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信心

維多利亞死後,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勞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邊”。當他一生侍奉了幾代的教皇之後,他要把他的殘年奉獻給神。也許他是受著女友的鼓勵,要完成他最後的意願。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維多利亞·科隆娜逝世前一月,他得到保羅三世的敕令,被任為聖彼得大寺的建築師兼總監。他接受這委任並非毫無困難,且亦不是教皇的堅持才使他決心承允在七十餘歲的高齡去負擔他一生從未負擔過的重任。他認為這是神的使命,是他應盡的義務。

“許多人以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這職位上的,”他寫道,“不論我是如何衰老,我不願放棄它;因為我是為了愛戴神而服務,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對於這件神聖的事業,任何薪給他都不願收受。

在這樁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敵人,如桑迦羅一派,此外還有一切辦事員、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發出許多營私舞弊的劣跡,而桑迦羅對於這些卻假作癡聾不加聞問。

“米開朗琪羅,”瓦薩裏說,“把聖彼得從賊與強盜的手中解放了出來。”

反對他的人都聯絡起來。首領是無恥的建築師南尼·迪·巴喬·比焦,為瓦薩裏認為盜竊米開朗琪羅而此刻又想排擠他的。人們散布謊言,說米開朗琪羅對於建築是全然不懂的,隻是浪費金錢,弄壞前人的作品。聖彼得大寺的行政委員會也加入攻擊,於一五五一年發起組織一個莊嚴的查辦委員會,即由教皇主席、監察人員與工人都來控告米開朗琪羅,薩爾維亞蒂與切爾維尼兩個主教又袒護著那些控訴者。米開朗琪羅簡直不願申辯:他拒絕和他們辯論。

他和切爾維尼主教說:“我並沒有把我所要做的計劃通知你,或其他任何人的義務。你的事情是監察經費的支出。其他的事情與你無幹。”——他的不改性的驕傲從來不答應把他的計劃告訴任何人。

他回答那些有怨念的工人道:“你們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們的事,執行我的命令。至於我想些什麽,你們永不會知道;因為這是有損我的尊嚴的。”

他這種做法自然引起許多仇恨,而如果沒有教皇們的維護,他一刻也抵擋不住那些怨毒的攻擊。因此,當尤利烏斯三世崩後,切爾維尼主教繼任教皇之位的時候,他差不多要離開羅馬了。但新任教皇馬爾賽魯斯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羅四世繼任。最高的保護重新確定之後,米開朗琪羅繼續奮鬥下去。他以為如果放棄了作品,他的名譽會破產,他的靈魂會墮落。他說: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命做這件事情的。八年以來,在煩惱與疲勞中間,我徒然掙紮。此刻,建築工程已有相當的進展,可以開始造穹隆的時候,若我離開羅馬,定將使作品功虧一簣:這將是我的大恥辱,亦將是我靈魂的大罪孽。”

他的敵人們絲毫不退讓;而這種鬥爭,有時竟是悲劇的。一五六三年,在聖彼得工程中,對米開朗琪羅最忠誠的一個助手,加埃塔被抓去下獄,誣告他竊盜;他的工程總管切薩雷又被人刺死了。米開朗琪羅為報複起見,便任命加埃塔代替了切薩雷的職位。行政委員會把加埃塔趕走,任命了米開朗琪羅的敵人南尼·迪·巴喬·比焦。米開朗琪羅大怒,不到聖彼得視事了。於是人家散布流言,說他辭職了;而委員會迅又委任南尼去代替他,南尼亦居然立刻做起主人來。他想以種種方法使這八十八歲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清楚他的敵人。米開朗琪羅立刻去見教皇;他威嚇說如果不替他主張公道,他將離開羅馬。他堅持要做一個新的偵查,證明南尼的無能與謊言,將他驅逐。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個月的事情。——這樣,直到他一生的最後階段,他還須和嫉妒與怨恨爭鬥。

可是我們不必為他抱憾。他知道自衛。即在臨死的時光,他還能夠,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說的,獨個“把這些獸類裂成齏粉”。

在聖彼得那件大作之外,還有別的建築工程占據了他的暮年,如京都大寺、聖瑪裏亞·德利·安吉利教堂、翡冷翠的聖洛倫佐教堂、皮亞門,尤其是翡冷翠人的聖喬凡尼教堂,如其他作品一樣是流產的。

