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午後,斯嘉麗和奶娘乘火車到達亞特蘭大時,寒風勁吹,深灰色的雲彩在天空疾飛。火車站在全城大火中被焚毀了,還沒有重建起來,黑黢黢的廢墟上堆滿了灰燼和爛泥,足有幾碼高。下了車,斯嘉麗習慣性地四下張望,尋找彼得大叔和劈裏姑媽的馬車,要知道即使是在戰爭期間,每次她從塔拉回到亞特蘭大時,他們都會來接的。隨即她忽然醒悟起來,不由得對自己的下意識舉動嗤之以鼻。彼得當然不會來,她又沒告訴劈裏姑媽自己要來,而且她想起老太太曾在一封信裏悲傷地說過,投降後彼得曾到梅肯去,要求把那匹老馬領回來,可是馬卻已經死了。

她看了看車站周圍車轍縱橫、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空地,想找找會不會遇上個老朋友的馬車,求人家把她們帶到劈裏姑媽家,可是放眼望去,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她一個也不認識。要是姑媽信中寫的都是真的,也許她的老朋友中誰都沒有馬車了。世道艱難,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哪還顧得上牲畜。劈裏的大多數朋友,像她自己一樣,如今都步行了。

貨運車廂旁有幾輛馬車正在裝貨,還有幾輛濺滿了泥汙的四輪單座馬,駕車的都是一臉凶相的陌生人;載人的車隻有兩輛,其中一輛是全封閉的,另一輛是敞篷的,裏麵坐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和一個北方軍官。斯嘉麗一見那身製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氣。盡管劈裏在信中說過亞特蘭大駐紮著軍隊,街上到處是士兵,但斯嘉麗猛一見到這些藍軍裝,還是嚇了一跳,感到害怕。這一切讓人差點忘記戰爭已經結束,忘記這些人不會追逐她,搶劫她,侮辱她。

火車四周空****的,這景象使她想起一八六二年的那個早晨,那時她身穿喪服、滿懷厭倦地來到了亞特蘭大。她記得這個地方當時是多麽擁擠,到處是貨車、客車和救護車,車夫們的謾罵聲和吆喝聲,朋友間的招呼聲,匯成一片喧囂,不禁為戰時的沒心沒肺而感歎,接著想到如今卻要步行到劈裏姑媽家去,不禁又感歎起來。盡管如此,她卻希望到了桃樹街,會遇到熟人讓她們搭車。

正當她站在那裏環顧觀望時,一個棕色皮膚的中年黑人趕著一輛全封閉的馬車向她駛來,並從車裏探出身來問:“要車嗎,太太?兩塊錢,到亞特蘭大城裏啥地方都行。”

奶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輛野雞車!”她嘀咕著,“黑鬼,你把我們當成什麽人了?”

奶娘是個鄉下黑人,但並非沒見過世麵;她很清楚體麵的婦女除非家裏有男人陪,否則是不會坐野雞車的,尤其是全封閉的野雞車。即使有個黑人侍女跟在身邊也不合規矩。奶娘看見斯嘉麗望著馬車,有些不舍,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俺們走吧,斯嘉麗小姐!一輛野雞車和一個剛剛解放了的黑鬼!哎呀,還真是好搭檔!”

“我可不是剛解放的自由黑人。”車夫生氣地辯解道,“我是老塔爾博特小姐家的。這是她家的馬車,我趕出來給家裏掙點錢花。”

“哪個老塔爾博特小姐?”

“米爾格維爾的塔爾博特小姐呀。老馬爾斯被打死以後,我們就搬到這兒來了。”

“你認識她嗎,斯嘉麗小姐?”

“不認識,”斯嘉麗遺憾地說,“我不怎麽認識米爾格維爾的人。”

“那麽我們還是走著去吧,”奶娘斷然道,“趕你的車去,黑鬼。”

她提起裝著斯嘉麗的新天鵝絨長裙、軟帽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著自己衣物的幹淨包袱夾在腋下,然後領著斯嘉麗走過滿是灰燼的濕地。斯嘉麗盡管想坐車,但是卻沒去理論,因為她不想與奶娘發生爭執。自從昨天下午她摘窗簾被奶娘抓住後,奶娘眼裏總是流露出一副警惕疑惑的神情,這讓斯嘉麗很不喜歡。想擺脫奶娘的看護可不容易,萬不得已,她可不想激起奶娘的好鬥脾氣。

