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太陽斷斷續續地照耀著,狂風驅趕烏雲飛速地從太陽的臉上掠過,更刮得窗玻璃嘎嘎作響,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號。斯嘉麗簡短地祈禱了一下,感謝前一天晚上的雨已經停了,要知道她曾躺在**聽著雨聲,心想要是這樣下去,她的天鵝絨新裙子和新帽子可就全完了。如今瞥見太陽在雲縫間一閃而過,她的興致便飛揚起來。她在**差點都躺不住了,更不用說裝出渾身乏力的樣子,不停地咳嗽了,恨不得劈裏姑媽、奶娘和彼得大叔立刻就出門到邦內太太家去。等到大門終於砰的一聲關了,除了在廚房唱歌的廚娘外,隻剩下她留在家裏,她便從**一躍而起,趕快把衣櫥掛鉤上的新衣裳取下來。
睡眠讓她精神煥發,精力充沛,於是她開始從心底那冷冰冰的硬核汲取勇氣。又要和男人鬥智鬥勇了,這反倒激起了她的鬥誌,而且曆經數月,遭受過無數次的挫折之後,如今終於要赤膊上陣,將對方斬於馬下,這讓她有一種將要解脫的感覺。
沒有人幫忙穿衣裳可不容易,不過她最終還是穿上了,接著她又戴上那頂裝有華麗羽飾的帽子,跑到劈裏姑媽的房裏,在穿衣鏡前整理一下。嗯,看上去還真不錯!那幾支胸羽賦予了她一種俏皮的神氣,而暗綠的天鵝絨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輝,幾乎成了翡翠色了。裙子也無比出色,看上去富麗大方,而又十分高雅!能夠再次穿上一件稱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啊!看到自己顯得美麗動人還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她不禁俯身向前去親吻鏡子裏的影像,不過隨即又自嘲太傻氣了。她拿起埃倫的那條羊毛披肩圍在自己身上,可是那些有些褪色的方格子與苔綠色的衣裳極不協調,反倒讓她顯得有點寒酸。她於是把劈裏姑媽的衣櫥打開,取下一件黑絨外套,一件劈裏姑媽隻在星期天才舍得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從塔拉帶來的那副鑽石耳墜戴在穿了耳孔的耳垂上,然後搖搖頭看看效果。耳墜發出悅耳的叮當聲,讓她非常滿意,她甚至想將來同雷特在一起時,一定要記住常常搖頭才好。跳躍的耳墜總是能吸引男人,讓姑娘們平添幾分活潑。
劈裏姑媽除了她那雙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沒有多餘的手套了,這可真丟人!盡管女人不戴手套會覺得自矮三分,可是自從離開亞特蘭大以後,斯嘉麗就沒戴過。在塔拉的長期勞作中,她的手已經變得很粗糙,如今都算不上好看了。不過又有什麽辦法呢?她想用劈裏姑媽那個小巧的海豹皮手筒,好將自己的手藏在裏麵。斯嘉麗覺得有了這手筒,她那身雅致的打扮才算完美無缺。看見她眼前的樣子,誰還會疑心她正受到貧窮和匱乏的壓迫?
最重要的是不能讓雷特產生疑心,絕不能讓他覺得自己可能別有所圖,而不是出於對他的好感。
她踮著腳尖下了樓梯,走出屋外,對此廚娘一無所察,還在廚房裏自娛自樂呢。她沿著貝克街匆匆前行,試圖躲過鄰居們的眼光,然後在常春藤街一所被燒毀了的房子前麵的車站坐下,等待有馬車或貨車經過時請人家讓她搭乘一程,太陽在疾馳的雲朵後麵時隱時現,在大街上灑下毫無暖意的陽光,寒風卻吹拂著**腿下的飾邊,這使她覺得天氣比預想的要冷多了,便把劈裏姑媽的那件薄外套緊裹著身子,可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就在她準備步行穿過城鎮到北方佬的營地去時,一輛破舊的貨車來了。趕車的是個老太太,頭戴一頂皺巴巴的太陽帽,嘴唇上滿是鼻煙,一張臉久經風霜,一匹慢悠悠的老騾子拉著車。她也是朝市政廳方向去的,經過斯嘉麗一番懇求,才很不情願地答應帶她一程。很顯然,那裙子、軟帽和手筒並沒有讓老婦人對她有任何好感。
“她大概以為我是出來賣的吧。”斯嘉麗心想,“不過,也許她並沒有猜錯!”
她們終於到了廣場,看到了市政廳高聳的白色圓屋頂。她向老太太道了謝,爬下貨車,目送鄉下老婦人駕車離開。她環視了一下,發現沒有人注意她,便使勁捏了捏兩頰,又咬了咬嘴唇,好讓麵頰泛起紅暈,嘴唇漲紅。然後她整了整帽子,理了理頭發,在廣場上四下張望一下。兩層樓的紅磚市政廳在大火焚城時幸存了下來,如今在灰色的天空下顯得荒涼而又淩亂。小樓四周的廣場上遍布著軍營,一排排髒兮兮、濺滿泥汙的小屋將小紅樓圍得嚴嚴實實。北方士兵在到處溜達。望著這些士兵,斯嘉麗心中充滿疑慮,底氣變得有些不足了。她在這座敵人軍營中該怎麽去尋找雷特呢?
