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她走出司令部時,正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廣場上的士兵都到棚屋裏躲雨去了,大街上空****的。她看不到任何車輛,便知道自己隻有大老遠地走回家了。

她一路艱難地走著,白蘭地的熱勁漸漸消退了。寒風吹得她渾身發抖,冰冷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像針刺一般。劈裏姑媽那件薄薄的外套很快就被雨水淋透了,難受地裹在身上。她知道那件天鵝絨裙子也快完了,帽子上的羽毛也耷拉了下來,就像下雨天原主人在塔拉院裏走動時那樣。人行道上的磚塊已經損壞了,而且大段大段的地方已經根本沒有磚了。這些地方的泥已經齊腳踝深,她的便鞋陷在泥裏,像是被膠粘住了似的,甚至一拔腳鞋就掉了。每一次她彎下腰去用手提鞋時,裙子的下擺便落在泥裏。她甚至都懶得繞過泥坑,而是提著沉重的裙子徑直走過去。她能感覺到裹在腳踝上的濕裙子和褲腿冰冷冰冷的,可是她已經顧不上這套衣裳的命運了,盡管她曾經在它身上押了那麽大一筆賭注。她隻覺得淒冷、灰心和絕望。

在說了那些大話之後,她怎麽能夠就這樣回塔拉去見大夥呢?她怎麽能夠開口對他們說,你們都得離開——到某個地方去?她怎麽能夠丟下那一切,紅色的土地、高大的鬆樹、黑黝黝的沼澤地,還有寂靜的墳地?更何況埃倫還躺在那柏林深處!

她沿著溜滑的道路吃力地往前走著,心中燃起著對雷特的仇恨之火,他真是無賴透頂了!她希望他們把他絞死,這樣她以後就用不著再見到這個對她的丟臉和屈辱了如指掌的人了。當然,他要是願意的話,本可以替她弄到那筆錢的。啊,絞刑真是太便宜他了呢!感謝上帝,他此刻已經看不見她了,看不見她渾身濕透、披頭散發、牙關打戰的模樣!她一定很狼狽,他準會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黑人都衝她齜牙咧嘴地一笑,她則他們的哄笑聲中,在泥濘中跌跌爬爬地匆匆走過,有時則不得不停下來喘著氣,扯一下鞋。他們竟敢嘲笑她,這些黑猴子!他們竟敢笑話她,笑話塔拉種植園的斯嘉麗·奧哈拉!她恨不得用鞭子把他們全都抽一頓,抽得他們的脊背鮮血淋漓。那些北方佬真該死,竟然把他們給解放了,讓他們隨意嘲笑白人!

她沿著華盛頓街往前走去,四周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樣陰沉。這裏一點也沒有她在桃樹街見到的那種喧鬧和歡樂氣氛。從前這裏曾經有過許多漂亮的房屋,如今重建起來的寥寥無幾。放眼望去,全都是些經過煙熏火燎的房基和孤零零的黑煙囟(如今叫作謝爾曼的哨兵)。雜草叢生的小徑通往原先的房屋所在,隻見曾經的草坪如今鋪滿了枯草,馬車踏步上刻著她熟悉的名字,還有那再也不知韁繩為何物的拴馬樁。淒風和冷雨,淤泥和禿樹,寂靜與荒涼。她的雙腳是那麽濕啊,而回家的路又是那麽長啊!

她聽到背後有馬蹄踏水的聲音,便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更往裏靠一點,以防劈裏啪啦姑媽的那件外套上濺上更多的汙泥。一輛四輪馬車慢慢駛近,她回過頭去觀看,要是趕車的是個白人,便央求他帶上一程。當馬車經過身邊時,盡管大雨使得視線不清,她還是看得見駕車的人從齊下巴的防雨布上探出頭來。他的相貌有些熟悉,於是她便走上前去看個仔細。那人不好意思地輕輕咳了一聲,馬上用一種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喊道:“哎呀呀,這不是斯嘉麗小姐嗎?”

“啊,肯尼迪先生!”她叫了起來,蹚過街道,俯身靠在泥濘的車輪上,全然不顧外套會不會被弄得更髒。“我這輩子還沒遇到誰能讓我這樣高興呢!”

她的話一聽就知道並非是客套,這讓他高興得臉都紅了。他隨即從馬車的另一側吐出一大口煙葉汁,然後輕快地跳下來。他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掀起那塊防雨布,扶她上了馬車。

“斯嘉麗小姐,您一個人跑到這裏幹什麽來了?難道您不知道最近這裏很危險嗎?瞧啊,你渾身都濕透了。來,快拿毯子把您的腳裹起來。”

當他像隻咯咯叫的母雞一樣大呼小叫時,她一動不動,樂得享受他的殷勤好意。有這麽一個男人,哪怕是弗蘭克·肯尼迪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也好,在身邊忙活,大呼小叫,嗬斥責罵,還真是不錯!尤其在剛剛受過雷特的冷遇之後,這樣更令人寬慰。還有,在異鄉看到一張老家的麵孔更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馬車也是新的。馬也顯得年輕膘壯,不過弗蘭克好像有些未老先衰,比他和手下人到塔拉時那個聖誕之夜又蒼老了許多。他很瘦,臉色憔悴,肌肉鬆弛,一雙發黃多淚的眼睛深陷在皺紋裏。他那把薑黃色的胡子顯得比從前更稀疏了,上麵沾著煙葉汁,還有點蓬亂,好像他在不斷地搔它似的。不過他看上去倒是精神煥發,心情愉快,與斯嘉麗到處見到的那些愁苦、憂慮而疲憊的麵孔形成鮮明對比。

“看到您很高興,”弗蘭克熱情地說,“我不知道您來城裏了。上星期我還見到劈裏啪啦小姐了呢,可她卻沒提到你要到這裏來。有沒有——嗯——有沒有別人跟你從塔拉一道來?”

他在想休倫呢,這個老傻瓜!

