怕進地獄,是不是這樣?”

“哎,你把我說糊塗了。”

“你的是非觀念也是一筆糊塗賬。你現在就像一個小偷,讓人家當場抓住了。小偷悔恨,並不是因為他偷了東西,他悔恨的是他要坐牢了。”

“一個小偷——”

“哎呀,你就別摳字眼了。換個說法,你要是不胡思亂想,感到自己注定要永遠在地獄裏受煎熬,你就會慶幸自己終於擺脫弗蘭克了。”

“啊,雷特!”

“噢,來吧。你既然在坦白,就索性實話實說吧。你為了三百元,就放棄了那顆比生命還寶貴的寶石,你的——嗯——你的良心就沒有覺得不安嗎?”

白蘭地酒勁兒上來了,讓她頭有些暈,也有點失控。對他撒謊有什麽用呢?他似乎總能看透她的心思。

“我當時並沒有想上帝,也沒有想地獄。後來我也想過,哎,隻覺得上帝會理解我的。”

“可是你嫁給弗蘭克,就不指望上帝理解嗎?”

“雷特,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為什麽還這樣一個勁地說上帝呢?”

“可是你相信上帝會生氣,這一點現在很重要。上帝為什麽不能理解?現在塔拉歸你所有,那裏也沒有住著提包黨,你對此覺得遺憾嗎?你現在既不用挨餓,也不用穿破衣爛衫,你對此覺得遺憾嗎?”

“唔,不覺得。”

“那好,當時你除了嫁給弗蘭克,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

“沒有。”

“他並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對不對?他是自由的啊。他也不一定非得讓你逼著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吧,是不是?”

“嗯——”

“斯嘉麗,你為什麽要煩惱呢?如果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還是得撒謊,他也還得和你結婚。你還是會碰上危險,他還是非得替你報仇不可。當時他要是娶了你妹妹休倫,她大概不至於使他送了命,不過她也許會使他加倍痛苦。情況不會有什麽不同。”

“可是我可以對他好一些呀!”

“也許吧——不過那得換一個人。你生來就愛欺負人,誰讓欺負你就欺負誰。強者總是欺負人,弱者總受欺負。弗蘭克沒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過錯……斯嘉麗,你真讓我驚訝,到了你這年紀,良心居然還會增長,像你這樣的機會主義者不應當是這樣的。”

“什麽是機——你剛才怎麽說的?”

“見機會就利用的人。”

“這有什麽錯嗎?”

“這一向是被認為不光彩的——特別是跟同樣有機會而不加以利用的人比較起來看的話。”

“哎,雷特,你在開玩笑吧。我還以為你會對我好呢!”

“我是對你好呀。斯嘉麗,親愛的,你喝醉了。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裏。”

“你竟敢——”

“我敢。你快哭成個淚人了,我看還是換一個話題,告訴你一些有趣的消息,讓你也高興高興。其實,我今天晚上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把這消息告訴你,然後再走的。”

“你要到哪裏去?”

“到英國去,可能要去幾個月。忘掉你的良心吧,斯嘉麗,我不想再討論你的靈魂了。你就不想聽我的消息嗎?”

“可是——”她有氣無力地剛開了口,卻又停了下來。白蘭地已逐漸緩解了悔恨的痛楚,雷特的話雖然尖酸,卻使人感到欣慰,於是弗蘭克那慘白的鬼魂也就漸漸退去。也許雷特說得對,說不定上帝真的理解呢。她慢慢地清醒了,決定去把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說。

“你有什麽消息?”她一邊吃力地說,一邊用他的手絹擤了擤鼻涕,把披下來的頭發往後攏了攏。

“我的消息就是,”他低頭笑著對她說,“在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我最想要的還是你。現在弗蘭克已經不在了,我想你也許願意知道我這個想法。”

斯嘉麗猛地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回來,站了起來。

“我——你真是世界上最沒有教養的人,非得在這裏胡說八道——我早就該知道你這個人本性難移。弗蘭克屍骨還未寒呢,你要是個正經人——請你給我出——”

“小點聲,要不然劈裏小姐馬上就會下樓來。”他勸道,不過卻沒有站起來,反而把斯嘉麗的兩隻拳頭都握住。“你恐怕誤解了我的意思。”

“誤解你的意思?我什麽都沒有誤解。”她又把手抽回去,不讓他握著。“你放開我,從這裏滾出去。我從沒聽說過像你這麽惡趣味的,我——”

“噓,”他說,“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你是不是就相信了?”

