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斯嘉麗走上屋前的台階時,手裏還抓著那團紅土。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後門,擔心眼尖的奶娘會看出她做了什麽大不該的事。斯嘉麗誰也不想見到,其中也包括奶娘。她覺得自己受不了和別人再次見麵或交談。她現在已經沒有了恥辱、失望或痛苦的感覺,隻覺得兩腿發軟,心裏空****的。她使勁地握住那團泥土,握得泥土都從指縫中冒出來;她一遍又一遍鸚鵡學舌似的說:“我還有這個。是的,我還有這個。”

別的什麽她都沒有了,除了這塊紅土地,這塊幾分鍾前她還想像塊破手帕一樣扔掉的土地,她什麽都沒有了。如今這土地又顯得可愛起來,她不禁暗暗詫異自己剛才究竟是著了什麽魔,竟然會對它那麽不屑。阿什利要是真的屈從了,她這時肯定已經和他一起離開了這裏,義無反顧地丟下家庭和朋友。不過即使她此刻除了空虛之外毫無知覺,她也明白,要丟下這些可愛的紅色山岡和長長的壟溝,還有那枯瘦的黑鬆林,她會心痛的。她這輩子都會時時回想這一切,直到死亡時分。哪怕是阿什利,也難以填補她心中因失去塔拉而留下的空白。阿什利是多麽聰明,又多麽了解她啊!他隻需要把一團濕土塞到她手裏,就讓她恢複了理智。

她走進大廳,正準備關門,這時傳來了馬蹄聲,於是她轉過身朝著馬車道望去。這個時候有人來訪,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她得趕快回自己房間去,推說頭疼。

可是等到馬車靠近了,她卻大為驚訝,不再逃跑了。那是一輛新馬車,漆得鋥亮,連馬鞍也是新的,上麵鑲著許多閃亮的銅片。毫無疑問,來的是生客。她認識的人中可沒有誰能夠置辦得起這樣嶄新的大馬車。

她站在門口張望著,任憑冷風吹著她的衣裙和裙下的濕腳。這時,馬車在屋前停了下來,喬納斯·威爾克森跳下車來。斯嘉麗看見自己家從前的這位監工居然坐上了這麽漂亮的馬車,穿上了這麽華麗的大衣,不覺大吃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威爾曾告訴過她,自從這人在“自由人局”找到新工作後,似乎就發達了起來。用威爾的話說,賺了大把的錢,不是騙了黑鬼,就是騙了政府,或者沒收了人家的棉花,卻硬說是邦聯政府的。毫無疑問,在這樣的困難時期,他的錢絕對來路不正。

如今來的正是這個家夥,隻見他從那輛漂亮的馬車上下來,然後又攙扶一個穿著小了一號衣服的女人下車。斯嘉麗第一眼便覺得那女人的衣服顏色太過豔麗,有些俗氣,不過她還是好好打量了一番,飽飽眼福。她已經好久沒看見新潮的衣服了。她打量著那件格子花呢紅裙子,心裏想,嗯,今年不時興寬裙箍了。再看那件黑天鵝絨外套,如今的外套可真短啊!還有那帽子,多小巧啊!軟帽子準是過時了,因為這個女人頭頂的這隻帽子不過是一個扁平的紅天鵝絨做的怪玩意兒,像是頂著塊硬邦邦的大餅。帽帶也不像軟帽那樣係在下巴底下,而是從背後係在那束高聳的發卷下麵,而發卷則從帽子後邊垂下。那束發卷無論是顏色還是質地,都和女人的頭發不相配,這一點斯嘉麗想不注意都不行。

女人下了車,一雙眼睛立即朝房子望去。斯嘉麗發現她塗滿了厚厚一層白粉的兔兒臉似乎似曾相識。

“哎呀,原來是埃米·斯萊特裏!”她叫了起來,因為太過訝異而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

“沒錯,是我!”說完,埃米昂起頭,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朝著台階走去。

埃米·斯萊特裏!這個臭婊子,埃倫給她的私生子施過洗禮,可她卻把傷寒症傳染給了埃倫,讓埃倫送了命。這個濃妝豔抹、粗俗肮髒的白人渣滓,如今正昂首闊步、得意揚揚地走上塔拉的台階,仿佛她就是這裏的主人了。斯嘉麗想起了埃倫,突然之間腦袋又是一片空白,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像瘧疾似的,讓她渾身戰栗。

“滾下台階,你這個賤人!”她大聲喝道,“從這裏滾開!滾開!”

