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傲第二十四
簡傲，輕賤他人、傲慢無禮之意。魏晉名士在人際交往中，因為享有特權，總是自命不凡，輕視別人。王子猷闖進別人的花園，無視主人。王平子將赴任，諸多人前來相送，他卻上樹掏鳥窩，旁若無人。謝萬舉止輕浮，在官署大廳上直指嶽父說：“人言君侯癡，君侯信自癡”。
當然，也有傲視權貴的名土，如嵇康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官拜中散大夫，卻拒絕跟司馬氏合作，對司馬氏的心腹鍾會冷語譏諷。這種簡傲，實際是對司馬氏的反抗，表現了不屈從權貴的骨氣。
（1）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於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譯文
晉文王功名盛大，恩德深厚，而且地位尊崇，所以接待賓客時，滿座之人都嚴肅莊重，甚至可與帝王宮殿相比。隻有阮籍在那兒，伸開腿吟詠長嘯，酣暢痛飲。
（2）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坐，阮謂王曰：“偶有二鬥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①酬酢②，公榮遂不得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得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③。”
◎注釋
①交觴，互相敬酒。觴，酒杯。
②酬酢（zuò），賓主互相敬酒。引申為朋友交往應酬，也指以酒回敬主人。
③“勝公榮”句，借用劉公榮的話開玩笑。
◎譯文
王戎二十歲左右時，去拜訪阮籍，恰好當時劉公榮在座。阮籍對王戎說：“碰巧有兩鬥好酒，應該和你一起喝，那劉公榮就不管他了。”兩人舉杯敬酒，劉公榮沒能喝上一杯，但三人言談耍笑，和先前並無不同。有人問阮籍為何如此，阮籍答道：“勝過公榮的人，不得不和他喝；比不上公榮的人，又不可不和他喝；隻有公榮，可以不和他一起喝酒。”
（3）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一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①。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康揚槌不輟，旁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注釋
①鍾士季，即鍾會，因訪嵇康受冷遇，於是誣陷嵇康，把他殺害。此為一段有名的“公案”，二人的性情於此畢現。
◎譯文
鍾士季有才氣，精通名理，他起初不認識嵇康，於是就請一些賢俊之士同去拜訪。正碰上嵇康在大樹下打鐵，向子期幫忙拉風箱。嵇康揮動鐵槌，旁若無人，過了好久也不說一句話。鍾士季起身要走，嵇康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士季說：“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4）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裏命駕。安後來，值康不在，喜①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鳯”②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鳯字，凡鳥也。