她們沿著狹窄的人行道向桃樹街走去,眼前的亞特蘭大是如此荒涼,跟她記憶中的情景大相徑庭,斯嘉麗不由得感到驚恐和悲傷。她們走過亞特蘭大飯店的所在地,從前雷特和亨利叔叔曾在這兒住過,如今那高雅的建築卻隻剩下空架子和焦黑的斷垣殘壁了。鐵路旁長達四分之一英裏,存放著大量軍需品的庫房還沒重建起來,那些長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來分外淒涼。由於兩旁的建築物都沒有了,車庫也已經被焚毀,因而火車鐵軌便顯得**裸的。她的倉庫就在這些廢墟中,就在查爾斯留給她的產業上,如今和其他廢墟沒有什麽兩樣。亨利叔叔已經替她交過去年的稅了,過些時候她得償還這筆錢。這又是一件讓她頭疼的事。

她們拐過彎,走進桃樹街,向五星街望去,不禁大聲驚叫起來。盡管弗蘭克告訴過她城鎮已被大火夷為平地,她卻從沒想到會毀得這樣徹底。在她心目中,她所熱愛的這個城鎮本應是各種建築鱗次櫛比,可眼前的這條桃樹街卻不見任何舊時蹤跡,顯得是那麽陌生,仿佛她從沒見過似的。這條泥濘的大街,戰爭時她曾駕車走過千百次的大街,圍城時她曾低著頭沒命地奔跑以躲避在頭頂爆炸的炸彈的大街,撤離那天她曾痛苦地匆匆作別的大街,如今竟是這樣陌生,讓她恨不得大哭一場。

自從那一年謝爾曼縱火焚城後撤出和邦聯士兵反攻回來後,這裏重建了許多新房子,不過在五星街周圍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在一堆垃圾和衰草中是一堆堆髒兮兮的碎磚。有幾幢建築殘骸她還能認出來,房頂已經不見了,隻剩下幾截磚牆在無力的陽光下兀立,沒有了玻璃的窗戶張開大口,高聳的煙囪顯得分外孤單。她偶爾也能高興地看見一兩家熟悉的店鋪,這些店鋪在炮火中部分幸存下來,如今已得到了修複,耀眼的新紅磚與黑色的舊牆形成強烈的對照。她從那些新店鋪門麵和新辦公樓的窗口看到了一些老字號招牌,不過更多的名字卻都是不熟悉的,尤其那幾十個的陌生醫生、律師和棉花商的牌號。以前她幾乎認識亞特蘭大的每個人,而現在眼前出現了這麽多陌生的名字,這讓她感到沮喪。不過看著沿街拔地而起的新建築物也讓她精神為之一振。

這些新建築多達好幾十幢,有些竟然有三層樓高!到處都在興建新房子。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想讓自己適應這新的亞特蘭大,卻隻聽見一片歡快的鋸子聲和榔頭聲,眼見一個個腳手架拔地而起,工人們扛著磚頭往上攀爬。她順著這條自己鍾愛的大街朝前望去,眼睛不覺有點濕潤。

“他們把你燒成了灰燼,”她心想,“他們把你夷為了平地,可是他們並沒有把你打垮。他們打不垮你。你會變得和過去一樣雄偉,一樣壯麗!”

她順著桃樹街往前走,奶娘在後麵步履蹣跚地跟著。一路上,她發現人行道上仍像戰時那麽擁擠,這座正在複蘇的城鎮彌漫著的仍然是那種喧囂的氣氛,在很久以前,她頭一次到劈裏姑媽家來的時候,這樣的氣氛曾使她極為興奮,熱血沸騰。除了不見了邦聯的救護車外,現在一樣有那麽多的車輛在泥濘中掙紮,有那麽多馬匹和騾子拴在店鋪木棚前麵的拴馬樁上。盡管人行道上擁擠不堪,但是那些臉就像頭頂上的招牌一樣,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許許多多的粗漢和穿著俗麗的女人。街上到處是遊手好閑的黑人,有的倚在牆上,有的坐則在路崖上,像看馬戲團的孩子一樣,天真好奇地觀看著過往的車輛。

“盡是些剛放出來的自由黑鬼!”奶娘哼了一聲,“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個體麵樣兒,全都是一臉的粗魯相。”