埃米的趾高氣揚不見了,她看看喬納斯,後者正皺著眉頭往上走。他盡管滿腔怒火,卻仍竭力保持威嚴。

“你不能這樣和我太太說話。”他說。

“太太?”斯嘉麗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中的疾風意味像刀子一樣刺痛了對方,“你早該討她做老婆了。在害死我母親以後,誰替你們的其他小崽子洗禮啊?”

埃米“啊”了一聲,便連忙轉身下台階,但是喬納斯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向馬車那邊逃跑。

“我們是來拜訪的,友好的拜訪,”他嚷嚷道,“想同老朋友談一筆小生意——”

“朋友?”斯嘉麗的聲音像鞭子一樣傷人,“我們什麽時候跟你們這種人交過朋友了?斯萊特裏家當初全靠我們施舍過日子,後來卻以怨報德,害死了我的媽媽——而你——你——我爸因為你跟埃米養了私生子才把你開除的,這一點你很清楚。說什麽朋友?趕緊從這裏滾開,免得我把本提恩先生和威爾克斯先生叫來。”

聽到這些話,埃米掙脫了丈夫的手,向馬車逃去,拖著那雙帶有豔紅的鞋幫和紅流蘇的漆皮靴子,連滾帶爬地上了馬車。

見此情景,喬納斯也跟斯嘉麗一樣氣得渾身發抖,他那張蠟黃的臉漲得通紅,活像一隻憤怒的雄火雞。

“還是那麽高高在上,盛氣淩人,是不是?哎呀,你可什麽也瞞不了我。我知道你連雙鞋子也穿不上了,我還知道你父親已經成了白癡——”

“給我從這裏滾開!”

“哼,我看你這腔調也叫不了多久了。我知道你已經成窮光蛋了,你連稅金也交不起。我來是想把這個地方買下來的——給你出個公道的價錢。埃米很想住在這裏。可如今,天哪,我一分錢也不會給你了!你們這些住慣了沼澤地、狂妄自大的愛爾蘭人,等你們因為交不起稅被趕走的時候,就會明白現在是誰在管事。到了那個時候,我會把這裏買下來,通通都買下來,包括家具和所有的一切,然後住在這裏。”

這麽說想要奪走塔拉的人就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喬納斯和埃米,這兩個心靈扭曲的家夥以為自己曾經在這裏受到過侮辱,隻要自己搬進種植園來,就可以扯平了。斯嘉麗此刻充滿了仇恨,就像那天她把槍筒對準那個長滿絡腮胡的北方佬開火時似的。她恨不得那把槍還在手裏。

“我寧願把房子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拆掉,把它燒光,把耕田都撒上鹽,也不願讓你住進來,”她吼道,“我叫你滾出去!給我滾!”

喬納斯怒視著她,又威脅了幾句,然後向馬車走去。他爬進馬車,坐在正在抽泣的老婆旁邊,讓馬掉頭離開。看著他們離開,斯嘉麗有股衝動,想衝他們吐吐沫。她還真的吐了。她明知這樣做有些粗俗,孩子氣,但卻讓她覺得心裏舒暢多了。她恨不得自己在他們還看得見的時候這樣做。

那些該死的喜歡黑鬼的人竟敢跑到這裏來笑話她的貧窮!那個狗東西壓根就不想出錢買塔拉,他隻不過以此為借口到她麵前炫耀,讓她瞧瞧自己和埃米都闊了。這些不要臉的提包黨,這些渾身長滿虱子的窮鬼,竟敢吹牛說要住到塔拉來呢。

然後她突然害怕起來,怒氣全消。該死的!他們想住到這裏來呢!她根本沒有辦法阻止他們購買塔拉,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扣押每一麵鏡子、每一張桌子和床,扣押埃倫那些鋥亮的紅木、花梨木家具。這些家具盡管因為北方佬的入侵而有所殘破,但是每一件對她來說都珍貴無比,還有那些羅比拉德銀器。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斯嘉麗憤憤地想。哪怕是把這地方燒成白地,也不會讓他們得逞!媽媽曾經走過的地毯,哪怕是一寸也不會讓埃米·斯萊特裏踏足!