翡冷翠人曾請求他在羅馬建造一座本邦的教堂;科斯梅大公自己亦為此事寫了一封很恭維的信給他;而米開朗琪羅受著愛鄉情操的激勵,也以青年般的熱情去從事這件工作。他和他的同鄉們說:“如果他們把他的圖樣實現,那麽即便是羅馬人、希臘人也將黯然無色了。”翡冷翠人接受了圖樣,絲毫不加改動。米開朗琪羅的一個友人,蒂貝廖·卡爾卡尼在他的指導之下,做了一個教堂的木型。“這是一件稀世之珍的藝術品,人們從未見過同樣的教堂,無論在美,在富麗,在多變方麵。人們開始建築,花了五千金幣。之後錢沒有了,便那麽中止了,米開朗琪羅感到極度強烈的悲痛。”教堂永遠沒有造成,即便是那木型也遺失了。

這是米開朗琪羅在藝術方麵的最後的失望。他垂死之時怎麽能有這種幻想,說剛剛開始的聖彼得寺會有一天實現,而他的作品中居然會有一件永垂千古?他自己,如果是可能的話,他就要把它們毀滅。他的最後一件雕塑翡冷翠大寺的《基督下十字架》,表示他對於藝術已到了那麽不關心的地步。他之所以繼續雕塑,已不是為了藝術的信心,而是為了基督的信心,而是因為“他的力與精神不能不創造”。但當他完成了他的作品時,他把它毀壞了。“他將完全把它毀壞,假若他的仆人安東尼奧不請求賜給他的話。”

這是米開朗琪羅在垂死之年對於藝術的淡漠的表示。

自維多利亞死後,再沒有任何壯闊的熱情燭照他的生命了。愛情已經遠去:

“愛的火焰沒有遺留在我的心頭,最重的病(衰老)永遠壓倒最輕微的:我把靈魂的翅翼折斷了。”

他喪失了他的兄弟和他最好的朋友。盧伊吉·德爾·裏喬死於一五四六年,皮翁博死於一五四七年,他的兄弟喬凡·西莫內死於一五四八年。他和他最小的兄弟西吉斯蒙多一向沒有什麽來往,亦於一五五五年死了。他把他的家庭之愛和暴烈的情緒一齊發泄在他的侄子們身上,他的最愛的兄弟博納羅托的孩子們身上。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即利奧那多,女的叫切卡。米開朗琪羅把切卡送入修道院,供給她衣食及一切費用,他亦去看她;而當她出嫁時,他給了她一部分財產作為奩資——是他在波佐拉蒂科地方的產業。他親自關切利奧那多的教育,父親逝世時切利奧那多隻有九歲,冗長的通信,令人想起貝多芬與其侄兒的通信,表示他如何嚴肅地盡了他父輩的責任。這也並非沒有時時發生的暴怒。利奧那多常常試練他伯父的耐性,而這耐性是極易消耗的。青年的惡劣的字跡已足以使米開朗琪羅暴跳。他認為這是對他的失敬:

“收到你的信時,從沒有在開讀之前不使我憤怒的。我不知你在哪裏學得的書法!毫無恭敬的情操!……我相信你如果要寫信給世界上最大的一頭驢子,你必將寫得更小心些……我把你最近的來信丟在火裏了,因為我無法閱讀,所以我亦不能答複你。我已和你說過而且再和你說一遍,每次我收到你的信,在沒有讀它之前,我總是要發怒的。將來你永遠不要寫信給我了。如果有什麽事情告訴我,你去找一個會寫字的人代你寫吧。因為我的腦力需要去思慮別的事情,不能耗費精力來猜詳你的塗鴉般的字跡。”

天性是猜疑的,加上和兄弟們的糾葛使他更為多心,故他對於侄兒的阿諛與卑恭的情感並無什麽幻想:他覺得這種情感完全是小孩子的乖巧,因為利奧那多知道將來是他的遺產繼承人。米開朗琪羅老實和他說了出來。有一次,米開朗琪羅病危,將要死去的時候,他知道利奧那多到了羅馬,做了幾件不當做的事情。他怒極了,寫信給利奧那多:

“利奧那多!我病時,你跑到弗朗切斯科先生那裏去探聽我留下些什麽。你在翡冷翠所花的我的錢還不夠麽?你不能向你的家族說謊,你也不能不肖似你的父親——他把我從翡冷翠家裏趕走!須知我已做好了一個遺囑,那遺囑上已沒有你的分。去吧,和神一起去吧,不要再到我前麵來,永遠不要再寫信給我!”

