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調第二十五
排調，指帶有戲謔成分的話，既有戲弄嘲笑，也有諷刺反擊。魏晉時，名士之間的交往講究機智和善於應付，往往機變有鋒，大方得體，擊中要害。
日常言談中，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比如，王丞相諷刺周伯仁腹內空空，周伯仁卻借“空洞無物”表明胸懷寬闊，能容納上百個王丞相。顧長康咬甘蔗，先食尾，人問其所以然，他說是為了漸至佳境。這是親友間為了活躍氣氛，使談話生動。而諸葛令、王丞相爭姓族先後，王丞相說：“何不言葛王而雲王葛？”諸葛令說：“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這表麵上是次序問題，實質是為了爭族姓高低，諸葛令以“驢馬”的次序回擊，很有諷刺意味。
（1）諸葛瑾為豫州，遣別駕到台①，語雲：“小兒知談②，卿可與語。”連往詣恪③，恪不與相見。後於張輔吳④坐中相遇，別駕喚恪：“咄咄郎君！”恪因嘲之曰：“豫州亂矣，何咄咄之有？”答曰：“君明臣賢，未聞其亂。”恪曰：“昔唐堯在上，四凶在下。”答曰：“非唯四凶⑤，亦有丹朱⑥。”於是一坐大笑。
◎注釋
①台，中央機關的官署。
②知談，善於言談。
③恪，即諸葛恪，字元遜，諸葛瑾的長子，有才名，善應辯。
④張輔吳，即張昭。
⑤四凶，指堯時的渾敦、窮奇、檮杌、饕餮。
⑥丹朱，堯的兒子，名朱，因居丹水而得名，為人傲慢。
◎譯文
諸葛瑾任豫州牧時，派遣別駕去官署，對他說：“我兒子長於清談，你可以去和他談談。”別駕多次拜訪諸葛恪，諸葛恪卻不見他。後來在輔吳將軍張昭家中做客，別駕招呼諸葛恪：“哎呀，貴公子啊！”諸葛恪嘲笑他說：“豫州出亂子了嗎，哎呀什麽？”別駕說：“君主聖明，臣子賢良，沒聽說那裏出了亂子。”諸葛恪說：“古時雖有唐堯，下麵仍有四凶。”別駕回答說：“不僅有四凶，也有丹朱。”於是滿座大笑。
（2）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鍾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①出已遠。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②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③不至。”會答曰：“矯然懿實，何必同群④！”帝複問會：“皋繇何如人⑤？”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
◎注釋
①比，等到。
②期，指相約，約定。
③遙遙，時間長久。鍾會的父親名繇，繇和遙同音，晉文帝司馬昭犯鍾會名諱。
④同群，聚在一起。司馬昭父名司馬懿，陳騫父名陳矯，陳泰父名陳群，鍾會犯三人父名諱。
⑤皋繇（gāo yáo），又作“皋討”、“咎繇”，傳說舜之臣，掌刑獄之事。何如，怎麽樣。
◎譯文
晉文帝和陳賽、陳泰同車，經過鍾府時邀請鍾會同行，但沒等他出來，就丟下他先行離開了。等鍾會出來時，車子已經走遠了。他趕到後，晉文帝嘲笑他說：“和別人約好了，為何遲遲不來？大家盼你，你卻遙遙不至。”鍾會回答說：“矯然懿實，何必同群！”文帝又問鍾會：“皋繇這個人怎麽樣？”鍾會說：“比上不如堯舜，比下不如周公和孔子，可也是當時的懿德之士。”
（3）鍾毓為黃門郎，有機警，在景王①坐燕飲。時陳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對曰：“古之懿士。”顧謂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②，群而不黨③。”
◎注釋
①景王，即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司馬昭為晉王後，追尊為景王。
②周而不比，出自《論語·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指君子團結，卻不勾結。君子，指有學問有修養的人。周，親近。比，好像勾結。
③群而不黨，出自《論語·衛靈公》，指合群而不互相袒護。群，合群。當，指阿附，偏私。
◎譯文
鍾毓任黃門侍郎，機靈敏銳。有次陪侍景王宴飲。陳群的兒子玄伯、武周的兒子元夏在座，他們一起嘲笑鍾毓。景王問：“皋繇這人怎樣？”鍾毓回答說：“是有德之士。”又回頭對玄伯、元夏說：“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
（4）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後往，步兵曰：“俗物已複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複可敗邪？”
◎譯文
嵇康、阮籍、山濤、劉伶，在竹林中暢飲，王戎後到，步兵校尉阮籍說：“俗物又來敗壞別人的興致！”王戎笑道：“你們的興致也值得敗壞嗎？”
（5）晉武帝問孫皓①：“聞南人好作《爾汝歌》，頗能為不？”皓正飲酒，因舉觴勸帝而言曰：“昔與汝為鄰，今與汝為臣。上汝一杯酒。令汝壽萬春②！”帝悔之。
◎注釋
①孫皓，三國時吳國的最後一個君主。晉武帝攻陷建業，孫皓投降。
②令，使。含有“祝福”之意。壽萬春，指萬歲。
◎譯文
晉武帝問孫皓：“聽說南人喜歡唱《爾汝歌》，你會嗎？”孫皓正在飲酒，就舉起酒杯向武帝勸酒，道：“從前和你是近鄰，現在是你的屬臣。獻給你一杯酒，祝福你萬歲高齡。”武帝聽了很後悔。
（6）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枕石漱流①”，誤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
◎注釋
①枕石漱流，指隱居山林。枕石，用石做枕。漱流，用流水漱口。
◎譯文
孫子荊年輕時想隱居，告訴王武子要“枕石漱流”，口誤說成“漱石枕流”。王武子說：“流水可以當枕頭，石頭可以漱口嗎？”孫子荊說：“所以把流水當枕頭，可以洗幹淨耳朵；用石頭漱口，是想磨礪牙齒。”
（7）頭責秦子羽①雲：“子曾不如太原溫顒，潁川荀禹，範陽張華，士卿劉許，義陽鄒湛，河南鄭詡。此數子者，或謇吃無宮商②，或尪陋希言語③，或淹伊④多姿態，或讙嘩少智諝⑤，或口如含膠飴，或頭如巾齏杵⑥。而猶以文采可觀，意思詳序，攀龍附鳳，並登天府。”
◎注釋