她關上門,倚在門上,害怕極了,甚至比謝爾曼的軍隊住進這所房子裏的那一天還要害怕。那天她最害怕的是塔拉可能會不由分說地硬被燒掉,但是這一次情況卻更糟——這些卑劣的家夥將要住進來,向他們的狐朋狗黨大肆吹噓他們如何把驕傲的奧哈拉家趕了出去,興許他們還會把黑人帶到這裏來吃喝拉撒呢。威爾告訴過她,喬納斯曾煞有介事地讓黑人與他平起平坐,同黑人一起吃喝,到黑人家裏去作客,用馬車載著黑人去兜風,和黑人勾肩搭背。

一想到塔拉最終可能遭到的侮辱,她的心就怦怦亂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她想集中精神考慮眼前的問題,找出一條出路,然而她每次用心思考時,總會被新的憤怒和恐懼打斷。出路一定會有的,能借錢給她的人也一定有的。錢不可能縮水或被風吹走了,肯定有人手上有錢。想到這裏,阿什利開玩笑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

“隻有一個人,雷特·巴特勒,有錢。”

雷特·巴特勒。她快步走進客廳,然後把門關上。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微光和冬天的暮色包裹著她。誰也不會想起要到這裏來找她,而她正需要時間來不受任何幹擾地想一想。剛剛閃過的念頭是那麽簡單,她以前怎麽就想不到呢?

“我要從雷特那裏弄到錢,把鑽石耳環賣給他,或者幹脆向他借錢,用耳環作抵押,將來有了錢再還給他。”

一瞬間,她感到如釋重負,結果反而覺得很虛。她會把稅金給交了,而且還要當著喬納斯·威爾克森的麵放聲大笑。不過這個愉快的念頭剛一閃過,她就不得不麵對嚴酷的事實。

“我不僅今年要交稅,明年以及今後的每一年都得交。這次我要是交了,下次他們就會將稅額提得更高,直到把我趕走為止。要是我的棉花豐收了,他們不是收稅收到我一無所有,就是幹脆將棉花沒收,說它是邦聯政府的。北方佬和那些狗腿子還真是抓住我的要害了。我這輩子,隻要我還活著,都將因為被抓住要害而擔驚受怕。我得一輩子擔驚受嚇,拚命掙錢,累死累活,到頭來卻眼看著自己的辛勞化為烏有,棉花被人偷走……借三百元來交稅,這隻能是權宜之計。我需要的是永遠跳出這個坑,好讓我每晚能安心睡覺,用不著為明天、下個月以及下一年的事情操心。”

她的腦筋繼續這樣轉個不停,自然而然地一個念頭在她的腦子裏冷靜地形成了。她想起了雷特,想起他那被黑皮膚襯托得更加潔白的牙齒,以及那雙略帶嘲諷卻一直在撫慰她的黑眼睛。她想起了亞特蘭大被攻破前那個炎熱的夜晚,那時他正坐在劈裏姑媽的門廊上,夜幕下他的身影隱約可見,她似乎再次感覺到他那隻握住了她胳膊的手的熱度,聽他說:“我雖然閱人無數,卻最想要你——我從未對其他女人像對你這樣,等待那麽久。”

“我要嫁給他,”她冷靜地想,“之後我就再也用不著為錢操心了。”

啊,多麽美妙的念頭啊,比升入天堂的希望還要美好。永遠也不必再為錢操心了,塔拉從此平安無事,全家再也不愁吃穿,而她自己再也無須在石壁上碰得鼻青臉腫了!

她覺得自己很老了。下午的幾件事已耗盡了她的全部感情,先是關於稅金的驚人消息,然後是阿什利,最後是她對喬納斯·威爾克森大發雷霆。現在她已經動不了感情了。要不是她的知覺已經完全消失的話,那麽她身上一定會有某種東西起來反對她頭腦中正在形成的那個計劃,因為這個世界上她最恨的就是雷特了。不過她已經沒有情感了,她隻能思考,而她的思想是非常實際的。

“那天晚上他在路上把我們甩掉的時候,我對他說過些很過分的話,不過我會讓他忘掉的,”她對自己的魅力仍然很自信,所以不免有些自以為是,“隻要我在他身旁,巴特勒就跑不掉。我要讓他覺得我一直愛著他,那天晚上隻是太害怕,太心煩意亂了。嗯,男人總是自命不凡的,隻要恭維上幾句,你說什麽他都相信……我絕不能讓巴特勒意識到我們當前的困境,起碼在我得到他之前不能。嗯,絕不能讓他知道!要是他知道我們有多窮了,就會知道我要的是他的錢,而不是他這個人。他肯定不會知道的,就連劈裏姑媽也不了解底細。等到我嫁給他之後,他便不得不幫助我們了,他總不能讓妻子的娘家人餓肚子吧。”

他的妻子,雷特·巴特勒夫人。深藏在她的靜靜思考之下的一絲反感隱約動了動,然後又平靜了。她想起了同查爾斯的短暫蜜月中發生的令人尷尬和厭惡的事情,想起了他那雙摸索的雙手,他那笨拙勁兒,那不可思議的**,另外還有韋德·漢普頓。

“我現在不去想它,等和他結了婚再說吧……”

等到和他結了婚再說。記憶搖動了警鈴,她感到脊柱一陣發涼。她又想起了在劈裏姑媽家門廊上那個夜晚,想起了她詢問他是否在向她求婚,而他卻可惡地笑了起來,對她說:“親愛的,我是不打算結婚的呀!”