“沒有。”她一邊說,一邊用暖和的護膝毯子把自己裹好,一直裹到脖子。“我一個人來的,事先也沒有通知劈裏姑媽。”

他對馬吆喝了一聲,馬車於是小心地在泥濘的街道上行駛起來。

“塔拉的人都好吧?”

“哦,是的,都還可以。”

她得想出點什麽談談才好,可是此刻要談起來又哪那麽容易?她滿腦子都是挫敗,因此隻想裹著暖和的毯子躺下去,對自己說:“現在就不要去想塔拉了,以後再說吧。到那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了。”要是她能把這老頭引到某個話題上就好了,這樣他可以一路談下去;而她就用不著多開口,隻需間或說一聲“真好”或“你真能幹”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還真沒想到會碰見你呢!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沒有同老朋友們保持聯係,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亞特蘭大這兒。我想有人跟我說過你在瑪麗埃塔呢。”

“我在瑪麗埃塔做生意,做大生意呢。”他說,“休倫小姐沒告訴您我已經搬到亞特蘭大來了嗎?她沒告訴您我開了個店?”

她隱隱約約記得休倫嘮叨過弗蘭克和他的鋪子,不過她對休倫說的話從來都不太上心。知道弗蘭克還活著,有一天會把休倫領走,這就足夠了。

“沒有,一句也沒說。”她撒了個謊,“你開了家店?你可真能幹!”

他聽到休倫沒把消息廣而告之,有點受傷的樣子,可是斯嘉麗的一句恭維話隨即又讓他樂開了懷。

“是的,我開了家店,還很不錯,起碼我自己覺得是這樣。大家都說我天生是個生意人。”他開心地笑著,那咯咯的傻笑聲讓斯嘉麗一聽就覺得討厭。

真是個自命不凡的老傻瓜,她暗想!

“噢,你幹什麽都會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過你怎麽會開起店來了呢?我記得前年聖誕節時,你還說過自己身無分文呢。”

他清了清嗓子,又搔了搔胡子,流露出特有的扭捏不安的微笑。

“唉,這說來話就長了,斯嘉麗小姐。”

感謝上帝!她心想,這下子就可以讓他一直嘮叨到家了。於是她高聲嚷道:“那你就講講吧!”

“你記得我們上次到塔拉搜集軍需品的事情吧?對了,就在那以後不久,我便參與積極的軍事行動。我的意思是上了戰場。那時候生意沒了,也不怎麽需要軍需供應商了,斯嘉麗小姐,我們已經給軍隊采購不到任何東西了,我就想對於身體還不錯的人來說,最好還是上前線去。於是我便跟著騎兵打了一陣子,直到肩膀上被米涅彈打了個洞。”

他顯得很自豪,斯嘉麗便說:“好可怕呀!”

“哦,沒那麽嚴重,沒傷到骨頭。”他說道,不同意斯嘉麗大驚小怪的。“我被送進了南邊一家醫院,我就快要好了,不料北方佬進行了突擊。老天,那可真叫緊張啊!我們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突然消息傳來,凡是能夠行走的人都得幫助把軍備物資和醫院設備搬到鐵路上去。我們一列火車還沒來得及裝好,北方佬就從城鎮的一端衝了進來,我們則盡快從另一端撤出去。老天,那場麵真可怕呀!你坐在列車頂上,眼睜睜地看著北方佬把站台上沒來得及運走的軍需品一把火燒掉。斯嘉麗小姐,我們在鐵路旁邊堆積了長達半英裏的物資,他們全給燒光了。我們差點兒就逃不出來了。”

“好可怕呀!”

“可不是嘛,太可怕了。那時我們的軍隊已經回到了亞特蘭大,我們的火車也就開到了這裏。你瞧,斯嘉麗小姐,戰爭很快就結束了,因此——好了,有許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墊、毯子等等都沒有人來認領。我猜這些都要歸北方佬所有。我想這些就是投降的條件吧,是不是?”

“唔。”斯嘉麗心不在焉地應著。此刻她已暖和過來,有點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他說道,聲音中略帶幾分抱怨,“不過據我看來,這批物資對北方佬來說也沒什麽用處,他們很可能會把這些物資給燒了。我們的人當初可是為它付出了大把的錢,因此我覺得這些物資應當仍屬於邦聯政府或邦聯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唔。”

“我很高興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斯嘉麗小姐。不過我良心上總有點過意不去。有不少人對我說:‘哎,別想那麽多,弗蘭克。’可我怎麽能夠不想?隻要我一想到自己做下了虧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您認為我做得對嗎?”

“當然對啦。”她嘴上說道,心裏卻不明白這個老傻瓜剛才都說了些什麽,好像是良心上的掙紮什麽的。一個人到了弗蘭克·肯尼迪這個年紀,就應該學會不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費神。可他卻總是這樣緊張不安,大驚小怪,吹毛求疵。

“聽您這麽說我真高興。邦聯政府宣布投降以後,我身上大概隻有十塊銀圓,別的一無所有。你知道他們對瓊斯博羅和我在那裏的房子和店鋪都幹了些什麽。我當時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於是我用這僅剩的十元在五星街旁邊一家舊鋪子上蓋了個屋頂,然後將那些醫療設備搬進去,做起了買賣。誰都需要床、瓷器和床墊,我把它們便宜賣了,因為我琢磨著這些與其便宜了別人,還不如便宜我自己呢。我用賣得的錢又買來更多的東西,於是生意便越來越好。我想等到形勢好轉了,我會賺很多錢的。”

一聽到“錢”字,她的神誌立刻又清醒了過來。

“你說你賺錢了,是不是?”