她順著大街朝著消防站望去,發現那裏寬闊的拱門緊閉著,拴上了粗鐵杠,房子兩邊各有一個哨兵來回走動巡邏。雷特就在那裏麵,可是她該對那些士兵說些什麽呢?士兵又會怎樣回答她呢?她把胸挺起來。既然她從前連人都敢殺,如今和北方佬說話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她小心翼翼地踩著爛泥中的墊腳石,穿過大街,朝前走去,直到一個哨兵攔住了她。這個哨兵為了擋風,把藍色軍大衣的扣子全都扣上了。
“有什麽事,太太?”他詢問時帶有陌生的中西部口音,但是卻很客氣。
“我想到裏麵去看望一個人——他是個犯人。”
“這個嘛,恐怕不行,”哨兵一邊撓頭,一邊說,“這裏對於探監規定可嚴格呢,而且——”他說到這裏便打住了,死死地盯著斯嘉麗的臉。“哎呀,太太,您別哭呀!您到那邊司令部去問問那些長官。他們會讓您去看他的,我敢保證。”
斯嘉麗本來就不想哭,這時便朝他笑了笑。他回過頭來對另一個正在緩緩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爾,你來一下。”
第二個哨兵是個大塊頭,全身包裹在藍軍大衣裏,隻露出一臉令人厭惡的黑絡腮胡子。他踩著泥濘向他們走來。
“你帶這位太太到司令部去。”
斯嘉麗向他道了謝,然後跟著第二個哨兵走了。
“在這些石頭上走時,當心別把腳扭了,”第二個哨兵攙著她,說道,“您最好把裙子稍微撩起一點,免得弄髒了。”
從絡腮胡中發出的聲音也帶有同樣濃重的鼻音,不過卻很和善,很好聽。他的手堅定而又有禮貌。哎呀,北方佬也並不壞嘛!
“這麽大冷的天,一位太太出趟門可不容易啊。”這位護花使者說道,“您走了不短的路吧?”
“哎,是的,穿過了整個城市呢!”她答道,哨兵和善的語氣讓她心裏覺得很暖。
“這種天氣可不適合太太們外出啊,”哨兵帶點責備地說,“很容易感冒的。喏,這就是指揮部,太太——您怎麽啦?”
“這房子——這房子就是你們的司令部?”斯嘉麗抬頭望著這所麵對廣場的可愛的老住宅,幾乎要哭了。戰爭期間,她在這裏參加過多少晚會啊。這本來是個令人愉快的好地方,可如今——屋頂上飄揚著一麵大大的合眾國旗幟。
“怎麽啦?”
“沒什麽——隻不過——隻不過我認識從前住在這裏的人。”
“是嗎,那可太叫人掃興了。我猜想現在連他們自己看見了認不出來了,裏麵實在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子了。好了,您進去吧,太太,去找上尉。”
她扶著那些損壞的白欄杆,走上台階,然後推開前門。大廳很暗,像個地下墓穴一樣陰冷。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緊閉的折疊門上——在破敗之前,這扇門原本通向飯廳。
“我要見上尉。”她說。
他把門拉開,讓她進去,此時她的心髒跳得飛快,臉頰因為感到窘迫和激動而漲得通紅。房間裏一股閉塞沉悶的氣息,混雜著煙火、煙葉、皮革、發潮的毛料製服氣味和汗臭味,映入眼簾的是衣服亂糟糟的情景:牆壁上的牆紙已經破碎,一排排釘子上掛著藍色軍大衣和皺巴巴的帽子,一個呼呼作響的火堆,一張鋪滿了文件的長桌,還有一群穿銅紐扣藍製服的軍官。
她咽了口吐沫,覺得又能發出聲音了。她千萬別讓這些北方佬知道自己在害怕,她一定要在他們麵前把自己最漂亮最大方的一麵展露出來。
“誰是上尉?”
“我是上尉。”一個敞開緊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說。
“我想探望一個犯人,雷特·巴特勒船長。”
“又是巴特勒!這人可真是交際廣泛。”上尉笑著說,從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親屬,太太?”
“是親屬——是——他的妹妹。”
他又笑起來。
“他的姐妹可真多啊,昨天還剛來過一個呢!”
斯嘉麗臉紅了。同雷特·巴特勒廝混的**中的一個,很可能就是那個叫沃特林的女人。這些北方佬還以為她是另一個**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不要塔拉了,她也不能再待下去,受人侮辱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氣哼哼地去抓門把手,這時另一個軍官很快來到她身旁。這個年輕軍官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的,長著一雙含笑而和氣的眼睛。
“等一等,太太,火爐旁邊暖,您到這兒坐一會兒,好嗎?我來想想辦法。您叫什麽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絕見她呢。”
她在挪過來的椅子上坐下,瞪著眼睛看著有些尷尬的胖上尉,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好心的青年軍官穿上大衣出去了,其餘軍官則都挪到桌子的另一邊,在那裏低聲談論,翻動公文。她感激地把腳伸向火爐取暖,這才發現腳凍得多麽厲害,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鞋跟的破洞裏塞進一塊硬紙片呢。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低聲細語,她聽見了雷特的笑聲。門一打開,一股冷風衝進來,雷特隨即出現了,沒戴帽子,隻隨便披了一個長披肩。他胡子拉碴的,顯得很髒,也沒係領結。盡管衣著隨便,但是情緒卻似乎不錯,一見斯嘉麗,便高興地眨巴起那雙黑眼睛。
“斯嘉麗!”
他雙手握住斯嘉麗的手,和以往一樣,手中傳遞出某種熱烈、激動和活力四射的東西。還沒等她回過神來,他已經低頭吻上她的兩頰,胡須刺得她癢癢的了。他感到她吃了一驚,身子往後躲,便緊緊抱住她的雙肩說:“我的好妹妹喲!”說完,他笑嘻嘻地低頭看著她,似乎在欣賞她無法抗拒他的愛撫時的窘相,她被強占了便宜,也隻好報以笑聲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監獄也沒能改變他一絲一毫。
胖上尉邊吸雪茄,邊對那個眼睛含笑的軍官嘀咕著什麽。
“你壞規矩了。他應當在消防站裏,你是知道規定的。”
“得了吧,亨利!在那邊倉庫,這位太太會凍僵的。”
“那好吧,出了事,你可得負責。”
“我向你們保證,先生們,”雷特朝他們轉過身去,但是卻依舊摟著斯嘉麗的肩膀,“我妹妹並沒有帶鋸子或銼刀什麽的來幫助我逃跑!”