她“啊”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她張著嘴,兩眼盯著他,心裏嘀咕著,是不是那白蘭地在作怪。她無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話:“親愛的,我不是個適合結婚的人。”一定是她醉了,要不就是他瘋了。不過看樣子他沒有瘋啊。他看上去冷靜得很,就像是在議論天氣一樣,從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裏,她也聽不出有什麽特別強調的含義。

“我一直想得到你,斯嘉麗。自從我第一天在‘十二橡樹’看見你又摔花瓶,又咒罵時,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論用什麽辦法,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為你和弗蘭克積攢了一點錢,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被迫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所以我覺得非娶你不可。”

“雷特·巴特勒,這是你的一個惡毒玩笑嗎?”

“我對你坦誠相見,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開玩笑,斯嘉麗,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承認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大合適,但是我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來解釋我這樣缺乏教養的行為。明天我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很長時間,我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嫁給另外一個有錢人了。所以我就想,你為什麽不嫁給我呢?我也有錢呀。真的,斯嘉麗。我不能一輩子老等著你,希望在你更換丈夫的時候得到你。”

他說的倒是實話,這一點毋庸置疑。她琢磨他這番話的含義,感到唇幹舌燥,一麵咽吐沫,一麵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滿了笑意,但在深處還蘊藏著一點別的東西,那種難以捉摸的眼神,她從來沒有見過類似的東西。他坐在那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卻覺得他就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一樣,死死地盯著她。她覺得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麵憋著一股勁兒,使她退縮,更讓她有些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她曾經幻想過,如果他求婚的話,自己該怎樣折磨他。她甚至還曾想過,如果他提出這種要求,自己就怎樣羞辱他一番,讓他知道她的厲害,她會從中感到快樂。現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卻忘記了原先的種種設想,因為她和過去一樣,始終沒能把他控製在手裏。實際上,他們的關係完全在他的控製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樣激動,臉也紅了,話也說不利索了。

“我——我不想再結婚了。”

“哦,你會再結婚的。你生來就是要結婚的,那為什麽不選我呢?”

“可是,雷特,我——我並不愛你。”

“那不是問題呀。我記得你頭兩次婚姻也沒有多少愛情嘛。”

“喂,你怎麽能這麽說我?你知道我是喜歡弗蘭克的。”

他什麽也沒說。

“我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

“好吧,我們就不要爭了。我走了以後,你會考慮我的提議嗎?”

“雷特,我不喜歡讓事情老是拖著,我現在就答複你。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蒂雅·威爾克斯留在這裏陪著劈裏姑媽。我要回去住很長時間,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結婚了?”

“別胡說了。為什麽呢?”

“唉,你就別問了。我就是不想結婚。”

“可是,我的傻孩子,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結過婚,怎麽會知道結婚的樂趣呢?我認為你是運氣不好——一次是為了賭氣,一次是為了錢。你不想為了尋求樂趣而結婚嗎?”

“樂趣!別說傻話。結婚沒有什麽樂趣可言。”

“沒有?為什麽沒有?”

她的心緒恢複了幾分平靜,而且借著酒勁,本來就直爽的性格現在更加直爽了。

“結婚隻對男人有樂趣——不過也隻有上帝才知道為什麽,我始終都弄不明白。結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非是有口飯吃,有一大堆活兒要幹,還要忍受男人的愚蠢——還得每年生個孩子。”

雷特聽了哈哈大笑,大到在寂靜的黑夜裏回**。斯嘉麗聽見廚房有人開門的聲音。

“噓!奶娘的耳朵像猞猁一樣尖,況且,剛——就這麽大笑,也不像話呀。快別笑了。你知道就是這樣的,還樂趣呢!盡胡說八道!”

