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舍棄

一 愛情

在這顆殘破的心中,當一切生機全被剝奪之後,一種新生命開始了,春天重又開了鮮豔的花朵,愛情的火焰燃燒得更鮮明。但這愛情幾乎全沒有自私與肉感的成分。這是對於卡瓦列裏的美貌的神秘的崇拜。這是對於維多利亞·科隆娜的虔敬的友誼——兩顆靈魂在神明的境域中的溝通。這是對於他的無父的侄兒們的慈愛,和對於孤苦煢獨的人們的憐憫。

米開朗琪羅對於卡瓦列裏的愛情確是為一般普通的思想——不論是質直的或無恥的——所不能了解的。即在文藝複興末期的意大利,它亦引起種種難堪的傳說;諷刺家拉萊廷甚至把這件事作種種汙辱的諷喻。但是拉萊廷般的誹謗——這是永遠有的——決不能加諸米開朗琪羅。“那些人把他們自己汙濁的心地來造成一個他們的米開朗琪羅。”

沒有一顆靈魂比米開朗琪羅的更純潔,沒有一個人對於愛情的觀念有那麽虔敬。

孔迪維曾說:“我時常聽見米開朗琪羅談起愛情:在場的人都說他的言論全然是柏拉圖式的。為我,我不知道柏拉圖的主張;但在我和他那麽長久那麽親密的交誼中,我在他口中隻聽到最可尊敬的言語,可以抑滅青年人的強烈的欲火的言語。”

可是這柏拉圖式的理想並無文學意味也無冷酷的氣象。米開朗琪羅對於一切美的事物,總是狂熱的沉溺的,他之於柏拉圖式的愛的理想亦是如此。他自己知道這點,故他有一天在謝絕他的友人賈諾蒂的邀請時說:

“當我看見一個具有若幹才能或思想的人,或一個為人所不為、言人所不言的人時,我不禁要熱戀他,我可以全身托付給他,以至我不再是屬於我的了。……你們大家都是那麽富有天稟,如果我接受你們的邀請,我將失掉我的自由;你們中每個人都將分割我的一部分。即使跳舞與彈琴的人,如果他們擅長他們的藝術,我亦可聽憑他們把我擺布!你們的做伴,不特不能使我休息、振作、鎮靜,反將使我的靈魂隨風飄零;以至幾天之後,我可以不知道死在哪個世界上。”

思想言語聲音的美既然如此**他,肉體的美麗將更如何使他依戀呢!

“美貌的力量於我是怎樣的刺激啊!世間更無同等的歡樂了!”

對於這個美妙的外形的大創造家,同時又是有信仰的人——一個美的軀體是神明般的,是蒙著肉的外衣的神的顯示。好似摩西之於“熱烈的叢樹”一般,他隻顫抖著走近它。他所崇拜的對象於他真是一個偶像,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在卡瓦列裏的足前匍匐膜拜;而一個偉人自願的屈服即使高貴的卡瓦列裏也受不了,更何況美貌的偶像往往具有極庸俗的靈魂,如波焦呢!但米開朗琪羅什麽也看不見……他真正什麽也看不見麽?——他是什麽也不願看見,他要在他的心中把已經勾就輪廓的偶像雕塑完成。

他最早的理想的愛人,他最早的生動的美夢,是一五二二年時的佩裏尼。一五三三年他又戀著波焦;一五四四年,戀著布拉奇。因此,他對於卡瓦列裏的友誼並非是專一的;但確是持久而達到狂熱的境界的,不獨這位朋友的美姿值得他那麽顛倒,即便是他的德行的高尚也值得他如此尊重。

瓦薩裏曾言:“他愛卡瓦列裏甚於一切別的朋友。這是一個生在羅馬的中產者,年紀很輕,熱愛藝術;米開朗琪羅為他畫過一幅肖像——是米氏一生唯一的畫像;因為他痛恨描畫生人,除非這人是美麗無比的時候。”

瓦爾基又說:“我在羅馬遇到卡瓦列裏先生時,他不獨是具有無與倫比的美貌,而且舉止談吐亦是溫文爾雅,他思想出眾,行動高尚,的確值得人家的愛慕,尤其是當人們認識他更透徹的時候。”

米開朗琪羅於一五三二年秋在羅馬遇見他。他寫給他的第一封信,充滿了熱情的訴白,卡瓦列裏的複信亦是十分尊嚴:

“收到你的來信,使我十分快慰,尤其因為它是出我意外的緣故;我說出我意外,是因為我不相信值得像你這樣的人寫信給我。至於稱讚我的話,和你對於我的工作表示極為欽佩的話,我可以回答你:我的為人與工作,決不能令一個舉世無雙的天才如你一般的人——我說舉世無雙,因為我不信你之外更有第二個——對一個啟蒙時代的青年說出那樣的話。可是我亦不相信你對我說謊。我相信,是的,我確信你對於我的感情,確是像你那樣一個藝術的化身者。對於一切獻身藝術愛藝術的人們所必然地感到的。我是這些人中的一個,而在愛藝術這一點上,我確是不讓任何人。我回報你的盛情,我應允你:我從未如愛你一般地愛過別人,我從沒有如希冀你的友誼一般希冀別人……我請你在我可以為你效勞的時候驅使我,我永遠為你馳驅。

你的忠誠的托馬索·卡瓦列裏”

卡瓦列裏似乎永遠保持著這感動的但是謹慎的語氣。他直到米開朗琪羅臨終的時候始終對他是忠誠的,並在場送終。米開朗琪羅也永遠信任他;他被認為是唯一能影響米開朗琪羅的人,他亦利用了這信心與影響為米氏的幸福與偉大服役。是他使米開朗琪羅決定完成聖彼得大寺穹隆的木雕模型。是他為我們保留下米開朗琪羅為穹隆構造所裝的圖樣,是他努力把它實現。而且亦是他,在米開朗琪羅死後,依著亡友的意誌監督工程的實施。

但米開朗琪羅對他的友誼無疑是愛情的瘋狂。他寫給卡瓦列裏無數的激動的信。他是俯伏在泥塵裏向偶像申訴。他稱卡瓦列裏是“一個有力的天才,……一件靈跡,……時代的光明”;他哀求卡瓦列裏“不要輕視他,因為他不能和他相比,沒有人可和他對等”。他把他的現在與未來一齊贈給他,他更說:

“這於我是一件無窮的痛苦:我不能把我的過往也贈予你以使我能服侍你更長久,因為未來是短促的,我太老了……”

“我相信沒有東西可以毀壞我們的友誼,雖然我出言僭越;因為我還在你之下。”

“……我可以忘記你的名字如忘記我賴以生存的食糧一般。是的,我比較更能忘記毫無樂趣地支持我肉體的食糧,而不能忘記支持我靈魂與肉體的你的名字,……它使我感到那樣甘美甜蜜,以至我在想起你的時間內,我不感到痛苦,也不畏懼死。”

“——我的靈魂完全處在我把它給予的人的手中……”

“如我必得要停止思念他,我信我立刻會死。”

他贈給卡瓦列裏最精美的禮物:

“可驚的素描,以紅黑鉛筆畫的頭像,他在教他學習素描的用意中繪成的。其次,他送給他一座《被宙斯的翅翼舉起的甘尼米》、一座《提提厄斯》和其他不少最完美的作品。”

他也寄贈卡瓦列裏十四行詩,有時是極美的,往往是晦暗的,其中的一部分,不久便在文學團體中有人背誦了,整個意大利都吟詠著。瓦爾基把兩首公開了,以後他又在《講課二篇》中刊出。——米開朗琪羅並不把他的愛情保守秘密,他告訴巴爾特洛梅奧·安焦利尼、皮翁博。這樣的友誼一點也不令人驚奇。當布拉奇逝世時,裏喬向著所有的朋友發出他的愛與絕望的呼聲:“喲!我的朋友多納托!我們的布拉奇死了。整個羅馬在哭他。米開朗琪羅為我計劃他的紀念物。請你為我寫一篇祭文,寫一封安慰的信給我:我的悲苦使我失掉了理智。耐心啊!每小時內,整千的人死了。喔神!命運怎樣地改換了它的麵目啊!”人家說下麵一首是“十六世紀意大利最美的抒情詩”:

“由你的慧眼,我看到為我的盲目不能看到的光明。你的足助我擔荷重負,為我疲痿的足所不能支撐的。由你的精神,我感到往天上飛升。我的意誌全包括在你的意誌中。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我的言語在你喘息中吐露。孤獨的時候,我如月亮一般,隻有在太陽照射它時才能見到。”