軍官們都笑了,就在這時,斯嘉麗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我的老天,難道她要當著六個北方佬軍官的麵同雷特說話嗎?難道說他竟然危險到一刻也不能脫離他們的視線?那個好心的軍官看見她焦灼的眼神,便將一扇門推開,向兩個一見他進去便站起來的大兵低聲吩咐了幾句,就見兩個大兵拿起步槍走進了大廳,並隨手把門帶上了。
“要是你們願意,就在勤務兵這間屋裏坐一坐吧,”年輕的上尉說,“別想閂門!哨兵就在外麵。”
“斯嘉麗,你瞧瞧我多危險。”雷特說。“謝謝你,上尉,你太好了。”
他隨隨便便鞠了一躬,拉著斯嘉麗的胳膊讓她站起來,把她推進那個昏暗的勤務兵房間。過後她再也想不起那個房間是什麽樣子,隻記得房間又小又暗,也不怎麽暖和,剝落的牆上釘著手寫的文件,椅子上的牛皮坐墊上還帶著毛。
他們一進房間,巴特勒就把門關上,急忙向她走來,低頭看著她。她知道他想要幹什麽,便連忙把頭扭開,但是卻從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難道我們現在還不能真正親吻嗎?”
“親前額吧,像個好哥哥那樣。”她故作正經地回答說。
“那就不了,謝謝你。我寧願再等等,希望到時候能得到更好的東西。”他的眼睛搜索著她的嘴唇,在那裏停留了片刻。“不過你能來看我,真是好極了,斯嘉麗!自從我入獄以後,你還是頭一個來看我的正經人。坐了牢才讓人懂得什麽叫朋友。你什麽時候進城的?”
“昨天下午。”
“那你還一大早就跑出來?哎喲喲,親愛的,你真太好了。”他低頭看著她,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這可是她以前從未看到過的。斯嘉麗非常激動,由衷地笑了,垂下頭來,似乎覺得不好意思。
“當然了,我一逮著機會就出來了。劈裏姑媽昨晚跟我說起你的情況,我就——我一晚上都沒睡著,心想這太糟糕了。雷特,我心裏好難過!”
“怎麽啦,斯嘉麗!”
他的聲音很溫柔,卻有點顫抖。她抬起頭來望著他黝黑的臉,看不到絲毫的懷疑,看不到她熟悉的那種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真的困惑了,不覺又一次將目光垂下。看來事情進行得比她希望的還要好。
“能再一次看見你並聽到你說這樣的話,這監獄也就不算白蹲了。當他們通報你的名字時,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晚上在拉夫雷迪附近的大路上,我的愛國行為得罪了你,從那以後,我就沒指望你還會原諒我。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這次來看我意味著你已經原諒我了?”
哪怕是過去那麽久了,如今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她還是強壓怒火,把頭一揚,弄得耳環也跳起舞來。
“不,我才沒原諒你呢。”她噘著嘴說。
“又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在我把自己奉獻給國家,光著腳在富蘭克林的雪地裏戰鬥,得了一場你聞所未聞的嚴重痢疾之後,又一個希望破滅了!”
“我才不要聽你的那些——痛苦呢,”她說道,嘴仍舊噘著,但是那雙媚眼卻給了他一個微笑。“我還是覺得那天晚上你太可恨了,永遠也不想原諒你。在我可能遭遇各種不測的時候,竟然把我丟下不管了!”
“可是你並沒有遭遇什麽不測呀!喏,你瞧,我對你的信心不是得到證明了嘛。我料定你準能平平安安回到家裏,也料定你一路上絕不會碰到北方佬的!”
“雷特,你怎麽會做出那樣的傻事——你明明知道我們就要完蛋了,竟然在最後一分鍾才入伍?而且你自己也說過,隻有白癡才會自己站出來當槍靶子!”
“斯嘉麗,別說了!我一想到這一點,就羞愧得無地自容。”
“好啊,我很高興你終於為那樣對待我而感到慚愧了。”
“你誤會了。我遺憾地告訴你,我的良心並沒有因為丟下你而感到內疚。說到入伍——那時我想的是參加軍隊後,就能穿上高筒靴、白麻布軍裝,以及佩帶兩支決鬥用的手槍,可是等到靴子穿破了,沒大衣,也沒有食物,在雪地裏長途跋涉後……我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不開小差趁機溜了算了。那簡直是瘋得不能再瘋了,不過也許是天性使然吧,眼看著一樁事業的失敗,這讓南方人永遠也受不了。不過請不要管我的什麽理由了,隻要能得到你的原諒就夠了。”
“你沒有得到原諒。我覺得你就是隻狗。”不過她說出最後這個字眼時的那種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寶貝兒”。
“別裝了,你已經原諒我了。僅僅靠善心,姑娘們是不敢闖過北方佬的崗哨來探望犯人的,更何況還整整齊齊地穿著天鵝絨長裙,頭戴羽毛,手插在海豹皮筒裏呢。斯嘉麗,你看上去真漂亮!感謝上帝,你沒穿著破爛或者喪服到這裏來!我對那些穿得又醜又舊和永遠戴著黑紗的女人膩煩透了,你卻像個時尚代表。轉過身去,親愛的,讓我好好看看。”
他果然注意到她的長裙了。他理應注意到這些東西,要不然還是雷特嗎?她有些興奮,不禁笑了起來,連忙踮起腳尖旋轉起來,同時兩臂張開,裙擺高高飄起,露出帶飾帶的褲腿。他那雙黑眼睛一眼就把她從頭到腳看光了,這種厚顏無恥的**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看上去過得不錯啊,而且非常非常整潔。簡直叫人垂涎欲滴呢!要不是北方佬在外麵——不過親愛的,你不用害怕。坐下吧。我不會像上次見到你時那樣,占你的便宜。”他假裝悔恨,摸摸自己的臉頰說,“老實說,斯嘉麗,你不覺得那天晚上自己有點自私嗎?想想我為你做的一切,冒著生命危險——偷來一匹馬——而且是那麽好的一匹馬!然後衝上前去保衛我們光榮的事業!可是我的辛苦給我換來什麽?是一些惡言惡語和一記凶狠的耳光。”
她坐了下來。談話並沒有完全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他剛看見她時,曾顯得非常興奮,對她的到來也是真心高興。他幾乎像個正常人了,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壞蛋。
“你的辛苦就一定要得到回報嗎?”