①頭責秦子羽，《頭責子羽》是張敏撰寫的一篇辛辣諷刺文章，形式上是子羽頭顱責備子羽之身，實則諷刺溫顒等六人的醜惡形象。
②謇（jiǎn）吃無宮商，說話口吃沒有抑揚頓挫。謇，口吃，說話不順利。
③尪（wāng）陋，彎腰駝背的醜陋形狀。希，同“稀”，稀少。
④淹伊，指矯揉造作。
⑤讙嘩，指喧嘩。智諝，指才智。
⑥巾齏杵，用頭巾包著搗物的棒槌，比喻頭小而尖。
◎譯文
秦子羽的頭顱責備秦子羽道：“你比不上太原溫頤，潁川荀禹，範陽張華，士卿劉許，義陽鄒湛，河南鄭詡。這幾個人，有的口吃語不成調；有的彎腰駝背，醜陋而寡言；有的諂媚屈膝，扭捏作態；有的吵吵嚷嚷缺乏智謀；有的說話像嘴裏含著膠糖，口齒不清；有的腦袋尖尖，像包著頭巾的棒槌。然而，他們卻因為才華出眾，思維縝密而有條理，進而攀龍附鳳，全都入朝為官。”
（8）王渾與婦鍾氏共坐，見武子①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足慰人意。”婦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②，生兒故可不啻如此。”
◎注釋
①武子，即王濟，字武子，王渾的兒子。
②參軍，即王淪，王渾的弟弟，曾為晉文王大將軍參軍。
◎譯文
王渾和妻子鍾氏坐在一起，看見兒子王武子從院中走過，王渾高興地對妻子說：“生了這樣的兒子，足可讓人心滿意足了。”妻子笑著說：“如果我能婚配參軍，生的兒子肯定不隻是現在這個樣子。”
（9）荀鳴鶴、陸士龍①二人未相識，俱會張茂先坐。張令共語，以其並有人才，可勿作常語，陸舉手曰：“雲間②陸士龍。”荀答曰：“日下③苟鳴鶴。”陸曰：“既開青雲睹白雉，何不張爾弓，布爾矢？”荀答曰：“本謂雲龍騤騤④，定是山鹿野麋⑤，獸弱弩強，是以發遲。”張乃撫掌大笑。
◎注釋
①荀鳴鶴，即荀隱。陸士龍，名雲，吳郡人。其祖父是陸遜，吳國丞相。
②雲間，陸雲乃吳郡華亭人。華亭古名雲間，即今上海鬆江。因有雲“雲從龍”，此處又暗含《周易》“飛龍在天”之意。
③日下，太陽之下。古稱首都亦雲日下。荀隱潁川人，與都城洛陽相近，故稱。
④騤騤，形容強壯。
⑤麋，駝鹿。
◎譯文
荀鳴鶴、陸士龍二人互不相識，同到張茂先家中做客。張茂先讓他們一起談談，因為他們才學很高，讓他們不要說些平常俗談。陸士龍拱手說：“我是雲間陸士龍。”荀鳴鶴回答：“我是日下荀鳴鶴。”陸士龍說：“既然天空遼闊，看見了白雉，為何不拉開你的弓，射出你的箭呢？”荀鳴鶴回答：“我本以為是威武的雲龍，麽想到卻是山野麋鹿，獸弱而弓強，因此遲遲不敢放箭。”張茂先拍手大笑。
（10）陸太尉①詣王丞相，王公食以酪。陸還，遂病。明日，與王箋②雲：“昨食酪小過，通夜委頓。民雖吳人，幾為傖鬼。”
◎注釋
①陸太尉，指陸玩。卒贈太尉，故稱。
②箋，一種文體，寫給尊貴者的信。
◎譯文
陸太尉拜訪丞相王導，王導拿奶酪招待他。陸玩回家後就病倒了。第二天，寫信給王導：“昨天多吃了一點奶酪，整夜精神不振，困乏不堪。小民雖是吳人，卻幾乎成了北方的死鬼。”
（11）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勳焉，而猥①頒厚賚②。”中宗③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勳邪！”
◎注釋
①猥，謙詞，表示謙卑。
②賚，賞賜。
③中宗，晉元帝死後的廟號。
◎譯文
晉元帝生了皇子，遍賞群臣。殷洪喬謝賞時說：“皇子誕生，普天同賀。為臣沒有功勞，卻承蒙皇上厚賜。”元帝笑著說：“這事怎麽能讓你有功勞呢！”
（12）諸葛令①、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後。王曰：“何不言葛②王，而雲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
◎注釋
①諸葛令，指諸葛恢。曾任尚書令，故稱。
②葛，諸葛氏原為葛氏，後稱諸葛。
◎譯文
尚書令諸葛恢和丞相王導爭論他們的姓氏應該誰先誰後。王導說：“為何人們不說葛王，而說王葛？”諸葛恢說：“譬如人們都說驢馬，不說馬驢，驢難道勝過馬嗎？”
（13）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棋局①，曰：“何乃渹②！”劉既出，人問見王公雲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吳語耳。”
◎注釋
①彈棋局，彈棋的棋盤。
②渹（hōng），冰涼。吳地方言。
◎譯文
劉真長初見丞相王導，正值盛暑，丞相用玩彈棋的棋盤貼在腹部，說：“真涼快啊！”劉真長告辭出來，有人問他見到王導說了什麽，劉真長說：“沒什麽很特別的地方，隻是聽到他說吳語罷了。”
（14）王公與朝士①共飲酒，舉琉璃碗謂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謂之寶器，何邪？”答曰：“此碗英英②，誠為清徹，所以為寶耳。”
◎注釋
①朝士，周代官名，泛稱朝廷官吏。
②英英，俊美漂亮，明亮的樣子。
◎譯文
王導和朝臣一同飲酒，席間舉起一隻琉璃碗對周伯仁說：“這個碗腹內空空，還稱它是寶器，為何呢？”周伯仁回答：“這個碗晶瑩剔透，確實清澈見底，所以人們寶貝它罷了。”
（15）謝幼輿①謂周侯曰：“卿類社樹②，遠望之，峨峨③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群狐所托，下聚溷④而已。”答曰：“枝條拂青天，不以為高。群狐亂其下，不以為濁。聚溷之穢，卿之所保，何足自稱！”
◎注釋
①謝幼輿，即謝鯤，字幼輿，喜歡玄學，任達不拘。
②社樹，社壇周圍的樹。古代立社為樹，為社的標誌。
③峨峨，高聳的樣子。
④聚溷，指廁所。溷，汙穢。
◎譯文
謝幼輿對武城侯周顗說：“你像社壇上的樹，遠遠望去，高聳雲霄。走近一看，根部卻群狐聚居，汙穢堆積。”周顗回答：“樹枝與青天相接，也不認為它高。群狐在根部搗亂，也不認為有什麽汙濁。至於藏垢納汙，是你所有的，有什麽值得自誇的呢！”
（16）王長豫幼便和令①，丞相愛恣②甚篤。每共圍棋，丞相欲舉行，長豫按指不聽。丞相笑曰：“詎得爾，相與似有瓜葛③。”
◎注釋
①王長豫，即王悅，丞相王導的兒子。和令，和善溫順。
②愛恣，溺愛。
③瓜葛，都是蔓生植物，比喻事物之間的牽連。原指男女之間的關係，王導用以嘲其子下棋不爽快。
◎譯文
王長豫小時就很和善溫順，王導很寵愛他。每次父子倆下圍棋，王導要動子，長豫總按住不讓下。王導笑著說：“你怎麽這樣不講理呢，我們好像總有點關係吧!”