另外一首更著名的十四行詩,是頌讚完美的友誼的最美的歌詞:

“如果兩個愛人中間存在著貞潔的愛情、高超的虔敬、同等的命運,如果殘酷的命運打擊一個時也同時打擊別個,如果一種精神、一種意誌統治著兩顆心,如果兩個肉體上的一顆靈魂成為永恒,把兩個以同一翅翼挾帶上天,如果愛神在一支箭上同時射中了兩個人的心,如果大家相愛,如果大家不自愛,如果兩人希冀他們的快樂與幸福得有同樣的終局,如果千萬的愛情不能及到他們的愛情的百分之一,那麽一個怨恨的動作會不會永遠割裂了他們的關聯?”

這把自己遺忘,把自己的全部生命融入愛人的全部生命的熱情,並不永遠清明寧靜。憂鬱重又變成主宰,而被愛情控製著的靈魂,在呻吟著掙紮:“我哭,我燃燒,我磨難自己,我的心痛苦死了……”

他又和卡瓦列裏說:“你把我生的歡樂帶走了。”

對於這些過於熱烈的詩,“溫和的被愛的主”卡瓦列裏卻報以冷靜的安定的感情。這種友誼的誇張使他暗中難堪。米開朗琪羅求他寬恕:

“我親愛的主,你不要為我的愛情憤怒,這愛情完全是奉獻給你最好的德行的;因為一個人的精神應當愛慕別個人的精神。我所願欲的,我在你美麗的姿容上所獲得的,絕非常人所能了解的。誰要懂得它應當先認識死。”

當然,這愛美的熱情隻有誠實的分兒。可是這熱烈的惶亂而貞潔的愛情的對象,全不露出癲狂與不安的情態。

在這些心力交瘁的年月之後,米開朗琪羅絕望地努力要否定他的生命的虛無而重創出他渴求的愛,幸而有一個女人的淡泊的感情來撫慰他,她了解這孤獨的迷失在世界上的老孩子,在這苦悶欲死的心魂中,她重新灌注入若幹平和、信心、理智和淒涼的接受生與死的準備。

一五三三與一五三四年間,米開朗琪羅對於卡瓦列裏的友誼達到了頂點。一五三五年,他開始認識維多利亞·科隆娜。

她生於一四九二年。她的父親法布裏齊奧·科隆納,是帕利阿諾地方的諸侯,塔利亞科佐親王。她的母親阿涅斯·特·蒙泰費爾特羅,便是烏爾比諾親王的女兒。她的門第是意大利最高貴的門第之一,亦是受著文藝複興精神的熏沐最深切的一族。十七歲時,她嫁給佩斯卡拉侯爵、大將軍弗朗切斯科·特·阿瓦洛。她愛他,他卻不愛她。她是不美的。人們在小型浮雕像上所看到的她的麵貌是男性的,意誌堅強的,嚴峻的:額角很高,鼻子很長很直,上唇較短,下唇微向前突,嘴巴緊閉。認識她而為她作傳的菲洛尼科·阿利爾卡納塞奧雖然措辭婉約,但口氣中也透露出她是醜陋的:“當她嫁給佩斯卡拉侯爵的時候,她正努力在發展她的思想。因為她沒有美貌,她便修養文學,以獲得這不朽的美,不像會消逝的其他的美一樣。”——她是對於靈智的事物抱有熱情的女子。在一首十四行詩中,她說“粗俗的感官,不能形成一種和諧以產生高貴心靈的純潔的愛,它們決不能引起她的快樂與痛苦……鮮明的火焰,把我的心升華到那麽崇高,以至卑下的思想會使它難堪”。——實在,她在任何方麵也不配受那豪放而縱欲的佩斯卡拉的愛的;然而,愛的盲目竟要她愛他,為他痛苦。

她的丈夫在他自己家裏就欺騙她,鬧得全那不勒斯都知道,她為此感到殘酷的痛苦。可是,當他在一五二五年死去時,她亦並不覺得安慰。她遁入宗教,賦詩自遣。她度著修道院生活,先在羅馬,繼而在那不勒斯。但她早先並沒完全脫離社會的意思:她的尋求孤獨隻是要完全沉浸入她的愛的回憶中,為她在詩中歌詠的。她和意大利的一切大作家薩多萊特、貝姆博、卡斯蒂廖內等都有來往,卡斯蒂廖內把他的著作《侍臣論》付托給她,阿裏奧斯托在他的《瘋狂的奧蘭多》中稱頌她。一五三〇年,她的十四行詩流傳於整個意大利,在當時女作家中獲得唯一一個光榮的地位。隱在伊斯基亞荒島上,她在和諧的海中不絕地歌唱她的蛻變的愛情。