要是他仍然不打算結婚,對她的魅力和精明視而不見,拒絕娶她,要是——啊,多可怕的想法!要是他把她完全忘了,正在追逐別的女人。

“我雖然閱人無數,卻最想要你……”

斯嘉麗攥緊拳頭,指甲都掐到手心肉裏去了。“如果他把我忘掉了,我也要叫他想起我來。我要讓他再一次想要我。”

而且,如果他不想娶她,但是仍然想要她,那也有辦法弄到錢。畢竟,他曾經要她當他的情人嘛。

在灰暗的客廳中,她同最能束縛她靈魂的紐帶——對埃倫的思念、她的宗教信條,以及對阿什利的愛,進行一場快速決戰。她知道即使母親遠在溫暖的天國(她一定在那裏),也會覺得自己心中的念頭醜惡無比。她知道私通是一樁大罪,她也知道,哪怕像她這樣對阿什利愛到發瘋,計劃和他私奔更是加倍的**賤。

但是所有這些在她冷酷無情的算計和絕望的驅策麵前,都讓步了。埃倫已經死了,也許死亡已經讓她變得聽天由命了吧。宗教用地獄之火來脅迫,禁止私通,不過隻要教會認為她這樣做也是出於無奈,隻不過是為了挽救塔拉,讓一家人免於饑餓——那麽,就讓教會去頭疼吧。她自己才不會頭疼呢,至少現在還不會。至於阿什利——阿什利並不想要她。不對,他想的。一想起他親吻她嘴唇時的感覺,她便確信他是想要她的。不過他永遠也不會把她帶走。說來奇怪,跟阿什利一起私奔似乎並不像犯罪似的,反倒是跟雷特在一起——

在這個冬日午後的蒼蒼暮色中,她來到了那條漫漫長路的盡頭,那條從亞特蘭大淪陷之夜開始的長路盡頭。當初踏上這條路時,她還是個嬌慣、自私自利、不諳世故的少女,渾身的青春活力,滿懷熱忱,很容易為生活所迷惑。如今到了這條長路的盡頭,當初的那個少女在她身上已經無影無蹤了。饑餓和勞累,恐懼和緊張,戰爭和重建的恐怖,早已帶走了她的全部溫暖、青春和柔情。她的內心周圍已經形成一層硬殼,並且在無盡的歲月中,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變厚。

直到今天為止,有兩個希望一直在支撐著她。她曾經希望戰爭結束後,生活會逐漸恢複它的本來麵目。她也曾經希望阿什利的歸來會給生活帶回某種意義。如今這兩個希望都已成了泡影。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塔拉前麵走道上的出現終於讓她明白,原來對於她,對於整個南方來說,戰爭永遠也不會結束。最激烈的戰鬥,最殘酷的報複,才剛剛開始。阿什利已經被自己的諾言永遠禁錮起來,那是比任何有形的監獄還要堅固的牢房。

就在同一天,和平讓她失望了,阿什利讓她失望了,包裹在她內心那層殼上的最後一絲縫隙似乎也被堵上了,並且外皮已經硬化。她已經變成了從前方丹老奶奶口中的反麵教材那樣,成了一個曆經滄桑而無所畏懼的女人。無論是生活還是母親,抑或是失戀和社會輿論,她已無所畏懼,隻有饑餓和夢見挨餓才讓她覺得可怕。

她一旦橫下心,不再介意將她捆縛在舊時光和舊斯嘉麗的一切,就有了一種奇怪的輕鬆和自由感。她已經拿定主意,並且托上帝的福,她不再害怕了。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她的決心已定。

隻要能夠哄雷特跟她結婚,一切都會圓滿。要是萬一她不能的話——唉,不管了,拿到錢再說。有那麽一會兒,她竟然像個局外人似的,對當情婦會是什麽樣的滋味好奇起來。雷特會不會要她留在亞特蘭大,就像謠傳他對待那個沃特林女人那樣呢?他要是讓她留在亞特蘭大的話,那就得多掏點錢——多到她心甘情願離開塔拉。斯嘉麗對於男人私下的生活一無所知,所以也就無法了解這種安排可能涉及的問題。她還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要個孩子,那可絕對是件可怕的事。

“不想了,以後再說吧。”就這樣,她把這個令人心煩的念頭拋到了腦後,免得動搖自己的決心。今晚她就告訴家人,她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必要時會設法用農場作抵押。他們暫時隻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行了,等到以後他們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時再說。