他們全都是一副粗魯相,這一點斯嘉麗深有同感,因為他們總是無禮地盯著她,不過等到她再次看到那些穿藍軍裝的士兵,便嚇得把這些黑人全都給忘了。城裏到處是北方士兵,有的騎著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軍車裏,在街上閑逛,在酒吧出入。

她握緊雙拳,心想,我永遠也不會習慣和他們打交道,永遠也不會!她於是回頭吩咐奶娘:“快點,奶娘,我們趕緊離開這群家夥。”

“等俺踢開這些擋路的垃圾再說。”奶娘大聲地回答道,一麵用提包猛撞那個在她前麵故意慢悠悠磨蹭的黑人,讓他不得不閃到一邊去。“俺不喜歡這裏,斯嘉麗小姐。這裏的北方佬和自由黑鬼太多了。”

“那些不怎麽擁擠的地方會好一些。等到我們穿過五星街,就不會這樣了。”

街上滿是泥濘,有人在泥濘中放了些墊腳石,主仆二人踏著溜滑的墊腳石穿過迪凱特街,繼續沿著桃樹街前行,越往前走,街上的人群越少。等她們到了韋斯利小教堂,斯嘉麗看著眼前的教堂,不由得發出一聲冷笑。一八六四年,斯嘉麗去找米德醫生那天,曾在這兒停下來歇口氣。奶娘的機警眼光狐疑地打量著她,但她的好奇心卻並沒有獲得滿足。斯嘉麗回想起那天的恐懼,覺得太可笑了。那一天她被嚇壞了,簡直是屁滾尿流,被北方佬嚇的,被博的即將出世嚇的。現在想起來,她自己也不明白當時怎麽會那麽害怕,怕得像個孩子聽到了一聲巨響似的。她當時竟然以為北方佬、大火和戰敗就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壞的事情,可真是幼稚啊。和埃倫的死和傑拉爾德的精神恍惚比起來,和饑餓、累斷脊梁的勞動與朝不保夕的夢魘一般的生活比起來,這些都算什麽?如今在她看來,在侵略軍麵前英勇無畏是多麽容易,而解決塔拉所麵臨的危險卻又是多麽困難!不,除了挨餓,她什麽也不怕了!

一輛封閉式的馬車在桃樹街迎麵駛來,斯嘉麗連忙站到路牙上,想瞧瞧是否認識車上的人,劈裏姑媽離這裏畢竟還有好幾條街呢。馬車駛到近旁時,她和奶娘都探過身子細瞧。斯嘉麗正準備露出一個微笑,可是當車窗露出一個女人的頭——一個戴著毛皮帽紅得耀眼的頭時,她幾乎失聲喊叫起來。雙方一照麵,彼此都認出了對方,斯嘉麗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原來是貝爾·沃特林!在對方把縮回頭去之前,斯嘉麗注意到了對方那兩隻因憎惡而張大了的鼻孔。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熟麵孔偏偏是貝爾的!

“是誰呀?”奶娘問道,心裏頗為懷疑,“她認識你,卻不和你打招呼。我這輩子可真沒見過這樣顏色的頭發,就連在塔爾頓家也沒見過。我看——嗯,我看是染過的!”

“是的。”斯嘉麗不想多說,便加快了腳步。

“你還認識一個染了發的女人?那我來問你,她是誰?”

“她是城裏的一個壞女人,”斯嘉麗簡潔地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並不認識她,你別多問了。”

“天啦。”奶娘長吸一口氣,張大了嘴巴,呆呆地望著那輛駛去的馬車,滿懷好奇。自從二十年前她同埃倫離開薩瓦納以來,還從沒見過這樣的職業壞女人呢,因此她很遺憾剛才沒有仔細看個清楚。

“她穿得這麽好,不止有輛大馬車,而且還有車夫。”她喃喃自語道,“我就不懂上帝是咋想的,竟然讓那些壞女人這樣享福,而我們好人倒要餓肚子,打赤腳。”

“上帝早就不管我們了,”斯嘉麗粗魯地說,“也別再對我說什麽我媽要是聽見我說這種話,在墳墓裏也睡不安穩。”

她想讓自己覺得比貝爾地位高,品行好,但是卻做不到。如果她的計劃能順利進行,那麽她和貝爾就半斤八兩了,被同一個男人包養。盡管她對自己的決定一點也不後悔,但這件事實際上還是讓她感到難堪。“現在不要去想它。”她告誡自己,同時加快了步伐。