但自一五三四年起,宗教把她完全征服了。基督舊教的改革問題,在避免教派分裂的範圍內加以澄清的運動把她鼓動了。我們不知她是否在那不勒斯認識胡安·特·瓦爾德斯;但她確被錫耶納的奧基諾的宣道所激動;她是皮耶特羅·卡爾內塞基、吉貝爾蒂、薩多萊特、雷吉納爾德·波萊,和改革派中最偉大的嘎斯帕雷·孔塔裏尼主教們的朋友。孔塔裏尼主教曾想和新教徒們建立一種適當的妥協,曾經寫出這些強有力的句子:

“基督的法律是自由的法律……凡以一個人的意誌為準繩的政府不能稱之為政府;因為它在本質上便傾向於惡,而且受著無數情欲的撥弄。不!一切主宰是理智的主宰。他的目的是以正當的途徑引領一切服從他的人到達他們正當的目的:幸福。教皇的權威也是一種理智的權威。一個教皇應該知道他的權威是施用於自由人的。他不應該依了他的意念而指揮,或禁止,或豁免,但應該隻依了理智的規律、神明的命令、愛的原則而行事。”

維多利亞,是聯合著全意大利最精純的意識的這一組理想主義中的一員。她和勒內·特·費拉雷與瑪格麗特·特·納瓦雷們通信;以後變成新教徒的皮耶爾·保羅·韋爾傑廖稱她為“一道真理的光”。——但當殘忍的卡拉法所主持的反改革運動開始時,她墮入可怕的懷疑中去了。她如米開朗琪羅一樣,有一顆熱烈而又怯弱的靈魂;她需要信仰,她不能抗拒教會的權威。“她持齋、絕食、苦修,以至她筋骨之外隻包裹著一層皮。”她的朋友,波萊主教叫她抑製她的智慧的驕傲,因了神而忘掉她自己的存在:這樣她才稍稍重新覓得平和。她用了犧牲的精神做這一切……然而她還不止犧牲她自己!她還犧牲和她一起的朋友,她犧牲奧基諾,把他的文字送到羅馬的裁判異教徒機關中去;如米開朗琪羅一般,這偉大的心靈為恐懼所震破了。她把她良心的責備掩藏在一種絕望的神秘主義中:

“你看到我處在愚昧的混沌中,迷失在錯誤的陷陣裏,肉體永遠勞動著要尋覓休息,靈魂永遠騷亂著找求平和。神要我知道我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人,要我知道一切隻在基督身上。”

她要求死,如要求一種解放。——一五四七年二月二十五日她死了。

在她受著瓦爾德斯與奧基諾的神秘主義熏染最深的時代,她認識了米開朗琪羅。這女子,悲哀的、煩悶的,永遠需要有人做她的依傍,同時也永遠需要一個比她更弱、更不幸的人,使她可以在他身上發泄她心中洋溢著的母愛。她在米開朗琪羅麵前掩藏著她的慌亂。外表很寧靜、拘謹,她把自己所要求之於他人的平和,傳遞給米開朗琪羅。

他們的友誼,始於一五三五年,到了一五三八年,漸趨親密,可完全建築在神的領域內。維多利亞四十六歲,他六十三歲。她住在羅馬聖西爾韋斯德羅修院中,在平喬山崗之下。米開朗琪羅住在卡瓦洛崗附近。每逢星期日,他們在卡瓦洛崗的聖西爾韋斯德羅教堂中聚會。修士阿姆布羅焦·卡泰裏諾·波利蒂誦讀《聖保羅福音》,他們共同討論著。葡萄牙畫家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在他的四部繪畫隨錄中,給這些情景留下真切的回憶。在他的記載中,嚴肅而又溫柔的友誼描寫得非常動人。

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第一次到聖西爾韋斯德羅教堂中去時,他看見佩斯卡拉侯爵夫人和幾個朋友在那裏諦聽誦讀聖書。米開朗琪羅並不在場。當聖書讀畢之後,可愛的夫人微笑著向外國畫家說道:

“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一定更愛聽米開朗琪羅的談話。”

弗朗西斯科被這句話中傷了,答道:

“怎麽,夫人,你以為我隻有繪畫方麵的感覺嗎?”

