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媛第十九

賢媛,指有德有才有貌的女子。魏晉時代有很多優秀女性形象,她們臨危不亂,母儀風範,如王經之母深明大義,陶侃之母剛強正直等等。另有一些婦女,目光敏銳,觀察入微,善於品評人物,如山濤妻、王渾妻。還有的見識卓越,善於辨析、判斷,深明事理,機智靈活,應變能力強,如諸葛誕女對丈夫的反駁,庾玉台兒媳一語救全家。在魏晉時期士人眼中,美貌並不是賢媛最重要的標準,記敘貌美的同時,也涉及品德,遠遠超出傳統禮教要求的德言容功。

(1)陳嬰①者,東陽人,少修德行,著稱鄉黨。秦末大亂,東陽人欲奉嬰為主,母曰:“不可!自我為汝家婦,少見貧賤,一旦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

◎注釋

①陳嬰,原是東陽縣書吏。陳涉起義後,東陽人殺了縣令,聚集幾千人,強立陳嬰為首。陳母反對,才依附項梁。

◎譯文

陳嬰是東陽縣人,從小注意品行,在鄉裏很有名望。秦末天下大亂,鄉人想推舉陳嬰做首領,陳母對陳嬰說:“不行!自從我嫁入你們陳家,一直過著貧賤的生活,一朝突然富貴,這不是好事。不如把軍隊交給別人,事成了稍微得些好處,失敗了自有他人承擔。”

(2)漢元帝宮人既多,乃令畫工圖之。欲有呼者,輒披圖召之。其中常者,皆行貨賂①。王明君②姿容甚麗,誌不苟求,工遂毀為其狀。後匈奴來和,求美女於漢帝,帝以明君充行。既召見而惜之,但名字已去,不欲中改,於是遂行。

◎注釋

①貨賂,賄賂。

②王明君,王昭君,因避晉文帝司馬昭諱改稱。

◎譯文

漢元帝的宮女很多,於是派畫工繪製美女的相貌,想要召喚,就翻畫像本按圖召見。其中那些容貌很平常的,都賄賂畫工,把自己畫得更美一些。王昭君容貌美麗,不願乞求,畫工就把她畫得很醜。後來匈奴來求和,並向漢元帝求賜美女,元帝便拿昭君當皇族女嫁去充數。等到召見那天,元帝見昭君美麗,感到極為可惜,但是名字已經告訴了匈奴,不可能中途更改,於是昭君去了匈奴。

(3)漢成帝幸趙飛燕①,飛燕讒班婕好祝詛②,於是考問。辭曰:“妾聞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修善尚不蒙福,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訴。若其無知,訴之何益!故不為也。”

◎注釋

①趙飛燕,入宮後得寵,後來許皇後被廢,成帝立她為皇後。

②婕妤,後宮妃嬪的稱號。祝詛,詛咒。祝,同“咒”。

◎譯文

漢成帝寵幸趙飛燕,飛燕進讒言誣陷班婕妤祈求鬼神加禍於她,於是拷問班婕妤。班的供詞說:“我聽說死生由命,富貴隨天。做好事尚且不一定蒙受福祉,起邪念又能得到什麽呢!如果鬼神有知,就不會接受那種邪惡諂佞的禱告。如果鬼神無知,向它禱告又有什麽好處!所以我不做這種事。”

(4)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宮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後①出看疾。太後入戶,見直侍並是昔日所愛幸者。太後問:“何時來邪?”雲:“正伏魄②時過。”因不複前而歎曰:“狗鼠不食汝餘,死故應爾!”至山陵,亦竟不臨。

◎注釋

①卞後,曹操的正妻,曹丕的母親。

②伏魄,同“複魄”。人快死時,拿平時穿的衣服到門外招魂,讓魂魄回來,叫複魄。指曹操將死之時。

◎譯文

魏武帝曹操死後,曹丕把武帝的宮女全都留下侍奉自己。文帝病重時,母親卞後去看他,一進內室,看見身邊侍奉的都是曹操過去寵愛的女子,就問她們:“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她們說:“招魂時來的。”太後聽了,就不再前去,歎息道:“禽獸不如的東西,的確該死!”一直到文帝去世,太後都不去哭吊。