說幹就幹,於是她昂起頭,挺起胸。事情不會那麽容易,這一點她很清楚。上一次是雷特在討好她,是她占上風。如今她卻成了個乞丐,一個不能提條件的乞丐。

“我才不會像乞丐一樣去求他。我要像女王一樣,找他幫忙是給他麵子。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

她拍拍自己的臉頰,又急不可耐地摸摸自己的鎖骨,覺得鎖骨都已經從緊身上衣裏突出來了。她的**也變小了,幾乎跟梅拉妮的一樣了。她恐怕得在胸部塞點東西,好讓**顯得豐滿些,要知道她可是一貫瞧不起搞這種作假的女孩子的呀。填充物!這叫她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她的衣服。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用手把補過的衣褶展開來瞧著。雷特喜歡穿著好,穿得時髦的女人。她有些懷念服喪後第一次出門時穿的那條帶荷葉邊的綠裙子,為了和裙子相配,雷特還給她弄來了一頂裝飾有羽毛的綠色帽子,她記得這身打扮曾得到他的連聲讚賞。她也沒忘記埃米·斯萊特裏的那件紅格子裙,那雙帶穗的紅靴子和那頂煎餅式的寬邊帽,她同時因為忌妒而有些憤憤不平。那些行頭是很俗氣,但是卻都是新的,而且還時髦,準能吸引眼球。唉,她如今是多想吸引眼球啊!尤其是雷特·巴特勒的眼球!要是雷特看見她一身破爛,一準兒會明白塔拉算是完了。這可萬萬不能讓他明白啊。

她來到穿衣鏡前,端詳著自己,頭昂得高高的。鍍金鏡框已經有了裂紋,她在鏡子中看見了一個陌生人。快一年了,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見自己。她每天早晨都要照鏡子,看看臉上是否幹淨,頭發是否整齊,不過她每次都因為手上有事,匆匆忙忙地,沒工夫真正端詳自己。瞧瞧這個陌生人!這個臉頰瘦削的女人怎麽可能是斯嘉麗,斯嘉麗可是有著漂亮迷人的、容光煥發的臉蛋呀!她看見的這張臉一點都不漂亮,記憶中的那種魅力已經**然無存。這是一張蒼白憔悴的臉,而且那雙綠色鳳眼上方的黑眉毛,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像驚鳥的雙翅那樣突然揚起,讓人害怕。這張臉上銘刻著艱辛和窘迫。

“我的容貌已經引誘不了他,”她心裏暗想,絕望之情再度襲來,“我瘦了——噢,我太瘦了!”

她原來竟然以為憑著自己這瘦不拉幾的樣子,饞貓般的眼睛,還有一身的破舊衣服,就可以到亞特蘭大去,讓人家有求必應,如今想來還真傻!她在自己最美,穿著漂亮的時候,也沒能讓他向她求婚,何況如今美貌和華服已經不再了,還能指望對方求婚?要是劈裏小姐沒說錯,那麽他一定是亞特蘭大最有錢的人,什麽樣的女人,好的壞的,他都隨便挑。唉,她泄氣地想,好在我身上還有大多數美女不具備的東西,那就是不撞南牆不死心的決心。不過,要是有一件漂亮衣服就更好了——

塔拉是沒有漂亮衣服了,甚至連一件沒被翻改,沒被縫補過的衣服都沒有。

“就這樣吧。”她悶悶不樂地低頭看著地板。她看見了埃倫苔綠色的天鵝絨地毯,如今已經破舊了,有的地方甚至磨壞了,撕破了,而且因為無數人在上麵睡過而汙漬斑斑。這一幕讓斯嘉麗更加沮喪,因為這讓她明白塔拉也像她本人一樣,衣衫襤褸。整個房間越來越暗,讓她感到沮喪,於是她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打開百葉窗,將冬日最後一束光線放進房間來,然後又關好窗子,把頭倚在天鵝絨窗簾上,兩眼越過荒涼的田野,向墓地上黑黝黝的柏樹林望去。

那苔綠色的鵝絨窗簾使她的臉頰上有一種刺癢而柔軟的感覺,她像隻貓一樣,感激地用臉在上麵輕輕蹭著。忽然,她的目光盯住了窗簾。

不一會兒,她將那張沉重的大理石麵的桌子從對麵拖過來,生了鏽的腳輪吱吱嘎嘎作響。她把桌子推到窗下,將裙子紮起來,爬到桌上,踮起腳尖去抓那笨重的窗簾杆。還差那麽一點兒,所以她急不可耐地跳起來去抓,結果把釘子都從木框上拔出來了。哐啷一聲,窗簾和杆子一起掉到了地上。