（17）明帝問周伯仁：“真長何如人？”答曰：“故是千斤轄特①。”王公笑其言，伯仁曰：“不如卷角牸②，有盤辟之好。”
◎注釋
①轄特，閹割過的公牛，言其溫順，能任重致遠。
②卷角牸（zì），指卷角母牛。牛老了就卷角，不能快走。
◎譯文
晉明帝問周伯仁：“真長這人怎樣？”周伯仁答道：“是個能負重千斤的閹牛。”王導在一旁嘲笑伯仁的話太粗野。周伯仁又說：“他當然比不上你這卷角老母牛，善於盤旋進退。”
（18）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百人。”
◎譯文
丞相王導枕著周伯仁的膝上，指著他的肚子說：“你這裏有什麽？”周伯仁答道：“這裏麵空洞無物，但是能容納幾百個像你這樣的人。”
（19）幹寶①向劉真長敘其《搜神記》，劉曰：“卿可謂鬼之董狐。”
◎注釋
①幹寶，字令升，博學多才曾任散騎常侍。其作《搜神記》為六朝誌怪小說，多記神怪靈異之事。
◎譯文
幹寶向劉真長講他所著的《搜神記》，劉真長說：“你可以稱作是‘鬼之董狐’啊。”
（20）許文思往顧和許，顧先在帳中眠，許至，便徑就床角枕①共語。既而喚顧共行，顧乃命左右取杭②上新衣，易己體上所著。許笑曰：“卿乃複有行來衣③乎。”
◎注釋
①角枕，用獸角作裝飾的枕頭。
②杭，同“桁”，衣架。
③行來衣，出門所穿的體麵衣服。
◎譯文
許文思前往顧和府上，顧和睡在帳內，許文思來到，徑直上床靠著角枕跟顧和談話。不久，又招呼顧和一道走，顧和於是命隨從取下衣架上的新衣，換掉身上所穿的衣服。許文思笑著說：“你竟然還有專為出門所穿的體麵衣服。”
（21）康僧淵①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之。僧淵曰：“鼻者，麵之山；目者，麵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
◎注釋
①康僧淵，西域僧人。
◎譯文
康僧淵眼睛深陷，鼻梁很高，丞相王導經常嘲笑他。僧淵說：“鼻子是臉上的山，眼睛是臉上的深潭。山不高，就沒有神靈；潭不深，就不會清澈。”
（22）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誌大宇宙，勇邁終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見推？”阮曰：“我圖數千戶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
◎譯文
何次道常去瓦官寺拜佛，很是殷勤。阮思曠對他說：“你的誌向比宇宙還大，勇氣亙古未有。”何次道說：“你今天是什麽緣故，為何突然這樣推崇我呢？”阮思曠說：“我謀求幾千戶的小郡郡守之職，尚且得不到。你卻希圖成佛，這個誌向不是很大嗎？”
（23）庾征西大舉征胡，既成行，止鎮襄陽。殷豫章與書，送一折角如意①以調之。庾答書曰：“得所致，雖是敗物，猶欲理而用之。”
◎注釋
①折角如意，如意的一角折斷，有殘缺。暗示折損，很觸黴頭。
◎譯文
征西將軍庾翼征伐胡人，出發後，駐軍襄陽鎮守。豫章太守殷羨寫信給他，並送了一根缺了角的如意戲弄他。庾翼回信說：“收到你的禮物，雖然是破損了的東西，我還是想修整一下，好賞玩它。”
（24）桓大司馬乘雪欲獵，先過王、劉諸人許。真長見其裝束單急①，問：“老賊②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
◎注釋
①單急，單薄、緊窄。
②老賊，朋友間的戲稱。
◎譯文
大司馬桓溫想趁著下雪的手去打獵，行前先到王濛、劉惔等人處。劉惔看見他身著戎裝，單薄緊窄，問道：“老賊，穿這身衣服幹什麽去？”桓溫說：“我如果不穿這種衣服，你們這班人哪能閑坐清談呢？”
（25）褚季野問孫盛①：“卿國史何當成？”孫雲：“久應竟，在公無暇，故至今日。”褚曰：“古人‘述而不作’②，何必在蠶室③中！”
◎注釋
①孫盛，東晉時曆任參軍、廷尉正、秘書監。其人好學不倦，詞直而理正，被讚為良史。這句說的“國史”，指其所作《晉陽秋》。
②述而不作，闡述事實真相而不隨意附會。
③蠶室，司馬遷因李陵事件被判宮刑，剛受過宮刑的人畏風寒，要居於蠶室中調養，蠶室是執行宮刑和受宮刑者所居的獄室。此處是諸季野譏笑孫盛寫書遲緩。
◎譯文
褚季野問孫盛：“你修的國史何時能完成？”孫盛回答：“早就應該完成了。隻是忙於公務，沒有餘暇，所以才拖到今天。”褚季野說：“古人‘述而不作’，你一定要在蠶室才能完成嗎？”
（26）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後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鹹出瞻送。高靈①時為中丞②，亦往相祖③。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
◎注釋
①高靈，高崧，小名阿酃（líng）。
②中丞，禦史台長官，掌管公卿奏事、察舉非法等事。
③相祖，餞別送行。祖，餞行的隆重儀式。
◎譯文
謝安隱居東山，朝廷多次征召，都不應命。後來出任桓溫的司馬，將要從新亭出發，朝中官員來送行。高靈當時任禦史中丞，也去餞行。來之前，高靈喝了點酒，借酒意開玩笑說：“你多次違抗朝廷旨意，隱居東山高枕無憂，大家常說：‘安石不肯出來做官，蒼生該怎麽辦呢！’現在蒼生該怎麽看你呢？”謝安笑而不答。
