汰侈第三十
汰侈，奢侈放縱之意。魏晉時期的豪門權貴，大多凶殘暴虐、窮奢極欲。石崇宴客，讓美女行酒，如果不能勸客人飲酒就殺掉，視人命如草芥。因王敦不飲酒，石崇殺了三名侍酒女子，王敦卻依舊不以為意，其狠毒令人發指。石崇和王愷鬥富，用蠟燭作炊，綠綢做幛，大肆揮霍。王武子更是以人乳喂豬，連皇帝都深為不滿，由斯可見當時權貴的驕奢**逸。
（1）石崇①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②交③斬美人。王丞相與大將軍嚐共詣崇，丞相素不能飲，輒自勉強至於沉醉。每至大將軍，固不飲，以觀其變。已斬三人，顏色如故，尚不肯飲。丞相讓之，大將軍曰：“自殺伊家人，何預卿事！”
◎注釋
①石崇，字季傖，曾任荊州刺史，因劫奪遠使、客商致富。
②黃門，即閹人，可在內庭侍候的奴仆。
③交，依次。
◎譯文
石崇每次邀請客人舉行宴會，經常讓美女勸酒，如果客人中有喝不盡興，就命令管理婢女的仆役依次殺掉勸酒的美女。有一次，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一起到石崇家赴宴，王導一向不能喝酒，就勉強自己喝，以至於喝得大醉。輪到王敦時，他就堅持不喝，以觀其變。石崇連殺了三個美人，王敦神色不變，還是不肯喝酒。王導責備他，王敦說：“他殺自己家裏的人，幹你什麽事！”
（2）石崇廁，常有十餘婢侍列，皆麗服藻飾①。置甲煎粉②、沉香汁③之屬，無不畢備。又與新衣著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廁。王大將軍往，脫故衣，著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
◎注釋
①藻飾，修飾，打扮。
②甲煎粉，亦作夾煎，又名甲香，是用藥與美果花燒灰和蠟製成，供冼手洗臉後搽手塗麵；也可作口脂，用來防止口唇皴裂，相當於現代的唇膏。
③沉香，為瑞香科植物或白木香的含有樹脂的木材。據《本草匯言》中說，將沉香木磨碎後加入其他中藥輔料，用水煎，就是沉香汁了。當時，這不僅可作為香水，還可以內服藥用。
◎譯文
石崇家的茅廁，常有十多名衣著華麗的婢女侍候，而且備有甲煎粉、沉香汁等物品，一應俱全。又提供新衣，讓客人便後更換。客人大多因為害羞，不好意思上廁所。大將軍王敦進廁所後，脫去原來的衣服，穿上新衣，神色傲慢。婢女們都說：“這個客人以後一定會作亂！”
（3）武帝嚐降①王武子家，武子供饌，並用琉璃器。婢子百餘人，皆綾羅絝，以手擎飲食。烝肥美，異於常味。帝怪而問之，答曰：“以人乳飲。”帝甚不平，食未畢，便去。王、石②所未知作。
◎注釋
①降，臨幸，指皇帝到某處去。
②王、石，指王愷、石崇。
◎譯文
晉武帝曾駕臨到王武子家，武子設宴招待，所用餐具，均是由琉璃製成。吃飯時，由一百多名身穿綾羅綢緞的婢女，手托食物奉上。其中有道蒸小豬的菜，肉質肥嫩鮮美，不同尋常。武帝感到奇怪，就問是怎麽烹調的，武子說：“這是用人乳喂的小豬。”武帝聽了，很是憤慨，沒吃完就走了。這是連王愷、石崇這樣的富豪都不會做的事情。
（4）王君夫①以飴糒澳釜②，石季倫用蠟燭作炊。君夫作紫絲布步障碧綾裏四十裏，石崇作錦步障③五十裏以敵之。石以椒為泥，王以赤石脂④泥壁。
◎注釋
①王君夫，即王愷，字君夫，晉武帝司馬炎的舅父。
②飴，即飴糖，用麥芽或穀芽熬製成。糒，幹飯。澳釜，用水擦鍋。
③步障，權貴出行，在路邊搭上幕布，用來遮避風塵或防止人們窺視。