她們經過了原先米德家的所在地,發現好端端的宅子隻剩下兩個石階和門前的一條走道。懷廷家則成了白地,連那些屋基石和磚砌的煙囪都不見了,運走它們留下的車轍還依稀可辨。埃爾辛家的磚屋還在,而且新蓋了二層樓和一個新屋頂。邦內爾家則將就著修了修,上麵用粗木板當瓦片蓋了個屋頂,盡管有些破,但總算能夠住人。不過這兩家都沒有人,窗口和門廊上都沒有,這倒是讓斯嘉麗有些高興。她現在可不想跟任何人談話。

劈裏姑媽家的新石板屋頂和紅磚牆終於出現了,斯嘉麗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來。感謝仁慈的上帝,還好沒讓這所房子損毀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正從前院走出來,胳膊上挎著菜籃子,看見斯嘉麗和奶娘一路艱難地走過來,黑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然後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要親一親這個老傻瓜,真高興又看到他了!”斯嘉麗暗暗想道,隨即欣喜地喊道:“彼得,快去把姑媽的眩暈藥瓶子拿來,真的是我呀!”

當天晚上,劈裏姑媽家的餐桌上擺著不少玉米粥和幹豌豆。斯嘉麗一邊吃,一邊暗暗發誓,等她又有了錢,便絕不讓這兩樣東西再出現在餐桌上。而且,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她也要再弄到錢,不僅僅是交納塔拉的稅金錢。哪怕是謀財害命,她也要弄到足夠多的錢。

在飯廳昏黃的燈光下,斯嘉麗詢問起了劈裏的經濟狀況,盡管明知沒有希望,她還是希望能從查爾斯家借到她所需要的那筆錢。這樣的問題問得太直接,不過劈裏因為能和親戚說說話,正高興著呢,所以一點都沒注意到斯嘉麗的唐突。不過斯嘉麗的詢問讓她馬上傷心地談起自己的所有苦難來。她也不清楚自己的農場、城裏的房產和錢都到哪裏去了,什麽都沒有了。至少亨利哥哥是這樣對她說的。他已經付不出她的地產稅了。除了現在住的房子,什麽都沒有了,她甚至忍不住想,連這房子也從來不是她的,而是梅拉妮和斯嘉麗的共同財產。亨利哥哥連這所房子的稅金也差點交不起了。他每月給她一點點生活費,盡管要他的錢很丟臉,但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好想。

“亨利哥哥說自己如今負擔重,稅負又高,真有點入不敷出。當然嘍,他也許沒說實話,手頭還有大把的錢,隻是不想多給我一點罷了。”

斯嘉麗知道亨利叔叔並沒有說謊。他給自己寫過幾封信,談到了查爾斯的財產。從這些信中可以看出,這位老律師在竭盡全力要保住房子和城裏原先倉庫所在的那塊地,好讓韋德和斯嘉麗在破產之後不至於一無所有。斯嘉麗知道他是用自己的錢替她交了房產稅。

“他當然沒有什麽錢了,”斯嘉麗悶悶不樂地想,“好吧,把他和劈裏姑媽從借錢名單上劃掉。現在隻剩下雷特了。我隻好這麽辦了。我必須這麽辦。不過現在還用不著想它……我得先讓她談談雷特,然後我再乘機提出讓她邀請他明天到這裏來。”

她笑了笑,雙手緊緊握住劈裏姑媽那雙胖乎乎的手。

“好姑媽,”她說,“我們別再談那些關於錢的煩惱事了。我們暫時把這些忘了,談點高興的事情。你得告訴我那些老朋友們都怎麽樣了。梅裏韋瑟太太怎麽樣了?還有梅貝爾?我可聽說梅貝爾的小蠻子活著回來了。埃爾辛家和米德醫生兩口子呢?”

劈裏姑媽一轉話題就開顏了,那張娃娃臉也不再抽搐流淚。她把老鄰居的近況一一細說一遍,他們在幹什麽,吃什麽,穿什麽,想什麽。她用顫抖的聲音告訴斯嘉麗,在勒內·皮卡德從戰場上回來之前,梅裏韋瑟太太和梅貝爾怎樣靠做餡餅賣給北方佬大兵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想想那光景吧!有時候二三十個北方佬站在梅裏韋瑟家的後院裏,等著母女倆把餡餅烤出來。現在勒內回來了,他每天趕著一輛舊貨車到北方佬的軍營去賣蛋糕、餡餅和餅幹。梅裏韋瑟太太說,等到她再多賺點錢,她就在城裏開個麵包點。劈裏對這件事不想說三道四,不過嘛——照著劈裏的說法,她是寧願挨餓也不會跟北方佬做這種生意的。她隻要遇到那些士兵,都不會給他們好臉色,像避瘟神一樣盡量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去,盡管這樣做在雨天很不方便。斯嘉麗看得出,對於劈裏啪啦小姐來說,隻要能表示對邦聯政府的忠誠,無論什麽樣的犧牲,哪怕是弄得滿腳泥,都不過分。

