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孤獨

這樣,他隻和那些卑微的朋友們生活著:他的助手和他的瘋癡的朋友,還有更微賤的伴侶——他的家畜:他的母雞與他的貓。

實在,他是孤獨的,而且他愈來愈孤獨了。“我永遠是孤獨的,”他於一五四八年寫信給他的侄兒說,“我不和任何人談話。”

他不獨漸漸地和社會分離,且對於人類的利害、需求、快樂、思想也都淡漠了。把他和當代的人群聯係著的最後的熱情——共和思想——亦冷熄了。當他在一五四四與一五四六年兩次大病中受著他的朋友裏喬在斯特羅齊家中看護的時候,他算是發泄了最後一道陣雨的閃光。米開朗琪羅病愈時,請求亡命在裏昂的羅伯托·斯特羅齊向法王要求履行他的諾言:他說假若弗朗西斯一世願恢複翡冷翠的自由,他將以自己的錢為他在翡冷翠諸府場上建造一座古銅的騎馬像。一五四六年,為表示他感激斯特羅齊的東道之誼,他把兩座《奴隸》贈予斯特羅齊,斯特羅齊又把它們轉獻給弗朗西斯一世。

但這隻是一種政治熱的爆發——最後的爆發。在他一五四五年和賈諾蒂的談話中,好幾處他的表白類乎托爾斯泰的鬥爭無用論與不抵抗主義的思想:“敢殺掉某一個人是一種極大的僭妄,因為我們不能確知死是否能產生若幹善,而生是否能阻止若幹善。因此我不能容忍那些人,說如果不是從惡——即殺戮——開始絕不能有善的效果。時代變了,新的事故在產生,欲念亦轉換了,人類疲倦了……而末了,永遠會有出乎預料的事情。”

同一個米開朗琪羅,當初是激烈地攻擊專製君主的,此刻也反對那些理想著以一種行為去改變世界的革命家了,他很明白他曾經是革命家之一;他悲苦地責備的即是他自己。如哈姆萊特一樣,他此刻懷疑一切,懷疑他的思想、他的怨恨、他所信的一切。他向行動告別了。他寫道:

“一個人答複人家說:‘我不是一個政治家,我是一個誠實之士,一個以好意觀照一切的人。’他是說的真話。隻要我在羅馬的工作能給我和政治同樣輕微的顧慮便好!”

實際上,他不複怨恨了。他不能恨。因為已經太晚:“不幸的我,為了等待太久而疲倦了,不幸的我,達到我的願望已是太晚了!而現在,你不知道麽?一顆寬宏的、高傲的、善良的心,懂得寬恕,而向一切侮辱他的人以德報怨!”

米開朗琪羅住在馬塞爾·德·柯爾維街,在特拉揚古市場的高處。他在此有一座房子,一所小花園。他和一個男仆、一個女傭、許多家畜占據著這住宅。他和他的仆役們並不感到舒服。因為據瓦薩裏說:“他們老是大意的,不潔的。”他時常更換仆役,悲苦地怨歎。

一五五〇年八月十六日,他寫信給利奧那多說:“我很難找到一個善良的清潔的女仆:她們全是髒的,不守婦道的。我的生活很窮困,但我雇用仆役的價錢出得很高。”他和仆人們的糾葛,與貝多芬的差不多。一五六〇年他趕走了一個女傭之後喊道:“寧願她永沒來過此地!”

他的臥室幽暗如一座墳墓。“蜘蛛在內做它們的種種工作,盡量紡織。”——在樓梯的中段,他畫著背負著一口棺材的《死》像。”

他和窮人一般生活,吃得極少,“夜間不能成寐,他起來執著巨剪工作。他自己做了一頂紙帽,中間可以插上蠟燭,使他在工作時雙手可以完全自由,不必費心光亮的問題”。他愈老,愈變得孤獨。當羅馬一切都睡著的時候,他隱避在夜晚的工作中:這於他已是一種必需。靜寂於他是一件好處,黑夜是一位朋友:

“噢夜,噢溫和的時間,雖然是黝黯,一切努力在此都能達到平和,稱頌你的人仍能見到而且懂得;讚美你的人確有完美的判別力。你斬斷一切疲乏的思念,為潮潤的陰影與甘美的休息所深切地透入的。從塵世,你時常把我擁到天上,為我希冀去的地方。噢死的影子,由了它,靈魂與心的敵害——災難——都被擋住了,悲傷的人的至高無上的救藥啊,你使我們病的肉體重新獲得健康,你揩幹我們的淚水,你卸掉我們的疲勞,你讓好人洗掉他們的仇恨與厭惡。”

有一夜,瓦薩裏去訪問這獨個子在荒涼的屋裏,麵對著他的悲愴的《哀悼基督》的老人。瓦薩裏叩門,米開朗琪羅站起身來,執著燭台去接應。瓦薩裏要觀賞雕像,但米開朗琪羅故意把蠟燭墮在地下熄滅了,使他無法看見。而當烏爾比諾去找另一支蠟燭時,他轉向瓦薩裏說道:“我是如此衰老,死神常在拽我的褲腳,要我和它同去。一天,我的軀體會崩墜,如這支火炬一般,也像它一樣,我的生命的光明會熄滅。”

死的意念包圍著他,一天一天地更陰沉起來。他和瓦薩裏說:“沒有一個思念不在我的心中引起死的感觸。”

死,於他似乎是生命中唯一的幸福:“當我的過去在我眼前重現的時候——這是我時時刻刻遇到的,——喔,虛偽的世界,我才辨認出人類的謬妄與過錯。相信你的諂諛,相信你的虛幻的幸福的人,便是在替他的靈魂準備痛苦與悲哀。經曆過的人,很明白你時常許諾你所沒有、你永遠沒有的平和與福利。因此最不幸的人是在塵世羈留最久的人。生命愈短,愈容易回歸天國……”

“由長久的歲月才引起我生命的終點,喔,世界,我認識你的歡樂很晚了。你許諾你所沒有的平和,你許諾在誕生之前早已死滅的休息……我是由經驗知道的,以經驗來說話:死緊隨著生的人才是唯一為天國所優寵的幸運者。”

他的侄兒利奧那多慶祝他的孩子的誕生,米開朗琪羅嚴厲地責備他:

“這種鋪張使我不悅。當全世界在哭泣的時候是不應當嬉笑的。為了一個人的誕生而舉行慶祝是缺乏知覺的人的行為。應當保留你的歡樂,在一個充分地生活了的人死去的時候發泄。”

翌年,他的侄兒的第二個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殤了,他寫信去向侄兒道賀。

大自然,為他的熱情與靈智的天才所一向輕忽的,在他晚年成為一個安慰者了。一五五六年九月,當羅馬被西班牙阿爾貝大公的軍隊威脅時,他逃出京城,途經斯波萊泰,在那裏住了五星期。他在橡樹與橄欖樹林中,沉醉在秋日的高爽清朗的氣色中。十日杪他被召回羅馬,離開時表示非常遺憾。——他寫信給瓦薩裏道:“大半的我已留在那裏;因為唯有在林中方能覓得真正的平和。”

回到羅馬,這八十二歲的老人作了一首歌詠田園,頌讚自然生活的美麗的詩,在其中他一並指責城市的謊騙。這是他最後的詩,而它充滿了青春的朝氣。

但在自然中,如在藝術與愛情中一樣,他尋求的是神,他一天一天更迫近他。他永遠是有信仰的。雖然他絲毫不受教士、僧侶、男女信徒們的欺騙,且有時還挖苦他們,但他似乎在信仰中從未有過懷疑。在他的父親與兄弟們患病或臨終時,他第一件思慮老是要他們受聖餐。他對於祈禱的信心是無窮的。“他相信祈禱甚於一切藥石”,他把他所遭受的一切幸運和他沒有臨到的一切災禍盡歸之於祈禱的功效。

在孤獨中,他曾有神秘的崇拜的狂熱。“偶然”為我們保留著其中的一件事跡:同時代的記載描寫他如西斯廷中的英雄般的狂熱的臉相,獨個兒,深夜,在羅馬的他的花園中祈禱,痛苦的眼睛注視著布滿星雲的天空。