斯嘉麗對他的話題感興趣,這讓弗蘭克精神為之一振。除了休倫之外,別的女人對他都很敷衍。如今他的話竟然引起斯嘉麗這種夢中情人的興趣,真是莫大的榮幸。於是他讓馬走慢一點,以便到家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講完故事。

“我還不是百萬富翁,斯嘉麗小姐。想想我從前有過的錢,如今的錢就顯得少了。我今年賺了一千元。當然,其中的五百已經用來進貨、修繕店鋪和交納稅金上。我淨賺了五百,而且形勢越來越好,明年我應該能賺兩千。錢也肯定能用得完,您瞧,斯嘉麗小姐,我手上還有一樁生意呢。”

一談起錢,斯嘉麗立即就興奮起來。她微睜著眼,透過濃密粗硬的睫毛看著他,同時挪動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了笑,將手中的韁繩在馬背上抖了抖。

“唉,談什麽生意嘛,我想我讓你厭煩了,斯嘉麗小姐。像您這樣漂亮的小婦人是用不著懂生意上的事的。”

這個老傻瓜。

“嗯,我知道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不過我卻很感興趣!你盡管講,有不懂的你還可以給我解釋!”

“好吧,我的另一樁生意是個鋸木廠。”

“什麽?”

“一個鋸木料和刨木板的作坊。我現在還沒有買下來,不過快了。有個叫約翰遜的人有這麽個作坊,就在桃樹街那頭,他急著要把作坊賣掉。他急需要一筆現款,所以就想賣給我,自己留下來替我經營,工資按周支付。這一帶鋸木廠本來就不多,斯嘉麗小姐,大部分都叫北方佬給毀了。所以,誰要是有一家鋸木廠,就等於有了一個金礦,因為目前木材的價格隨你開。北方佬把這裏那麽多房子都燒掉了,如今房子不夠住,大家都發瘋似的一個勁地蓋房子,木料是有多少要多少,隻恨供貨不夠快。如今大量的人群擁進亞特蘭大來——有的從鄉下來,因為沒有了黑人,種不了地了;還有那些蜂擁而至的北方佬和提包黨,想把我們已經刮過的骨頭刮得更幹淨一點。我告訴你吧,亞特蘭大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城市,大家都需要木料蓋房子,所以我想盡快買下這家鋸木廠——隻要把一部分賒賬收回來,就動手買。到明年這時候,我手頭便不會怎麽緊了。我——我想您是知道我為啥這麽急著掙錢的,是不是?”

他臉紅了,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在打休倫的主意呢,斯嘉麗心中暗想,感覺有些惡心。

她本想向他借三百元,但隨即又強迫自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會感到難堪,會支支吾吾,會找到借口,總之就是不會借錢給她。他辛辛苦苦掙了這點錢,就是為了到春天和休倫結婚,要是沒了這筆錢,他就不得不無限期推遲婚期。即使她設法博得他的同情,利用他對未來家庭的責任感,讓他答應借筆錢給她,她知道休倫也絕不會允許的。休倫對自己事實上已成了個老姑娘越來越擔心,誰要敢耽誤她的婚期,她是絕不會幹休的。

那個成天抱怨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哪一點讓這個老傻瓜這麽急著為她提供一個舒適的窩呢?休倫不配有這麽個好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商店和一家鋸木廠的老板娘。她隻要一有點錢,立馬就會擺出臭架子,令人惡心,想要她掏一分錢來保衛塔拉,她也舍不得。休倫是絕對舍不得的!她隻會拿那筆錢來享受,隻要能穿上漂亮衣裳,能被稱為“太太”,她才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稅金而喪失或者被燒成平地呢。

斯嘉麗一想到休倫的未來有了保障,而自己與塔拉卻前途未卜,不禁怒火中燒,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趕忙把頭別開,望向泥濘的街道,生怕弗蘭克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她將要一無所有,而休倫呢——突然之間,她有了一個念頭。

不能讓休倫享有弗蘭克,享有他的商店和鋸木廠!

休倫配不上這些。她要把它們據為己有。她想起了塔拉,想起了喬納斯·威爾克森,惡毒得像條響尾蛇,站在屋前台階上。在她的人生即將毀滅之時,她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雷特讓她失望了,但上帝卻又給她送來了弗蘭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嗎?”她緊握拳頭,茫然地向雨中望著,“我能夠讓他忘掉休倫,立即向我求婚嗎?既然我差點就讓雷特向我求婚了,我肯定也能讓弗蘭克做到!”她的眼睛眨了眨,上下打量著他。“他的確長得不怎麽樣,一口爛牙,還有口臭,而且老得可以當我父親了——”她冷靜地思考著。“此外,他還有點神經質,膽小怕事,喜歡嘮叨,這些男人身上最糟糕的品性他全都有了。不過他至少是個紳士,我相信和他湊合著過日子,比跟雷特過會好些。他當然更容易供我支使。唉,乞丐是沒有選擇的。”

他是休倫的未婚夫,這一點並沒有讓她在心上有任何不安。要知道,她都道德淪喪到來亞特蘭大找雷特了,搶妹妹的未婚夫又算得了什麽?才不值得為它傷腦筋呢。

隨著新希望的升起,她的腰杆也硬了起來,她忘記了雙腳又濕又冷。她眯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弗蘭克,讓他有些詫異,於是她趕忙垂下目光,心裏想起雷特說過的話:“我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在用手槍決鬥時看到的……那樣的眼睛可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

“怎麽了,斯嘉麗小姐?您覺得冷嗎?”

“是啊,”她無助地回答,“你會不會介意——”她膽怯地支吾道:“你會不會介意我把手放進你的外套口袋裏?天太冷,我的皮手筒又濕透了。”

“嗯——嗯——當然不會了!你連手套也沒有戴呢!我的天啦,看我這老糊塗,一路上隻顧這麽閑聊,聊得都昏頭了,都沒想到您在挨凍,需要馬上烤烤火!快,薩莉!順便說說,斯嘉麗小姐,我老是在談自己的事,也忘了問問您在這鬼天氣跑到這一帶來幹什麽?”