“我就說你運氣不好嘛,你剛才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你先嫁了一個孩子後,又嫁了一個老頭兒。我猜你母親也一定對你說過,女人必須忍受‘那些事’,因為可以享受做母親的快樂。哎,這都是不對的。為什麽不嫁一個名聲不好而又善於應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輕男人呢?那是很有樂趣的。”

“你這個人又粗野,又自負。我覺得我們扯得夠遠的了。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說,你從來沒跟男人談論過婚姻關係,甚至和查爾斯、弗蘭克也沒談論過。”

她衝他皺了皺眉。雷特知道的事太多了。她感到納悶,他究竟是從哪兒了解到有關女人的事呢,這好像有些不像樣。

“你別皺眉。說個日子吧,斯嘉麗。考慮到你的名聲,我並不要求馬上結婚。我們可以等,等上一段像樣的時間。順便問一下,多長時間算是‘像樣’啊?”

“我還沒答應嫁給你呢。在這個時候談論這樣的事,這本身就不像樣。”

“我已經告訴你為什麽現在來談了。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實在太愛你,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也許,我追你追得太急了。”

緊接著,她嚇了一跳。突然間,雷特從沙發上往下一溜,就跪在了地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胸前,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請原諒,我奔放的感情讓您受驚了,親愛的斯嘉麗——我的意思是親愛的肯尼迪太太。您不會沒注意到,長期以來,我心中對您的友情已經發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麗,更加純潔,更加神聖。我能告訴您那是一種什麽感情嗎?啊!是愛情,是它給了我勇氣。”

“快起來,”她央求說,“你看上去真像個傻瓜。要是奶娘走進來,看見你這個樣子怎麽辦?”

“她頭一次看見我這樣文雅,會感到吃驚,甚至不敢相信呢。”雷特一麵說,一麵輕巧地站起來,“來吧,斯嘉麗,你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學生了,不要用不正經和愚蠢之類的借口來搪塞我了。說等我回來,你就嫁給我,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對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這裏每天晚上在你窗下彈著吉他,扯著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個時候,你為了保麵子,就非跟我結婚不可了。”

“雷特,別昏頭啦。我誰也不嫁。”

“誰也不嫁?你還沒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呢。肯定不是因為女孩子那樣的畏嫁,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呢?”

斯嘉麗突然想起了阿什利,他是那麽栩栩如生,仿佛就站在她身旁似的,他那一頭金發,無精打采的眼睛,莊重的神情,和雷特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結婚,真正原因全都是為了他。雖然她對雷特並不反感,而且有時還的確對他有些好感,但她覺得自己是屬於阿什利的,而且永遠永遠屬於他——過去沒有屬於查爾斯,也沒有屬於弗蘭克,今後也不會真正屬於雷特。她的全部身心,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幾乎全都屬於阿什利,因為她愛他。阿什利和塔拉,她隻是屬於他們。她過去給查爾斯和弗蘭克的笑臉和親吻,可以說都是給阿什利的,隻不過他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今後也絕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有一種欲望,把自己全部留給他,雖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會要她的。

斯嘉麗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在變化,她剛才陷入沉思的時間,臉上顯出雷特從來沒見過的溫柔。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綠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溫柔彎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暫時停止了。他突然把嘴猛一撇,心疼地急忙大聲說道:

“斯嘉麗·奧哈拉,你可真傻!”

她還沒有完全從迷夢中擺脫出來,他的兩隻胳膊就已經摟住了她,就像許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摟她摟得那麽緊。她又感到一陣無力,隻好順從,這時一股暖流上來,使她渾身發軟,阿什利·威爾克斯那沉靜的麵孔模糊了,逐漸消失了。他使她把頭往後一仰,靠在他的胳膊上,便吻起來,先是輕輕地吻,接著就越來越熱烈,使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仿佛整個大地都在搖動,令人頭暈目眩,隻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頑強地用嘴分開了她那發抖的嘴唇,使得她渾身的神經猛烈地顫動,在她身上激發起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感覺。在她快要感到天旋地轉之前,她意識到自己在回吻他了。

“停,停下,我都頭暈了!”她小聲說道,一麵無力地掙紮著,想把頭扭開。他一把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隻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臉,隻見他兩眼圓睜,放出奇怪的光芒,他的胳膊在顫抖,讓她有些害怕。