◎注釋
①喜，即嵇喜，嵇康的哥哥，曾任揚州刺史。
②鳳，由凡、鳥組成。這裏比喻平凡的人。呂安輕視權貴，看不起嵇喜這種凡俗之士，所以用這個字來表示輕蔑。
◎譯文
嵇康和呂安交好，每次想念對方的時候，即使相隔千裏，也會立刻動身前往。有一次，呂安到來，恰好碰到嵇康不在，嵇喜就出門迎接，呂安不肯進去，在門上題了個“鳯”字就走了。嵇喜沒有發掘其中的含義，還因為是客人欣賞他而寫。其實，“鳯”字拆開，就是“凡鳥”。
（5）陸士衡初入洛，谘張公①所宜詣，劉道真是其一。陸既往，劉尚在哀製中，性嗜酒，禮畢，初無他言，唯問：“東吳有長柄壺盧②，卿得種來不？”陸兄弟殊失望，乃悔往③。
◎注釋
①張公，即張華。其人博學多才，德高望重，得到陸機兄弟推重。
②壺盧，同“葫蘆”。
③“陸兄”二句，劉道真在居喪期間仍嗜酒，這是不守禮法的表現。在魏晉，並不認為這是簡慢荒誕的舉動，可是從吳地世家大族出來的陸氏兄弟仍不能讚同這種風氣。
◎譯文
陸士衡初到京都洛陽，征求張華的意見，該去拜訪誰，張華認為劉道真是其中之一。陸氏兄弟前去拜訪，劉道真還在守孝，他生性喜酒，行過見麵禮，沒談什麽話，隻是問：“東吳有一種長柄葫蘆，你們有種子嗎？”陸家兄弟感到很失望，後悔跑了這一趟。
（6）王平子出為荊州，王太尉及時賢送者傾路①。時庭中有大樹，上有鵲巢。平子脫衣巾，徑上樹取鵲子，涼衣②拘閡③樹枝，便複脫去。得鵲子，還下弄，神色自若，旁若無人。
◎注釋
①傾路，指滿路，比喻全部出動。
②涼衣，即貼身所穿的內衣。
③拘閡，即妨礙。
◎譯文
王平子外調任荊州刺史，太尉王衍和當時名士全都來送行。院子裏有棵大樹，樹上有個喜鵲窩。王平子脫去上衣和頭巾，爬上樹去掏小喜鵲，汗衫掛住樹枝，就再脫掉。掏到了小鵲，又下樹來把玩，神態自若，旁若無人。
（7）高坐道人①於丞相坐，恒偃臥其側。見卞令，肅然改容，雲：“彼是禮法人。”
◎注釋
①高坐道人，胡名屍黎密。
◎譯文
高坐道人在丞相王導家做客，常仰臥在王導身旁。而他見到尚書令卞壺，就神態恭敬，還說：“卞令可是講禮法的人。”
（8）桓宣武作徐州，時謝奕為晉陵，先粗經虛懷，而乃無異常。及桓遷荊州，將西之間，意氣甚篤，奕弗之疑。唯謝虎子①婦王悟其旨，每曰：“桓荊州用意殊異，必與晉陵俱西矣。”俄而引奕為司馬。奕既上②，猶推布衣交，在溫坐，岸幘③嘯詠，無異常日。宣武每曰：“我方外司馬。”遂因酒，轉無朝夕禮④。桓舍入內，奕輒複隨去。後至奕醉，溫往主許避之。主⑤曰：“君無狂司馬，我何由得相見！”
◎注釋
①謝虎子，即謝據，小名虎子，謝奕的弟弟。
②上，荊州地處長江上遊，所以西入荊州叫“上”。
③岸幘（zé），遮住前額的頭巾，掀上去可以露出前額。表示神態瀟灑。
④夕禮，朝見暮見的禮節。
⑤主，即南康長公主，是晉元帝的女兒，桓溫的妻子。
◎譯文
桓溫任徐州刺史時，謝奕任揚州晉陵郡太守，開始時，兩人交往互相謙讓，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等到桓溫調任荊州刺史，將要西去赴任，情意就深厚了。謝奕對此沒什麽猜測。隻有他弟弟謝虎子的妻子王氏領會了桓溫的意圖，常說：“桓荊州用意特別，晉陵必定會與他一同西行。”不久，謝奕果然被引薦為做司馬。謝奕到荊州後，很看重和桓溫的交情，到桓溫那裏，頭巾戴得很隨便，長嘯吟唱，和往常沒不同。桓溫常說：“這是我的世俗之外的司馬。”謝奕終於因為好酒，也不講究禮節了。桓溫如果進內室，謝奕也跟進去。後來謝奕一喝醉，桓溫怕他糾纏，就躲到公主那裏避開他。公主說：“如果你沒有一個**的司馬，我怎麽能見到您呢！”
（9）謝萬在兄前，欲起索便器。於時阮思曠在坐，曰：“新出門戶①，篤而無禮。”
◎注釋
