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兩個星期後,經過一場旋風式的求婚,斯嘉麗與弗蘭克·肯尼迪結婚了。她紅著臉告訴對方,他的求婚方式讓她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來拒絕他的熱情。

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在這兩個星期裏,斯嘉麗一直整夜在房間裏轉悠而不得安眠,暗恨他對自己給予的暗示和鼓勵反應遲鈍,同時祈禱休倫千萬不要寄什麽不合時宜的信來破壞她的計劃。感謝上帝,幸虧休倫是個最糟糕的通信者,隻喜歡收到別人的信,而不喜歡給別人寫信。當長夜漫漫,斯嘉麗在睡衣外麵披著埃倫那條褪色的圍巾,在臥室冰冷的地板上踱來踱去時,萬分擔心——她收到過威爾的一封短信,說喬納斯·威爾克森又到塔拉來過一次,發現她去了亞特蘭大,便大發雷霆,結果威爾和阿什利隻得把他趕出門去。威爾的信讓她再明白不過,交納額外稅金的期限愈來愈近了。看到日子一天天就這樣悄悄溜走,她簡直急得走投無路,恨不得能將沙漏抓到手裏,讓沙粒停止流動。

不過她將自己的感情掩飾得很好,角色扮演得非常出色,所以弗蘭克倒是一點也沒起疑心,隻看到了表麵上的一切——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這位美麗而柔弱無助的年輕寡婦,每天晚上在劈裏啪啦小姐的客廳裏接待他,滿臉崇敬,屏息靜氣地聽他談論將來的經營計劃,談論他將賺多少錢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對他的同情以及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的濃厚興趣,足以醫治他因休倫的所謂變心而造成的傷害了。他對休倫的行為感到痛心和困惑,而他的虛榮心,那種中年單身漢明知自己對女人已沒有吸引力的膽怯而敏感的虛榮心,更是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不敢寫信給休倫,責備她不忠,甚至連想到這個念頭,都讓他覺得害怕。但是跟斯嘉麗談談休倫,倒可以減輕他心頭的痛苦。斯嘉麗雖然一句壞話都沒說,卻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弗蘭克,她了解妹妹待他多麽不好,也明白真正賞識他的女人會給他怎麽的體貼和照顧。

小巧玲瓏的漢密爾頓太太就是這樣一位臉頰紅潤的可人兒,她一說起自己的苦楚便唉聲歎氣,而當他說點小笑話逗她高興時,又馬上發出銀鈴般令人歡快的甜蜜笑聲。她身上那件經奶娘洗得幹幹淨淨的綠色長裙,把她苗條的身段和細腰完全襯托出來,她的手帕和頭發裏總是飄出的淡淡幽香,是那麽迷人!這樣一個漂亮的小女子,在這個她壓根就不了解其艱難的險惡世界中,竟會如此孤苦伶仃,既沒有丈夫兄弟,也沒有父親來保護她,簡直是人世間的恥辱!弗蘭克覺得對於一個單身女人來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冷酷了,對此斯嘉麗也默默地表示同意。

劈裏家的氣氛令人愉快和寬慰,所以他每天晚上都來拜訪。奶娘總是站在前門對他微笑,而這樣的微笑是隻給有身份的人的,劈裏拿摻了白蘭地的咖啡招待他,還不斷奉承他,斯嘉麗則全神貫注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下午他有時外出做生意,也會讓斯嘉麗坐他的馬車同去。這些旅行特別愉快,因為她提出很多愚蠢的問題——“真是婦道人家”,他得意揚揚地自言自語。他忍不住笑話起斯嘉麗對做生意的無知,這時她就會笑著說:“哎呀,你當然不能希望像我這樣一個傻傻的小女人會懂你們男人的事呀!”

在他那老處男般的生活中,斯嘉麗讓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個堂堂男子,上帝賦予了他一種比別人更高尚的氣質,讓他來保護那些孤弱無助的蠢女人。

終於,他們站在一起舉行婚禮了,他握著她那信任的小手,她微微下垂的眼睫毛在微紅的雙頰上方形成兩道濃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麽發生的。他隻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完成了某種浪漫而令人激動的大事。他弗蘭克·肯尼迪居然讓這個美人兒傾倒,投入他有力的懷抱裏了。這是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他們的婚禮沒有請任何親友參加。證婚人是從大街上叫來的陌生人。斯嘉麗堅持這樣做,他盡管不情願,最後卻讓步了。他原本希望妹妹和妹夫能從瓊斯博羅來參加婚禮的。要是能在劈裏小姐的客廳裏舉行個招待會,請朋友們來喝喝酒,祝賀新娘,那他會更高興的。可是斯嘉麗甚至連劈裏小姐也不讓來。

“就我們兩個人,弗蘭克,”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就像私奔一樣。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麵去結婚!親愛的,為了我,求你了!”