④赤石脂，風化石的一種，可用來塗飾牆壁。
◎譯文
王君夫用麥芽糖和著幹飯來擦鍋，石季倫用蠟燭燒火做飯。王君夫用紫絲布做步障，碧色絲綾鑲裏，長四十裏。石崇則用繪有彩紋的精美絲織品做步障，長達五十裏。石季倫用椒泥塗牆，王愷用赤石脂來塗飾牆壁。
（5）石崇為客作豆粥，咄嗟①便辦。恒冬天得韭蓱虀②。又牛形狀氣力不勝王愷牛，而與愷出遊，極晚發，爭入洛城，崇牛數十步後迅若飛禽，愷牛絕走不能及③。每以此三事為搤腕④，乃密貨⑤崇帳下都督及禦車人，問所以。都督曰：“豆至難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韭蓱虀是搗韭根，雜以麥苗爾。”複問馭人牛所以駛。馭人雲：“牛本不遲，由將車人不及，製之爾。急時聽偏轅⑥，則駛矣。”愷悉從之，遂爭長。石崇後聞，皆殺告者。
◎注釋
①咄嗟，呼喚答應聲。指一呼一應之間，即頃刻。
②韭蓱虀，用韭菜、艾蒿等搗碎製成的醃菜。八月做這種菜，到冬天就難得了。蓱（píng），草名，白蒿之屬，可食。
③絕走，極力奔跑。絕，極度，盡力。及，趕上。
④搤腕，握住手腕，表示激動或憤怒的動作。
⑤貨，賄賂。
⑥偏轅，讓車的重心偏向一根轅木。這樣，另一個車輪和地麵的摩擦就輕，車就走得快。
◎譯文
石崇給客人做豆粥，頃刻之間就準備好了，也常在冬天有韭蓱虀做佐菜。另外，石崇家的牛外形、力氣方麵，都趕不上王愷家的牛。可每次和王愷出外遊覽，回來時，石崇總是出發很晚，兩人爭先進洛陽城，石崇的牛走了幾十步後就跑得像鳥一樣飛快，王愷的牛拚命跑也追不上。王愷經常因為這三件事而扼腕歎息，就賄賂石崇府中都督和車夫，探問原因。衛隊長說：“豆子最難煮爛，隻有事先煮熟，做成豆末，客人到了，煮好白粥，然後加進豆末就行了。韭蓱虀是把韭菜根搗碎，攙上麥苗。”又問車夫，牛為何跑得飛快，車夫說：“牛本來跑得不慢，隻是因為車夫不善駕車，反而控製著它罷了。急急奔走時就任車轅偏過一邊，那麽牛就會跑得飛快。”王愷照他們說的做，終於可以和石崇爭雄。石崇知道原委後，就把泄密的人全部殺掉了。
（6）王君夫有牛，名八百裏駮①，常瑩②其蹄角。王武子語君夫：“我射不如卿，今指賭卿牛，以千萬對之。”君夫既恃手快③，且謂駿物④無有殺理，便相然可，令武子先射。武子一起便破的⑤，卻據胡床，叱左右速探牛心來。須臾，炙至，一臠便去。
◎注釋
①八百裏駮，牛名。駮，同“駁”，指牛色黑白相間。八百裏，指可日行八百裏。
②瑩，琢磨光亮。
③手快，技術好。
④駿物，指奔跑迅速的馬、牛。
⑤一起，即一發。破的，即中靶。
◎譯文
王君夫有一頭牛，名叫八百裏駁，牛蹄、牛角都磨得晶瑩發亮。王武子對王君夫說：“我射箭的技術不如你，今天指定以你這頭牛做賭注，和你賭射箭，我押一千萬錢。”王君夫仗著自己射術好，認為這頭牛是少有的神駿，即使輸了，對方也不可能殺掉，就答應了他，讓王武子先射。王武子一箭就射中了箭靶，就退後坐在交椅上，大聲喝令隨從趕緊把牛心取來。一會兒，烤牛心送來了，王武子隻嚐了一口就走了。
（7）王君夫嚐責一人無服餘衵①，因直內著曲閣重閨②裏，不聽人將出。遂饑經日，迷不知何處去。後因緣③相為，垂死，乃得出。
◎注釋
①衵（rì），內衣。
②曲閣重閨，彎曲相連的深宮內室。
③因緣，朋友、同夥，親近的人。
◎譯文
王君夫有次懲罰一個人，不準他穿衣服，把他關在一個曲折相連的深宮內院，不允許別人帶他出來。這人餓了幾天，精神恍惚，不知該往哪裏走。後來得到朋友的幫助，快死了才走出來。