“我剛才到北方佬司令部去了。”她脫口答道。他大吃一驚,兩道灰黃的眉毛直豎起來。

“哎呀呀!斯嘉麗小姐,那些大兵——嗯——”

“聖母瑪麗亞,讓我想出個好借口吧。”她急忙祈禱道,千萬不能讓弗蘭克猜到她見過雷特了。弗蘭克認為雷特無賴中的無賴,一個規矩女人連跟他說話也是很不應該的。

“我到那裏去——我到那裏去是想看看——看看有沒有軍官要買我的針線活兒帶回去送給老婆。我繡花繡得挺不錯的。”

他驚恐地坐回座位上,憤恨中又夾著幾分困惑。

“您到北方佬那裏去了——斯嘉麗小姐!您不該去的。唉——唉……您父親肯定不知道這件事!劈裏啪啦小姐也肯定——”

“哎呀,你要是告訴劈裏啪啦姑媽的話,我會死的!”她急得哭起來了。要哭還不容易?此刻她可是身上又冷,心裏又難受,一哭起來,那可是驚天動地。弗蘭克這下子感到難為情極了,卻又毫無辦法,即使是斯嘉麗突然要把衣服脫下來,也不會讓他更難堪,更無助。他發出嘖嘖的聲音,嘟囔著“天啊,天啊”,徒勞地示意讓她停止哭泣。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閃過他的心頭,想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的肩上,拍拍她,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這樣做過,幾乎不曉得該怎樣動手。斯嘉麗·奧哈拉,如此高傲美麗,如今卻在他的馬車裏哭泣!斯嘉麗·奧哈拉,女神一樣的人物,正在向北方佬兜售針線活。他的心燃燒了。

她繼續抽泣個不停,間或說一兩句話。從這些話中,弗蘭克猜想塔拉的景況一定好不了。奧哈拉先生仍然是魂不守舍,家中那麽多人,糧食不夠吃,所以她才不得不跑到亞特蘭大來,想掙點錢養活自己和孩子。弗蘭克再次發出嘖嘖聲,然後突然發現她的頭已經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頭是怎樣靠過來的。他肯定沒有挪動過她的頭,但是她的頭偏偏就靠在他肩上,斯嘉麗無助地靠在他瘦削的胸脯上哭泣,一種刺激而又新奇的感覺走遍他的全身。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起初還是怯生生的,後來發現她並不反抗,才變得膽大起來,拍得也更起勁了。多麽無助而又可愛的小女人啊。她居然想憑自己的針線活兒掙錢,這是多麽勇敢而可笑啊!不過同北方佬打交道——這就太不應該了。

“我不會告訴劈裏啪啦小姐的,可是您要答應我,斯嘉麗小姐,您再也不要做這種事了。隻要想想您是您父親的女兒——”

她那雙眼淚汪汪的眼睛無助地搜尋著他的目光。

“可是肯尼迪先生,我總得做點什麽呀。我得撫養我那可憐的兒子,如今其他人都指望不上了。”

“您真是個勇敢的小女人。”他稱讚道,“不過我不想讓您做這樣的事,您的家庭會蒙羞的!”

“那我該怎麽做好呢?”她那雙淚盈盈的眼睛仰望著他,好像認為他什麽都懂,現在就等他說出來呢。

“嗯,眼下我也不曉得。不過我會想想辦法的。”

“噢,我就知道你會的!你真聰明——弗蘭克。”

她以前從沒叫過他的名字,第一次聽到她這麽叫他,他又高興又驚訝。可憐的姑娘大概是太心煩意亂了,連自己說漏了嘴也沒發覺。他對她感到十分親切,滿懷愛憐。要是他能替休倫·奧哈拉的姐姐做點什麽,他當然是樂意的。他掏出一條紅色大手絹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然後對他嫣然一笑。

“我真是個小笨蛋,”她抱歉說,“請不要見怪才好。”

“您才不是小笨蛋呢。您是個非常勇敢的小婦人,您想挑起的擔子太沉了。我恐怕劈裏小姐幫不上你的忙。我聽說她的大部分財產都已經失去了,而亨利·漢密爾頓先生自己的狀況也不太好。我倒是希望自己有個家可以接待您。不過,斯嘉麗小姐,請您記住:等到我和休倫小姐結了婚,我們家將永遠給您和韋德·漢普頓留個地方。”

現在是時候了!肯定是聖徒和天使們在保佑著她,才給她帶來了這麽個天賜良機。她裝成一副吃驚和難為情的樣子,張開嘴似乎有話要脫口而出,可是卻又“吧嗒”一聲閉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當您妹夫了,您別裝著還不知道似的。”他說道,樣子緊張而滑稽。最後他發現她眼裏噙著淚水,又驚恐地問:“怎麽了?休倫小姐沒有生病吧,對不對?”

“啊,沒有!沒有!”

“一定有什麽事不對頭。您快告訴我。”

“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一定寫信告訴你了呢——啊,真丟人!”

“斯嘉麗小姐,什麽事啊?”

“唉,弗蘭克,我本來不想說的,不過我以為,當然嘍,你知道——我以為她已經給你寫信了——”

“寫信和我說什麽?”他急得聲音都哆嗦起來。

“唉,竟然對你這樣的好人做這種事!”

“她做了什麽呀?”

“她沒給你寫信?噢,我想她是覺得太丟人了,不好意思給你寫信。她是該覺得難為情!唉,我怎麽會有這麽一個丟人的妹妹呢!”

此時弗蘭克連提問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坐在那裏呆呆地望著她,臉色發灰,手裏的韁繩也鬆了下來。

“她下個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結婚了。唉,我真抱歉,弗蘭克,竟然要由我來告訴你。她實在等不及了,生怕自己成了老姑娘。”

弗蘭克攙扶斯嘉麗下車時,奶娘正站在房子的前廊上。很顯然,她在那裏已經站了有一段時間了,破頭巾都已經淋濕了,那件緊緊圍在肩頭的舊披肩上也有許多雨點。她那皺巴巴的黑臉上流露著氣惱和憂慮的神色,嘴噘得老高,比斯嘉麗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高。她瞟了弗蘭克一眼,等發現是誰時,才變了臉色——變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時摻雜著一絲罪惡。她蹣跚著走上前歡迎弗蘭克,等到他要同她握手時,她卻咧開嘴大笑起來,行起屈膝禮來。

“能看到老家人真好。”她說,“你好呀,弗蘭克先生?我的天,你這是闊起來了啦!要是俺曉得斯嘉麗小姐是跟你出去了,俺也不會擔這份心了。我曉得她得有人照顧著。我一回來發現她不見了,就慌得像隻沒了頭的小雞,心想她怎能一個人在這城裏亂跑呢,這大街上可到處都是剛解放的下流黑鬼呢。怎麽,寶貝兒,你咋不吭一聲就出去了?你還在感冒著呢!”