仿佛施了魔法似的,客廳的門忽地被推開了,奶娘那張大黑臉出現在了門口,每道皺紋都流露出好奇和疑惑。她有些責備地看著斯嘉麗,後者正站在桌上,裙子撩到膝蓋上麵,正準備跳下地來。她臉上浮出激動和勝利的神色,奶娘馬上懷疑起來。

“你動埃倫小姐的窗簾幹嗎?”奶娘問。

“你站在門外偷聽嗎?”斯嘉麗反問道,一邊敏捷地跳下來,然後將這塊落滿灰塵的厚重絨布疊好。

“還用在門外偷聽?”奶娘兩手叉腰,反駁道,“埃倫小姐的窗簾招你惹你了?犯得著連杆子都拔出來,扔到地上?埃倫小姐從前可愛惜這些簾子了,俺可不讓你這樣糟踐!”

斯嘉麗的綠眼睛望著奶娘,目光狂熱而又快樂,使人想起從前那些好日子裏那個淘氣的小姑娘。不過對於過去,奶娘如今也隻有惋歎了。

“奶娘,快到閣樓上去,把我那隻裝衣服樣子的箱子取下來,”她輕輕推了奶娘一把,大聲吩咐道,“我要做一件新衣裳。”

奶娘有些糾結,一方麵十分惱火,竟然讓二百磅的她爬上爬下的,尤其是還要上閣樓,另一方麵又有些擔心,感到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了。她從斯嘉麗手裏一把搶過窗簾布,像抱著聖物一樣,緊緊抱在懷裏,壓在她那對巨大的下垂的**上。

“你咋能用埃倫小姐的窗簾來做新衣服呢?要是你打這個主意的話,隻要俺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

一瞬間,小主人臉上閃過一種表情,用奶娘的話說“牛脾氣”了,不過“牛脾氣”隨即又變成了微笑,這下子奶娘就不好反對了。不過這並沒有騙過老婦人,她明白微笑不過是斯嘉麗小姐的詭計,想繞過她,而她可不想被繞過。

“奶娘,別小氣了。我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總得穿件新衣裳吧。”

“穿啥新衣裳?別人家的太太小姐有誰穿新衣裳?她們都穿舊的,還顯得很體麵呢。埃倫小姐的孩子隻要樂意,也可以穿破衣裳。穿不穿綾羅綢緞,人家都會一樣尊敬你。”

那種牛脾氣又上身了。

“聽我說,奶娘,劈裏姑媽寫信來說範妮·埃爾辛小姐星期六結婚,而我當然是要去參加婚禮的。這不,我得有件新衣裳啊。”

“你身上的這件就不輸給範妮小姐的結婚禮服。劈裏小姐不是來信說過,埃爾辛家也窮得厲害呢。”

“不行,我一定得穿件新衣服!奶娘,你不知道我們有多缺錢用啊。那筆稅金——”

“不,稅金的事我全知道,不過——”

“你知道?”

“是啊,我有耳朵,難不成我就聽不見?尤其是威爾先生,他可從來不關門。”

還有什麽奶娘沒聽到的嗎?斯嘉麗覺得奇怪,這個走起來連地板都要搖晃的笨重身體,怎麽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偷聽人家的談話了呢。

“好吧,既然你什麽都聽見了,我想你一定聽到喬納斯·威爾克森和那個埃米——”

“沒錯。”奶娘說道,眼裏的怒火隱約可見。

“好吧,那你就別固執了,奶娘。難道你不明白嗎,我必須到亞特蘭大去弄錢回來交稅?我必須得弄到些錢,我必須這樣做。”她握緊一隻小拳頭,擊打一下另一隻手的手心,“實話說吧,奶娘,他們是要把我們全部趕走的,我們到時候能上哪兒去呢?你瞧,那個害死了媽媽的垃圾埃米·斯萊特裏正虎視眈眈地想要搬進來,到母親曾經睡過的**來睡覺,你還有心情為窗簾這種小事跟我爭吵嗎?”

奶娘像隻不安分的大象似的,將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上。她隱約地感覺自己快要被繞過去了。

“不,俺絕不讓那垃圾住到埃倫小姐的屋裏來,也絕不讓人把我們大家攆到馬路上去,不過——”她突然用責備的眼光死死盯住斯嘉麗,“你準備向誰借錢,竟然要到換新衣服的地步?”

斯嘉麗吃了一驚,回答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奶娘的眼睛像錐子一樣盯著斯嘉麗,就像她小時候做了錯事企圖找借口蒙混過關,卻被她發現了那樣。她似乎能看透斯嘉麗的心思,這讓斯嘉麗無可奈何地俯首低眉,第一次對自己的蓄意行為產生了愧意。

“這就是說你需要穿一件漂亮的新衣裳去借錢。我怎麽覺得這種事有些不對頭,你還不肯說錢從哪兒借的。”

“我什麽也不想說,”斯嘉麗憤憤地說,“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到底給不給我那塊簾布,幫我做衣服?”