米德醫生家的房屋是在北方佬縱火焚城時毀掉的,如今菲爾和達西已經相繼犧牲,他們便既無錢也無心思來重建了。米德太太說不想要家了,因為沒有兒孫住在一起,還算什麽家?他們非常孤獨,便和埃爾辛一家搭夥,後者總算把房屋損壞的地方修複了。懷廷夫婦在那裏占了一個房間;要是能幸運地把自己的房子租給一個北方佬軍官住,邦內爾太太也說要搬過去。

“他們這麽多人怎麽擠得下呀?”斯嘉麗叫了起來,“還有埃爾辛太太、範妮和休呢——”

“埃爾辛太太和範妮住在廳裏,休住在閣樓上。”劈裏解釋說,她對所有朋友的家務安排都了如指掌。“親愛的,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些事,可是——埃爾辛太太把他們稱為‘房客’,可是,”劈裏壓低聲音說,“他們可是地地道道的寄宿者啊。埃爾辛太太就是在開旅店嘛!你說可怕不可怕?”

“我想這好得很,”斯嘉麗不客氣地說,“我倒寧願塔拉去年有這樣一批‘房客’,而不是免費的寄宿者。那樣的話,我們現在也不會這麽窮了。”

“斯嘉麗,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你可憐的媽媽要是想到在塔拉向親友們收錢,在墳墓也會感到不安的!當然啦,埃爾辛太太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的,單靠她攬點縫紉活,範妮畫瓷器,休賣柴火,怎麽也過不下去。想想看吧,休竟然賣起柴火來了!要知道他可是一心想當個出色的律師的呀。眼看著男孩子落到這個地步,我直想哭。”

斯嘉麗想起了耀眼的銅色天空下,塔拉那一行行的棉花和她弓著身子侍弄棉花時那種腰酸背痛的感覺;她想起了自己用一雙毫無經驗的、滿是血泡的手扶著犁把時的滋味,覺得休·埃爾辛並不特別值得同情。劈裏真是個天真的老傻瓜!盡管周圍一片廢墟,她還過得真不錯呢!

“要是他不喜歡賣柴火,幹嗎不當律師?難道亞特蘭大就不需要律師了?”

“哎,親愛的,不是這樣的!律師的事多著呢。這些日子,實際上人人都在控告別人。由於什麽都燒光了,界線也消失了,誰也說不清自己的地界在哪裏。不過大家都沒有錢了,所以打贏了官司也得不到賠償,因此休隻好一心一意賣柴火了……啊,我差點忘了!我寫信告訴你了嗎?範妮·埃爾辛明天晚上要結婚了。當然,你應該參加婚禮。埃爾辛太太隻要知道你到了城裏,一定很歡迎你去。我真希望你除了穿著的這身,還有別的衣服。並不是說這一件不好看,親愛的,可是——嗯,它看上去有點舊了。啊,你有件漂亮的長裙?我真高興,這將是亞特蘭大淪陷以來舉行的第一場真正的婚禮呢。婚禮上將有蛋糕,有酒,然後是舞會,不過我不明白埃爾辛家怎麽辦得起這些的,他們可不富裕。”

“範妮要嫁給誰呀?達拉斯·麥克盧爾命喪葛底斯堡之後——”

“親愛的,你可不應該批評範妮。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對查爾斯那樣忠誠的。讓我想想,他叫什麽名字來著?我總是記不住名字——也許叫湯姆什麽的。我和他媽媽很熟,曾經一起上過拉格朗日女子學院。她姓湯姆林森,是拉格朗日人。而她母親是——讓我想想……姓珀金斯,帕金斯?帕金森!對了。斯巴達人。門第很好,可又有什麽用——嗯,我知道不該說的,可是我真搞不明白範妮怎麽會願意嫁給他的!”