正是這種他至今還覺得新鮮的討人喜歡的言辭,以及她抬頭央求時那淺綠眼睛的眼角邊掛著的晶瑩淚珠,終於把他征服了。男人總得對新娘做出點讓步吧,尤其是關於婚禮的事,因為女人對於這種容易動感情的事總是看得很重的。

就這樣,他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就結婚了。

弗蘭克給了她三百元,不過卻不理解她為什麽要那麽急。剛開始他還有點不太情願,因為這意味著他馬上購買鋸木廠的希望落空了。不過,他總不能眼看著她們一家子被攆出去吧,而且一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的失望情緒很快就開始減退,再看看她對他的慷慨感激涕零的模樣,失望情緒於是一掃而空。過去還從來沒有女人對弗蘭克感激過,因此他覺得這筆錢花得很值。

斯嘉麗打發奶娘立即回塔拉,帶回去三個任務:一是將錢交給威爾,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將韋德帶到亞特蘭大來。兩天後她接到威爾的一個便條,她把便條帶在身邊,看了一遍又一遍,越看越開心。威爾說稅款已經付清,喬納斯·威爾克森得知這一消息後,“表現得相當無禮”,不過尚未做出其他威脅。威爾最後還送上了他的祝福,不過那是簡潔公式化的套語,不帶絲毫個人的意見。她知道威爾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也理解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所以他既不會責怪也不會對她加以讚許。但是阿什利會怎麽想呢?她很想知道答案——不久以前我還在塔拉對他說過那種話,他如今會怎樣看我呢?

她還收到休倫寫的一封信,裏麵錯字連篇,措辭激烈,咒她罵她,並還有斑斑淚痕,總之是一封充滿惡毒語言但卻是她真實情感的信,讓她終生難忘,而且永遠也不會原諒寫信的人。不過既然塔拉已經安然無事了,至少掙脫了眼前的威脅,這給她帶來的快樂是連休倫的惡言惡語也無法衝淡的。

讓她認識到如今她的家在亞特蘭大而不是塔拉還真不容易。她在拚命為那筆稅金奔走,滿腦子裏隻有塔拉及其麵臨的危險,甚至在結婚的那一刻,她也沒有意識到她為了保全那個家而付出的代價竟然是永遠離開那裏。現在木已成舟,她才意識到這一點,因此格外想家。不過事情已經無法反悔了!她既然選擇了交易,就得遵照執行。她對弗蘭克挽救了塔拉還是非常感激的,因此也就對他動了情,同時下定決心不讓他對娶她為妻感到懊悔。

亞特蘭大的女人對於鄰居家的事了解跟自己家裏的差不多,而且更感興趣。她們全都知道弗蘭克·肯尼迪同休倫·奧哈拉之間有“默契”已經好幾年了。事實上,他曾經羞答答地說過準備明年春天結婚。因此他和斯嘉麗悄悄結婚的消息一經宣布,便引起大家紛紛議論、猜測和懷疑,也就不足為怪了。梅裏韋瑟太太一向喜歡刨根問底,便直截了當地質問弗蘭克為什麽跟妹妹訂了婚,到最後卻娶了姐姐。後來她告訴埃爾辛太太,她得到的全部回答竟是對方的一副傻相。不過即使是梅裏韋瑟太太這樣心髒強悍的人,也不敢用同樣的話題去責問斯嘉麗。這些天來,斯嘉麗表現得夠淑女,也夠溫柔,但是她眼裏的洋洋得意卻叫人看了惱火。她這人渾身長刺,誰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亞特蘭大人都在議論她,但她毫不在乎,畢竟嫁人本身並沒有什麽不道德的。塔拉已經安全了,就讓人家說去吧。她要考慮的事情還多著呢,最重要的是要巧妙地讓弗蘭克明白他的店必須賺更多的錢。知道喬納斯·威爾克森的威脅後,她就再也無法安寧,除非自己和弗蘭克往後能有點積蓄。哪怕沒有什麽意外事情發生,弗蘭克也應該賺更多的錢,這樣她才能攢下明年的稅金。此外,她心裏還老牽掛著弗蘭克提起過的鋸木廠。有了鋸木廠,弗蘭克就可以賺許多錢。現在木材貴得離譜,誰有了鋸木廠誰就可以發財。她暗自發愁,因為弗蘭克的錢交了塔拉的稅後,就不夠買那家鋸木廠了。她下定決心要讓弗蘭克那家店盡量多賺錢,快賺錢,這樣他就能買下鋸木廠,免得被別人截和。她知道這是一筆好買賣。