①新出門戶，新興的名門望族，猶言“暴發戶”。謝氏在東晉初始興旺發達，阮氏確是數百年的望族，所以阮思曠出語相譏，意含輕蔑。門戶，門第。
◎譯文
謝萬在兄長麵前，想起身找便壺。當時阮思曠在座，說：“新興的門第，竟然這樣無禮。”
（10）謝中郎①是王藍田②女婿，嚐著白綸巾③，肩輿徑至揚州聽事④見王，直言曰：“人言君侯癡，君侯信自癡。”藍田曰：“非無此論，但晚令⑤耳。”
◎注釋
①謝中郎，即謝萬，曾任撫軍從事中郎，喜歡炫耀，傲慢無禮。
②王藍田，即王述，性格沉靜，三十歲時還不出名，後任揚州刺史。
③綸（guān）巾，用絲帶做的頭巾。
④聽事，官署的大廳。
⑤晚令，指成名較遲。令，好名聲。
◎譯文
謝中郎是藍田侯王述的女婿。有一次，他曾戴著白綸巾，坐著轎子，直接闖進揚州府大廳見王述，直言不諱地說：“別人都說大人傻，大人確實傻。”王述說：“外麵不是沒有這種議論，我不過是大器晚成罷了。”
（11）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①。”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②，何由知其數！”又問：“馬比③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注釋
①馬曹，管馬的官署。曹，即分科辦事的官署。
②不問馬，語出《論語·鄉黨》，馬棚失火，孔子隻問傷人了沒有，沒有問到馬。
③比，近來。
◎譯文
王子猷在車騎將軍桓衝手下任騎兵參軍。一次，桓衝問他：“你在哪個官署辦公？”他回答說：“不知是什麽官署，隻是時常見到有人牽馬進來，好像是馬曹。”桓衝又問：“官署裏有多少馬？”他回答說：“不問馬，怎麽知道馬的數目。”桓衝又問：“近來馬死了多少？”他回答說：“活著的還不知道，哪知道死的！”
（12）謝公嚐與謝萬共出西，過吳郡，阿萬欲相與共萃王恬①許②，太傅雲：“恐伊不必酬汝，意不足爾。”萬猶苦要，太傅堅不回③，萬乃獨往。坐少時，王便入門內，謝殊有欣色，以為厚待己。良久，乃沐頭散發④而出，亦不坐，乃據胡床，在中庭曬頭，神氣傲邁，了無相酬對意。謝於是乃還，未至船，逆⑤呼太傅。安曰：“阿螭不作爾⑥。”
◎注釋
①王恬，字敬豫，小名螭虎，王導的兒子，時任吳郡太守。
②許，處所，地方。
③不回，不答應，不改變想法。
④散發，披散著頭發。古人多束發，散發表示退隱或傲慢。
⑤逆，預先。
⑥不作爾，不值得這樣做。不作，指不足，不值得。
◎譯文
謝安和謝萬一起往西邊出遊，經過吳郡，謝萬想和謝安一起到王恬處聚一聚，謝安說：“恐怕他不一定會接待你，不值得去拜訪。”謝萬還是邀哥哥前去，謝安堅決不去，謝萬隻好單獨前往。他進門坐了一會兒，王恬就進裏屋去了，謝萬非常高興，以為會優禮相待。過了很久，王恬竟然洗完頭，披著頭發就出來了，也不陪他，就在院子中坐在交椅上曬頭發，神情傲慢放縱，完全沒有一點應酬的意思。謝萬於是隻好返回，還沒回到船上，就預先叫謝安。謝安說：“阿螭不值得你這樣做啊。”
（13）王子猷作桓車騎參軍，桓謂王曰：“卿在府久，比當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視①，以手版拄頰雲：“西山②朝來，致有爽氣。”
◎注釋
①高視，仰視。
②西山，指首陽山。這裏借用伯夷、叔齊的故事。周武王伐紂，伯夷、叔齊認為不仁，義不食周粟，隱居首陽山，作歌說：“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王子猷以此表示自己的超脫塵世。
◎譯文
王子猷在車騎將軍桓衝手下任參軍。桓衝對他說：“你到府中已經很久了，近來應當幫助處理一些事務了。”王子猷沒有回答，隻是抬頭仰望著什麽，用手支著臉頰說：“西山的早晨，空氣很是清爽。”