(5)趙母嫁女,女臨去,敕之曰:“慎勿為好①!”女曰:“不為好,可為惡邪?”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注釋

①慎勿為好,指認為做好事會受到妒忌。

◎譯文

趙母嫁女,臨出門時,告誡女兒說:“你要謹慎些,千萬不要做好事!”女兒問道:“不做好事,難道做壞事嗎?”母親說:“好事尚且不能做,何況是壞事呢!”

(6)許允婦是阮衛尉①女,德如妹,奇醜。交禮竟,允無複入理,家人深以為憂。會允有客至,婦令婢視之,還,答曰:“是桓郎。”桓郎者,桓範也。婦雲:“無憂,桓必勸入。”桓果語許雲:“阮家既嫁醜女與卿,故當有意,卿宜察之。”許便回入內,既見婦,即欲出。婦料其此出無複入理,便捉裾停之。許因謂曰:“婦有四德②,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雲:“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

◎注釋

①阮衛尉,阮共,字伯彥,在魏朝官至衛尉卿。

②四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譯文

許允的妻子是衛尉卿阮共的女兒,阮德如的妹妹,容貌十分醜陋。新婚行完交拜禮,許允就不再進新房了,家人都十分擔憂。正好有人來看許允,新娘便叫婢女去打聽是誰,婢女回報說:“是桓郎。”桓郎就是桓範。新娘說:“不用擔心,桓郎一定會勸他進來的。”桓範果然勸許允說:“阮家既然嫁個醜女給你,一定是有想法的,你應該體察明白。”許允便進入新房,見了新娘,即刻就想退出。新娘料他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就拉住他的衣襟讓他留下。許允問:“女子需具備四種美德,你有哪幾種?”新娘說:“我缺少的隻是容貌罷了。可是讀書人應有百行,你又有幾種?”許允說:“樣樣都有。”新娘說:“百行裏以德居第一,可是您愛色不愛德,怎能說樣樣都有!”許允聽了,臉有愧色,從此夫婦和好,互相敬重。

(7)許允為吏部郎,多用其鄉裏,魏明帝遣虎賁①收之。其婦出誡允曰:“明主可以理奪,難以情求。”既至,帝核問之。允對曰:“‘舉爾所知’,臣之鄉人,臣所知也。陛下檢校,為稱職與不,若不稱職,臣受其罪。”既檢校,皆官得其人,於是乃釋。允衣服敗壞,詔賜新衣。初,允被收,舉家號哭。阮新婦自若,雲:“勿憂,尋②還。”作粟粥待。頃之,允至。

◎注釋

①虎賁,官名,負責侍衛君主和保衛王宮。

②尋,不久。

◎譯文

許允擔任吏部郎,大多任用同鄉,魏明帝知道這種情況後,就派虎賁去拘捕他。許允的妻子勸誡說:“對明君隻可以講道理,很難用感情去求告。”押到後,明帝審查追究情況是否屬實。許允回答說:“孔子說‘提拔你所了解的人’,臣的同鄉,就是臣所了解的人。陛下可以核評考察他們是不是稱職,如果不稱職,臣願接受懲處。”查驗後發現各個職位都用人得當,於是釋放了他。由於被拘下獄,許允的衣服已經損壞,明帝特賜新衣。許允被拘捕時,全家號哭,妻子阮氏卻神態自若,說:“不要擔心,不久就會回來。”並且煮好小米粥等他。不久,許允果然回到家了。

(8)許允為晉景王所誅,門生走入告其婦。婦正在機中,神色不變,曰:“蚤知爾耳!”門人欲藏其兒,婦曰:“無豫①諸兒事。”後徙居墓所,景王遣鍾會看之,若才流②及父,當收。兒以谘母,母曰:“汝等雖佳,才具不多,率胸懷與語,便無所憂。不須極哀,會止便止。又可少問朝事。”兒從之。會反,以狀對,卒免。