如果她是男人,想要買鋸木廠的話,她一定會把店鋪抵押出去。婚後第二天,她向弗蘭克暗示這一想法時,他隻是微微一笑,讓她那可愛的小腦袋瓜不必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還知道什麽叫抵押,這讓他有點訝異。起初他還覺得很有趣,但是婚後沒幾天,這種樂趣便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震驚。有一次他無意間告訴她“有些人”(他很謹慎地沒有講出姓名來)欠他的錢,暫時還不起,而他當然不願意向這些老朋友和紳士們逼債。弗蘭克很後悔對她提起了這件事,因為從那以後,斯嘉麗一次又一次問起這件事來。她還裝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氣,說自己隻是出於好奇,想知道究竟是哪些人欠了他的錢,一共欠了多少。一提到這件事,弗蘭克就開始躲閃,緊張不安地幹咳,擺擺手,重複那句關於她可愛的小腦瓜的氣人話。

弗蘭克漸漸明白過來,這可愛的小腦袋瓜也是個“善於算計”的腦袋瓜,實際上比他自己的要會算計得多。這讓他有些不安。他發現她很會心算,能將一長串數字飛快地加起來,而他遇到三個以上的數字,都得用紙筆才能計算,不禁目瞪口呆。還不隻如此,連分數對她來說也不在話下。他覺得一個女人懂得分數和生意這等事情多少有失體麵,他認為哪怕她不幸生來就有男人一樣的理解能力,她也應該假裝不懂。如今他不再喜歡跟她談生意上的事情了,婚前他以為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釋是很愉快的事。現在看到她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所以作為男子漢,他對女人的這種表裏不一難免有幾分憤怒。更糟糕的是他發現女人還具有頭腦,這讓他作為男人的那種飄飄然的感覺煙消雲散。

弗蘭克婚後究竟是什麽時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明白斯嘉麗為了嫁給他而用了心機,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也許是那位顯然未婚的托尼·方丹來亞特蘭大做生意時,向他透露的。但也可能是他在瓊斯博羅的妹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後,大吃一驚,直接寫信告訴他的。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並沒有從休倫本人那裏聽到任何消息。休倫從未給他寫過信,他自然也不好寫信去解釋。既然他已經結婚了,解釋還有什麽用呢?一想到休倫可能永遠也不明真相,永遠以為他負了心,他就深感內疚。說不定旁人也都這樣想,都在非議他呢!這無疑會讓他的處境很尷尬。而他又無法洗刷自己,因為男人總不好說自己被女人弄昏了頭吧,一個有身份的男人總不能到處宣揚妻子用謊話讓他上了圈套吧。

斯嘉麗已經是他的妻子了,而妻子有權要求丈夫忠誠。再說,他不願讓自己相信她隨隨便便就嫁給了他,對他根本沒有感情。他那男人的虛榮心不允許這種想法長期盤踞在心中。他寧願相信斯嘉麗是突然愛上了他,於是便撒了個謊把他勾引到手。一切的一切都很令人費解。他清楚,對於一個比他小一半的漂亮精明女人來說,自己並沒有什麽吸引力,不過弗蘭克畢竟是個紳士,隻會將疑惑藏在心裏。斯嘉麗已經是他的妻子,他可不能用一些可笑的問題去侮辱她,更何況那也於事無補!