“不要這樣多心,弗朗西斯科先生,”拉塔齊奧·托洛梅伊說,“侯爵夫人的意思正是深信畫家對於一切都感覺靈敏。我們意大利人多麽敬重繪畫!但她說這句話也許是要使你聽米開朗琪羅談話時格外覺得快樂。”

弗朗西斯科道歉了。侯爵夫人和一個仆人說:

“到米開朗琪羅那邊去,告訴他說我和托洛梅伊先生在宗教儀式完畢後留在這教堂裏,非常涼快。如果他願耗費若幹時間,將使我們十分快慰……但,”她又說,因為她熟知米開朗琪羅的野性,“不要和他說葡萄牙人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也在這裏。”

在等待仆人回來的時候,他們談著用何種方法把米開朗琪羅於他不知不覺中引上繪畫的談話;因為如果他發覺了他們的用意,他會立刻拒絕繼續談話。

“那時靜默了一會兒。有人叩門了。我們大家都恐怕大師不來,因為仆人回來得那麽快。但米開朗琪羅那天正在往聖西爾韋斯德羅的路上來,一麵和他的學生烏爾比諾在談哲學。我們的仆人在路上遇到了他把他引來了,這時候便是他站在門口。侯爵夫人站起來和他立談了長久,之後才請他坐在她和托洛梅伊之間。”

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坐在他旁邊,但米開朗琪羅絲毫沒有注意他。這使他大為不快,弗朗西斯科憤憤地說:

“真是,要不使人看見的最可靠的方法,便是直站在這個人的麵前。”

米開朗琪羅驚訝起來,望著他,立刻向他道歉,用著謙恭的態度:

“寬恕我,弗朗西斯科先生,我沒有注意到你,因為我一直望著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稍稍停了一下,用一種美妙的藝術,開始和他談著種種事情;談話非常婉轉幽密,一些也不涉及繪畫。竟可說一個人圍攻一座防守嚴固的城,圍攻的時候頗為艱難,同時又是用了巧妙的藝術手腕;米開朗琪羅似一個被圍的人,孔武有力,提防得很周密,到處設了守壘、吊橋、陷坑。但是侯爵夫人終於把他戰敗了。確實,沒有人能夠抵抗她。

“那麽,”她說,“應得承認當我們用同樣的武器,即策略,去攻襲米開朗琪羅時,我們永遠是失敗的。托洛梅伊先生,假若要他開不得口,而讓我們來說最後一句話,那麽,我們應當和他談訟案,教皇的敕令,或者……繪畫。”

這巧妙的轉換把談鋒轉到藝術的領土中去了。維多利亞用虔誠的態度去引導米開朗琪羅,他居然自告奮勇地開始討論虔敬問題了。

“我不大敢向你作這麽大的要求,”侯爵夫人答道,“雖然我知道你在一切方麵都聽從抑強扶弱的救主的教導……因此,認識你的人尊重你的為人更甚於作品,不比那般不認識你的人稱頌你的最弱的部分,即你雙手做出的作品。但我亦稱譽你屢次置身場外,避免我們的無聊的談話,你並不專畫那些向你請求的王公卿相達官貴人,而幾乎把你的一生全獻給一件偉大的作品。”

米開朗琪羅對於這些恭維的話,謙虛地遜謝,乘機表示他厭惡那些多言的人與有閑的人,——諸侯或教皇——自以為可把他們的地位壓倒一個藝術家,不知盡他的一生還不及完成他的功業。

接著,談話又轉到藝術的最崇高的題材方麵去了,侯爵夫人以含有宗教嚴肅性的態度討論著。為她,和為米開朗琪羅一樣,一件藝術品無疑是信心的表現。

“好的畫,”米開朗琪羅說,“迫近神而和神結合……它隻是神的完美的抄本,神的畫筆的陰影,神的音樂,神的旋律……因此,一個畫家成為偉大與巧妙的大師還是不夠。我想他的生活應當是純潔的、神聖的,使神明的精神得以統治他的思想……”

這樣,他們在聖西爾韋斯德羅教堂裏,在莊嚴寧靜的會話中消磨日子。有時候,朋友們更愛到花園裏去,如弗朗西斯科·特·奧蘭達所描寫的:“坐在石凳上,旁邊是噴泉,上麵是桂樹的蔭蔽,牆上都是碧綠的蔓藤。”在那裏他們憑眺羅馬,全城展開在他們的腳下。