“噢,那當然嘍!你要知道,我是個自私鬼。我付出任何東西,都期望得到回報。”
這話使她感到渾身一陣發涼。不過她還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將耳環搖得叮叮作響。
“唉,你其實沒麽壞,雷特。你隻是喜歡顯擺罷了。”
“嘿,你倒是真的變了!”他說完,笑了起來,“你怎麽變成基督徒了?我通過劈裏啪啦小姐了解你的消息,她可沒說你變淑女了。談談你自己吧,斯嘉麗,自從上次見過麵後,你都在幹些什麽?”
被他激起來的舊恨宿怨此時還在她心中還沒平息,因此她很想說些刻薄話,但是最後卻笑了,酒窩爬上了臉頰。他拉了把椅子過來挨著她坐下,她也就湊過去,有意無意地把一隻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臂膀上。
“噢,我過得挺好,謝謝關心,現在塔拉一切都好。當然啦,在謝爾曼大軍經過這裏後,曾有一段日子很艱難,不過好在沒有把房子燒掉,而黑人們則把大部分牲口都趕進了沼澤,保全了下來。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錯,軋了二十包棉花。這跟塔拉應有的產量當然不能比,不過我們種田的人手不足啊。爸說來年會更好些。不過,雷特,如今在鄉下可沒意思了!你想想,舞會了,野餐也沒了,人們談來談去都是那些苦日子!天哪,我都煩透了!上個星期,我實在受不了了,爸這才發話說我應當出去走走,好好玩一玩。所以我就到這裏來了,想做幾件衣裳,然後再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姨媽。真想再參加一些舞會啊!”
喏,斯嘉麗得意地想,我這樣不就把事情交代過去了!既不說得太富裕,也一點不寒酸。
“你穿上舞裙很漂亮,親愛的,這一點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會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鄉下小情人都玩遍了,如今想到遠處找點新鮮的吧。”
斯嘉麗心裏想,幸虧雷特在國外待了好幾個月,最近才回到亞特蘭大,要不然他才不會說出這麽可笑的話來。她把那些鄉下小夥子在頭腦裏過了一遍:衣衫襤褸、神色憔悴的小個兒方丹兄弟,芒羅家的那些窮小子,瓊斯博羅家和費耶特維爾的浪**子,他們如今都忙於耕地、劈柵條和飼養老牲口,早把從前跳舞和調情之類的玩意忘得一幹二淨了。她不想去回憶這些,因此故意咯咯地笑起來,好像承認他說得有道理似的。
“噢,是嗎?”她調侃道。
“你是個沒心肝的家夥,斯嘉麗,不過也許你的部分魅力就在於此吧。”他的微笑還是老樣子,一個嘴角略略下彎,不過她知道他這是在恭維她。“當然嘍,你也明白自己的魅力不僅在於美貌。甚至連我這樣鐵石心腸的人,也能感受到這種魅力。我常常感到奇怪,你究竟有哪一點讓我對你念念不忘。我認識很多女人,比你更美,比你更聰明,而且恐怕在品性上也更正直,更善良。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就是忘不了你。南方投降後,我在法國和英國待了幾個月,既沒見到你,也沒聽到你的消息,更有很多美女投懷送抱,可是我照樣時刻想念你,想知道你在做些什麽。”
斯嘉麗聽到他說別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聰明善良,不覺有些憤憤不平,不過這種不平轉眼又因為他懷念她,懷念她的魅力而煙消雲散,轉而高興起來。原來他並沒有忘記她呀!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而且他表現得那麽文雅,君子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過如此了。如今她要做的就是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這樣她就可以向他暗示自己也沒有忘記他,然後嘛——
她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又露出笑靨來。
“哎,雷特,看你說的,簡直是在戲弄我這鄉下姑娘嘛!我可清楚了,自從那天晚上你丟下我以後,你壓根兒就再也沒想起過我。有那麽多漂亮的法國和英國女孩子投懷送抱,你還會想念我?我大老遠趕過來,可不是來聽你談這些有關我的蠢話的。我來——我來——是因為——”
“因為什麽?”
“哦,雷特,我快為你愁死了!為你擔驚受怕!他們什麽時候才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呀?”
他馬上按住她的手,緊緊地壓在自己的胳膊上。
“你的擔憂讓我更喜歡你了。至於我什麽時候出去,這就說不準了。也許得等他們想出更多的手段吧。”
“手段?”