弗蘭克並沒有刻意想挽回什麽,在他看來,自己的婚姻算是美滿的了。斯嘉麗即使是在女人裏麵,也算得上是美麗動人的了,在他看來簡直是完美無缺——除了太任性。婚後他很快發現,隻要順著她,生活就可以過得很愉快,不過要是不依她的話——還是依著她吧,她就像孩子那樣高興,老是笑啊笑的,說些傻裏傻氣的小笑話,坐在他的腿上,捋他的胡須,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她還會表現得出人意料地溫柔和體貼,每天晚上他回家時,她已經把拖鞋烘在火爐邊,還大驚小怪地抱怨說他腳濕了,生怕他又要感冒頭疼了。她從不忘記他喜歡吃雞肫,咖啡裏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斯嘉麗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適——隻要事事順著她。

結婚兩個星期後,弗蘭克染上了流感,米德醫生讓他臥床休息。在戰爭的頭一年,弗蘭克因為得了肺炎而在醫院裏躺了兩個月,從那以後,他生怕再次染上肺炎,所以這次也樂得躺在**蓋著三條毯子發發汗,喝奶娘和劈裏姑媽每隔一小時送來的湯藥。

病老不見好,弗蘭克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對店鋪也愈來愈擔心。現在店裏的事情由一個站櫃台的店員在負責,每天晚上到家裏來匯報一下當天的交易。不過弗蘭克還是不放心。他很煩躁,直到斯嘉麗把冰涼的小手放在他額頭上。斯嘉麗一直等待著這個機會,便試探著說:“你瞧,甜心,你要是老這樣煩躁,我也受不了啦。還是讓我去看看情況究竟怎樣了吧。”

她終於去了。他有氣無力地提出反對時,卻被她微笑著說通了。在她新婚的這三個星期裏,她一直都想看看他的賬本,好查明他的財產狀況。如今他病倒了,真是難得的機會啊!

店鋪就在五星街附近,新修的屋頂在被煙熏黑的舊磚牆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從人行道直到街邊搭著個板篷,板篷柱子的長鐵杆上拴著幾匹騾馬,騾馬背上覆著破毯子和棉絮,腦袋在蒙蒙細雨中耷拉著。店鋪裏麵的布局幾乎是布拉德在瓊斯博羅那家店的翻版,隻是燒得呼呼作響的爐子周圍沒有閑人在消遣和向沙箱裏吐煙草汁罷了。店鋪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卻昏暗得多。板篷擋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陽光,店裏又髒又暗,隻有兩側牆壁高處的兩個有蠅屎斑的小窗能透進一絲亮光。地板上撒滿了沾著爛泥的木屑,到處是塵土和髒東西。店裏的前頭一部分還算整齊,陰暗處立著一些很高的貨架,上麵堆滿了色彩鮮豔的布匹、瓷器、炊具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後麵,也就是後邊那個部分,便一團糟了。

隔板後麵就沒有地板了,硬地上零亂地堆放著各式各樣的貨物。在半明半暗的隔間裏,她看到成箱成捆的貨物,還有犁鏵、馬具和廉價的鬆木棺材。黑暗中還擺著些二手家具,從廉價的桉木到紅木、花梨木家具都有,另外還有一些華麗的舊織錦椅墊和馬鬃椅墊,同周圍的昏暗環境格格不入。地上還亂扔著一些瓷便壺、碗碟和高爾夫球棒;四壁周圍還有幾個深深的貯藏箱,裏麵黑咕隆咚的,需要點起蠟燭才能看清楚裏麵裝著些種子、鐵釘、螺栓和木工用具。

“我還以為弗蘭克這樣婆婆媽媽像老處女似的,肯定會把店鋪弄得更整潔些呢。”她一麵暗想,一麵用手帕擦擦弄髒了的手。“這地方簡直是個豬圈。他這是怎麽開店的呀!他隻需要把灰塵撣掉,把貨物擺到前麵去讓人們看得見的地方,肯定能賣得快多了。”

既然他的貨是這麽亂,他的賬目也好不了!

她想,“我現在得看看他的賬本了。”於是端起燈,到店鋪前麵去了。站櫃台的男孩威利不情不願地把背麵很髒的厚厚的賬本遞給她。很顯然,他盡管年輕,卻同弗蘭克看法一樣,認為生意上的事女人不應當摻和。不過斯嘉麗用嚴詞鎮住了他,打發他出去吃午飯。等他走後,她感到舒坦多了,因為他那不以為然的神氣叫她很惱火。她坐在靠近爐子的一張破椅子上,盤起一條腿,將賬本攤在腿上。這時正是吃午飯的時間,街上空無一人。店裏也沒有顧客來,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著賬本,仔細審查弗蘭用花體字寫的一行行人名和數字。果然不出她所預料,賬本顯示弗蘭克真的缺乏生意人的頭腦,她不禁皺起了眉頭。欠賬至少有五百元了,有些已經拖欠了好幾個月,而那些欠債人她都認識,其中就有梅裏韋瑟家和埃爾辛家。從弗蘭克不願意提起“人們”欠他錢的態度來看,她一直以為這筆錢為數不多呢。想不到竟是這麽大一筆啊!