可惜這些美妙的談話並不能繼續長久。佩斯卡拉侯爵夫人所經受的宗教苦悶把這些談話突然止了。一五四一年,她離開羅馬,去幽閉在奧爾維耶托,繼而是維泰爾貝地方的修道院。

“但她時常離開維泰爾貝回到羅馬來,隻是為要訪問米開朗琪羅。他為她的神明的心地所感動了,她使他的精神獲得安慰。他收到她的許多信,都充滿著一種聖潔的溫柔的愛情,完全像這樣一個高貴的心魂所能寫的。”

“依了她的意念,他做了一個**的基督像,離開了十字架,如果沒有兩個天使扶掖會倒下地去的樣子。聖母坐在十字架下麵哭泣著,張開著手臂,舉向著天。——出於對於維多利亞的愛情,米開朗琪羅也畫了一個十字架上的基督像,不是死的,而是活著,麵向他的在天之父喊著‘Eli!Eli’。肉體並不顯得癱瘓的樣子,它**著在最後的痛苦中掙紮。”

現藏法國盧浮宮與英國不列顛博物館的兩張《複活》,也許亦是受著維多利亞影響的作品。——在盧浮宮的那張,力士式的基督奮激地推開墓穴的石板。他的雙腿還在泥土中,仰著首,舉著臂,他在熱情的激動中迫向著天,這情景令人回想起《奴隸》。回到神座旁邊去!離開這世界,這為他不屑一顧的惶亂的人群!終於,終於,擺脫了這無味的人生!……——不列顛博物館中的那張素描比較寧靜,基督已經出了墳墓:他堅實的軀幹在天空翱翔;手臂交叉著,頭往後仰著,眼睛緊閉如在出神,他如日光般上升到光明中去。

就這樣,維多利亞為米開朗琪羅在藝術上重新打開信仰的門戶。更進一步,她鼓勵起米開朗琪羅的天才,那對於卡瓦列裏的愛情所激醒的。她不獨使米開朗琪羅在他對於宗教的暗晦的感覺中獲得不少指示;她尤其給他樹立了一個榜樣,在詩歌中唱出宗教的熱情。維多利亞的《靈智的十四行詩》便是他們初期友誼中的作品。她一麵寫,一麵寄給她的朋友。

他在這些詩中感到一種安慰,一種溫柔,一種新生命。他給她唱和的一首十四行表示他對她的感激:

“幸福的精靈,以熱烈的愛情,把我垂死衰老的心保留著生命,而在你的財富與歡樂之中,在那麽多高貴的靈魂中,隻抬舉我一個,以前你是那樣地顯現在我眼前,此刻你又這樣地顯現在我心底,為的要安慰我。……因此,受到了你慈悲的思念,你想起在憂患中掙紮的我,我為你寫這幾行來感謝你。如果說我給你的可憐的繪畫已足為你賜予我的美麗與生動的創造的答報,那將是僭越與羞恥了。”

一五四四年夏,維多利亞重新回到羅馬,居住在聖安娜修院中,一直到死。米開朗琪羅去看她。她熱情地想念他,她想使他的生活變得舒服些有趣味些,她暗地裏送他若幹小禮物。但這猜疑的老人,“不願收受任何人的禮物”,甚至他最愛的人們亦不能使他破例,他拒絕了她的饋贈。

她死了,他看著她死了。他說下麵的幾句,足以表明他們貞潔的愛情保守拘謹到如何程度:“我看著她死,而我沒有吻她的額與臉如我吻她的手一樣,言念及此,真是哀痛欲絕!”