（27）初，謝安在東山，居布衣，時兄弟已有富貴者，翕集家門，傾動人物。劉夫人戲謂安曰：“大丈夫不當如此乎？”謝乃捉鼻曰：“但恐不免耳①。”
◎注釋
①“但恐”句，謝安一族，堂兄謝尚、哥哥謝奕、弟弟謝萬都是高官厚祿，富貴一時，而謝安有隱居之誌，無出仕之心。可是名聲已顯，恐為時勢所逼，不得不出仕。
◎譯文
當初，謝安在東山為布衣，他的兄弟中已經有人得到富貴的，都是家門聚集，很有些轟動。謝安的妻子劉夫人跟他開玩笑說：“大丈夫不該這樣嗎？”謝安便捏住她的鼻子說：“就怕免不了呢。”
（28）支道林因人就深公買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①買山而隱。”
◎注釋
①巢由，即巢父、許由，傳說中的遠古隱士。
◎譯文
支道林托人向竺法深買山，準備作為隱逸之地。竺法深回答：“沒聽說巢父、許由買座山來隱居的。”
（29）王、劉每不重蔡公。二人嚐詣蔡，語良久，乃問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①？”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劉相目②而笑曰：“從何處不如？”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注釋
①夷甫，即王衍。
②相目，互相使眼色。
◎譯文
王濛、劉惔總是對蔡謨不太尊重。有一次，兩人去看望蔡謨，談了很久，竟問蔡謨說：“你認為自己與夷甫相比怎麽樣？”蔡謨回答：“我不如夷甫。”王濛和劉惔相視而笑，又問：“什麽地方不如他呢？”蔡謨回答說：“夷甫沒有你們這樣的客人。”
（30）張吳興①年八歲，虧齒，先達知其不常，故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出入！”
◎注釋
①張吳興，張玄之，字祖希，曾任吳興太守。
◎譯文
吳興太守張玄之八歲時，掉了牙。名流前輩知道他不平凡，故意戲弄他說：“你嘴裏為何開了個狗洞？”張玄之應聲回答：“正是為了讓你們這些人從這裏出入。”
（31）郝隆①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民。”
◎注釋
①郝隆，字佐治，曾任征西將軍桓溫的參軍。
◎譯文
七月七日那天，郝隆在太陽底下仰麵躺著，有人問他是什麽緣故，他回答說：“我在曬肚子裏的書。”
（32）謝公始有東山之誌①，後嚴命屢臻②，勢不獲已③，始就桓公司馬。於時人有餉④桓公藥草，中有遠誌。公取以問謝：“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即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誌，出則為小草⑤。”謝甚有愧色。桓公目謝而笑曰：“郝參軍此過乃不惡⑥，亦極有會⑦。”
◎注釋
①東山之誌，隱居東山。
②屢臻，多次下達。臻，到。
③勢不獲己，形勢不能夠這樣了。言外之意是迫於朝命而出仕。
④餉，送給。
⑤“此甚”句，出、處明指露出地麵和埋在土中，暗指出仕和隱居。
⑥此過，同“此通”，意為此論。通，闡述。不惡，不錯。
⑦會，趣味，韻味。
◎譯文
謝安本當初有隱居東山的誌願，後來官府征召多次，迫於形勢，不能再隱居下去了，才不得已就任桓溫手下司馬一職。這時，有人送桓溫草藥，其中有一味遠誌。桓溫拿來問謝安：“這藥名叫小草，為什麽一種藥物卻有兩樣名稱？”謝安沒有立即回答。當時郝隆也在座，應聲答道：“這很容易解釋，不出就是遠誌，出來就是小草。”謝安聽了，滿臉羞慚。桓溫看著謝安笑道：“郝參軍雖然失言，卻也說得很有趣味。”
（33）庾園客①詣孫監②，值行，見齊莊③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庾大笑曰：“諸孫大盛，有兒如此！”又答曰：“未若諸庾之翼翼。”還，語人曰：“我故④勝，得重喚奴父名。”
◎注釋
①庾園客，即庾愛之，小名園客，其父庾翼。
②孫監，即孫盛，字安國，任中書監，所以稱孫監。
③齊莊，即孫放，字齊莊，孫盛之子。
④故，畢竟，終究。
◎譯文
庾園客前往拜訪中書監孫盛，正碰上孫盛外出，其子齊莊年紀還小，但看上去很機靈。庾園客就考驗他，說：“孫安國在哪裏？”齊莊回答道：“在庾稚恭家。”庾園客大笑說：“孫氏一族很興旺，有這樣的兒子！”齊莊回答道：“比不上庾家一門‘翼翼’。”齊莊回家告訴別人：“我畢竟占了上風，多叫了一次那小子父親的名字。”
（34）範玄平①在簡文坐，談欲屈，引王長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②所能助。”
◎注釋
①範玄平，即範汪，字玄平，曾任吏部尚書，徐、兗二州刺史。
②拔山力，見項羽《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
◎譯文
範玄平在簡文帝那裏，與別人清談時落了下風，便拉住左長史王濛說：“你快來幫幫我！”王濛說：“這不是靠拔山之力所能幫助的。”