“是啊,我想等他們所有手段都用完了,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他們不會真的絞死你吧?”
“要是能找到更多對我不利的證據的話,他們會的。”
“噢,雷特!”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起來。
“你會難過嗎?你要是足夠難過的話,我就在遺囑裏提到你。”
他那雙黑眼睛無情地嘲笑她,同時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遺囑啊!她擔心泄漏了自己的心事,連忙將眼睛垂下去,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他的眼睛一亮,突然好奇起來。
“北方佬說,我應該好好地立個遺囑。現在人們對我的經濟狀況頗感興趣,我每天都要被叫到一個不同的審訊員麵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問題。有個謠言似乎傳開了,說我攜帶邦聯政府那批神秘的黃金出逃了。”
“那麽——是這樣的嗎?”
“這簡直是在誘供嘛!你跟我一樣很清楚,邦聯政府隻有一台印刷機,並沒有造貨廠。”
“那你的錢從哪兒來的?做投機生意?劈裏姑媽說——”
“你倒是真會盤問啊!”
讓他見鬼去吧!毫無疑問,他的確弄到了那筆錢。於是她變得激動起來,繼續對他甜言蜜語有些難了。
“雷特,你被關在這裏讓我很不安。難道你認為就沒有一點出去的機會嗎?”
“我的座右銘是‘沒有絕望’。”
“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也許有’,迷人的小傻瓜。”
她揚起濃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來。
“嗯,你這麽聰明,怎麽會讓他們把你絞死呢!我相信你肯定會想出個聰明的法子挫敗他們,獲得釋放的!等到那時候——”
“到那時怎麽樣?”他親切地問,向她靠得更近些。
“噢,我——”她想裝出一副語無倫次和臉紅害羞的樣子。臉紅倒是不難,因為她已經喘不過氣來,心也像擂鼓似的怦怦直跳。“雷特,我很抱歉,我對你——我那天晚上竟會那樣說你——你知道——在拉夫雷迪。那時我——噢,我好害怕,好沮喪,而你又是那麽——那麽——”她眼睛朝下望去,發現他那隻褐色的手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所以——那時我想我永遠永遠也不原諒你!可是昨天劈裏姑媽突然告訴我說——說他們可能會絞死你——這可把我嚇到了,所以我——我——”她抬起頭來,祈求地望著他的眼睛,目光中還含著揪心的痛苦。“哦,雷特,要是他們把你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這時,她再也經受不住他眼中那熾熱的光輝,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再過一會兒我就會忍不住要哭了,”她在一陣驚愕和激動中暗自思忖,“我該讓自己哭出來嗎?那會不會顯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說:“我的老天,斯嘉麗,你不會真的——”說著,他便用力握住她的手,都把她握痛了。
她緊閉雙眼,想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又記得把臉微微仰起來,讓他吻起來容易些。如今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貼到她的嘴唇上來了。那是兩片結實而執著的嘴唇,她的記憶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清晰得令她過後感到有些疲乏。不過他並沒有吻她。一股失望之情竟然在她心頭升起,說來還真是奇怪,於是她把眼睛微微睜開,偷偷瞄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頭正向她的雙手湊過來。隻見他拿起一隻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又舉起另一隻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貼了一會兒。她本來準備好承受一番狂風暴雨的,此刻這溫柔親昵的舉動反而使她大吃一驚。她很想知道他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可是他還低著頭,所以沒法知道。
她趕忙垂下目光,擔心他會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很明白,自己渾身洋溢的那股勝利之情也必然會在眼睛裏表露無遺。過會兒他就會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會說他愛她,然後嘛……正當她透過眼瞼注視他時,他卻把她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準備親吻,可是他卻突然猛吸了一口氣。她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這還是一年來第一次看見它的真容,隻嚇得她渾身都涼了。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手心,絕不是斯嘉麗·奧哈拉那柔軟、白皙、帶有小渦的纖纖玉手。這隻手由於勞動和日曬已變得粗糙發黃了,並且還布滿了斑點。指甲已經損壞和變形,手心結了厚厚的繭子,拇指上的血泡還沒有完全消掉。上個月因為濺上滾油而留下的紅疤是多麽醜陋刺眼啊!她驚恐地情看著自己的手,隨即想都沒想,便趕緊握緊了手。
他的頭仍然沒有抬起來。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他無情地把她的拳頭掰開,凝視著它,然後又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拿起來,把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著,俯視著。
“看著我,”他終於抬起頭,平靜地說,“別假裝害羞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滿臉的不情願。他的黑眉毛一揚,兩眼也亮了起來。
“你在塔拉一直過得還不錯,是嗎?種棉花賺了那麽多錢,足夠你出外旅行來了。你的手用來做什麽的——耕地?”
她企圖把手掙脫出來,可是他卻緊抓住不放,一麵用拇指撫摩著那些繭子。
“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啊!”他說完,便把她的雙手放到她的膝蓋上。
“啊,住嘴!”她大聲喊道,頓時感到一陣輕鬆,終於又可以發泄自己的情感了。“我用手做什麽,誰管得著?”
“我真蠢啊,”她懊惱地想,“我應該把劈裏姑媽的手套借來或者偷來的!我可沒想到自己的手這麽難看。他怎麽會注意不到呢?如今我已經發了脾氣,也許把一切都毀了。唉,眼看他就要表白了,怎麽偏偏發生這種事!”
“你的手我當然是管不著了。”雷特冷冷地說,身子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臉上毫無表情。
這樣看來,他接下來可就不那麽好對付了。唉,哪怕再不喜歡,她如今也得忍著,隻要她還想從這一挫折中奪回來勝利的話。也許,假如她能把他哄得——
“我認為你這人真沒禮貌,竟然如此對待我這雙可憐的手。隻不過因為上星期騎馬時沒戴手套,把手弄——”
“騎馬,騎個鬼馬!”他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感情波動,“你明明是用這雙手在勞動,像個黑鬼一樣在勞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什麽要騙我說在塔拉一切都好呢?”