“維多利亞之死,”據孔迪維說,“使他癡呆了很久,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覺。”

“她於我實在是一件極大的財寶,”此後他悲哀地說,“死奪去了我的一個好友。”

他為她的死寫了兩首十四行詩。一首是完全感染柏拉圖式思想的,表示他的狂亂的理想主義,仿如一個給閃電照耀著的黑夜。米開朗琪羅把維多利亞比作一個神明的雕塑家的錘子,從物質上斫煉出崇高的思想:

“我的粗笨的錘子,把堅硬的岩石有時斫成一個形象,有時斫成另一個形象,這是由手執握著、指揮著的,錘子從手那裏受到動作,它被一種不相幹的力驅使著。但神明的錘子,卻是以它唯一的力量,在天國中創造它自己的美和別的一切的美。沒有一柄別的錘子能夠不用錘子而自行創造的;隻有這一柄使其他的一切賦有生氣。因為錘子舉得高,故錘擊的力量愈強。所以,如果神明的錘手能夠助我,他定能引我的作品到達美滿的結果。迄今為止,在地上,隻有她一個。”

另一首十四行更溫柔,宣示愛情對於死的勝利:

“當那個曾使我屢屢愁歎的她離棄了世界,離棄了她自己,在我眼中消滅了的時候,‘自然’覺得羞恥,而一切見過她的人哭泣!——但死啊,你今日且慢得意,以為你把太陽熄滅了!因為愛情是戰勝了,愛情使她在地下、在天上、在聖者旁邊再生了。可惡的死以為把她德行的回聲掩蔽了,以為把她靈魂的美抑滅了。她的詩文的表示正是相反:它們把她照耀得更光明;死後,她竟征服了天國。”

在這嚴肅而寧靜的友誼中,米開朗琪羅完成了他最後的繪畫與雕塑的大作:《最後之審判》,保利內教堂壁畫,與尤利烏斯二世陵墓。

當米開朗琪羅於一五三四年離開翡冷翠住在羅馬的時候,他想,因了克雷芒七世之死擺脫了一切工作,他終於能安安靜靜完成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了。以後,他良心上的重負卸掉之後,可以安靜地終了他的殘生。但他才到羅馬,又被他的新主人牽係住了。

“保羅三世召喚他,要他供奉他。……米開朗琪羅拒絕了,說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以契約的關係,受著烏爾比諾大公的拘束,除非他將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完成。於是教皇怒道:‘三十年以來我懷有這個願望;而我現在成了教皇,反不能滿足我的願望麽?我將撕掉那契約,無論如何,我要你侍奉我。’”

米開朗琪羅又想逃亡了。

“他想隱遁到傑內附近的一所修院中去,那裏的阿萊裏亞主教是他的朋友,也是尤利烏斯二世的朋友。他或許能在那邊方便地做完他的作品。他亦想起避到烏爾比諾,那是一個安靜的居處,亦是尤利烏斯二世的故鄉,他想當地的人或能因懷念尤利烏斯之故而善視他。他已派了一個人,到那裏買一所房子。”

但正當決定的時候,意誌又沒有了。他顧慮他的行動的後果,他以永遠的幻夢,永遠破滅的幻夢來欺騙自己:他妥協了。他重新被人牽係著,繼續擔負著繁重的工作,直到終局。

一五三五年九月一日,保羅三世的一道敕令,任命他為聖彼得的建築繪畫雕塑總監。自同年四月起,米開朗琪羅已接受《最後之審判》的工作。自一五三六年四月至一五四一年十一月止,即在維多利亞逗留羅馬的時期內,他完全經營著這項事業。在這項工作的過程中,在一五三九年,老人從台架上墮下,腿部受了重傷,“又是痛楚又是憤怒,他不願給任何醫生診治”。他瞧不起醫生,當他知道他的家族冒昧為他延醫的時候,他在信劄中表示一種可笑的惶慮。

“幸而他墮下之後,他的朋友、翡冷翠的巴喬·隆蒂尼是一個極有頭腦的醫生,他對米開朗琪羅十分忠誠,他哀憐他,有一天去叩他的屋門。沒有人回應,他上樓,挨個房間去尋,一直到米開朗琪羅睡著的那間。米氏看見他來,大為失望。但巴喬也不願走,直到把米開朗琪羅醫好後才離開。”

像從前尤利烏斯二世一樣,保羅三世來看他作畫,提出意見。他的司禮長切塞納伴隨著他,教皇征詢他對於作品的意見。據瓦薩裏說,切塞納是個非常迂執的人,宣稱在這樣莊嚴的場所,表現那麽多猥褻的**是大不敬;他說,這是配裝飾浴室或旅店的繪畫。米開朗琪羅憤慨之餘,待切塞納走後,憑了記憶把他的肖像畫在圖中;他把切塞納放在地獄中,畫成判官米諾斯的形象,在惡魔群中給毒蛇纏住了腿。切塞納到教皇麵前去訴說。保羅三世和他開玩笑地說:“如果米開朗琪羅把你放在監獄中,我還可設法救你出來;但他把你放在地獄裏,那是我無能為力了;在地獄裏是無法挽救的了。”