“我就是要讓你頭暈,非讓你頭暈不可。這些年來,你早就該有這種感覺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誰也沒有這樣親過你吧,是不是?你那寶貝查爾斯,弗蘭克,還有那個笨蛋阿什利——”

“快別說了——”

“我偏說你那個阿什利是笨蛋。這些正人君子——關於女人,他們到底了解什麽?他們對你了解多少?我是了解你的。”

“你就答應吧!”他的嘴緊貼著她,眼睛也由於靠得太近而顯得特別,好像整個世界就剩下這兩隻眼睛了。“快答應吧。見鬼,要不——”

她還來得及思索,“我答應”就已經輕輕地脫口而出。簡直就像他要這幾個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幾個字。可是這幾個字一經說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靜下來,頭也不暈了,白蘭地帶來的醉意也沒有剛才那麽濃了。她本來沒想答應和他結婚,可是卻答應了。她也說不大清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不過她並不懊悔。現在看起來,她說“我答應”這幾個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幹預,一隻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這件事,為她解決了問題。

他一聽她說出“我答應”幾個字,便迅速吸一口氣,低頭仿佛又要吻她,她閉著眼,仰著頭,等他親吻,可他突然收住了,她不免有些失望。她覺得這樣被人親吻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令她有些興奮。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依然扶著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仿佛經過這一番努力,他的胳膊不再顫抖了。他鬆開了一點,低頭看著她。她也睜開眼睛,發現剛才那種使人害怕的光芒已經從他臉上消失了。她有些不敢正眼看他,心裏一陣慌亂,便又低下頭。

他又開始說話了,語調非常平靜。

“你說話算數嗎?不會收回你的諾言吧?”

“不會。”

“是不是因為我的熱情,使得你——那話是怎麽說的?——‘飄飄然’了?”

她無法回答,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隻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臉。

“我對你說過,你對我怎麽樣都行,就是不能說謊。現在我要你說實話,你究竟為什麽說‘我答應’的?”

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不過比剛才鎮定一些了。她兩眼朝下看,顯得難為情的樣子,同時抿著嘴笑了笑。

“看著我。是不是為了我的錢?”

“哎呀,雷特!你怎麽這麽說?”

“抬起頭來,別給我灌迷魂湯。我不是查爾斯,也不是弗蘭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隻要眨眨眼,就會上當。是因為我的錢嗎?”

“嗯——是,但不全是。”

“不全是?”

他似乎並沒有感到不快,他迅速吸一口氣,費了一番勁才把她的話引起的急切神情從眼角裏抹掉,而她卻因為過於慌亂而沒有覺察。

“喜歡我?”

“嗯,”她焦躁不安地說,“我要是說愛你愛得發瘋,那是瞎話,再說你也是知道的。”

“有時候我覺得你對說真話也過於認真了,我的小乖乖。難道你不覺得,即便是瞎話,你也應當說一聲‘雷特,我愛你’?哪怕言不由衷也沒關係。”

他究竟是什麽意思,她想不通,便更覺得糊塗。他的樣子很奇怪,很殷切,很傷心,又帶有諷刺的意味。他把手從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褲子口袋裏,她發現他竟然還握起了拳頭。

“哪怕失去一個丈夫,我也要說真話。”她認真地想。受到雷特的刺激,她的情緒又像往常一樣,激動了起來。

“雷特,那樣說就是撒謊呀,我們為什麽也要做那些蠢事呢?我剛才說了,我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對我說你並不愛我,可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我們都是流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天哪!”他飛快地自言自語道,把臉轉向一邊,“真是自作自受啊!”

“你說什麽?”

“沒什麽。”他看了看她,笑起來,但那笑聲並不愉快。“說個日子吧,親愛的。”說罷,他又笑起來,還彎腰吻了她的雙手。看到他不再心煩,情緒恢複正常,她鬆了一口氣,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著她的手,撫摩了一會兒,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說裏有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情節:妻子對丈夫沒有感情,後來才愛上了自己的丈夫?”