“你瞧,雷特——”
“我看還是實話實說吧。你這次到底幹什麽來了?我差點都被你的虛情假意給迷住了,還以為你真的關心我,替我難過呢。”
“哦,我是難過呀!真的!”
“不,你才不會呢。他們就是把我吊死,你也不會在乎的。這明明白白寫在你的臉上,就像艱苦的勞動寫在你手上一樣。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而且非常迫切,所以才不得不裝出這副樣子。你幹嗎不開門見山地直接告訴我你想要什麽呢?那樣你反而更有可能得到,你知道要說女人有什麽品德讓我讚賞的話,那就是坦率了。可是你卻偏不這樣,而是到這裏來,像個妓女討好嫖客似的,晃**著耳墜,噘著嘴,滿臉媚笑。”
哪怕是講到最後,他也沒有提高嗓門或是用別的什麽方式加重語氣,但是這些話卻像鞭子一樣抽在斯嘉麗身上,讓她失望地看到引誘他向自己求婚的願望已經破滅了。要是他像別的男人那樣暴跳如雷,感到丟了麵子,或者對她破口大罵,她還能夠應付,然而他那可怕的平靜聲調卻把她嚇蒙了,令她手足無措。她突然意識到,盡管雷特·巴特勒是個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也不是誰都可以衝撞他的。
“我想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我本該記得你這個人跟我一樣,無利不起早。來,讓我猜猜,你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漢密爾頓太太?你不會糊塗到認為我會向你求婚吧?”
她頓時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
“我常常說自己是不適合結婚的,我想這一點你沒忘記吧?”
看到她仍然一言不發,他忽然惡狠狠地問:“你沒忘記吧?回答我。”
“我沒有。”她無可奈何地答道。
“斯嘉麗,你可真是個賭棍啊!”他嘲諷道,“你想碰碰運氣,以為我在牢裏接觸不到女人,一見到你就會像魚吞餌一樣上你的當。”
“你可不就是這樣的嘛,”斯嘉麗憤憤地想道,“要不是因為我的手——”
“行了,除了你的理由外,該知道的大部分都知道了。現在看看你能不能說實話,說說你究竟為什麽要引誘我結婚。”
他的聲音中有一種溫和的、甚至挑逗的調調,這使她又有了勇氣。也許還沒有一敗塗地?當然,結婚是沒指望了,不過嘛,絕望歸絕望,也不無高興之處。這個木頭人身上有某種東西令她害怕,所以說和他結婚,她想想都覺得可怕。不過如果她夠聰明,對他的好心和舊情善加利用,她也許還能借到錢。於是她臉上露出想要和解的無辜表情來。
“哎,雷特,你能幫我大忙的——你要是對我好一點就好了。”
“我最樂意對人好了。”
“看在老朋友的分上,雷特,我要你幫個忙。”
“這麽說,手心長繭的太太終於要步入正題了。你想要什麽?錢嗎?”
她原打算采用迂回的方式,動之以情,卻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麽直截了當。
“別小氣了,雷特,”她哄騙說,“我的確需要些錢。我要你借給我三百元。”
“終於說真話了。嘴上談愛情,心裏卻想著錢,這才是真女人!你很需要這錢嗎?”
“嗯,是的——哎呀,也不是那麽急啦,不過這錢我有用。”
“三百元。這可不少啊。你用它幹什麽?”
“交塔拉的稅金。”
“那就難怪你要借錢了。好吧,既然你要跟我談生意,我也就跟你談生意。你用什麽作抵押?”
“什麽——什麽?”
“抵押。作為我的投資擔保。我當然不讓這筆錢打了水漂。”他讓自己的聲音裝得很滑溜,甚至很柔和,可是她卻沒注意到。也許到頭來一切都還蠻不錯呢。
“用我的耳環。”
“我對耳環沒興趣。”
“我用塔拉作抵押。”
“這時候我要個農場有什麽用?”
“怎麽說呢,你可以——你可以——那可是個不錯的種植園。你不會吃虧的。明年收了棉花,我就把它贖回來。”
“我可沒那麽大信心,”他往椅背上一靠,兩隻手插進衣袋裏,“棉花價格正在下跌。時世那麽艱難,錢又那麽緊。”
他打量著她,眼裏流露出的柔情中卻隱含著幾分惡意。
“這麽說一切都還好,你並不急需那筆錢嘍。哎呀,這下我可高興了。我很樂意聽到老朋友們事事如意的消息。”
“別,雷特,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急了起來,勇氣和自製全都不見了。
“小聲點。我猜你不想讓北方佬聽到你的話吧。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說你有一雙貓眼,黑暗中的貓的眼睛?”
“雷特,別說了!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的確急需要這筆錢。我——我說一切都好,那是在撒謊。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爸已經——已經——變了個人。自從媽媽去世後,他就變得古怪起來,什麽忙也幫不上。他就像個孩子了。我們會種棉花的一個都沒有,可需要養活的人倒是很多,一共十三個;說起稅金——真是太高了。雷特,我什麽都不瞞你了。過去一年多,我們差點都被餓死了。啊,你是不知道的!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們一直吃不飽,白天黑夜地挨餓,太可怕了!我們也沒有什麽禦寒的衣裳,孩子們經常挨凍,生病,還有——”
“你這套漂亮的裙子哪來的?”