“要是他們真還不了,為什麽還照樣來買東西呢?”她惱火地想,“要是他明明知道他們還不起錢,為什麽還照樣把東西賣給他們呢?隻要他催他們還錢,他們當中許多人會還的。埃爾辛家既然給範妮買得起新緞子禮服,辦得起奢華的婚禮,也肯定還得起錢。弗蘭克就是心太軟了,大家都利用了他這一點。哎呀,隻要他把一半欠債收回來,就能買下那家鋸木廠,而且輕易就能替我交清稅金了。”

於是她想:“弗蘭克竟然還想去經營鋸木廠呢!那可真是見鬼了。要是他把這個店都開得像個慈善堂,他又怎麽指望在鋸木廠上賺錢呢?不到一個月,廠子一準兒會被政府沒收掉。對了,要是讓我來經營這家店,準比他強多了。讓我來經營鋸木廠,也肯定比他行,哪怕我對木材生意一竅不通!”

斯嘉麗從小是這樣的傳統中長大,即男人無所不能,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因此女人可以把生意做得和男人一樣出色,甚至更好,這種想法對斯嘉麗來說是顛覆性的,讓她很震驚。當然,她也發現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不過這令人愉快的假設一旦進入了大腦,就揮之不去。她以前從來沒有將這種驚人的想法說出來過。她默默地坐在那裏,那本厚厚的賬簿攤開放在腿上,嘴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心想在塔拉的那幾個月艱難日子裏,她可的確幹過男人的活,而且幹得還相當不錯呢。她一直受到這樣的教育,認為女人是不能單獨成事的,可是在威爾到來之前,她沒有任何男人的幫助,不也照樣把種植園管起來了嗎?那麽,她在心裏嘀咕著,我相信即使沒有男人幫助,女人也沒有成不了的事——除了懷孩子,而且天曉得,任何神誌正常的女人,隻要不是萬不得已,誰願意懷孩子呀。

一想到自己和男人一樣能幹,她便突然感到一陣自豪,急切想加以證明,想像男人一樣來為自己掙錢。自己掙來的錢將是她自己的,用不著再去向男人要,也用不著向他報賬了。

“我真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錢,將那家鋸木廠買下來。”她大聲說道,然後歎了一口氣,“我一定要使廠子興旺起來,連一塊木片也不賒給人家。”

她又歎了口氣。她實在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去弄錢,因此這個主意隻能束之高閣。弗蘭克隻需要把欠款收回來,就能買下鋸木廠。這樁生意穩賺不賠。等到他有了這家鋸木廠之後,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把廠子開得比店鋪開得好。

她從賬本背麵撕下一頁,開始把那些已經好幾個月沒還錢的人的名單抄下來。她一回家就要向弗蘭提出這件事。她要讓他明白,即使他們都是些老朋友,即使催他們還賬確實有點難為情,但是這些人無論如何也得還了。這也許會讓弗蘭克為難,因為他膽小怕事,喜歡朋友們說好話。他的麵皮太薄了,寧可不要錢也不願去討債呢。

也許他會告訴她大家都沒有錢還債。嗯,這也許是真的,貧窮對於她來說確實不是什麽新聞了。可大家都保留有一些銀器和珠寶,或者還有一點房產。弗蘭克可以把它們當現金要來嘛。

她可以想象自己給弗蘭克出這個主意時,他有多惱火,竟然要去拿朋友的首飾和財產!“是呀,”她聳了聳肩膀,“他愛悲歎就悲歎去好了。我要告訴他,他可以為了友誼而甘願繼續受窮,我可不願意。要是弗蘭克沒有一點勇氣,也就不會出人頭地!他必須出人頭地!他必須賺錢,即使我不得不當家掌權,也要他這樣去做。”

她正強打精神,咬緊牙關忙著抄寫時,店鋪的前門忽然推開了,一陣冷風隨著刮進來。一位高個子男人邁著印第安式的輕快腳步走進了昏暗的店裏,她抬頭一看,原來是雷特·巴特勒。