“你知道我從來不看小說的。”為了迎合他那輕鬆愉快的心情,她接著又說,“況且你不是說過嘛,夫妻相愛是最要不得的。”

“我他媽的說過的話也太多了。”他頂了她一句,然後就站了起來。

“別罵髒話。”

“這你可得適應一下,而且要學著罵。你得適應我所有的壞習慣。你說——你說喜歡我,而且還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錢,那就是代價的一部分。”

“唉,你不必因為我沒有撒謊,沒有滿足你的虛榮心,就朝我發火。你並不愛我,對不對?那我為什麽一定要愛你呢?”

“是的,親愛的,我不愛你,就像你不愛我一樣。我要是愛你的話,我也絕不會告訴你的。願上帝幫助那個真正愛你的人吧,你會讓他傷心的,親愛的。你就好比一隻殘暴的破壞成性的小貓,不管不顧,自信十足,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

“你不要這樣!你怎麽敢這麽放肆!”

“你的心跳得像隻小兔呢!”他譏諷地說,“不要說我自大,我覺得如果隻是喜歡的話,心也不至於跳得這麽快吧。你不必生氣,你這好像處女一樣羞羞答答的樣子完全是裝出來的。告訴我,要我從英國給你帶點什麽回來?戒指?你喜歡什麽樣式的?”

她有些猶豫,不知道該對雷特說的最後這句話產生興趣,還是像一般女性那樣,裝模作樣地將生氣這場戲再拖長一點。

“哦——鑽石戒指——雷特,一定要買個特別大的。”

“這樣你就可以在窮朋友麵前炫耀說:‘看這是什麽!’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給你買個特別大的,大到讓你那麽窮朋友隻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說,看她戴那麽大的鑽石戒指,真俗氣。”

他突然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她不知所措。

“怎麽了?你去哪裏?”

“回去收拾行李。”

“哦,可是——”

“可是什麽?”

“沒有什麽。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

他打開書房門,來到過道。斯嘉麗跟在後麵,她沒想到這出戲竟然這樣草草收場,感到有些失望。他順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是改變主意,就來信告訴我。”

“你就不——”

“怎麽?”這時他急著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你就不想和我吻別嗎?”她小聲說,怕被房子裏別的人聽見。

“一個晚上親了你那麽多次,還不夠嗎?”他反問道,低頭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這樣一個懂事的有教養的年輕女子——我剛才跟你說過,婚姻是有樂趣的,是不是?”

“啊,你真壞!”她氣得大聲嚷嚷起來,也顧不上怕奶娘聽見了,“你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

她轉身朝樓梯走去,心想他會伸出溫暖的手,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走。然而他卻打開了前門,一股冷風吹了進來。

“我一定會回來的。”他說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站在樓梯底下,看著關上了的大門發愣。

雷特從英國帶回來的戒指的確很大,大得斯嘉麗都不好意思戴了。雖然她喜歡華麗貴重的首飾,不過她似乎覺得大家都說這隻戒指很俗氣,當然,它也確實俗氣,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戒指當中是一顆四克拉的鑽石,周圍有一圈綠寶石。它蓋住了整整一節手指,讓手有不堪重負的感覺。斯嘉麗懷疑雷特是費了很大力氣定做了這隻戒指,而且是不懷好意,故意做得這麽紮眼。

至於雷特,戰爭期間他大做投機生意,就受到全城的痛恨,後來雖然又投靠共和黨人,卻也沒有讓人們更加痛恨。可奇怪的是,盡管他救了亞特蘭大一些要人的性命,卻遭到亞特蘭大的太太們最強烈的仇恨。

她們強烈不滿,並不是悔恨她們的丈夫依然健在,她們恨的是她們的丈夫之所以能夠健在,要歸功於雷特這樣一個人,要歸功於那讓人難堪的計謀。一連幾個月,她們都受到北方佬的譏笑和鄙視,痛苦不堪;她們甚至直言不諱,如果雷特真為三K黨著想,他就會采取更體麵的方式來解決。她們認為,他是故意把貝爾·沃特林扯進來,使得城裏有威望的人名譽掃地。因此,人們既不會感謝他救人,也不會寬恕他過去的罪過。