“好吧,”奶娘輕聲說,不過她的突然妥協反而引起斯嘉麗滿腹狐疑,“俺來幫你做。俺們可以把緞子襯裏做條裙子,上麵的花邊可以拆下來鑲短褲邊。”

她把那塊天鵝絨窗簾遞給斯嘉麗,臉上掠過一絲狡獪的笑容。

“梅麗小姐和你一起到亞特蘭大去嗎,斯嘉麗小姐?”

“不,”斯嘉麗回答得很幹脆,終於明白要發生什麽事了,“我一個人去。”

“那是你的想法而已,”奶娘毫不妥協地說,“我要跟你一起去,還讓你穿上那件新衣裳。沒錯,小姐,一路上我會寸步不離的。”

斯嘉麗頭腦中立刻浮現出她到亞特蘭大之後的情景:自己在同雷特談話時,奶娘像隻巨大的地獄犬一樣橫眉怒目地守在背後。於是她又擺出笑臉,將一隻手放在奶娘的肩膀上。

“好奶娘,你要跟我一起去幫助我,真是太好了,可是這裏要是沒有你,他們可怎麽活呀?你也知道,塔拉幾乎就是你在當家啊。”

“哼,”奶娘說,“說得再好聽也沒用,斯嘉麗小姐,俺還不了解你?你的第一塊尿布就是俺給墊的。俺說過要跟你去亞特蘭大,就一定去。要是你一個人到遍地都是北方佬和自由黑鬼的城市裏去,埃倫小姐即使在墳墓裏也睡不安穩的。”

“我可以住到劈裏姑媽家呀。”斯嘉麗竭力為自己辯解。

“劈裏小姐是個好人不錯,但她卻自以為什麽都懂,可實際並不是那樣的。”奶娘說完便轉身進了大廳,一副交談就此結束的樣子。然後地板又顫動起來,隻聽見她在大聲叫喊:

“普麗絲,好孩子,找個梯子,到閣樓去把斯嘉麗小姐裝衣服樣子的箱子搬下來。再找把剪刀來,可別鬧個通宵還幹不完。”

“這下可糟了,”斯嘉麗嘴上不說,心裏卻很沮喪,“我背後很快就會有一隻大警犬跟著了。”

晚餐後,收拾完餐具,斯嘉麗和奶娘把衣服樣子鋪在餐桌上,休倫和卡琳則忙著拆窗簾的緞子襯裏,梅拉妮則用幹淨的發刷刷窗簾上的塵土。傑拉爾德、威爾和阿什利坐在房間裏抽煙,笑著看女人們忙活。斯嘉麗身上似乎散發出一股愉快的興奮之情,盡管大家並不是太不明白興奮的緣由,但是卻都受到了感染。斯嘉麗臉上泛著紅暈,眼裏閃耀著光輝,時不時地放聲大笑。她的笑聲讓大家都很開心,因為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聽她真正笑過了。傑拉爾德尤其高興,他的眼睛跟著她的身形滿屋子轉,目光也似乎比平日清明了許多,而且每當她從身邊經過時,他都要拍拍她的臂膀,以示讚許。女孩子們都很激動,好像在為舞會做準備似的,她們拆呀,剪呀,縫呀,仿佛在給自己做舞裙似的。

斯嘉麗是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必要時也許會把塔拉給抵押出去。可是抵押是什麽玩意呀?斯嘉麗說來年把棉花賣了,就可以把種植園贖回來,而且還綽綽有餘。她說得是那麽肯定,所以誰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好問的。等到有人問起誰把這筆錢借給她時,她回了一句:“多管閑事多吃屁!”結果把大家都逗笑了,八卦起她那位百萬富翁朋友來。

“肯定是雷特·巴特勒船長。”梅拉妮略帶揶揄的口氣說,不過這個荒謬的設想又引起大家一陣哄笑,因為他們都知道斯嘉麗最恨巴特勒了,每回談到他都會用“那個下流胚子雷特·巴特勒”。