“他酗酒?還是——”

“不,親愛的。他的品性沒問題,不過你瞧,他下身受了傷,一顆開花彈炸壞了他的兩腿——把它們——把它們,唉,我很討厭用那個字眼,總之他的兩條腿並不攏了。這讓他走起來很不雅觀——嗯,可真難看呢。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嫁給他。”

“女孩子總是要嫁人的嘛!”

“那倒不一定,”劈裏皺了皺眉頭,說道,“我就從沒想過。”

“哎呀,好姑媽,我並不是說你呀!誰都知道你從前是多有人緣,而且至今還是。可不是嘛,連老法官卡爾頓都常常向你飛媚眼呢,以致我——”

“得了,斯嘉麗,別說了!那個老傻瓜!”劈裏咯咯地笑著,情緒又好了起來,“不管怎麽說,範妮還是很可愛的,她本該嫁一個更好的人,我才不信她會真的愛上這個湯姆什麽的。我認為她對達拉斯·麥克盧爾的死永遠也無法釋懷。不過她跟你不一樣,親愛的,你對心愛的查利至今忠貞不渝,要是你想再嫁,可能都嫁過幾十次了。盡管旁人都說你是沒心沒肺的風流女子,可是梅麗卻常和我談起你為查利守節有多麽堅貞。”

斯嘉麗對於這種不高明的恭維並不領情,一心想要誘導劈裏從一個朋友談到另一個朋友,對把話題繞到雷特身上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直接開口詢問有關他的事是不行的,何況自己剛到這裏,老太太的神經最好不要去觸動。雷特要是不願意娶她的話,根本沒必要引起劈裏對她的猜疑!

劈裏姑媽就像個好不容易找到傾聽對象的孩子似的,高興地嘮叨個不停。她說因為共和黨人做了許多缺德事,所以如今亞特蘭大是一團糟。這些人還沒完沒了,其中最可怕的是他們向黑人窮鬼頭腦裏灌輸思想的那種方式。

“我的小寶貝,他們想要讓黑人投票選舉呢!你聽說比這更愚蠢的事嗎?盡管——我不明白——反正我這樣想,彼得大叔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共和黨人都更有理智,也更有禮貌;不過,當然嘍,像彼得大叔這樣的人太有教養了,才不想參加什麽選舉呢。不過光是選舉這種想法本身就把黑人搞得昏昏然了,於是他們中間有些人就變得非常無禮。天黑以後在大街上行走就不安全了,甚至大白天他們也會把人行道上的女孩子推到淤泥中去。而且,要是有哪位紳士膽敢抗議的話,他們就逮捕他,以致——親愛的,我告訴過你沒有?巴特勒船長已經進監獄了。”

“雷特·巴特勒?”

盡管消息令人震驚,斯嘉麗還是感激不盡,虧得劈裏,自己終於不需要親口說出巴特勒的這個名字了。

“是啊,千真萬確!”劈裏興奮得兩頰發紅,腰也挺直了,“他因為殺了一個黑人而入了獄。他們也許會把他絞死呢!你想想吧,巴特勒船長竟然要被絞死!”

斯嘉麗一下子有點喘不過氣來,直愣愣地盯著眼前這位胖老太太,而老太太對自己的話產生的效果顯然很滿意。

“他們還沒有找到證據,不過的確有人把這個侮辱白人婦女的黑鬼給殺了。北方佬最近很惱火,有好多不知天高地厚的黑鬼被殺了。他們在巴特勒船長身上找不到證據,不過照米德醫生的說法,他們想殺雞儆猴。醫生認為如果他們真把他絞死了,這可算是北方佬做的第一樁大好事,不過那樣一來,我就想不通……想想看,巴特勒船長上星期還來過,給我帶來了一隻非常可愛的鵪鶉當禮物呢。對了,他還問起了你,說他擔心圍城期間得罪過你,怕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他在監獄裏要待多久?”

“誰知道呢,也許一直要關到執行絞刑那天吧。不過他們不可能有他殺人的證據的。不過話又說回來,隻要能殺人,北方佬才不在乎你有罪沒罪呢。他們被弄得怒氣衝天,”劈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被那個三K黨弄的。你們縣也有三K黨吧?小寶貝,我敢肯定你們那兒也有,隻不過阿什利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們女孩子罷了。三K黨人不許談這個,他們在晚上裝扮得像鬼似的,騎著馬四處轉悠,尋找偷錢的提包黨和不知天高地厚的黑鬼。有時候這些人隻是嚇唬嚇唬他們,想讓他們離開亞特蘭大,不過要是他們不聽話,這些人就動手用鞭子抽,並且,”劈裏悄悄地說,“有時他們還會殺人,把死人扔到很容易發現的地方,還在死人身上留下三K黨的名片……所以北方佬很惱火,想來個殺一儆百……不過休·埃爾辛告訴我說,他認為北方佬還不至於絞死巴特勒船長,因為北方佬覺得他知道那筆錢的下落,隻是不說罷了。他們正想辦法讓他說出來呢。”

“哪筆錢?”