隻見他光彩照人,衣服和外套全是新的,一件時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實的肩膀上往後飄著。當他倆的目光相遇時,他摘下頭上那頂高帽子,將手放在胸前有皺褶的潔白襯衫上,深深鞠了一躬。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在褐色的麵孔襯托下顯得分外觸目,他那雙大膽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著。

“我親愛的肯尼迪太太,”他邊說邊朝她走去,“我最親愛的肯尼迪太太!”接著便歡快地放聲大笑起來。

一開始她像是看見鬼闖進來似的,嚇了一大跳,隨後連忙放下那隻盤著的腿,挺起腰來,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去拜訪了劈裏啪啦小姐,聽說你結婚了,就匆匆趕來向你道喜。”

她想到那次在他那裏受到的侮辱,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還敢來見我!”她叫了起來。

“恰恰相反!你怎麽還敢見我?”

“哎喲,你真是最最——”

“讓我們休戰,好不好?”他低頭朝她咧嘴一笑,這種一閃即逝的微笑顯得輕率,但並沒有對他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或對她的行為有所責備的表示。她也不禁報之一笑,很不自在地苦笑。

“真遺憾他們沒絞死你!”

“恐怕別人也這麽想。來,斯嘉麗,放鬆些吧。你看上去像吞了一根鐵條似的,這樣不好看。毫無疑問,你已經有充分的時間忘掉我那個——嗯——我開的那個小小的玩笑了吧。”

“玩笑?哼!我是絕不會忘掉的!”

“噢,是嘛,你會的。你隻是裝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罷了,因為你認為隻有這樣才是正當體麵的。我可以坐下來嗎?”

“不行。”

他在她身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又咧嘴一笑。

“我聽說你連兩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說道,然後嘲諷地歎了口氣,“女人真是善變啊!”

他見她不回答,又繼續說下去。

“告訴我,斯嘉麗,作為朋友——最親密的老朋友,請你告訴我,你要是等到我出獄以後,是不是更明智一些?還是說跟老弗蘭克·肯尼迪結婚,比跟我更有**力?”

像往常一樣,每當他的譏諷惹得她怒火中燒時,她總是以大笑取代憤怒來反擊他的無禮。

“別胡說八道。”

“你能不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回答一個讓我困惑了很久的問題?你輕易就嫁給了兩個你根本不愛,甚至連感情也談不上的男人,你就不感到惡心,內心就不抗拒?還是說,我對於南方女性的脆弱認知有錯誤?”

“雷特!”

“我有答案了。盡管小時候人們向我灌輸過這種美好的想法,說女人都是脆弱、溫柔而敏感的動物,但我總覺得女人具有一種男人所不具備的韌性和耐心。不過照歐洲大陸的禮教習俗來看,夫妻之間彼此相愛畢竟是一種非常糟糕的結合形式。非常糟糕的趣味。我一向覺得歐洲人在這件事情上的觀點很好,為彼此方便而結婚,為尋歡作樂而戀愛,這很明智,你說是嗎?你比我想象的更像歐洲人。”

要是向他大喊一聲:“我才不是為了方便而結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遺憾的是,雷特已經抓住了她的要害,要是提出抗議,說自己清白無辜,受了委屈,那隻會讓他嘴裏冒出更多帶刺的話來。

“看你說到哪裏去了。”她冷冷地說。她急於轉移話題,便問:“你是怎麽出來的?”

“哦,這個嘛,”他擺出一副輕鬆自在的神氣回答說,“倒是沒遇到多大麻煩。他們今天早晨放了我。我設了個局,對華盛頓的一位朋友進行了訛詐,此人是聯邦政府中的高官,一個傑出的家夥——一位鐵杆的愛國者,我從前常常從他那裏為邦聯購買軍械和有裙箍的女裙。他注意到我的困境後,馬上施加影響,我就被放了出來。影響力就是一切,斯嘉麗,有罪無罪隻是個學術問題。”

“我敢發誓,你才不無辜呢。”

“沒錯。既然已經逃出了羅網,我現在就老實承認我是犯了殺人罪。我確實殺了那個黑鬼。他竟敢對白人女子傲慢無禮,我身為南方的白人紳士,還能做點別的嗎?既然我在向你坦白,我還得承認我在一家酒吧和一位北方佬騎兵吵了一架,然後拔槍把他給崩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沒受到指控,也許某個其他可憐蟲代替我上了絞刑架吧。”

