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間的幸福》

這個過渡時期內,托爾斯泰的天才在摸索,在懷疑自己,似乎不耐煩起來,“沒有強烈的情欲,沒有主宰一切的意誌”,如《記數人日記》中的涅赫留多夫親王一般,可是在這時期中產生了他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精純的作品:《夫婦間的幸福》(一八五九年)。這是愛情的奇跡。

許多年來,他已經和別爾斯一家相處得十分融洽。他相繼愛過她們母女四個。後來他終於確切地愛上了他們的二女兒。但他不敢承認。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別爾斯還是一個孩子,她隻十七歲。他已經三十餘歲,自以為是一個老人,已沒有權利把他衰憊的、汙損的生活和一個無邪少女的生活結合了。

他隱忍了三年。而後,他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講述他怎樣對索菲婭·別爾斯宣露他的愛情和她怎樣回答他的經過,——兩個人用一塊鉛粉,在一張桌子上描畫他們所不敢說的言辭的第一個字母。如《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一般,他的極端的坦白,使他把《日記》給予他的未婚妻瀏覽,使她完全明了他過去的一切可羞的事;亦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基蒂一樣,索菲婭為之感到一種極端的痛苦。一八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他們結婚了。

但在三年前,在寫《夫婦間的幸福》時,這婚姻在詩人思想上已經完成了。在這三年內,他在生活中早已體驗到:愛情尚在不知不覺間的那些不可磨滅的日子,愛情已經表露了的那些醉人的日子,期待中的神聖幽密的情語吐露的那時間,為了“一去不回的幸福”而流淚的時間,還有新婚時的得意,愛情的自私,“無盡的、無故的歡樂”;接著是厭倦,模模糊糊的不快,單調生活的煩悶,兩顆結合著的靈魂慢慢地分解了,遠離了,更有對於少婦含有危險性的世俗的迷醉——如賣弄風情,嫉妒,無可挽救的誤會——於是愛情閉幕了,喪失了;終於,心的秋天來了,溫柔的、淒涼的景況,重現的愛情的麵目變得蒼白無色,衰老了,因了流淚,皺痕,各種經曆的回憶;互相損傷的追悔,虛度的歲月而更淒惻動人;然後便是晚間的寧靜與清明,從愛情轉到友誼,從熱情的傳奇生活轉到慈祥的母愛的這個莊嚴的階段……應當臨到的一切,一切,托爾斯泰都已預先夢想到,體味到。而且為要把這一切生活得更透徹起見,他便在愛人身上實驗。第一次——也許是托爾斯泰作品中唯一的一次——小說的故事在一個婦人心中展演,而且由她口述。何等的微妙!籠罩著貞潔之網的心靈的美……這一次,托爾斯泰的分析放棄了他微顯強烈的光彩,它不複熱烈地固執著要暴露真理。內心生活的秘密不是傾吐出來而隻能令人窺測得到。托爾斯泰的藝術與心變得柔和了,形式與思想獲得和諧的均衡:《夫婦間的幸福》具有一部拉辛式作品的完美。

婚姻,托爾斯泰已深切地預感到它的甜蜜與騷亂,確是他的救星。他是疲乏了,病了。厭棄自己,厭棄自己的努力。在最初諸作獲得盛大的成功之後,繼以批評界的沉默與群眾的淡漠。高傲地,他表示頗為得意。

“我的聲名喪失了不少的普遍性,這普遍性原使我不快。現在,我放心了,我知道我有話要說,而我有大聲說的力量。至於群眾,隨便他們怎樣想罷!”

但這隻是他的自豪而已,他自己也不能把握他的藝術。

無疑的,他能主宰他的文學工具;但他不知用以做什麽。像他在談及《波利庫什卡》時所說的:“這是一個會執筆的人抓著一個題目隨便饒舌。”他的社會事業流產了,一八六二年,他辭去了地方仲裁人的職務。同年,警務當局到亞斯納亞·波利亞納大肆搜索,把學校封閉了。那時托爾斯泰不在家,因為疲勞過度,他患著肺病。“仲裁事件的糾紛於我是那麽難堪,學校的工作又是那麽空泛,為了願教育他人而要把我應該教授而我所不懂得的愚昧掩藏起來,所引起的懷疑,於我是那麽痛苦,以至我病倒了。如果我不知道還有人生的另一方麵可以使我得救的話——這人生的另一方麵便是家庭生活,也許我早已陷入十五年後所陷入的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