“你還不知道嗎?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親愛的,你是給埋在塔拉了嗎?巴特勒船長回來時可轟動了!我們大家都吃了上頓不知下頓的時候,他卻駕著漂亮的馬車,口袋裏裝滿了鈔票!大家都氣炸了,這麽一個老說邦聯政府壞話的投機客竟然這麽有錢,而我們大家卻都窮得要命。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是怎樣賺這麽多錢的,可是誰也沒勇氣去問他——就我敢問,而他隻笑著說:‘不是老老實實掙的,這一點你不用懷疑。’你曉得嗎?從他嘴裏掏點正經的東西可不容易了!”

“當然啦,他的錢是跑封鎖線走私撈的——”

“那還用說,寶貝,有一部分的確是。不過跟他實際擁有的那筆錢比起來,那不過是缸裏的一滴水罷了。每個人,包括北方佬在內,都相信他找到了邦聯政府藏錢的地方,弄到了成百萬的金元。”

“成百萬的——金元?”

“是啊,寶貝,要不你說我們邦聯政府的黃金到哪裏去了呢?到了某些人的手裏,而巴特勒肯定就是這其中的一個。北方佬以為戴維斯總統離開裏士滿時,攜帶著這批金元。可是等抓到這個可憐人時,他們才發現他幾乎身無分文。戰爭結束時,國庫是沒有錢的,所以大家認為是跑封鎖線的商人拿到了這筆錢,這些商人對此都守口如瓶。”

“成百萬的——金元?怎麽會——”

“巴特勒船長不是給邦聯政府運過好幾千包棉花到英國和拿騷去賣嗎?”劈裏得意地說,“不隻是他自己的棉花,還有政府的棉花呢!你知道戰時把棉花運進英國是怎麽回事!那價錢是隨你要啊!他是一個為政府辦事的自由經紀人,為的是賣出棉花,然後用這筆錢給我們買槍買炮。嗯,等到封鎖太嚴密時,他就沒辦法把槍炮運進來了。這時候用來買軍火的錢可能還不足賣棉花錢的百分之一,於是便有人說幾百萬的錢由巴特勒等跑封鎖線的商人存在英國銀行裏,等候放鬆封鎖時再使用。誰敢說他們存錢時用的是邦聯政府的名義?他們把錢存在自己名下,那些錢至今還在那裏呢……自從宣布投降以來,人人都在議論那筆錢,都在批評那幫跑封鎖線的家夥,而北方佬以殺害黑人的罪名逮捕巴特勒船長時,一定也是聽到了這種傳聞,想逼迫他將錢的下落告訴他們。你知道,我們邦聯政府的全部資金如今都歸北方佬所有了——至少北方佬是這樣想的。巴特勒船長卻聲稱他什麽也不知道……米德醫生說哪怕是這樣,他們也應當把他絞死,隻不過絞刑太便宜這個竊賊和投機商了——親愛的,你怎麽看上去怪怪的!你有點頭暈?我談這些叫你厭煩嗎?我知道他曾經追求過你,可是我以為你早已把他撇到一邊了呢。就人品而論,我從沒喜歡過他,這人就是個無賴——”

“他算不上我的朋友,”斯嘉麗認真地說,“圍城期間,你去梅肯後,我跟他吵了一架。他——他現在在哪兒?”

“就關在那邊公共廣場旁邊的消防站呢!”

“消防站?”