可是認為米開朗琪羅的繪畫猥褻的不止切塞納一人。意大利正在提倡貞潔運動;且那時距韋羅內塞因為作了《西門家的盛宴》一畫而被人向異教法庭控告的時節也不遠了。不少人士大聲疾呼說是有礙風化。叫囂最厲害的要算是拉萊廷了。這個**書作家想給貞潔的米開朗琪羅以一頓整飭端方的教訓。他寫了一封無恥的信,責備米開朗琪羅“表現使一個娼家也要害羞的東西”,又向異教法庭控告米氏大不敬的罪名。“因為,”他說,“破壞別人的信心較之自己的不信仰犯罪尤重。”他請求教皇毀滅這幅壁畫。拉萊廷在控訴狀中說他是路德派的異教徒;末了更說他偷盜尤利烏斯二世的錢。這封信把米開朗琪羅靈魂中最深刻的部分——他的虔敬、他的友誼、他的愛惜榮譽的情操——都汙辱了,對於這一封信,米開朗琪羅讀的時候不禁報以輕蔑的微笑,可也不禁憤懣地痛哭,他置之不答。無疑地,他仿佛如想起某些敵人般:“不值得去打擊他們,因為對於他們的勝利是無足重輕的。”——而當拉萊廷與切塞納兩人對於《最後之審判》的見解漸漸占得地位時,他也毫不設法答複,也不設法阻止他們。當他的作品被視為“路德派的穢物”的時候,他什麽也不說。當保羅四世要把他的壁畫除下的時候,他什麽也不說。當達涅爾·特·沃爾泰雷受了教皇之命來把他的英雄們穿上褲子的時候,人家詢問他的意見。他怒氣全無地回答,譏諷與憐憫的情緒交混著:“告訴教皇,說這是一件小事情,很容易整頓。隻要聖下也願意把世界整頓一下:整頓一幅畫是不必費多大心力的。”——他知道自己是在怎樣一種熱烈的信仰中完成這件作品的,在和維多利亞·科隆娜的宗教談話的感應,在這顆潔白無瑕的靈魂的掩護下,要去向那些汙濁的猜度與下流的心靈辯白他在**人物上所寄托的英雄思想,他會感到恥辱。

當西斯廷的壁畫完成時,米開朗琪羅以為他終於能夠完成尤利烏斯二世的紀念物了。但不知足的教皇還逼著七十歲的老人作保利內教堂的壁畫。他還能動手做預定的尤利烏斯二世墓上的幾個雕像已是僥幸的事了。他和尤利烏斯二世的繼承人,簽訂第五張亦是最後一張的契約。根據這張契約,他交付出已經完工的雕像,出資雇用兩個雕塑家了結陵墓:這樣,他永遠卸掉了他的一切責任了。

他的苦難還沒有完呢,尤利烏斯二世的後人不斷地向他要求償還他們以前他收受的錢。教皇令人告訴他不要去想這些事情,專心幹保利內教堂的壁畫。他答道:

“但是我們是用腦子不是用手作畫的啊!不想到自身的人是不知榮辱的,所以隻要我心上有何事故,我便做不出好東西……我一生被這陵墓聯係著,我為了要在利奧十世與克雷芒七世之前爭得了結此事以至把我的青春葬送了;我的太認真的良心把我毀滅無餘。我的命運要我如此!我看到不少的人每年進款達兩三千金幣之巨;而我,受盡了艱苦,終究是窮困。人家還當我是竊賊!……在人前——我不說在神前——我自以為是一個誠實之士,我從未欺騙過他人……我不是一個竊賊,我是一個翡冷翠的紳士,出身高貴……當我必得要在那些混蛋麵前自衛時,我變成瘋子了!……”

為應付他的敵人起見,他把《行動生活》與《冥想生活》二像親手完工了。雖然契約上並不要他這麽做。

一五四五年一月,尤利烏斯二世的陵墓終於在溫科利的聖彼得寺落成了。原定的美妙的計劃在此存留了什麽?——《摩西》原定隻是一座陪襯的像,在此卻成為中心的雕像。一個偉大計劃的速寫!

至少,這是完了。米開朗琪羅從他一生的噩夢中解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