（14）謝萬北征，常以嘯詠自高，未嚐撫慰眾士。謝公甚器愛萬，而審①其必敗，乃俱行。從容謂萬曰：“汝為元帥，宜數喚諸將宴會，以說眾心。”萬從之，因召集諸將，都無所說，直以如意指四坐雲：“諸君皆是勁卒②。”諸將甚忿恨之。謝公欲深著恩信，自隊主將帥以下，無不身造，厚相遜謝。及萬事敗，軍中因欲除之。複雲：“當為隱士③。”故幸而得免。
◎注釋
①審，詳知，明悉。
②勁卒，精銳強悍的兵士。此處稱呼諸多將領為“勁卒”，自然讓他們惱火。
③隱士，指謝安。其未出仕前，曾隱居東山，故稱。
◎譯文
謝萬北征，行軍途中常以長嘯吟唱，以示自己風雅、高貴，卻從來不曾撫慰眾將士。謝安雖然看重謝萬，卻很清楚他一定會失敗，於是便和他同行。謝安對謝萬說：“身為主帥，應常請將領來宴飲聚會，取得眾人之心。”謝萬聽從了謝安的建議，於是召集眾將，可什麽也不說，隻是拿如意指著滿座將領說：“諸位都是精銳的兵卒。”將領們聽了都十分氣憤。謝安想對眾將領多加恩惠，顯示出自己有情義、有信用，於是從隊長到將帥，無不親自登門拜訪，非常謙虛，誠懇謝罪。謝萬北伐失敗後，軍隊裏有人想殺謝萬，後來又說：“應該給隱士留些麵子。”所以，謝萬僥幸免掉一死。
（15）王子敬兄弟見郗公，躡履①問訊，甚修外生禮。及嘉賓死，皆著高履，儀容輕慢。命坐，皆雲：“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
◎注釋
①躡履，穿著單底的鞋子。
◎譯文
王子敬兄弟拜見郗愔時，總是脫去木屐，穿著單底鞋子，恭敬地請安問好，遵守外甥應有的禮節。待郗嘉賓去世後，王氏兄弟去見郗愔時，都穿著高跟木屐，態度輕慢。郗愔留他們坐，卻說：“有事，沒時間坐。”他們走後，郗愔頗為感慨地說：“如果嘉賓不死，鼠輩哪敢這樣！”
（16）王子猷嚐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嘯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閉門，不聽①出。王更以此賞主人，乃留坐，盡歡而去。
◎注釋
①不聽，不允許。聽，聽任。
◎譯文
王子猷有次曾經過吳中，看到一個士大夫家裏有很好的竹子，便想前去欣賞。主人知道王子猷會來，就吩咐家人打掃庭院，準備酒食，自己在正廳裏等待。王子猷卻坐著轎子來到竹林，諷誦長嘯了很久，主人很失望，但還希望他返回時會通報一下，可沒想到王子猷看完竹子，竟然想直接出門而去。主人受不了這種輕慢，命人關上大門，不讓他走。王子猷又因此賞識主人，於是留坐，賓主盡歡而散。
（17）王子敬自會稽經吳，聞顧辟疆①有名園，先不識主人，徑往其家。值顧方集賓友酣燕②，而王遊曆既畢，指麾好惡，旁若無人。顧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禮也。以貴驕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齒之愴耳！”便驅其左右出門。王獨在輿上，回轉顧望，左右移時③不至。然後令送著門外，怡然不屑。
◎注釋
①顧辟疆，吳郡人，他的花園池館林泉之盛，號吳中第一。
②酣燕，同“酣宴”。
③移時，即曆時，經時。
◎譯文
王子敬從會稽路過吳郡，聽說顧辟疆有個名園，雖不認識主人，還是徑直到他府上。正趕上顧辟疆和賓朋設宴暢飲，王子敬遊覽完畢，站在園內隨意點評優劣，旁若無人。顧辟疆不能忍受王的輕慢，勃然大怒，說：“對主人傲慢，是失禮。靠地位來傲視別人，是無理，不懂道義。失去了禮與道這兩方麵，不過是不值得一提的傖父罷了！”於是命人把他的隨從趕出去。王子敬隻好坐在轎子裏，左顧右盼，隨從們過了好久都沒來。然後顧辟疆令人把他送走，對他坦然自若，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