斯嘉麗狡猾地向弗蘭克眨了眨眼睛。盡管剛剛的噩耗令他沮喪,他還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他保持沉默,讓他成為一個愉快的共謀者。

“你快上去給我找幾件幹衣服來,奶娘,”她吩咐說,“再弄點熱茶。”

“天哪,新裙子全給糟蹋了,”奶娘嘟囔著,“俺得花時間把它烘幹刷淨,這樣才能穿上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婚禮。”

她進屋裏去了,斯嘉麗貼近弗蘭克,悄悄說:“今天晚上來吃飯吧。我們太孤獨了。然後我們一起去參加婚禮,你一定要當我的護花使者噢!還有,關於休倫的事,什麽也別告訴劈裏姑媽,那會讓她傷心過度的,我可不忍心讓她知道我妹妹——”

“嗯,我不會說的!不會的!”弗蘭克連忙說。他一想起這事還膽戰心驚呢。

“今天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那麽大的忙。現在我又有勇氣了。”分手時,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兩眼電力全開,深情地望著他。

此時,正在門裏頭等候著的奶娘一臉的莫名其妙,跟著她呼哧呼哧地到了樓上臥室。奶娘一聲不響地替斯嘉麗脫下濕衣服,掛在椅子上,然後讓她上了床。然後,奶娘端來一杯熱茶,一塊包在絨布裏的熱磚,然後俯身看著斯嘉麗,用一種她從未聽到過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氣說:“乖乖,你咋不告訴奶娘你到底在幹什麽呢?要不,俺就不會這麽大老遠地跟著你到亞特蘭大來了。俺年紀也大了,身子也胖,沒辦法到處跑了。”

“你什麽意思?”

“寶貝,你騙不了俺。俺可知道你的底細。俺剛才看見了弗蘭克先生的臉色,也看了你的臉色,對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俺還聽見你對他講的悄悄話,關於休倫小姐的。俺要是早曉得你是來找弗蘭克先生的,就待在家裏不出來了。”

“好吧。”斯嘉麗不願多說,便在毯子底下蜷縮起來,知道想要讓奶娘聽不到一點風聲是不可能的。“你以為我是來找誰的呀?”

“俺也不曉得,可是俺昨天實在不願意看你那張臉。俺還記得劈裏啪啦小姐曾寫信給梅麗小姐說過,巴特勒那個流氓有許多錢,俺還記得當時聽到的那些話。不過弗蘭克先生嘛,他醜是醜了點,卻是個紳士。”

斯嘉麗瞪了她一眼,奶娘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說一切我都知道。

“好吧,你準備怎麽樣辦,透露給休倫嗎?”

“俺要想辦法幫幫你,討好弗蘭克先生。”奶娘一邊說,一邊將斯嘉麗脖子旁的被子掖好。

趁著奶娘忙著收拾房間,斯嘉麗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兩人間終於不需要再費口舌了,一陣輕鬆的感覺爬過全身。既沒有強求你解釋,也沒有對你進行責備,奶娘什麽都明白,卻什麽也不說。斯嘉麗發現和自己比起來,奶娘才是個毫不妥協的現實主義者。那雙斑駁睿智的老眼睛不僅看得深,而且看得清楚,帶著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當心愛之物受到威脅時,便會挺身而出,才不管什麽良心不良心呢。斯嘉麗是她的小寶貝,小寶貝想要什麽,哪怕是別人的東西,奶娘也一定會幫她弄到手。至於休倫和弗蘭克·肯尼迪的權利,她壓根就沒想,最多也隻是在心中冷笑幾聲罷了。如今斯嘉麗有了難處,正努力克服困難,何況她還是埃倫小姐的孩子呢,所以奶娘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幫助她。

斯嘉麗感覺到了這種默默的支持。腳旁的熱磚讓她暖和了起來,剛才在馬車上挨凍時隱約閃爍的那個希望此刻變成了熊熊大火,讓她渾身發熱,心髒怦怦直跳,將血液送入血管。力氣也恢複了,一種肆無忌憚的**讓她想大聲笑出來。還沒有失敗呢,她愉快地想。

“把鏡子給我,奶娘。”她吩咐說。

“把被子蓋好,不要把肩膀露出來。”奶娘命令道,一麵把手鏡遞過來,厚厚的嘴唇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斯嘉麗在鏡子中打量著自己。

“我臉白得像個鬼了,”她說,“頭發也亂得像馬尾巴似的。”

“你的確不那麽精神。”

“唔……雨還下得很大嗎?”

“可不嘛,大雨傾盆呢。”

“哎呀,不管了,你得給我到市中心跑一趟。”

“這麽大的雨,我可不去。”

“不行,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

“有啥事急著要辦啊?我看你這一整天也累得夠嗆了。”

“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斯嘉麗邊說,邊仔細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你可以給我洗一下頭發,用科隆水漂清。再給我買一罐溫柏子油來,我好用來把頭發抿平。”

“這種天氣我不會給你洗頭發的,你也不必往頭上灑什麽香水,弄得像個**似的。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幹這種事。”

“啊,不,我就是要洗嘛。到我的錢包裏找出那個五元的金幣來,上街去。還有——哎,奶娘,你到市中心後,順便給我買盒胭脂回來。”

“買盒什麽?”奶娘疑惑地問。

斯嘉麗盡管內心火熱,但是冷冷地望著奶娘的眼睛。誰都不知道奶娘到底吃軟還是吃硬。

“你不要管,買回來就是了。”

“俺可不買俺不懂的玩意兒。”

“你怎麽這麽好奇,好吧,那是顏料,用來擦臉的。不要傻站在那兒,像隻蛤蟆一樣氣鼓鼓的。快去吧。”

“顏料!”奶娘喊道,“擦臉的顏料!好吧,別以為你長這麽大了,俺就不能揍你了!俺還從來沒丟過這種臉呢。你真是昏頭了!埃倫小姐這會兒正在墳墓裏翻身呢!把你的臉擦得像個——”

“你明明知道羅比拉德外婆就常常用胭脂擦臉的,況且——”

“是啊,她還隻穿一條裙子呢,再故意用水打濕,讓裙子裹在腿上,就像什麽都沒穿一樣。這並不說明你也可以那樣做呀!在老小姐年輕的時代,那樣就很不要臉,如今世道變了,而且——”

“看在上帝分上!”斯嘉麗叫了起來。她再也忍不住,發起脾氣,把被子掀掉。“你給我馬上滾回塔拉去!”