（8）石崇與王愷爭豪①，並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嚐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既惋惜，又以為疾己之寶，聲色甚厲。崇曰：“不足恨②，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於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比甚眾。愷惘然自失。
◎注釋
①豪，闊綽。
②不足恨，不值得遺憾。足，值得。恨，遺憾，抱怨。
◎譯文
石崇和王愷鬥富，兩人都極盡奢華，用華麗的東西裝飾車馬。晉武帝是王愷的外甥，常常幫助王愷。有次，晉武帝送他二尺多高的珊瑚樹，枝條繁茂，可以說是舉世無雙，罕有匹敵。王愷拿來給石崇看，石崇看後，卻拿鐵如意把它敲碎了。王愷既感到很惋惜，又認為石崇妒忌他，因而聲色俱厲地加以指責。石崇說：“不要生氣，現在就賠給你。”於是命令家人搬來所有的珊瑚樹，有三四尺高的，其中枝幹舉世無雙、光彩奪目的有六七棵，像王愷那樣的就更多了。王愷看了，惘然若失。
（9）王武子被責，移第北邙下。於時人多地貴，濟好馬射，買地作埒①，編錢匝地②竟埒③。時人號曰“金溝”。
◎注釋
①埒（liè），矮牆，這裏指馬埒，即跑馬射箭的場所，四周用矮牆圍著。
②編錢匝地，把錢在地上鋪上一圈。編，排列。匝，環繞一周。
③埒，此處用作動詞，砌牆。
◎譯文
王武子因事受到晉武帝的責罰，移居到北邙山下。當時人多地貴，武子喜歡跑馬射箭，就買地做跑馬場，並用繩子穿錢繞著跑馬場排一圈當圍牆。當時的人把那裏稱為“金溝”。
（10）石崇每與王敦入學①戲，見顏、原②象而歎曰：“若與同升孔堂，去人③何必有間！”王曰：“不知餘人雲何，子貢④去卿差近。”石正色雲：“士當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甕牖語人⑤！”
◎注釋
①學，此處指設在京城的最高學府。
②顏、原，顏指顏回，原指原憲，均為孔子的弟子。
③去人，指與別人的差距。有間，有距離。間，指距離。
④子貢，即端木賜，孔子的弟子。曾在魯國做官，家累千金。
⑤“何至”句，孔門弟子中，原憲生活貧困，住處以破甕為窗，故石崇有此一說。甕牖（yǒu），用破甕做窗，喻指貧苦。
◎譯文
石崇常常和王敦進學校遊覽，看見顏回、原憲的畫像，石崇歎息道：“如果我能和他們一樣，同拜在孔子門下，那和這些人會有什麽差別呢！”王敦說：“其他的人怎麽樣我不知道，我看子貢和你比較像。”石崇很嚴肅地說：“讀書人應當是生活舒適，名位安穩，怎麽能拿貧苦人來當話題談論呢！”
（11）彭城王有快牛，至愛惜之。王太尉與射，賭得之。彭城王曰：“君欲自乘，則不論。若欲啖者，當以二十肥者代之。既不廢啖，又存所愛。”王遂殺啖。
◎譯文
彭城王司馬權有一頭牛，跑得很快，對它很是愛惜。有一次，太尉王衍和他賭射箭，把牛贏去了。彭城王說：“如果您想要用來駕車，我就不說什麽了。如果想殺來吃，我可以用二十頭肥牛來交換。這樣既不妨礙您吃，又能保存我的愛牛。”王衍不聽，還是把牛殺掉吃了。
（12）王右軍少時，在周侯末坐。割牛心啖之，於此改觀。
◎譯文
右軍將軍王羲之年輕的時候，在武城侯周顗家做客，坐在末座。吃飯時，周顗親手切一塊牛心給他吃，人們從此改變了對他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