（35）郝隆為桓公南蠻參軍。三月三日①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雲：“隅躍清池②。”桓問：“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隅。”桓公曰：“作詩何以作蠻語？”隆曰：“千裏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
◎注釋
①三月三日，即上巳日。古人在這天交友、宴會或舉行修禊（xì）。
②娵（jū）隅躍清池，魚在清池中跳躍。古時南方民族稱魚為娵隅。
◎譯文
郝隆在桓溫南手下任蠻校尉府參軍。三月三日聚會，要求作詩，凡不能作的，罰酒三升。郝隆開始因為作不出而受罰，喝完酒，提起筆來就寫了一句：“娵隅躍清池。”桓溫問：“娵隅是什麽？”郝隆答：“南蠻稱魚為娵隅。”桓溫說：“作詩為何用蠻語？”郝隆說：“我千裏而來投奔，卻隻得到南蠻校尉府參軍一職，哪能不說蠻語呢！”
（36）袁羊嚐詣劉恢，恢在內眠未起。袁因作詩調之曰：“角枕粲文茵①，錦衾爛長筵。”劉尚晉明帝女，主見詩不平，曰：“袁羊，古之遺狂②！”
◎注釋
①粲，鮮明、顯眼。文茵，泛指華麗的坐墊或褥子。
②遺狂，遺留下來的狂士。
◎譯文
袁羊曾去拜訪劉惔，劉惔正在內室睡覺，還沒起床。袁羊於是作詩戲弄：“角枕粲文茵，錦衾爛長筵。”劉惔的妻子是晉明帝的女兒廬陵公主。公主見到這首詩，很不高興，說：“袁羊是古代遺留下來的狂士！”
（37）殷洪遠答孫興公詩雲：“聊複放一曲①。”劉真長笑其語拙，問曰：“君欲雲那放？”殷曰：“臘亦放，何必其鏘鈴邪②？”
◎注釋
①聊複，姑且。放一曲，即放聲歌一曲。
②“臘”句，臘指鼓聲。鏘鈴指金屬撞擊的聲音和鈴聲。殷洪遠是說自己的詩雖像鼓聲，比不上金石清脆悅耳，卻能表情達意，何必雕章琢句，刻意作金石聲。
◎譯文
殷洪遠答孫興公的詩：“姑且再放聲歌一曲。”劉真長嫌他用語拙劣，問道：“你想說怎麽放？”殷洪遠回答：“敲鼓也是放，何必一定要是鍾聲、鈴聲才叫放呢？”
（38）桓公既廢海西，立簡文①。侍中謝公見桓公拜。桓驚笑曰：“安石，卿何事至爾？”謝曰：“未有君拜於前，臣立於後。”
◎注釋
①“桓公”句，晉太和六年，桓溫廢晉帝為海西縣公，立丞相司馬裏為帝，就是簡文帝。桓溫乘機誅殺流放大臣，謝安見而遙拜。
◎譯文
桓溫廢黜海西公，擁立簡文帝。侍中謝安一看到桓溫就行跪拜禮。桓溫很驚訝，笑著說：“安石，你為什麽要這樣做？”謝安答道：“沒有君王在前麵拜，臣子卻站在後麵的道理。”
（39）郗重熙①與謝公書，道：“王敬仁②聞一年少懷問鼎③。不知桓公④德衰，為複後生可畏？”
◎注釋
①郗重熙，即郗曇，字重熙。
②王敬仁，即王修，字敬仁。
③問鼎，篡位。先秦時九鼎為傳國之寶，問鼎意為奪取天下。
④桓公，指齊桓公薑小白，春秋時齊國國君。
◎譯文
郗重熙寫信給謝安，說：“王敬仁聽說有個年輕人，居然懷問鼎之心。不知是桓公品德、聲望衰落，還是後生可畏？
（40）張蒼梧①是張憑之祖，嚐語憑父曰：“我不如汝。”憑父未解所以，蒼梧曰：“汝有佳兒。”憑時年數歲，斂手②曰：“阿翁，詛宜以子戲父！”
◎注釋
①張蒼梧，即張鎮，字義遠，曾任蒼梧太守。
②斂手，拱手，表示恭敬。
◎譯文
蒼梧太守張鎮是張憑的祖父，他曾對張憑的父親說：“我不如你啊。”張憑的父親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張鎮說：“你有個好兒子。”當時張憑隻有幾歲，拱手說：“爺爺，怎麽可以拿兒子來開父親的玩笑呢！”
（41）習鑿齒①、孫興公②未相識，同在桓公坐。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雲：“蠢爾蠻荊，敢與大邦為仇！③”習雲：“薄伐玁狁，至於太原。④”
◎注釋
①習鑿齒，字彥威，荊州襄陽郡人，時任桓溫參軍，故稱。
②孫興公，即孫綽，孫楚之孫。東晉中都（今山西平遙）人。
③“蠢爾”句，源自《詩經·小雅·采芑》，“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是說楚國蠢蠢欲動，竟然敢和大國結為仇敵。蠻荊，古時對江南楚地的蔑稱。大邦，指中原。習是襄陽人，孫以此譏之。
④“薄伐”句，是《詩經·小雅·六月》中的原句，是說討伐匈奴，直抵太原。玁狁（xiǎn yǔn），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名。亦作“狁”、“獫狁”。此處太原是古地名，在今寧夏與甘肅交界地區。這裏僅就字麵意思而言，因為孫是太原郡人，習借以反擊。
◎譯文
習鑿齒和孫興公互不認識，有一次二人同在桓溫處。桓溫對孫興公說：“可以和習參軍談談。”孫興公說：“荊蠻蠢蠢欲動，竟敢和大國作對！”習鑿齒說：“討伐玁狁，直抵太原。”
（42）桓豹奴①是王丹陽②外甥，形似其舅，桓甚諱之。宣武雲：“不恒相似，時似耳！恒似是形，時似是神。”桓逾不說。
◎注釋
①桓豹奴，即桓嗣，字恭祖，小字豹奴，譙國龍亢（今安徽懷遠縣龍亢鎮）人。東晉大臣，太尉桓衝長子，少有清譽。
②王丹陽，即王混，字奉正，官至丹陽尹。
◎譯文
桓豹奴是丹陽令王混的外甥，很像他的舅父，桓豹奴對此很忌諱。桓溫說：“不總是像他，隻是有時候像他罷了！經常和他相像的是外貌，有時像他的是神態。”桓豹奴聽了不高興。
（43）王子猷詣謝萬，林公先在坐，瞻矚①甚高。王曰：“若林公須發並全，神情當複勝此不？”謝曰：“唇齒相須，不可以偏亡②。須發何關於神明③！”林公意甚惡，曰：“七尺之軀，今日委君二賢。”