“除非俺自己願意走,否則你甭想讓俺回塔拉去。你管不著俺,”奶娘回嘴說,脾氣也上來了,“俺就是要待在這裏。還是上床躺著吧,你還想得肺炎不成?把胸衣也脫下來!脫下來吧,乖乖。你瞧,斯嘉麗小姐,這種天氣你哪裏也不能去。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才不去給你買什麽顏料呢!誰都會知道俺是給自家娃買的,那不羞死人了!斯嘉麗小姐,你那麽可愛,長得那麽漂亮,用不著擦什麽。寶貝,除了壞女人,誰會擦那玩意兒?”

“不過擦了卻有效果,是不是?”

“耶穌基督啊,聽聽她都說了什麽!寶貝,快別說這種丟人的話了。把濕襪子脫下來。俺絕不讓你自己去買那玩意兒的。埃倫小姐會恨我的。快躺**去。我就走,說不定能找到一家不認識俺們的鋪子呢。”

那天晚上在埃爾辛太太家,範妮舉行了婚禮,當老利瓦伊等樂師出來為舞會演奏的時候,斯嘉麗心情愉悅地環顧四周。能夠再一次參加舞會真是令人激動啊。她也很高興自己受到了熱情接待。當她挽著弗蘭克的胳膊進屋時,人人都衝上前來驚喜地叫著歡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說他們有多麽想念她,讓她再也不要回塔拉去了。男人們似乎已經忘記從前她曾挖空心思讓他們傷心,而女孩子們似乎也不記得她曾想方設法引誘她們情人的事了;甚至連梅裏韋瑟太太、懷廷太太、米德太太等在戰爭後期曾對她十分冷淡的寡婦們,也忘記了她當初的輕率舉動,忘記了對她的反感,而隻記得她和她們曾經共同患難,記得她是劈裏的侄媳和查爾斯的遺孀。她們親吻她,詳細詢問她父親和妹妹們的情況;在談到她母親去世時,一個個都眼淚汪汪的。人人都問起了梅拉妮和阿什利,想知道為什麽他們沒有回到亞特蘭大來。

斯嘉麗盡管因為深受歡迎而高興,但是她卻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並竭力掩藏這種不安。不安是由天鵝絨裙子引起的。雖然奶娘和廚娘已經用滾水壺燙了又燙,用刷子刷了又刷,又提著在火爐眼前使勁抖了半天,但是裙子膝部以下仍是濕的,裙擺上還有泥汙。斯嘉麗生怕有人注意到她這副邋遢相,從而明白她隻有這一件漂亮裙子了。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場許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還不如。那都是些舊衣裳,都是仔細補過和燙過的。她的衣裳盡管濕了,但至少是新的沒縫補過的——除了範妮那件白緞子結婚禮服,她這件實際是晚會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斯嘉麗想起劈裏姑媽告訴過她埃爾辛家的經濟狀況,不清楚他們從哪裏弄來了這麽多錢,竟然買得起緞子衣服以及晚會上的茶點、裝飾和樂隊等等。這得花一大筆錢啊。也許是借了債,要不就是整個家族都給予支援,才為範妮舉行了這麽個奢華的婚禮。如今世道艱難,在斯嘉麗看來,舉行這樣一個婚禮完全是一種奢侈浪費,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墓地上那樣,不僅有些惱火,而且缺乏同情之心。隨意揮霍金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既然舊時代已經一去不複返了,這些人為什麽還要像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聳聳肩,將一時的反感拋在腦後。這又不是花她的錢,她也用不著因為別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從而敗壞了自己今晚的興致呢!

在人們把椅子和家具推到牆邊,準備跳舞時,湯米、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子似的勒內·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斯嘉麗最後一次見到休時還是一八六二年,如今他仍是個瘦弱敏感的孩子,前額一綹淺褐色的頭發,那雙手還是那麽纖細無力,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勒內從那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梅裏韋瑟結婚以後,倒是變了不少。他那雙黑眼睛裏仍然閃爍著高盧人的神采和克裏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盡管不時開懷大笑,他的臉色卻有些嚴峻,他身著耀眼的義勇軍製服時那種傲慢優雅已經**然無存。

“兩頰似玫瑰,雙眼如翡翠!”他一邊親吻斯嘉麗的手,一邊讚賞她臉上的胭脂,“還像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你還記得嗎?咱可永遠也忘不了你把結婚戒指丟到我籃子裏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咱還真沒想到你要等那麽久才得到另一隻!”

他缺德地眨了眨眼睛,用胳膊肘捅了捅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趕餡餅車來了,勒內·皮卡德。”她回敬道。勒內並沒有因為被人當麵貶低自己的職業而感到羞恥,相反,他顯得高興,拍著休的背放聲大笑。

“說得對!”他叫了起來,“不過這是丈母娘讓幹的,是我這輩子幹的頭一份工作了。我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賽馬的呀!可如今卻趕著餡餅車,不過我喜歡!丈母娘讓你幹啥就得幹啥。她本來可以當將軍,帶領我們打勝仗的,你說呢,湯米?”

好吧!斯嘉麗心想。他的家族曾經在密西西比河長達十英裏的河段沿岸擁有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如今他竟然能夠坦然地趕車賣餡餅!