這些女人能吃苦耐勞,樂於助人,富有同情心,可是一旦有誰膽敢稍微違反她們那些不成文的法規,她們就會像複仇女神一樣,變得毫不留情。她們的法規也很簡單:擁護邦聯,尊敬老兵,忠於傳統,人窮誌不窮,寬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們看來,斯嘉麗和雷特把法規違反了個遍。

雷特救出來的那些人為了顧全麵子,也為了感謝雷特,想讓家屬保持沉默,卻難以辦到。在雷特和斯嘉麗還沒有宣布準備結婚的時候,他們倆就已經很不受歡迎了,不過大家表麵上還裝出客氣的樣子。如今就連這種冷淡的客氣都沒有了。他們訂婚的消息就像炸彈一樣突然炸開,威力又太大,全城為之震動,就連脾氣最好的女人談起來也非常激動。弗蘭克是她殺死的,他死了才剛剛一年,她這麽快又嫁人了。她嫁的這個叫巴特勒的男人不僅開著一家妓院,還跟北方佬和提包黨合夥幹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倆要是分開來,大家還覺得可以忍受,但是這樣肆無忌憚地結合在一起,實在讓人受不了。沒有教養,卑鄙無恥,兩個人都是!他們應該被趕出這個城市。

他們倆訂婚的消息要是換一個時間宣布,亞特蘭大也許會對他們倆采取較為寬容的態度。他們選擇的時間恰好是雷特的那些提包黨和叛徒朋友聲名最惡劣的時候,同時也正趕上當地的百姓反對北方佬及其追隨者的情緒最強烈的時候。此時,佐治亞州反對北方佬統治的最後一個堡壘剛被攻破,四年前謝爾曼從多爾頓以北向南進軍,由此開始的漫長戰役終於達到了**,屈辱的生活遍及整個佐治亞州。

三年來,聯邦政府一直依靠軍隊把自己的思想和統治強加在佐治亞州,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盡管完全是依靠武力維持。佐治亞州雖然是在北方佬的統治下,但是沒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裏的領導人仍不停地鬥爭,要求按照人民自己的意誌實行自治的權利。他們堅決抵製,不肯屈服,拒不接受華盛頓的旨意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亞州政府從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進行的抗爭是徒勞的,必輸的。這是一場不可能獲勝的鬥爭,但是它至少推遲了那不可避免的結局。在南方的其他州,已經有大字不識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進入了黑人和提包黨控製的州議會。但是佐治亞卻頑強抵抗,至今仍能避免這種厄運。三年中,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控製在白人和民主黨人手中,而北方佬軍隊到處都是,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官員的權力有名無實,他們除了抗議和抵抗之外,很難有所作為。而現在,就連最後一個堡壘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約翰斯頓及其部下從多爾頓往亞特蘭大節節敗退;而從一八六五年起,佐治亞的民主黨人步步退讓,聯邦政府在佐治亞州的權力日益增大,他們幹涉州裏的所有事務,影響百姓的生活,動用武力的情況日趨嚴重,軍方的命令越來越多,使得文職官員越來越無能為力。最後,佐治亞州淪為一個軍事區,不論州法律是否允許,一定要讓黑人參加選舉。

就在斯嘉麗和雷特宣布訂婚前的一個星期,舉行了一次州長選舉。南方民主黨人的候選人約翰·B·戈登將軍是州裏最受人愛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共同參選的共和黨人名叫布洛克。選舉進行了三天,而不是一天。一列列的火車把黑人從一個城市拉到另一個城市,沿途在各個選區投票選舉。布洛克當然獲勝。

如果說謝爾曼拿下佐治亞,百姓怨聲載道,那提包黨、北方佬和黑人最後攻克州議會所造成的怨恨是佐治亞州聞所未聞的。亞特蘭大,乃至整個佐治亞州,都群情激昂,怒氣衝天。

雷特·巴特勒偏偏是那個可恨的布洛克的朋友!