“用媽媽的窗簾改的,”她答道,絕望得都編不出謊話來掩蓋這樁丟人的事了,“挨餓受凍我能忍受,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黨把我們的稅金提高了,而且必須馬上交錢。我除了一枚五元的金幣,什麽錢都沒有了。我得弄到錢交稅啊。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會——我們就會失去塔拉,而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它啊!我絕不能沒有它!”
“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把這些情況就告訴我,卻非要來折磨我這顆敏感的心不可?我這人一碰到美麗女人,心就要變軟。好了,斯嘉麗,別哭了。除了這一著,你什麽手段都用過了。你要是來這一著,我想我肯定受不了。當我發現你要的是我的錢而不是我這個美男子時,我很失望,感情受到了極大傷害。”
她突然想起,他嘲諷別人時,也常常說一些有關自己的大實話——嘲人必嘲己,於是她急忙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感情真的受到了傷害嗎?他真的在意她嗎?當他看她的手掌時,他是不是準備求婚了?或者就像前兩次一樣,他僅僅準備提出那種可惡的要求?要是他真的在意她,或許她還能夠讓他平靜下來。可是他的黑眼睛緊盯著她時,流露出的可不是情人的眼神;他輕聲笑著。
“我不喜歡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麽種植園主。你還能拿出別的來嗎?”
好,她終於要談到正題了。是時候攤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直視著他的眼睛。既然鼓起勇氣去抓住她最害怕的東西,也就沒必要賣弄風情了。
“是嗎?”
她的下巴繃緊了,都成了方下巴,眼睛變成翡翠色。
“你還記得圍城期間在劈裏姑媽家走廊上的那個夜晚嗎?你說過的——那時你說過你想要我。”
他隨意地向後靠在椅子上,看著她那緊張的臉,黑臉上顯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他的眼睛後麵有某種東西在閃爍,可他卻什麽也不說。
“你說過——你說過在所有女人中,最想要我。如果你還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雷特,我任你處置,不過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得給我開張支票!我說話算數,這個我可以發誓,我絕不食言。如果你樂意,我可以立個字據。”
他有些奇怪地看著她,臉上依然是莫測高深的表情,她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厭煩。她倒是希望他能說點什麽,隨便說點什麽也好。她覺得臉頰發燙。
“我需要這筆錢,雷特。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家門的,然後我爸從前的那個該死的監工就會把它弄到手,並且——”
“等一等。你憑什麽以為我還要你呢?你又憑什麽以為自己值三百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要那麽高的價呀。”
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直紅到發際線,心裏感到莫大的屈辱。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呢?為什麽不放棄農場,住到劈裏啪啦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有一半歸你呢。”
“天哪!”她哭了起來,“難道你是傻瓜?我怎麽能放棄塔拉?那是家。我怎麽能連家都不要了?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放棄!”
“愛爾蘭人就是死腦子,”他邊說邊把椅背放平,把兩隻手從衣袋裏抽出來,“他們對許多沒意義的東西,譬如說土地,看得太重。其實地跟地並沒有什麽不同。現在我就直說吧,斯嘉麗。你是到這裏來做交易的。我給你三百元,而你則做我的情婦。”
“行。”
那個討厭的字眼一經說出,她便頓覺輕鬆了些,希望又在心中重新燃起。他說了“我給你”呢。說話時,他的眼裏閃耀著一絲凶光,仿佛有什麽東西將他逗得大樂。
“我記得以前厚著臉皮向你提出同樣要求時,你把我趕出了門,還用許多非常惡毒的話罵我,臨了還說你不願意養‘一窩小崽子’。不,親愛的,我不是在揭瘡疤。我隻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這樣做並不是貪圖享樂,而是為了把豺狼拒之於門外。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即一切所謂的品德都是有價的。”
“唉,雷特,瞧你說的!你要是想侮辱我,就請繼續,不過得把錢給我。”
現在她平靜了一些。雷特自然要盡可能地折磨她,侮辱她,對她以往的蔑視和剛才耍的手腕進行報複,否則那就不是雷特了。來吧,她受得了,什麽都受得了。為了塔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那麽一瞬間,她仿佛置身於仲夏,在午後藍湛的天空下,她懶洋洋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濃密的苜蓿叢中,仰望白雲幻成的城堡,聞著白色鮮花的芳香,聽著愉快而忙碌的蜜蜂的嗡嗡聲。那種午後,那種寂靜,還隱約能聽到從紅土地裏歸來的大車聲。不僅值得,而且物超所值!
“你會給我錢嗎?”
他看上去像是自得其樂似的,但是他一開口,迷人的聲音中卻帶著殘忍。
“不,不會。”
她一下子懵了,難以置信他竟然會那麽說。
“我給不了你錢,想給也給不了。我不僅身無分文,就是在亞特蘭大連一塊錢也沒有。沒錯,我是有些錢,但不在這裏。我也不打算告訴你有多少錢,在什麽地方。我要是開張支票的話,北方佬就會盯住我,就像隻鴨子盯住一隻大甲蟲那樣,到時候我們倆誰也別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嗎?”
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都變綠了,鼻子上的雀斑突然變得明顯起來,而嘴則扭曲得像她父親暴跳如雷時的一樣。她猛地站起來,怪叫一聲,使得隔壁房間裏的嗡嗡聲都突然停止了。雷特像豹子一般,一下子就跳到她身邊,用一隻大手捂住她的嘴,另一隻手則抱緊住她的腰。她拚命掙紮,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尖叫以發泄怒氣、絕望和自尊心受到的傷害。她彎下腰,拚命扭動,想掙脫他的鐵臂,她的心快要爆炸了,緊箍著的胸衣勒得她快喘不上氣來。他把她摟得那麽緊,那麽粗暴,都把她弄痛了,那隻捂在她嘴上的手都已殘忍地卡進了她的下巴中。他那張曬黑了的臉都白了,眼神嚴峻而炙熱。他把她抱了起來,將她緊緊貼在胸脯上,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任憑她在自己的懷中扭動。
“親愛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安靜!別嚷嚷了!再嚷,他們馬上就會進來。快靜一靜。難道你希望北方佬看見你這副模樣嗎?”