這些憤怒並不使利奧那多有何感觸,因為在發怒的信後通常是繼以溫言善語的信和禮物。一年之後,他重新趕到羅馬,被贈予三千金幣的諾言吸引著。米開朗琪羅為他這種急切的情態激怒了,寫信給他道:

“你那麽急匆匆地到羅馬來。我不知道,如果當我在憂患中,沒有麵包的時候,你會不會同樣迅速地趕到。……你說你來是為愛我,是你的責任。——是啊,這是蛀蟲之愛!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將寫信給我說:‘米開朗琪羅,留著三千金幣,你自己用吧:因為你已給了那麽多錢,很夠了;你的生命對於我們比財產更寶貴……’——但四十年來,你們靠著我活命;而我從沒有獲得你們一句好話……”

利奧那多的婚姻又是一件嚴重的問題。它占據了叔侄倆六年的時間。利奧那多,溫良地,隻覷著遺產;他接受一切勸告,讓他的叔父挑選、討論、拒絕一切可能的機會:他似乎毫不在意。反之,米開朗琪羅卻十分關切,仿佛是他自己要結婚一樣。他把婚姻看作一件嚴重的事情,愛情倒是不重要,財產也不在計算之中:他所認為重要的,是健康與清白。他發表他的嚴格的意見,毫無詩意的、極端的、肯定的:

“這是一件大事情:你要牢記在男人與女人中間必須有十歲的差別;注意你將選擇的女子不獨要溫良,而且要健康……人家和我談起好幾個:有的我覺得合意,有的不。假若你考慮之後,在這幾個中合意哪個,你當來信通知我,我再表達我的意見……你盡有選擇這一個或那一個的自由,隻要她是出身高貴,家教很好;而且與其有奩產,寧可沒有為妙,——這是為使你們可以安靜地生活……一位翡冷翠人告訴我,說有人和你提起吉諾裏家的女郎,你亦合意。我卻不願你娶一個女子,因為假如有錢能備奩資,他的父親不會把她嫁給你的。我願選那種為了中意你的人(而非中意你的資產)而把女兒嫁給你的人……你所得唯一考慮的隻是肉體與精神的健康、血統與習氣的品質,此外,還須知道她的父母是何種人物,這極其重要。……去找一個在必要時不怕洗滌碗盞、管理家務的妻子。……至於美貌,既然你並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麽你可不必著急,隻要她不是殘廢的或醜得不堪的就好。”

搜尋了好久之後,似乎終於覓得了稀世之珍。但,到了最後一刻,又發現了足以成為解約理由的缺點:

“我得悉她是近視眼:我認為這不是什麽小毛病。因此我還什麽也沒有應允。既然你也毫未應允,那麽我勸你還是作為罷論,如果你所得的消息是確切的話。”

利奧那多灰心了。他反而覺得他的叔叔堅持要他結婚為可怪了。

“這是真的,”米開朗琪羅答道,“我願你結婚,我們的一家不應當就此中斷。我很知道即使我們的一族斷絕了,世界也不會受何影響;但每種動物都要綿延種族。因此我願你成家。”

終於米開朗琪羅自己也厭倦了;他開始覺得老是由他去關切利奧那多的婚姻,而他本人反似淡漠是可笑的事情。他宣稱他不複詢問了:

“六十年來,我關切著你們的事情。現在,我老了,我應得想著我自己的了。”

這時候,他得悉他的侄兒和卡桑德拉·麗多爾菲訂婚了。他很高興,他祝賀他,答應送給他一千五百金幣。利奧那多結婚了。米開朗琪羅寫信去道賀新夫婦,許贈一條珠項鏈給卡桑德拉。可是歡樂也不能阻止他不通知他的侄兒,說:“雖然他不大明白這些事情,但他覺得利奧那多似乎應在伴他的女人到他家裏去之前,把金錢問題準確地弄好了:因為在這些問題中時常潛伏著決裂的種子。”信末,他又附上這段不利的勸告:

“啊!……現在,努力生活吧:仔細想一想,因為寡婦的數目永遠超過鰥夫的數目。”

兩個月之後,他寄給卡桑德拉的,不複是許諾的珠項鏈,而是兩隻戒指——一隻是鑲有金剛鑽的,一隻是鑲有紅寶玉的。卡桑德拉深深地謝了他,同時寄給他八件內衣。

米開朗琪羅寫信去說:“它們真好,尤其是布料我非常愜意。但你們為此耗費金錢,使我很不快,因為我什麽也不缺少。為我深深致謝卡桑德拉,告訴她說我可以寄給她我在這裏可以找到的一切東西,不論是羅馬的出品或其他。這次,我隻寄了一件小東西;下次,我寄一些更好的,使她高興的物件吧。”

不久,孩子誕生了。第一個名字是博納羅托,這是依著米氏的意思;第二個名字是米開朗琪羅,但這個生下不久便夭亡了。而那個老叔,於一五五六年邀請年輕夫婦到羅馬去,他一直參與著家庭中的歡樂與憂苦,但從不答應他的家族去過問他的事情,也不許他們關切他的健康。

在他和家庭的關係之外,米開朗琪羅亦不少著名的、高貴的朋友。雖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認作一個如貝多芬般的粗獷的鄉人卻是完全錯誤的。他是意大利的一個貴族,學問淵博,閥閱世家。從他青年時在聖馬可花園中和洛倫佐·梅迪契等廝混在一起的時節起,他和意大利與可以算作最高貴的諸侯、親王、主教、文人、藝術家都有交往。他和詩人弗朗切斯科·貝爾尼在思想上齊名;他和瓦爾基通信;和盧伊吉·德爾·裏喬與多納托·賈諾蒂們唱和。人們搜羅他關於藝術的談話和深刻的見解,關於但丁的認識沒有人能和他相比。一個羅馬貴婦於文字中說,在他願意的時候,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婉轉動人的君子,在歐洲罕見的人品”。在賈諾蒂與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的筆記中,可以看出他周到的禮貌與交際習慣。在他若幹致親王們的信中,更可證明他很易做成一個純粹的宮臣。社會從未逃避他,卻是他常常躲避社會,要過一種勝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於意大利,無疑是整個民族天才的化身。在他生涯的終局,已是文藝複興期遺下的最後的巨星,他是文藝複興的代表,整個世紀的光榮都是屬於他的。不獨是藝術家們認為他是一個超自然的人,即便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弗朗西斯一世與卡特琳納·特·梅迪契向他致敬。科斯梅·特·梅迪契要任命他為貴族院議員;而當他到羅馬的時候,又以貴族的禮款待他,請他坐在他旁邊,和他親密地談話。科斯梅的兒子,弗朗切斯科·特·梅迪契,帽子握在手中,“向這一個曠世的偉人表示無限的敬意”。人家對於“他崇高的道德”和對他的天才一般尊敬。

他老年所受的光榮和歌德與雨果相仿。但他是另一種人物。他既沒有歌德般成為婦孺皆知的渴望,亦沒有雨果般對於已成法統的尊重。他蔑視光榮,蔑視社會;他的侍奉教皇,隻是“被迫的”。而且他還公然說即便是教皇,在談話時,有時也使他厭惡,“雖然我們命令他,他不高興時也不大會去”。

“當一個人這樣的由天性與教育變得憎恨禮儀、蔑視矯偽時,更無適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團,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為何要把這些無聊的事情去和他的遠離世界的性格糾纏不清呢?不想滿足自己的天才而隻求取悅於俗物的人,絕不是一個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會隻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靈智的關係。他不使人家參透他的親切生活;那些教皇、權貴、文人、藝術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據極小的地位。但和他們之中的一小部分卻具有真實的好感,隻是他的友誼難得持久。他愛他的朋友,對他們很寬宏;但他的強項、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時常把他最忠誠的朋友變作最凶狠的仇敵。他有一天寫了這一封美麗而悲痛的信:

“可憐的負心人在天性上是這樣的:如果你在他患難中救助他,他說你給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給予你了。假若你給他工作表示你對他的關心,他說你不得不委托他做這件工作,因為你自己不會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說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麽明顯為他無法否認時,他將一直等到那個施恩者做了一件顯然的錯事;那時,負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說他壞話,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義務卸掉了。——人家對我老是如此,可是沒有一個藝術家來要求我而我不給他若幹好處的,並且出於我的真心。以後,他們把我古怪的脾氣或是癲狂作為借口,說我是瘋了,是錯了;於是他們誣蔑我,毀謗我;——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報。”

在他自己家裏,他有相當忠誠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選擇庸碌的,為隻要他們成為柔順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藝術家——這也是合理的。但據孔迪維說:“許多人說他不願教練他的助手們,這是不確的:相反,他正極願教導他們。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無恒的,後者在經過了幾個月的訓練之後,往往夜郎自大,以為是大師了。”

無疑的,他所要求於助手們的第一種品性是絕對的服從。對於一般桀驁不馴的人,他是毫不顧惜的;對於那些謙恭忠實的信徒,他卻表示十二分的寬容與大量。懶惰的烏爾巴諾,“不願工作的”——而且他的不願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為,當他工作的時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壞,以至無可挽救的地步,如米涅瓦寺的《基督》——在一場疾病中,曾受米開朗琪羅的仁慈的照拂看護;他稱米開朗琪羅為“親愛的如最好的父親”。米開朗琪羅對他最輕微的痛楚也要擔心。有一次他看見米涅瓦寺手指割破了,還監視他要他去作宗教的懺悔。皮耶羅·迪·賈諾托被“他如愛兒子一般地愛”。西爾維奧·迪·喬凡尼·切帕雷洛從他那裏出去轉到安德烈·多裏亞那裏去服務時,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

安東尼奧·米尼的動人的曆史,可算是米開朗琪羅對待助手們寬容大度的一個例子。據瓦薩裏說,米尼在他的學徒中是有堅強的意誌但不大聰明的一個。他愛著翡冷翠一個窮寡婦的女兒。米開朗琪羅依了他的家長之意要他離開翡冷翠。安東尼奧願到法國去。米開朗琪羅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圖,《鵝狎戲著的麗達》畫”。他帶了這些財富,動身了。

但打擊米開朗琪羅的厄運對於他的卑微的朋友打擊得更厲害。他到巴黎去,想把《鵝狎戲著的麗達》畫送呈法王。弗朗西斯一世不在京中;安東尼奧把《鵝狎戲著的麗達》寄存在他的一個朋友,意大利人朱利阿諾·博納科爾西那裏,他回到裏昂住下了。數月之後,他回到巴黎,《鵝狎戲著的麗達》不見了,博納科爾西把它賣給弗朗西斯一世,錢給他拿去了。安東尼奧又是氣憤又是惶急,經濟來源斷絕了,流落在這巨大的首都中,於一五三三年終憂憤而逝。

但在一切助手中,米開朗琪羅最愛,而且由了他的愛成為不朽的卻是弗朗切斯科·特·阿馬多雷,諢名烏爾比諾。他是從一五三〇年起入米開朗琪羅的工作室服務的,在米開朗琪羅指導之下,他製作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米開朗琪羅關心他的前程。

“他和他說:‘如我死了,你怎麽辦?’

“烏爾比諾答道:‘我將服侍另外一個。’

“‘——喔,可憐蟲!’米開朗琪羅說,‘我要挽救你的災難。’

“於是他一下子給了烏爾比諾兩千金幣。這種饋贈即便是教皇與皇帝也沒有如此慷慨。”

然而倒是烏爾比諾比他先死。他死後翌日,米開朗琪羅寫信給他的侄兒:

“烏爾比諾死了,昨日下午四時。他使我那麽悲傷,那麽惶亂,如果我和他同死了,倒反舒適;這是因為我深切地愛他之故,而他確也值得我愛。這是一個尊嚴的、光明的、忠實的人。他的死令我感到仿佛我已不複生存了,我也不能重新覓得我的寧靜。”