不過斯嘉麗卻沒有笑,阿什利倒是笑了,不過等他看到奶娘飛快地向斯嘉麗瞥了一眼,保護意味十足,笑聲便戛然而止。

休倫受到這種晚會氣氛感染,也大方起來,拿出她那件雖然舊了但還相當漂亮的愛爾蘭花邊領子來,卡琳也堅持要斯嘉麗穿她的便鞋去亞特蘭大,因為這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雙鞋了。梅拉妮懇求奶娘給她留下點絨布,好讓她把那頂舊軟帽的框邊補一補。她還說家裏那隻老公雞除非躲到沼澤地裏去,否則要同華麗的古銅色和翠綠色尾羽說再見了。這話又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斯嘉麗眼看著那些飛針走線的手指,耳聽著那些笑聲,強忍著苦痛和恥辱,平靜地望著大家。

“他們壓根就想不到他們身上,或者整個南方正在發生什麽。他們還以為盡管發生了很多事,壞事怎麽也不會落到他們頭上,因為他們還是他們,奧哈拉家的,威爾克斯家的,漢密爾頓家的,沒有什麽不同,甚至連那些黑人也這樣想。哦,這些多麽愚蠢的人啊!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們還會像從前一樣想下去,活下去,什麽都不能讓他們改變。梅麗可以穿得破爛,可以摘棉花,甚至幫我殺人,但是人卻不會變,她還是那個膽小有教養的威爾克斯太太,那個十足的夫人!阿什利不怕死亡和戰爭,也不怕受傷和坐牢,可是回到家後,卻成了廢物,盡管已經失去了‘十二橡樹’種植園,卻硬充鄉紳。威爾倒是變了,他倒是了解現實,不過他本來就沒什麽家底。至於休倫和卡琳——她們還以為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呢。她們覺得眼前的局麵很快就會結束,所以她們幹脆以不變應萬變,她們以為上帝會專為她們創造一個奇跡。不過上帝才不會呢。這附近唯一會出現的奇跡就是我將在雷特·巴特勒身上創造的奇跡……他們是不會改變的。也許他們是變不了吧,唯一改變了的就是我——我要是有辦法,我也不想變啊。”

奶娘終於把男人們都趕出了餐廳,把門關好,然後開始試衣裳。波克扶傑拉爾德上樓睡覺去了,阿什利和威爾還在前廳的燈光下坐著。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威爾像平靜的反芻動物一樣,嚼著煙草。不過,他那張和善的麵孔可一點都不平靜。

“這次到亞特蘭大去,”他終於慢吞吞地說,“我可不讚成,一點也不讚成。”

阿什利飛快地看了眼威爾,然後將眼光移往別處。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暗自納悶威爾心中是否也有同樣可怕的疑慮。不過那怎麽可能?威爾可不知道那天下午果園裏發生的事情,不知道斯嘉麗是怎樣被逼得走投無路。威爾肯定注意不到說起雷特·巴特勒的名字時,奶娘臉上的那種表情,更何況威爾也不知道雷特有錢,不知道此人名聲很壞,最起碼阿什利認為他不可能知道這些事。不過自從回到塔拉以後,他就已經明白,威爾就像奶娘一樣,似乎能夠未卜先知。周圍的空氣中有某種不祥之兆,阿什利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可是他沒有能力將斯嘉麗從中救出來。那天晚上她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麵對他時的那種活潑勁兒令人有些害怕,讓他揪心的疑慮實在太可怕,都無法用言語形容。他沒有權利向她確認自己的疑慮是否屬實,那樣做會讓她感覺受到侮辱。他握緊了雙拳。凡是有關她的事情,他都無權過問,當天下午他已經徹底放棄了這種權利,永遠放棄了。他幫不了她,誰也幫不了她。不過當他想起奶娘,想起奶娘剪裁窗簾時臉上那種冷峻的神色,他不禁稍微感到一絲欣慰。奶娘會照顧斯嘉麗的,不管斯嘉麗願不願意。

“這全都怪我,”他絕望地想,“是我把她逼成了這樣。”

他想起了那天下午她挺起胸從他身邊走開的情形,想起了她倔強地昂起頭來的樣子。他的心是向著她的,但是卻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破碎,因為仰慕而扭曲。他知道在她的詞匯裏沒有“英勇”這樣的字眼,如果告訴她,她是自己這一生所見過的最英勇的女人,她會瞠目而視,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覺得她很英勇時,她其實對他所說的那些品質並不了解。他知道,她不會在生活麵前退縮,不管遇到任何困難,她都會用自己堅韌的精神麵對,抗爭到底,哪怕發現失敗已不可避免,也不會停止戰鬥。

過去四年裏,他也曾見識過其他不肯言敗的人,一些明知災難在前卻慷慨以赴的人。結果他們還是失敗了。

他在昏暗的大廳裏望著威爾,心想自己可從沒見過像斯嘉麗·奧哈拉身上所擁有的這種勇敢。她要穿著用她母親的鵝絨窗簾和公雞尾羽做的衣帽,動身去征服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