有人說他的信仰對於聖母與使徒的禮拜是淡漠的,這是不確的。他在最後二十年中全心對付著建造使徒聖彼得大寺的事情,而他的最後之作(因為他的死而沒有完成的),又是一座聖彼得像,要說他是一個新教徒不啻是開玩笑的說法了。我們也不能忘記他屢次要去朝山進香;一五四五年他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聖雅克,一五五六年他要朝拜洛雷泰。——但也得說和一切偉大的基督在一樣,他的生和死,永遠和基督徒一起。一五一二年他在致父親書中說:“我和基督一同過著清貧的生活”;臨終時,他請求人們使他念及基督的苦難。自從他和維多利亞結交之後——尤其當她死後——這信仰愈為堅固強烈。從此,他把藝術幾乎完全奉獻於頌讚基督的熱情與光榮,同時,他的詩也沉浸入一種神秘主義的情調中。他否認了藝術,投入十字架上殉道者的臂抱中去:

“我的生命,在波濤險惡的海上,由一葉殘破的小舟渡到了彼岸,在那裏大家都將對於虔敬的與冒瀆的作品下一個判斷。由是,我把藝術當作偶像,當作君主般的熱烈的幻想,今日我承認它含有多少錯誤,而我顯然看到一切的人都在為著他的苦難而欲求。愛情的思想,虛妄的快樂的思想,當我此刻已迫近兩者之死的時光,它們究竟是什麽呢?愛,我是肯定了,其他隻是一種威脅。既非繪畫,亦非雕塑能撫慰我的靈魂。它已轉向著神明的愛,愛卻在十字架上張開著臂抱等待我們!”

但在這顆老耄的心中,由信仰與痛苦所激發的最精純的花朵,尤其是神明般的惻隱之心。這個為仇敵稱為貪婪的人,這些流言是拉萊廷與班迪內利散布的。這種謊話的來源有時因為米開朗琪羅在金錢的事情上很認真的緣故。其實,他是非常隨便的;他並不記賬;他不知道他的全部財產究竟有多少,而他一大把一大把地施舍錢。他的家族一直用著他的錢。他對於朋友們、仆役們往往贈送唯有帝王所能賜予般的珍貴的禮物。他的作品,大半是贈送的而非賣掉的;他為聖彼得的工作是完全盡義務的。再沒有人比他更嚴厲地指斥愛財的癖好了,他寫信給他的兄弟說:“貪財是一件大罪惡。”瓦薩裏為米氏辯護,把他一生贈予朋友或信徒的作品一齊背出來,說“我不懂人們如何能把這個每件各值幾千金幣的作品隨意贈送的人當作一個貪婪的人”。一生從沒停止過施惠於不幸的窮人,不論是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他不獨對他的老仆與他父親的仆人——對一個名叫莫娜·瑪格麗塔的老仆,為他在兄弟死後所收留,而她的死使他非常悲傷,“仿佛死掉了他自己的姊妹那樣”;對一個為西斯廷教堂造台架的木匠,他幫助他的女兒置辦嫁妝。——表露他的動人的真摯之情,而且他時時在布施窮人,尤其是怕羞的窮人。他愛讓侄子與侄女參與他的施舍,使他們為之感動;他亦令他們代他去做,但不把他說出來:因為他要他的慈惠保守秘密。“他愛實地去行善,而非貌似行善。”由於一種極細膩的情感,他尤其念及貧苦的女郎。他設法暗中贈予她們少數的奩資,使她們能夠結婚或進入修道院。他寫信給他的侄兒說:

“設法去認識一個有何急需的人,有女兒要出嫁或送入修道院的。(我說的是那些沒有錢而無顏向人啟齒的人。)把我寄給你的錢給人,但要秘密地,而且你不要被人欺騙……”

此外,他又寫:“告訴我,你還認識有別的高貴而經濟拮據的人麽?尤其是家中有年長的女兒的人家。我很高興為他們盡力。為著我的靈魂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