他對自己的殺人勾當如此津津樂道,斯嘉麗聽得渾身發冷。譴責的話就要衝口而出,這時她卻突然想起埋在塔拉葡萄藤下的那個北方佬。殺了他就像踩死隻蟑螂一樣,她沒有絲毫良心上的不安。既然她同雷特一樣有罪,她又憑什麽指責他呢。

“既然我已經向你和盤托出了,隻要你嚴守秘密(那就是說千萬不要告訴劈裏啪啦小姐),我也就不瞞了。我確實有那筆錢,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銀行裏。”

“那筆錢?”

“是的,就是北方佬最愛打聽的那筆錢。斯嘉麗,你上次向我借錢時,我沒有給你,那可不是小氣啊。我要是開了張支票給你,他們就會順藤摸瓜,到時候恐怕你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的。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動聲色。我知道那筆錢很安全。假如倒了大黴,他們找到了這筆錢,想從我手裏拿走,那麽我就會把戰爭期間賣槍支彈藥給我的北方愛國人士一個個都點出名來。那時候就將會是一樁醜聞,要知道他們中間有些人如今已在華盛頓身居要職了。事實上,正是我威脅要透露有關他們的秘密,這才讓我出了獄呢。我——”

“你的意思是你——你真的有邦聯的金子?”

“不是全部。天哪,怎麽可能是全部?以前做封鎖線生意的,至少有五十人把大筆的錢存在拿騷、英國和加拿大。南部邦聯的支持者中那些冥頑不化之徒很討厭我們。我賺到了將近五十萬。斯嘉麗,你想想,五十萬元,要是你當時能克製住你那火暴性子,不匆匆忙忙再結婚的話!”

五十萬元。一想到竟然有那麽多錢,她就感到心痛,仿佛大病了一場似的。他嘲諷她的話在她的腦子裏一掠而過,甚至可以說是聽而不聞。很難相信在這充滿苦難和貧窮的世界上竟會有這麽多錢。這麽多的錢,如此之多,卻都是別人的,別人輕而易舉就拿到了,卻並不需要它。而她卻隻有一個又老又病的丈夫和這肮髒而微不足道的小店!真不公平啊!雷特·巴特勒這樣的流氓富得流油,而背負沉重負擔的她卻幾乎兩手空空。她恨他,恨他穿得像個花花公子似的坐在這裏奚落她。嗯,她才不會奉承他的聰明,那會使他更洋洋得意的。她想找些尖刻的話來刺他。

“我猜你以為將邦聯的錢據為己有是理所當然的吧。得了吧,才不呢。這明明白白就是偷,而且你心裏也很清楚。憑良心說,我是絕不會要的。”

“哎喲,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他驚叫起來,故意皺著眉頭,“不過,我究竟偷誰的了?”

她沒吭聲,努力想到底是誰的。說到底,他所幹的也就是弗蘭克幹的那一套,不過後者的規模小得多罷了。

“這筆錢中有一半是我賺來的,”他接著說,“是靠北方那些愛國者的幫助,正當賺來的。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潤,這些人心甘情願出賣背後的聯邦。還有一部分來自戰爭開始時我在棉花上的一小筆投資,這些棉花我買進時很便宜,到英國工廠急切需要棉花的時候,便以每磅一元的價格賣出去。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糧食投機買賣賺來的。為什麽我就該讓北方佬來侵吞我的勞動果實呢?不過剩下的錢的確屬於邦聯所有,是賣棉花所得。邦聯讓我們將棉花設法通過封鎖線運出去,然後在利物浦以天價出賣。他們把棉花賒給我,讓我用賣得的錢給他們買回皮革和槍械。我賒到了棉花,準備買回他們所要的東西。我奉命將金子存在英國銀行裏,以我的名義,這樣我的信用會好一些。你還記得嗎,封鎖線吃緊之後,我的船根本不能進出南方的任何港口,所以錢也就隻好留在英國了。我該怎麽做?難道要我像傻瓜一樣,把所有的金子從英國銀行裏提出來,設法弄回威爾明頓,然後讓北方佬抓住?封鎖線吃緊,那難道是我的錯?戰爭失敗了,難道也是我的錯?錢是屬於邦聯所有,可是怎麽說呢,如今邦聯已經不存在了——雖然你從未得到確實消息,隻是聽別人談起過而已。那麽,這筆錢我又該給誰呢?給北方佬政府嗎?讓人把我當賊看待,我可不想這樣。”