劈裏姑媽咯咯笑了起來。

“是呀,他就關在消防站。現在北方佬把那裏當作一間軍事監獄了。北方佬駐紮在廣場市政廳周圍的營房裏,而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所以巴特勒也關在那裏。斯嘉麗,昨天我聽到關於巴特勒船長的一樁最有趣的事,不過忘了是誰跟我說的了。你知道他這個人有多愛整潔——一個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們卻把拘留在消防站裏,不讓他洗澡。每天他都堅持要洗一次澡,到最後他們隻好把他從那牢房裏放出來,領到廣場上,那裏有個長長的飲馬槽,全團的人都在裏麵洗澡。他們告訴他可以在那裏洗,他說,不,說他寧肯保留自己南方人的汙垢,也絕不沾上北方佬的汙垢——”

劈裏姑媽興致勃勃地嘮叨個不停,可是斯嘉麗卻再也沒聽進去。她心裏隻有兩個念頭:雷特擁有比她想象的還要多得多的錢,他現在正蹲在監獄裏。他正在坐牢,並且可能被判處絞刑,這一點多少讓事情稍稍變得明朗了一些。雷特被絞死一事對她並沒有觸動。她太需要錢了,沒工夫去為他的最終命運操心。此外,她也覺得米德醫生說的有幾分道理,絞刑太便宜他了。對於一個男人,在兩軍對壘之際,竟然深更半夜把一個女人扔下不管,隻是為了一樁早已失敗的事業而戰鬥,這樣的人活該被絞死……要是她能夠在他蹲監獄時,設法跟他結婚,之後要是他被處決的話,那麽那幾百萬就都是她的,都屬於她一個人的了。要是不能結婚呢,也許可以答應在他獲釋後嫁給他,或者答應——唉,管不了那麽多了,什麽都可以答應!——隻要能從他那裏借到一筆錢。再說,如果他們把他絞死的話,她就永遠不用償還了。

一想到在北方佬政府的好意幹預下,她要成為寡婦,她的想象力便頓時迸發起來。幾百萬的金元呢!那樣她就能夠把塔拉修複好,雇些人種好多好多的棉花。她就能買許多漂亮衣服,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休倫和卡琳也這樣。韋德就會有足夠的營養,把尖下巴補起來,就可以穿得暖暖的,雇家庭教師,以後再上大學……再也不會光著腳,長大後像山裏人那樣毫無見識。那時也能雇一位醫生照料爸爸了。至於阿什利——她還有什麽不能替他做的呢?

劈裏姑媽的獨白突然中斷了,然後她用探詢的口氣問:“怎麽啦,奶娘?”斯嘉麗從夢想中驚醒過來,看見奶娘站在門口,兩手藏在圍裙底下,兩隻眼睛似乎要把她看穿似的。她不知道奶娘站在那裏多久了,聽到和觀察到多少東西。從她那雙老眼裏的光輝看來,說不定她什麽都明白了呢。

“斯嘉麗小姐好像是累了。我說她最好去睡吧。”

“我累了。”斯嘉麗說道,一麵站起身來,用孩子般無助的表情望著奶娘的眼睛,“我恐怕還感冒了。劈裏姑媽,我明天在**躺一天,不跟你去探望鄰居,你會介意嗎?我隨時都可以去看望他們,尤其想參加明晚範妮的婚禮。不過要是我的感冒加重,就不能去了。在**躺一天便是最好的治療了。”

奶娘摸了摸斯嘉麗的手,看了看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著急。她的臉色怎麽可能會好!她昂揚的思緒突然低落下去,臉色變得蒼白,身子微微顫抖。

“你兩隻手冷冰冰的,乖乖。你快去躺下,我給你熬點黃樟茶,燒塊熱磚拿來,好讓你發發汗。”

“我太大意了,”胖老太太嚷道,立刻從椅子上站起,拍拍斯嘉麗的手臂,“一直嘮叨個沒完,沒注意到你不舒服。寶貝,明天你就一直躺著,我陪你閑聊——啊,親愛的,不行!我不能陪你了,我已經答應了明天去陪邦內爾太太呢。她得了流感,她家的廚子也病倒了。奶娘,我真高興有你在這裏。明天早上你得和我一起過去,給我幫忙。”

奶娘催促斯嘉麗爬上黑暗的樓梯,嘴裏嘟囔著,說什麽手涼啦,衣服太單薄啦等等,這時斯嘉麗倒顯得溫順和心滿意足了。要是能夠進而消除奶娘的猜疑,並讓她明早離開家,那就太好了。那樣她就能到北方佬的監獄裏去探望雷特了。她上樓時隱約聽到隆隆的雷聲,她站在那熟悉的平台上,心想這聲音和圍城期間的炮聲多麽相像啊。她渾身顫抖。自從城市被圍以後,她一聽到雷聲便會想起大炮和戰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