“要是咱們的丈母娘都參了軍,咱們一個星期就就能把北方佬打垮了,”湯米附和道,一麵偷偷望著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的身影,“我們之所以能堅持這麽久,全靠我們背後那些不願投降的太太們。”

“決不投降。”休糾正道,臉上的笑容自豪而又稍帶譏諷,“今晚光臨這裏的先生太太們在阿波馬托克斯河的表現如何,都沒有投降過。她們比我們要難過得多。我們至少還能在戰鬥中出出氣。”

“給咱們些時間吧!”勒內喊道,“到時候咱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休將成為柴火大王,而湯米你將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天翻地覆——多好玩啊!還有,斯嘉麗小姐和梅麗小姐,你們會怎麽樣呢?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

“不!真的,”斯嘉麗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勒內這種逆順受的態度,“這些活兒都是黑人來幹。”

“梅麗小姐嘛,我聽人說她給兒子起名叫‘博雷加德’。你轉告她,勒內讚成,並且說除了‘耶穌’,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雖然他微笑著,但他卻由於路易斯安那州大英雄的名字而目光炯炯,充滿自豪。

“是嗎?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湯米提醒說,“我並不想貶低老博的名氣,不過我的大兒子將起名叫‘鮑勃·李·韋爾伯恩’。”

勒內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講個笑話,不過是真事。你知道克裏奧爾人對於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將軍是怎麽看的嗎?一列火車駛近新奧爾良,李將軍部下有個弗吉尼亞人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裏奧爾人。弗吉尼亞人滔滔不絕地講啊講,說李將軍幹了這個,李將軍幹了那個。克裏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著眉頭聽著,好像要全都記住似的,然後微笑著說:‘李將軍!啊,是的!現在我知道了!李將軍!就是博雷加德誇讚過的那個人!’”

斯嘉麗也想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可是除了覺得克裏奧爾人也像查爾斯頓人和薩瓦納人那樣傲慢外,她壓根就不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而且,她一直認為阿什利的兒子也應該叫阿什利。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後,演奏起《老丹·塔克》來,這時湯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斯嘉麗?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勒內——”

“不,謝謝。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斯嘉麗連忙婉言謝絕,“我就坐在這裏,看著他們跳。”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坐到那邊壁龕裏去,請你給我拿點吃的喝的過來,然後我們可以好好聊一聊。”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說。

他匆忙離開,去給斯嘉麗拿葡萄酒和薄餅,斯嘉麗在客廳盡頭的壁龕裏坐下,仔細地擺弄著裙子,讓那些明顯的汙點不至於被人看出來。又看到這麽多人,又一次聽到音樂,這讓她很興奮,就把早晨她和雷特之間發生的丟人的事暫時置於腦後了。等到明天她再去想雷特的行為,想自己遭受的恥辱,再去遭罪吧。等到明天她再去弄明白自己究竟有沒有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印象。不過今晚就用不著了。今晚她感到渾身充滿活力,滿懷希望,兩眼放光。

如今吊燈雖然還在,卻歪歪扭扭地垂掛在那裏,大部分的棱鏡已經損毀。這些漂亮之物似乎是北方佬長筒馬靴的靶子。如今客廳裏隻點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大部分光亮來自那個寬大火爐裏呼呼燃燒的火苗。在閃爍的火光下,不難看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了。褪色牆紙上留下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裏曾經掛過畫像,而牆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城市被圍時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建築給炸毀了。那張擺著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空****的飯廳裏盡管仍然很搶眼,可是好多地方都被劃破了,斷的桌腿也隻是簡單修理過的。那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客廳後麵那些拱形落地窗的暗金色錦緞窗簾也不見了,如今掛的是帶飾邊的舊窗簾,幹淨倒是幹淨,但顯然是縫補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毫無舒適可言的板凳。她坐在板凳上,盡量裝得優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夠再次跳舞真好!不過與氣喘籲籲地滿場飛相比,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僻靜的壁龕裏,會更有收獲。她可以癡迷地傾聽他談話,並且鼓勵他更加想入非非。

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拉響班卓琴和發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起拍子來。腳步在地板上嗖嗖嗖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朝著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著,舉起手臂連接成拱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裏,踢馬一腳!”

在塔拉過了一段無聊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夠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朋友們熟悉的麵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開玩笑,說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確是很開心。這就像是死而複生。五年前的光輝日子似乎又回來了。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去看那些翻改過的裙子、補過的馬靴和便鞋,要是她頭腦裏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男孩子的麵孔,她幾乎會以為什麽變化也不曾發生。可是她卻不能不看。當她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裏摸索酒瓶,看到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著,空手遮著嘴談話,看到年輕的舞者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渾身發冷,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徹底變了,這些熟悉的人影仿佛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上去還是老樣子,但實際上已經不同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這不隻是時間流逝的結果。某種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五年前,他們被一種安全感輕輕包裹著,輕得連他們自己也覺察不到。在這種安全感的庇護下,他們進入了錦繡年華。如今這種安全感一去不複返了,一同消失的還有往日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就在眼前的感覺,也就是他們曾經的生活方式的那種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和他們的變化卻不同,這讓她很困惑。她明明就在那裏坐著,觀察著他們,卻發現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陌生而孤獨,仿佛來自另一世界,彼此都聽不懂對方語言似的。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也就是她和阿什利在一起時的感覺。她和阿什利以及他那一類人(這些人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感覺格格不入,弄不明白。

他們的麵容變化不大,態度更是一成不變,但在她看來,她這些老朋友身上也隻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曆久不衰的尊嚴,一種超越時間的勇敢,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直到他們的生命盡頭。不過,他們也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無法言表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一群說話溫柔、個性凶悍卻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麽叫失敗,雖然滿目瘡痍但卻仍然不屈不撓。他們一敗塗地,無依無靠,淪為被占領土地上的公民。他們注視著心愛的國土,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敵人踐踏,看著惡棍戲弄法律,看著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看著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看著女人遭受汙辱。他們就是令後人懷念的墳墓。