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個皮盒子,抽出一根長長的雪茄,津津有味地聞了聞,裝出一副焦急的模樣瞧著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讓他去死吧,他總是搶先我一步,”她想,“他的話總是似是而非,可恨我就是指不出到底錯在哪裏。”

“你可以把錢分給那些真正需要錢的人嘛,”她一本正經地說,“邦聯是不存在了,可是還有許多邦聯支持者正全家挨餓呢。”

他把頭朝後一仰,不客氣地放聲大笑。

“你一裝出現在這副偽善的樣子,真是再迷人,再可笑不過了,”他嚷嚷道,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斯嘉麗,說老實話。你不會撒謊。愛爾蘭人是世界上最不善於撒謊的。來吧,實話實說吧。你從來都不在乎已經不複存在的邦聯,更不會去關心那些挨餓的邦聯支持者。除非我把大部分錢給你,要不然我要是提出把所有錢都分掉,你準會尖叫起來抗議的。”

“我才不要你的錢呢!”她反駁道,盡量裝出一副冷漠嚴肅的樣子。

“哦,是嗎?你這會兒都急得手心癢癢了。隻要我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的銀幣,你就會撲過來搶的。”

“如果你到這裏來就是為了侮辱我和笑我窮的話,那你就請便吧。”她一邊抗議,一邊拿開腿上那本厚厚的賬簿,以便站起來,讓她的話顯得更有力些。他見狀立馬站起來,湊到她跟前,笑著將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一聽到大實話便發火,這個脾氣什麽時候才能改呀?你諷刺別人時可毫不客氣哦,為什麽一講你就不行了呢?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認為‘有所欲’是一種不錯的品德。”

她不太明白“有所欲”是什麽意思,不過既然是好話,她也就不那麽生氣了。

“我來不是為了要嘲笑你窮,而是想來祝你婚姻幸福和健康長壽的。對了,你妹妹休倫對你的偷竊行為怎麽想的呢?”

“我的什麽?”

“你從她的鼻子底下偷走了弗蘭克。”

“我沒有——”

“好啦,我們不必在措辭上躲躲閃閃了。她到底怎麽說的?”

“她什麽也沒說。”斯嘉麗說。

他一聽便眉飛色舞起來,指出她在撒謊。

“她可真無私啊。來吧,讓我來聽聽你哭窮吧。我當然有權了解囉,前不久你還到牢裏來找過我呢。弗蘭克的錢沒你希望的那麽多吧?”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放肆。她要麽忍受,要麽就請他離開。不過此刻她並不想趕他走。他說的話雖然帶刺,但都是些帶刺的大實話。他了解她的所作所為,也了解其背後的原因,但他卻似乎並沒有因此而看不起她。雖然他提出的問題一針見血,令人討厭,但好像還是出於一片好心。他是她唯一可以彼此講實話的人。這對她是一種寬慰,因為她已經很久不向別人吐露自己的心事了。每次她把心裏話說出來,人們似乎都大吃一驚。和雷特談話,就像是穿了一雙太緊的鞋跳舞之後再換上一雙舊拖鞋,那叫一個輕快,一個舒適。

“你弄到交稅的錢沒有?你可不要告訴我塔拉的危險還沒解除吧。”此時他的聲音有了不一樣的調子。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那雙黑眼睛,發現他臉上有一種表情,讓她先是感到吃驚和惶惑,接著便突然笑了起來,笑得那麽甜蜜,那麽迷人。最近這些日子,她的臉上難得現出這樣的笑容。他可真是個出人意料的壞東西,可是有時候又顯得那麽好!她總算明白了,他之所以來看她,並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急需的那筆錢。她總算明白他為什麽一出牢房便急急忙忙來找她了。雖然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實際上,隻要她還需要錢,他便會借給她的。不過,盡管如此,她要是膽敢譴責他,他還是會折磨她,侮辱她,對自己的意圖矢口否認的。他還真是叫人難以捉摸啊。難道他真的在乎她,並不像他否認的那樣?還是他另有企圖?也許是後者吧,她想。不過誰知道呢?他有時候淨做些這樣奇奇怪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