她已經不在乎誰看見她怎樣了,什麽都不在乎了,隻覺得滿腔怒火,一心隻想殺死他,不過就在這時,她卻感到一陣暈眩。她喘不上氣來;嘴被他捂住了,胸衣跟像根迅速縮緊的鐵帶;兩隻緊抱著她的胳膊使她恨得發抖,但是卻又無可奈何。隨後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模糊了,他和她的臉之間似乎升起了一層令人惡心的迷霧,他的臉在旋轉,隨著迷霧愈來愈濃,她再也看不見他了——也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了。
當她慢慢扭動身子,漸漸恢複知覺時,她隻覺得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迷惑。她正躺在椅子上,帽子脫了,雷特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雙黑亮的眼睛焦急地觀察著她的臉色。那個好心的年輕上尉正將一杯白蘭地往她嘴裏灌,可是酒卻灑了出來,流到她脖子上去了。其他軍官則不知所措地在旁邊走來走去,嘀咕著,揮動著手。
“我——猜想我肯定是暈過去了。”她說道,聲音聽起來是那麽遙遠,她不由得害怕起來。
“把這喝了。”雷特勸道,端過酒杯送到她嘴邊。這時她記起來了,但隻能無力地瞪著他,因為她已經累得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喝了一大口,嗆得咳嗽起來,可是雷特卻又把杯子送到她嘴邊。她又喝了一大口,烈酒使喉嚨一下子變得火辣辣的。
“我看她已經好些了,先生們,”雷特說,“非常感謝你們,她一明白我將要被處決,就受不了啦。”
這群穿著藍製服的軍官們拖著腳,看上去有些尷尬。他們幹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隻有那個年輕上尉還在門口停了一會兒。
“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不了,謝謝你。”
他走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再喝一點。”雷特說。
“不了。”
“喝吧。”
她又喝了一口,熱流開始向全身擴散,力氣也慢慢回到兩條顫抖的腿上。她把酒杯推開,想站起來,可是他卻把她按了回去。
“把你的手拿開。我要走了。”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你還會暈倒的。”
“我寧可暈倒在路上,也不願意跟你待在這裏。”
“就算這樣,我也不能讓你暈倒在路上啊。”
“讓我走。我恨你。”
聽她的話,淡淡的微笑又重新浮現在他臉上。
“這話才像你說的。你一定感覺好些了。”
她躺著休息了一會兒,一來想借怒氣來幫忙,二來想積攢力量。可是她卻太累了,累到既不想去恨誰,也不在乎任何事物了。失敗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在她的精神上。她賭上了一切,結果卻輸了個精光!甚至連自尊心也沒有了。她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不僅塔拉完了,他們也全都完了。她閉上眼躺了好一會兒,凝聽著雷特在身邊喘著粗氣。這時白蘭地的熱勁已逐漸滲透全身,帶給她虛假的溫暖和力量。等到她終於睜開眼睛,望著他的臉,怒氣又油然而生。當她那兩道斜眉皺到一起時,雷特慣有的微笑又回來了。
“現在你好多了。你一皺眉,我就知道了。”
“我當然沒事了。雷特·巴特勒,你這人真可恨,我見過的人中,就數你最流氓。我一開口,你就知道我要說什麽,同時也早就決定不給我那筆錢,可是你還讓我一直說下去。你本來可以不讓我說的——”
“不讓你說,錯過你和盤托出的機會?那不是太可惜了。我在這裏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還真的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故事呢!”他忽然爆發出他那招牌般的嘲笑聲來。她一聽這笑聲,便一下子站起來,抓起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還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談正事嗎?”
“讓我走!”
“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麽,請你告訴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塊鐵嗎?”他的眼光犀利而機警,不放過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你什麽意思?”
“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比你想的還要大。你的釣絲上還有別的男人嗎?告訴我!”
“沒有。”
“我可不信。你要是沒有五六個後備對象的話,我都不敢想象。肯定有人會冒出來接受你這個有趣的提議的,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此要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可我還是要給你。目前我能給你的大概也隻有忠告了。聽著,這可是個好的忠告。當你想從男人身上得到什麽的時候,千萬不要像對我這樣直通通地說出來。要委婉一些,帶點**,那樣效果會更好些。你從前也懂的,很精通。可在剛才,當你把你的——你的抵押品給我時,你卻像鐵釘一樣生硬。我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在用手槍決鬥時看到的,就在二十步外,那可不是什麽令人舒服的景象。那樣的眼睛可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想要控製男人可不能那樣,親愛的。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訓練都給忘了。”
“我不需要你來教我怎麽做。”她一邊說,一邊疲憊地戴上帽子。她不明白,絞索都套到他脖子上了,麵對她的可憐處境,他怎麽還能這麽開心地說笑。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插在衣袋裏的手握緊了拳頭,似乎在恨自己有心無力。
“振作點,”他看著她把帽帶係好,說道,“你可以來看我被絞死,這會使你心情大好。那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舊賬——包括這一次在內,就一筆勾銷了。我還準備在遺囑裏提到你呢。”
“謝謝你,不過就怕他們給你行刑時,想交稅已經晚了。”她的話突然變得狠毒起來,和他的有得一拚,而且她的話就是她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