◎注釋
①瞻矚，目光、神色。
②偏亡，缺少某方麵。
③關於，關係到。神明，即精神。
◎譯文
王子猷前往拜訪謝萬，和尚支道林先到了那裏，神態很是高傲。王子猷說：“如果林公須發齊全，神態風度會不會比現在更好呢？”謝萬說：“唇齒相依，缺一不可。至於胡須和頭發，和精神有何相關！”支道林聽了他們的話，很不高興，說：“我堂堂七尺之軀，今天交給二位賢達，隨意點評。”
（44）郗司空①拜北府，王黃門②詣郗門拜雲：“應變將略，非其所長③。”驟詠之不已。郗倉謂嘉賓④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語殊不遜，深不可容！”嘉賓曰：“此是陳壽作諸葛評。人以汝家比武侯，複何所言！”
◎注釋
①“郗司空”句，指郡愔太和二年（367）拜都督徐、袞、青、幽四州諸軍事，平北將軍，徐州刺史。
②王黃門，即王徽之，字子猷，郗愔的外甥，曾任黃門侍郎。
③“應變”二句，此為陳壽評價諸葛亮的話，見《三國誌》卷三五。
④郗倉，即郗融，郗愔的次子。嘉賓，即郗超，郗愔的長子。
◎譯文
司空郗愔被授予北府都督，黃門侍郎王子猷前去拜賀，說：“隨機應變和用兵謀略，不是他所擅長的。”並不斷反複，歎息不已。郗倉對嘉賓說：“父親今天受任，子猷出言不遜，實在無法容忍！”嘉賓說：“這是陳壽對諸葛亮的評價。他把父親比作諸葛亮，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45）王子猷詣謝公，謝曰：“雲何七言詩？”子猷承問①，答曰：“昂昂若千裏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②。”
◎注釋
①承問，接受問題。
②“昂昂”兩句，語出《楚辭·卜居》：“寧昂昂若千裏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昂昂，揚脖挺立的樣子。泛泛，漂流的樣子。一說同“汜汜”，指鳥浮在水麵。鳧，野鴨。
◎譯文
王子猷拜訪謝安，謝安問：“什麽是七言詩？”王子猷聽了這句問話，答道：“昂昂若千裏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
◎注釋
①王文度，即王坦之，字文度。範榮期，即範啟，字榮期。
②將前，指快要進去的時候。
③糠秕，幹癟的米粒。
④洮（táo），洗。
◎譯文
王文度和範榮期同時受簡文帝邀請，一道前往。範榮期年紀大而職位低，王文度年紀小卻職位高。到了簡文帝那裏，快要進去時，兩人互相推讓，要對方在前。謙讓了很久，王文度走在後麵。王文度於是說：“簸之揚之，秕糠在前。”範榮期說：“洮之汰之，沙石在後。”
（47）劉遵祖少為殷中軍所知，稱之於庾公。庾公甚忻然，便取為佐。既見，坐之獨榻①上與語。劉爾日殊不稱②，庾小失望，遂名之為“羊公鶴”③。昔羊叔子有鶴善舞，嚐向客稱之。客試使驅來，氃氋④而不肯舞。故稱比之。
◎注釋
①獨榻，一人坐的榻。尊客坐獨榻。
②爾日，那一天。殊，很。稱（chèn），相當，符合。
③羊公鶴，不舞之鶴，指名不副實的人。
④氃氋（tóng méng），羽毛鬆散、形貌委頓的樣子。
◎譯文
劉遵祖年輕時受到中軍將軍殷浩的賞識，殷浩把他推薦給庾亮。庾亮很高興，就聘他做僚屬。見麵時，庾亮讓劉遵祖坐獨榻上，和他交談。可是那天劉遵祖的談論卻和名望不符，庾亮有些失望，於是稱他為“羊公鶴”。從前羊叔子有隻鶴善舞蹈，羊叔子曾向客人稱讚這隻鶴。又一次，客人讓把鶴趕來，可鶴卻羽毛鬆垮不肯舞蹈。所以，庾亮把劉遵祖比作“羊公鶴”。
（48）魏長齊雅有體量①，而才學非所經②。初宦當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者死，文筆者刑，商略抵罪③。”魏怡然而笑，無忤於色。
◎注釋
①雅，很、極。體量，器度。
②經，擅長。
③談者，清談的人。文筆者，吟詩作文的人。商略，品評，評論。文中指魏長齊並不因自己缺少才學而自卑，自然也不會限製他人所長以遮掩自己的短處。
◎譯文
魏長齊很有器度，但缺少才學。初次做官即將赴任前，虞存和他開玩笑：“和你約法三章：高談闊論的人處死，舞文弄墨的人判刑，品評人物就治罪。”魏長齊聽後，和悅地笑了笑，臉上沒有不悅的神色。
（49）郗嘉賓書與袁虎，道戴安道、謝居士雲：“恒任之風①，當有所弘②耳。”以袁無恒，故以此激之。
◎注釋
①恒任，即恒心。任，指懷抱。風，風範、精神。
②弘，擴大，光大。
郗嘉賓寫信給袁虎，評論戴安道、論謝居士說：“這兩位先生持之以恒的精神，應當有所弘揚。”因為袁虎沒有恒心，所以郗嘉賓就用這種方法來激勵他。
（50）範啟與郗嘉賓書曰：“子敬①舉體無饒②，縱掇皮無餘潤③。”郗答曰：“舉體無餘潤，何如舉體非真者？”範性矜假④多煩，故嘲之。
◎注釋
①子敬，即王獻之，字子敬。
②饒，肌膚豐滿。
③掇，剝、去除。餘潤，指豐潤的肌肉。
④矜假，矯揉造作，裝模作樣。
◎譯文
範啟給郗嘉賓寫信說：“子敬全身幹巴巴的，即使扒下他的皮，也沒一點豐潤光澤。”郗嘉賓說：“身上沒有什麽光澤和全身都是假的，哪樣好？”範啟的性情矯揉造作，絮煩多事，所以嘉賓嘲笑他。
（51）二郗奉道，二何奉佛①，皆以財賄。謝中郎雲：“二郗諂於道，二何佞於佛②。”
◎注釋
①二郗，指郗愔和其弟郗曇。兩人信奉天師道。二何，指何充和其弟何準。兩人信奉佛教，廣修佛寺，供養和尚。