斯嘉麗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麽都不注意,所以她幾乎不知道這次選舉。雷特沒有參與這次選舉,他和北方佬的關係也和過去一樣。不過雷特總歸是一個叛徒,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這樁婚事成了以後,斯嘉麗也成了投靠北方的叛徒。對於敵人營壘中的人,亞特蘭大無意采取寬容或諒解的態度。他們訂婚的消息一傳開,人們想的全都是和他們有關的種種壞事,好事就都不記得了。

“因為你母親去世了,劈裏小姐又沒結過婚,沒有資格來——唔——來跟你談這件事,所以我覺得不能不來提醒你,斯嘉麗,巴特勒船長這個人,良家婦女都不應該嫁他,他是個——”

“他不僅救了梅裏韋瑟爺爺的命,還救了你的侄兒呢。”

梅裏韋瑟太太頓時氣得要命。一個鍾頭以前,她還跟爺爺有過一段不愉快的談話。那老頭兒說,即使雷特·巴特勒是個叛徒和流氓,她也不能一點都不感謝他,否則就是不把他這把老骨頭放在心上。

“他那樣做隻是在我們身上耍了一個鬼花招呀,斯嘉麗,讓我們在北方佬麵前出醜。”梅裏韋瑟太太接著說,“咱們都知道這個人是個大流氓,現在大家更是恨死他了。正經人是絕不會接待他的。”

“不接待他?這就怪了,梅裏韋瑟太太。戰爭期間,他也是經常出入你家客廳的呀,他還送給梅貝爾一件白緞子結婚禮服呢,是不是?難道就是我記錯了?”

“戰爭期間情況不同,好人也要接觸許多不怎麽樣的人——可那都是為了事業,是完全正當的。你千萬不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他不但自己沒有參軍打仗,還譏笑那些參軍的人,你說是不是?”

“他也參過軍。他在軍隊裏待了八個月,參加過最後一次戰役,在富蘭克林打過仗,是跟著約翰斯頓將軍投降的。”

“這我可沒聽說過。”梅裏韋瑟太太說,看樣子她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可是他沒受過傷。”她又得意地補了一句。

“沒受傷的人多了。”

“有點出息的人都受傷了,我就沒聽說誰沒受傷。”

這句話把斯嘉麗惹火了。

“你認識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啊,下雨不避,子彈不躲。現在請你聽著,梅裏韋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轉告那些愛管閑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長結婚,就算他為北方佬打過仗,我也不在乎。”

這位自認為尊貴的婦人氣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翹一翹的。這時斯嘉麗意識到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一個對她不滿的朋友,而成了公開的敵人。不過她毫不介意。梅裏韋瑟太太的所言所行都無法傷害她。除了奶娘,無論誰說什麽,她都不在乎。

劈裏一聽說他們要結婚就暈倒了,不過斯嘉麗熬了過來。阿什利聽到消息,突然老了許多,向她祝賀的時候,連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過來。保利娜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從查爾斯頓來信,讓她又氣又樂,原來她們聽到消息之後都嚇壞了,連忙阻止這門婚事,說這既有損於她自己的社會地位,還會危及她們的名望。梅拉妮緊蹙雙眉,誠心誠意地對她說:“巴特勒船長當然要比許多人想的要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辦法,這才救出了阿什利。他也算是為邦聯戰鬥過。不過,斯嘉麗,最好不要這麽倉促做決定,你說是不是?”這讓她都笑了起來。

“你做的很多事,埃倫小姐要是知道會傷心的。俺也很難過。不過這件事做得最不像話。嫁給一個下流胚!俺偏叫他下流胚!你不必說他是什麽好人家出身,那也沒有用。上等家庭出來的下流胚,也還是下流胚。斯嘉麗小姐,俺看著你從霍妮小姐手裏把查爾斯先生搶過來。你幹了很多事,俺都沒吭聲,像什麽把壞木頭當好木頭賣,說同行的壞話,一個人趕著車到處亂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讓弗蘭克先生送了命,你還不讓犯人吃飽,差點把他們餓死。這些事俺都沒吭聲,就連埃倫小姐在九泉之下也會責怪俺說:‘奶娘,奶娘!你怎麽不照看好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過去了,可這件事,俺不讚成。斯嘉麗小姐,你不能嫁給一個下流胚。隻要俺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這樣幹。”

“我愛嫁誰就嫁誰。”斯嘉麗冷冷地說,“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奶娘!”