除了外表,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除了這些,他們已經一無所有了。他們牢牢抓著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處事不驚的風度,那種彬彬有禮的習慣,交往中的那種隨意,特別是男人對待女人所持的保護態度。這些男人從小所受到的教育使他們待人一貫彬彬有禮;他們也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環境,將一切不適合女人入目的事物摒除在外。斯嘉麗心想,這才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呢,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被保護得最嚴密的婦女,要說有什麽看不到聽不到的,那幾乎是不存在的。她們護理過傷員,合上過死者的眼睛,蒙受過戰爭、大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饑餓。

斯嘉麗很清楚,她自己的變化也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這一切,現在也就不會去考慮她正拚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與他們還是有區別的,至於究竟是什麽樣的區別,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差別也許就在於她無所顧忌,而這些人卻有所不為吧。差別也許就在於他們雖已無望,卻依然笑對生活,優雅地一鞠躬,然後飄然離去,而斯嘉麗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得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想讓她對生活的艱辛一笑置之都難。在朋友們身上,斯嘉麗看到的不是和善、勇氣和寧折不彎,而是愚蠢和固執,在殘酷的現實麵前隻會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通紅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經曆了許多苦難,身不由己,比如痛失愛人、丈夫傷殘、兒女嗷嗷待哺、痛失土地和可愛的家園。不過,毫無疑問,他們也身不由己!她了解他們的境況,也僅僅比了解她自己的略少一點而已。他們的損失一如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也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同樣是她的問題。不過,他們和她的應對方式卻不同。她此刻在客廳裏看到的都不是真麵孔,而是假麵孔,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製作精良的麵具。

可是,倘若殘酷的環境讓他們也像她那樣痛徹心扉(實際上也的確如此),那他們又怎麽能夠這麽快活輕鬆的呢?說真的,他們為什麽要裝出這副樣子來呢?他們讓她無法理解,也讓她有點惱火。她可不能像他們這樣,她不能用漠不關心的態度來審視這劫後的世界。她就像一隻被追獵的狐狸,跑得心都快爆炸了,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對待損失的態度她從來都不曾擁有過,也永遠不想擁有。她恨他們,恨這些麵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恨這些驕傲的傻瓜,恨他們以某種失去的東西為榮,好像失去這件東西本身值得榮耀似的。女人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盡管她們每天得做些卑賤的活,也不清楚什麽時候才能做件新衣服。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哪怕她身穿天鵝絨裙子,頭發噴了香水,哪怕她出身高貴,曾經家境殷實。自從她同塔拉種植園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後,她的溫文爾雅就不見了,她知道除非餐桌上擺滿了銀器和水晶餐具以及熱氣騰騰的美味佳肴,馬廄裏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種植園裏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摘棉花,自己是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的。

甚至在這突如其來的新發現中,她也隱隱覺得這些人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態度卻是對的。埃倫也會這樣想的。這讓她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應當像這些人一樣去感受,但是她卻做不到。她也知道自己應當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哪怕已淪於貧困,也永遠是太太,可是她如今卻無法讓自己相信這一點。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高雅是用財富堆出來,而不是通過教育養成的。然而就在此刻,盡管有點離經叛道的味道,她卻不能不承認北方佬即使在別的方麵都錯了,在這件事上是對的。要做太太就得花錢。她知道,要是埃倫從女兒嘴裏聽到這樣的話,準會昏過去的。再怎樣貧困,埃倫都不會覺得丟人。丟人!沒錯,這就是斯嘉麗的感覺。她因為窮,凡事都得親自操勞,幹起了本該黑人幹的活,感到丟人!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卻錯了,不過管他呢,這些驕傲的傻瓜得過且過,不像她這樣有遠見,絞盡腦汁,甚至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的危險也要奪回已經失掉的東西。不擇手段地撈取金錢,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太掉價了。麵對艱難無情的時世,他們本該針鋒相對的。然而斯嘉麗卻知道這些人的家庭傳統會阻止他們去針鋒相對,阻止他們以掙錢為目的的抗爭。他們全都覺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論金錢,是俗不可耐的事。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比如梅裏韋瑟太太做起了餡餅生意,勒內趕起了餡餅車,休·埃爾辛劈柴賣柴,湯米搞起了承包,連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可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呢?那些種植園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那些法官和醫生會重操舊業,等待也許再也不會光顧的客人。可其餘的人,那些本來依靠收入過閑散日子的呢?他們的命運會如何呢?

她不會一輩子窮下去的。她不會坐等奇跡降臨。她要闖進生活中去,奪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她父親是從一個移民窮小子起家的,卻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父親能做到的,女兒自然也能做到。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將一切都押在一樁已經完蛋的事業上,如今卻還在心安理得地為丟掉那樁事業而感到自豪,因為它值得犧牲一切。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而她卻從未來汲取勇氣。現在,弗蘭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來。最起碼他有間店鋪,也有現金。隻要能同他結婚,弄到那筆錢,她就可以讓塔拉再支撐一年了。一年以後呢,弗蘭克肯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她能看得出這座城市的重建速度有多快,在這個很少有人競爭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個金礦。

“在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文明興起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

“這就是他預見到的崩潰吧,”她想,“他說得對,如今隻要不害怕工作,或者去攫取,都有大把大把的錢可賺。”

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麵走過來,手裏端著一杯黑莓酒和放在碟子裏的一小塊蛋糕,便又強裝出一副笑臉。之前她沒想過為了塔拉是否值得同弗蘭克結婚,如今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既然主意已定,她也就不再三心二意。

她一邊呡著酒,一邊朝他微笑著,心裏明白自己的臉頰比其他任何舞者都紅潤迷人。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後有意無意地揮動手帕,讓他能聞到科隆香水淡淡的芳香。她為噴了香水而自豪,這可是別的女人都沒有的,而且弗蘭克已經注意到了。出於一時衝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過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麽羞怯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隻怯懦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點塔爾頓兄弟那樣的勇氣和熱情,哪怕像雷特·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該多好啊!不過那樣的話,他也許就精明到能夠覺察她的絕望了,哪怕是這種絕望暗藏在那故作正經地扇動著的眼瞼之下。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了解,想不到她的目的所在。這是她的幸運,但並不足以讓她對他更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