②諂，即指諂媚，巴結，奉承。佞（nìng），巧言諂媚。
◎譯文
郗愔和郗曇信奉天師道，何充和何準信奉佛教，都為此花費了很多財物。西中郎將謝萬說：“二郗獻媚道教，二何討好佛教。”
（52）王文度在西州①，與林法師講，韓孫②諸人並在坐。林公理每欲小屈③，孫興公曰：“法師今日如著弊絮在荊棘中，觸地掛閡④。”
◎注釋
①西州，指揚州，州府所在是西州城。
②韓孫，指韓伯（字康伯）和孫綽（字興公）。
③小屈，指略處下風。
④觸地，指遍地、到處。掛閡，即牽製、阻礙。
◎譯文
王文度在揚州舊衙門，和支道林法師論道，韓康伯、孫興公等人在座。支道林宣講義理，每每略處下風時，孫興公就說：“法師今天像是穿著破棉襖走入荊棘叢中，處處被牽製。”
（53）範榮期見郗超俗情①不淡，戲之曰：“夷、齊、巢，許，一詣垂名②，何必勞神苦形、支策據梧③邪？”郗未答，韓康伯曰：“何不使遊刃皆虛④？”
◎注釋
①俗情，即世俗之情。
②夷、齊、巢、許，伯夷、叔齊、巢父、許由，象征清廉的人。一詣垂名，指一下子就聲名遠播。
③支策據梧，語出《莊子·齊物論》：“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春秋時晉國的樂師師曠持杖敲擊樂器，戰國時宋人惠子倚著梧桐辯論，他們的技藝幾乎登峰造極了，可晚年仍繼續堅持學習。
④遊刃皆虛，語出《莊子·養生主》：“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此處是借用庖丁解牛中刀刃在骨節間隙切割，喻意修身養性、潛心苦練也需順應環境，順其自然。
範榮期看到郗超世俗之情未了，於是戲弄他說：“伯夷、叔齊、巢父、許由這些隱逸之士，一下子就留名後世，你又何必如此勞損身心，像師曠、惠子那樣勞神苦形呢？”郗超還沒回答，韓康伯接著說：“為何不讓一切順其自然呢？”
（54）簡文在殿上行，右軍與孫興公在後。右軍指簡文語孫曰：“此啖名客①。”簡文顧曰：“天下自有利齒兒。”後王光祿②作會稽，謝車騎出曲阿祖之③。王孝伯罷秘書丞，在坐，謝言及此事，因視孝伯曰：“王丞齒似不鈍。”王曰：“不鈍，頗亦驗。”
◎注釋
①啖名客，即好名之士。啖名，即指嗜好名望。有一說雲：好名如飲食般不可或缺。另有一說，據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所雲，啖名應為啖石。道家有啖石法，而孫興公善於持論，然多強詞奪理，所以王右軍戲之為啖名客。
②王光祿，即王蘊，曾任光祿大夫，後任會稽內史、鎮軍將軍。
③曲阿，城名，在今江蘇丹陽縣。祖，即餞別送行。
◎譯文
簡文帝在大殿上行走，右軍將軍王羲之和孫興公在後。王羲之指著簡文帝對孫興公說：“這是啖名客。”簡文帝回過頭來說：“世上本來就有一些牙尖嘴利的人。”後來，光祿大夫王蘊任會稽內史，車騎將軍謝玄到曲阿為他送行。其時，被免去秘書丞職務的王孝伯也在座，謝玄談起這件事，看著王孝伯說：“王丞的口齒好像並不鈍吧。”王孝伯回答說：“不鈍，事實也能證明這一點。”
（55）謝遏夏月嚐仰臥，謝公清晨卒來，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躡履問訊。公曰：“汝可謂‘前倨而後恭’。”
◎譯文
夏夜，謝遏臉朝上仰天躺著。謝安清晨突然到來，謝遏來不及穿衣服，光著腳跑出屋外，穿上單鞋向他請安。謝安說：“你可真是‘前倨而後恭’了。”
（56）顧長康作殷荊州佐，請假還東①。爾時例不給布帆②，顧苦求之，乃得發。至破塚③，遭風大敗。作箋與殷雲：“地名破塚，真破塚而出。行人安穩，布帆無恙。”
◎注釋
①還東，指回到都城建康。東，建康在荊州以東，故稱。
②例，照例。布帆，布做的船帆，也指帆船。
③破塚，地名，在湖北江監利境內。
◎譯文
顧長康任荊州刺史殷仲堪的屬吏，請假回建康。當時慣例不提供布製船帆，顧長康極力懇求才借得，終於起程。船行至破塚，遭遇大風。顧長康寫信給殷仲堪說：“此處名為破塚，我們也真是破塚而出。好在行人安穩，布帆無恙。”
（57）苻朗①初過江，王谘議大好事②，問中國③人物及風土所生，終無極已，朗大患之。次複問奴婢貴賤，朗雲：“謹厚有識中者，乃至十萬；無意為奴婢問者，止數千耳。”
①苻朗，字元達，苻堅的侄兒，在前秦任青州刺史，晉國討伐青州時，向謝玄投降，被任為員外散騎侍郎，渡江到揚州。
②王谘議，即王肅之，字幼恭，王羲之四子。曾任中書郎、驃騎谘議。大，很，非常。好事，指喜歡管閑事。
③中國，古指中原地區。
◎譯文
苻朗剛過江時，驃騎谘議王肅之很愛管閑事，纏著他問中原地區的人物有哪些，風土人情和土地物產什麽的，總是沒完沒了。苻朗很討厭他。王肅之接著又問奴婢的價錢，苻朗說：“謹慎忠厚、有見識的，可達十萬錢；不願做奴婢，又多嘴多舌的，不過幾千錢罷了。”
（58）東府客館是版屋①。謝景重詣太傅②，時賓客滿中，初不交言，直③仰視雲：“王乃複西戎其屋④。”
◎注釋
①東府，原為晉簡文帝府邸，後來給兒子會稽王司馬道子住。版屋，同“板屋”，用木板蓋成的房子。
②謝景重，即謝重，字景重。太傅，指司馬道子，官至太傅。
③直，同“隻”，隻是。
④“王乃”句，會稽王建造這些房屋，大概是給西戎人住的吧。《詩經·秦風·小戎》中有雲：“在其板屋，亂我心曲。”王，指會稽王司馬道子。西戎人，古代西北少數民族的總稱，那裏板屋較多。
◎譯文