他的痛苦真是那麽深切,以至於三個月之後在寫給瓦薩裏信中還是非常難過:

“喬爾喬先生,我親愛的朋友,我心緒惡劣不能作書,但為答複你的來信,我胡亂寫幾句吧。你知道烏爾比諾是死了——這為我是殘酷的痛苦,可也是神賜給我的極大的恩寵。這是說,他活著的時候,他鼓勵我亦生存著;死了,他教我懂得死,並非不快地而是樂意地願死。他在我身旁二十六年,我永遠覺得他是可靠的、忠實的。我為他掙了些財產,而現在我想把他作為老年的依傍,他卻去了。除了在天國中重見他之外我更無別的希望,在那裏,神賜了他甘美的死的幸福,一定亦使他留在身旁。對於他,比著死更苦惱的卻是留我生存在這騙人的世界上,在這無窮的煩惱中。我的最精純的部分和他一起去了,隻留著無盡的災難。”

在極度的悲痛中,他請他的侄兒到羅馬來看他。利奧那多與卡桑德拉擔憂地來了,看見他非常衰弱。烏爾比諾托孤給他的責任使他鼓勵起新的精力,烏爾比諾兒子中的一個是他的義子,依他的名字命名。

他還有別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強硬的天性對於社會的約束的反抗,他愛和一般頭腦簡單、不拘形式的人廝混。——一個卡拉雷地方的斫石匠,托波利諾,“自以為是出眾的雕塑家,每次開往羅馬去的運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幾個小小的人像,使米開朗琪羅為之捧腹大笑的”。——一個瓦爾達爾諾地方的畫家,梅尼蓋拉,不時到米開朗琪羅那裏去要求他畫一個聖洛克像或聖安東尼像,隨後他著了顏色賣給鄉人。而米開朗琪羅,為帝王們所難於獲得他的作品的,卻盡肯依著梅尼蓋拉指示,作那些素描。——一個理發匠,亦有繪畫的嗜好,米開朗琪羅為他作了一幅聖弗朗西斯的圖稿。——一個羅馬工人,為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工作的,自以為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個大雕塑家,因為柔順地依從了米開朗琪羅的指導,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麗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個滑稽的鏤金匠,皮洛托,外號拉斯卡。——一個懶惰的奇怪的畫家因達科,“他愛談天的程度正和他厭惡作畫的程度相等”,他常說:“永遠工作,不尋娛樂,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個可笑而無邪的朱利阿諾·布賈爾蒂尼,米開朗琪羅對他有特別的好感。

“朱利阿諾有一種天然的溫良之德,一種質樸的生活方式,無惡念亦無欲念,這使米開朗琪羅非常愜意。他唯一的缺點即太愛他自己的作品。但米開朗琪羅往往認為這足以使他幸福;因為米氏明白他自己不能完全有何滿足是極苦惱的……有一次,奧塔維亞諾·特·梅迪契要求朱利阿諾為他繪一幅米開朗琪羅的肖像。朱氏著手工作了;他教米開朗琪羅一聲不響地坐了兩小時之後,他喊道:‘米開朗琪羅,來瞧,起來吧。麵上的主要部分,我已抓住了。’米開朗琪羅站起,一見肖像便笑問朱利阿諾道:‘你在搗什麽鬼?你把我的一隻眼睛陷入太陽穴裏去了,瞧瞧仔細吧。’朱利阿諾聽了這幾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了。他把肖像與人輪流看了好幾遍,大膽地答道:‘我不覺得這樣;但你仍舊去坐著吧,如果是這樣,我將修改。’米開朗琪羅知道他墮入何種情景,微笑著坐在朱利阿諾的對麵,朱利阿諾對他、對著肖像再三地看,於是站起來說:‘你的眼睛正如我所畫的那樣,是自然顯得如此。’‘那麽,’米開朗琪羅笑道,‘這是自然的過失。繼續下去吧。’”

這種寬容,為米開朗琪羅對待別人所沒有的習慣,卻能施之於那些渺小的、微賤的人。這亦是他對於這些自信為大藝術家的可憐蟲的憐憫,也許那些瘋子們的情景引起他對於自己的瘋狂的回想。在此,的確有一種悲哀的滑稽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