“是啊,我早就該這麽辦了。俺要是不對你說這些話,還有誰會對你說這些話呢?”

“我一直在考慮,奶娘,我覺得你最好回塔拉去。我給你一點錢,還有——”

奶娘擺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

“俺有俺的自由,斯嘉麗小姐。不管啥地方,俺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俺不能丟下埃倫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俺一塊兒回塔拉,不然說什麽俺也不走。俺也不能丟下埃倫小姐的外孫,讓那個下流胚做繼父來撫養他們。俺就留在這裏,不走。”

“我不能讓你留在家裏頂撞巴特勒船長。我已經決定嫁給他,這沒有什麽可說了。”

“要說的話多著呢。”奶娘慢條斯理地頂了她一句,她那充滿淚水的老眼裏露出了決心大戰一場的神情。

“俺從來不想對埃倫小姐家的血脈說這樣的話,可是斯嘉麗小姐,你聽著,你完全是一頭騾子,配了一副馬籠頭。你可以把騾子的腳擦得光光的,把皮刷得鋥亮,把籠頭都用銅葉子包起來,拉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可是騾子還是騾子,這是騙不了人的。你就是這樣。你穿著綢子衣裳,開著鋸木廠,開著商店,又有錢,還擺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馬,可你終究是頭騾子。你也同樣騙不了人。那個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賽馬一樣漂亮,可他和你一樣,也是一頭套著馬籠頭的騾子。”

奶娘的目光似乎要將斯嘉麗刺穿。斯嘉麗聽到這樣的辱罵,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非嫁給他不可,你就嫁給他吧,誰讓你和你爸一樣固執呢。可是,你別忘了,斯嘉麗小姐,俺是不會走的。俺要在這裏待下去,看個究竟。”

後來他們在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時候,斯嘉麗把奶娘的話告訴了雷特,雷特一聽奶娘說的騾子套著馬籠頭,便大笑起來,弄得斯嘉麗又驚訝,又氣憤。

“我從來沒聽見有人用這樣簡潔的語言說明深刻的道理,”他說,“看來奶娘是個很有頭腦的老人,這樣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尊敬和諒解。不過我既然是頭騾子,恐怕永遠也不會得到她的尊敬和諒解了。婚禮之後,我興致勃勃地給她一個十元的金幣,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見到有人在金錢麵前不發軟的。她瞪了我一眼,謝了謝我,說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錢。”

“她幹嗎要那麽激動呢?為什麽所有人都要像老母雞似的圍著我咯咯亂叫呢?我和誰結婚,結幾次婚,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我從來不愛管閑事,可有些人為什麽老愛管別人的閑事呢?”

“我的小乖乖,世人什麽都可以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不愛管閑事的人。你為什麽要像一隻燙傷的貓似的嗷嗷亂叫呢?你不是常說無論人家怎麽議論你,你都不在乎嗎?為什麽不證明一下呢?你要知道,你在小事上都常常受人指責,更何況是這樣的大事,怎能指望躲過人們的非議?你早該知道,嫁給我這樣的壞人,是要招人議論的。如果我是個出身卑賤,一文不值的壞人,別人可能沒有多少話可說。可是我這個壞人又有錢,又幹得紅火——這當然就不可饒恕了。”

“我希望你有時候能認真一點。”

“我現在就很認真。好人看見壞人像芝麻開花一樣興旺發達,心裏就必然難受。高興點,斯嘉麗,你不記得你曾經對我說嗎,你之所以要很多錢,主要是為了能對任何人說見鬼去吧?現在你的機會來了。”

“可是我主要是想對你說見鬼去吧。”斯嘉麗一麵說,一麵笑了。

“你現在還想讓我見鬼去嗎?”

“沒有以前那麽想說了。”

“你什麽時候想說,就說吧。隻要能讓你高興就行了。”

“我並不感到特別高興。”斯嘉麗說,低頭漫不經心地親了他一下。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臉上閃了一閃,想從她的眼中找到什麽東西,可是什麽也沒找到。於是他一笑即止。

“忘掉亞特蘭大吧!忘掉那些老貓吧!我帶你來新奧爾良,是為了讓你高興高興的。我一定要讓你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