東府的賓館，是用木板修建的板屋。謝景重去拜訪太傅司馬道子。當時賓客滿座，起初他沒和別人交談，隻是抬頭望著房頂說：“會稽王建造這些板屋，大概是給西戎人住的吧。”
（59）顧長康啖甘蔗，先食尾。人問所以，雲：“漸至佳境①。”
◎注釋
①佳境，美妙的境界。甘蔗的根部最甜，從蔗梢吃，越吃越甜。此不僅是顧愷之吃甘蔗的感受，也是對其日臻成熟的畫藝的總結。
◎譯文
顧長康吃甘蔗，先從蔗梢吃起。有人問他為什麽，他說：“這樣可漸入佳境。”
（60）孝武屬①王珣求女婿，曰：“王敦、桓溫，磊砢之流②，既不可複得；且小如意③，亦好豫人家事，酷非所須。正如真長、子敬比，最佳。”珣舉謝混。後袁山鬆欲擬謝婚，王曰：“卿莫近禁臠④。”
◎注釋
①孝武，即晉孝武帝司馬曜。屬，同“矚”，囑托，托付。
②磊砢，原意書目多節，比喻人才能卓越。流，這類人物。
③且，助詞。用於句首，意為“至於”。小如意，稍微有些滿意。
④禁臠，不許別人染指的東西。臠，切成塊的肉。
◎譯文
晉孝武帝囑托王珣替他物色選女婿，說：“像王敦、桓溫這樣才能卓越的人物，已經再也不容易找到了。至於那些稍微有些稱心，可又喜歡幹預別人家事的，絕對不可取。隻要像真長、子敬那樣的人，就最好。”王珣舉薦了謝混。後來袁山鬆打算把女兒許配給謝混，王珣勸告他說：“你最好別靠近禁臠。”
◎注釋
①桓南郡，指桓玄，襲封南郡公，故稱。殷荊州，即殷仲堪，曾任荊州刺史。語次，談話之時。
②因，借機。了語，一種語言遊戲，要求句末一字與“了”同韻，而且句子有終了、完結之意。下麵“危語”與此形式相同，隻是句子應有表示危險、可怕的意思。
③“火燒”句，意為：野火燒遍了廣闊的原野，沒留下任何東西。遺燎，指剩下的灰燼。
④“白布”句，意為：人死了進棺木，前掛招魂幡，一生便完結了。旒旐（liú zhào），即招魂幡，出殯時在棺材前引路的旗子。
⑤“投魚”句，意為：魚潛深淵，鳥飛高空，都無影無蹤了。
⑥“矛頭”句，意為：在矛尖淘米，在劍尖煮飯。寓意危險。
⑦“百歲”句，意為：年邁之人攀爬枯枝，隨時可能會摔死。以下幾句意思類似。
⑧眇（miǎo）目，瞎了一隻眼睛，後亦指兩眼俱瞎。此處，因仲堪瞎了一隻眼，故有此語。
◎譯文
南郡公桓玄和荊州刺史殷仲堪談話時，借機一起試著作“了語”。顧愷之說：“火燒平原無遺燎。”桓玄說：“白布纏棺豎旒旐。”殷仲堪說：“投魚深淵放飛鳥。”接著又一起作“危語”。桓玄說：“矛頭淅米劍頭炊。”殷仲堪說：“百歲老翁攀枯枝。”顧愷之說：“井上轆轤臥嬰兒。”殷仲堪屬下有個參軍也在座，他說：“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殷仲堪說：“啊呀，真是咄咄逼人！”因為殷仲堪瞎了一隻眼。
（62）桓玄出射，有一劉參軍與周參軍朋賭①，垂成，唯少一破②。劉謂周曰：“卿此起不破③，我當撻④卿。”周曰：“何至受卿撻！”劉曰：“伯禽之貴，尚不免撻，而況於卿⑤！”周殊無忤色。桓語庾伯鸞曰：“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⑥勤學問。”
◎注釋
①朋賭，指分組賭射箭。一朋即為一組。
②垂成，快要取勝。破，即指破的，射中箭靶。
③此起，這一箭。起，發射。
④撻，用鞭子或棍子打。
⑤“伯禽”三句，連伯禽這麽尊貴的人，都免得了被責打，何況是你呢？見《尚書》：“伯禽與康叔見周公，三見而三笞。”伯禽，周公之子。
⑥且，同“宜”，適宜，最好。
◎譯文
桓玄出外射箭，遇見劉參軍和周參軍正在一組賭射箭，劉快要成功了，隻差一次射中目標。劉參軍對周參軍說：“你這一箭要是射不中，我就鞭打你。”周參軍說：“哪至於受你的鞭打！”劉參軍說：“伯禽那樣顯貴，還不免受到責打，何況是你呢！”周參軍聽了，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桓玄對庾伯鸞說：“劉參軍應該停止讀書，周參軍還要用功學習。”
◎注釋
①“王主簿”句中，王楨之，小名思道。《老子》又名《道德經》，重點在於闡釋“道”，故桓玄有此一說。顧名思義，見到名稱而思其含義。
②大家兒，即士族豪門的子弟。此句暗含嘲諷之意。桓玄本希望王思道對《老子》講論一番，沒想到王隻能以大笑來掩飾自己的無知。是故桓玄曲意嘲諷。
◎譯文
南郡公桓玄和道曜一起講論《老子》，侍中王楨之當時任桓玄的主簿，也在座。桓玄說：“王主簿可以顧名思義。”王楨之沒有回答，隻是放聲大笑。桓玄說：“王思道還能發出世家子弟的大笑。”
（64）祖廣行，恒縮頭。詣桓南郡始下車，桓曰：“天甚晴朗，祖參軍如從屋漏中來。”
◎譯文
祖廣走路時總是縮著腦袋。由此，他去拜訪桓玄，剛下車，桓玄就說：“天氣這麽晴朗，祖參軍怎麽像是從漏雨的房子裏出來一樣。”
（65）桓玄素輕桓崖①。崖在京下有好桃，玄連就求之，遂不得佳者。玄與殷仲文書以為嗤笑曰：“德之休明②，肅慎貢其楛矢③。如其不爾，籬壁間物亦不可得也。”
◎注釋
①桓崖，即桓脩，小名崖，桓玄的堂兄弟。
②休明，美好明智。
③肅慎，古代少數民族，在今東北黑龍江、鬆花江流域，多從事狩獵活動。貢，進獻。楛（hù）矢，用楛木做杆的箭。
◎譯文
桓玄向來瞧不起桓崖。桓崖在都城建康的家裏有良種桃，很鮮美，桓玄一連數次向他索取，都得不到最好的。桓玄寫信給殷仲文，自嘲道：“如果品德美好明智，即使肅慎這樣的邊遠民族都會進貢弓箭。如果不是，即便是近在籬笆底下的東西，也無法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