◎注釋

①豫,涉及到,關係到。

②才流,才能品級,指品級的高下。流,流品。

◎譯文

許允被晉景王殺害,門生跑來告訴他妻子。當時,他的妻子正在織布,聽到消息,神色不變,說:“早知會這樣!”門生想把許允的兩個兒子藏起來,許允的妻子說:“這不關孩子們的事。”後來,全家遷居到許允的墓旁,景王派鍾會去看他們,並說,如果許允的兩個兒子才能比得上父親,就把他們拘捕起來。許允的兒子知道這些情況,和母親商量,母親說:“你們雖然都很好,可是才識有限,可以怎麽想就怎麽說,沒什麽可擔心的。不必哀傷過度,鍾會不哭了,你們也就停止。而且不妨稍微問及朝廷的事。”兒子照母親的吩咐去做。鍾會回去,把情況回報景王,許允的兒子終於免禍。

(9)王公淵①娶諸葛誕②女,入室,言語始交,王謂婦曰:“新婦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婦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彥雲,而令婦人比蹤③英傑!”

◎注釋

①王公淵,即王廣,字公淵,有風度才學。

②諸葛誕,字公休,曾任禦史中丞、尚書,又為鎮東大將軍。

③比蹤,指德行事跡並列、相當。

◎譯文

王公淵娶諸葛誕的女兒為妻,進入新房,剛交談,王公淵就對妻子說:“新婦神態不高貴,不像你父親公休。”妻子回來說:“大丈夫不能略似彥雲,卻要求婦人和英雄並駕齊驅!”

(10)王經少貧苦,仕至二千石,母語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經不能用。為尚書,助魏,不忠於晉,被收。涕泣辭母曰:“不從母敕,以至今日!”母都無戚容,語之曰:“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

◎譯文

王經年輕時家境貧寒,後來做到二千石俸祿的官位,母親說:“你本是貧寒子弟,現在做到二千石這麽大的官,我看可以到此為止了!”王經不聽母親的勸告。後來擔任尚書,幫助魏朝,對司馬氏不忠,被收押。他流著淚辭別母親:“我沒有聽從母親的告誡,以至於有今天!”母親竟然一點愁容也沒有,說:“做兒子當孝,做臣子當忠。現在你既孝且忠,有什麽對不起我呢!”

(11)山公與嵇、阮一麵,契若金蘭①。山妻韓氏,覺公與二人異於常交,問公。公曰:“我當年可以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負羈之妻亦親觀狐、趙②,意欲窺之,可乎?”他日,二人來,妻勸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墉③以視之,達旦忘反。公入曰:“二人何如?”妻曰:“君才致殊不如,正當④以識度相友耳。”公曰:“伊輩亦常以我度為勝。”

◎注釋

①契,情意相投。金蘭,友情契合。

②負羈,即僖負羈,春秋時曹國人。狐,指狐偃,春秋晉人,有智謀。趙,指趙衰,春秋晉人。

③墉,垣牆。

④正當,即隻能。

◎譯文

山濤和嵇康、阮籍甫一見麵,便覺情意相投。山濤的妻子韓氏,發現山濤和兩人的交情不一般,就問山濤。山濤說:“到現在,我可以看成朋友的人,隻有這兩位罷了!”他妻子說:“春秋時晉國僖負羈的妻子也曾觀察過狐偃和趙衰,我想偷著觀察一下他們,行嗎?”有一天,兩人來了,妻子勸山濤留他們住下,準備好酒肉招待。到夜裏,從牆洞窺看他們,看到天亮忘了回去。山濤進來問:“這兩人怎樣?”他妻子說:“你的才能、情趣比不上他們,隻能靠見識、氣度和他們結交。”山濤說:“他們也認為我的氣度比較好。”

(12)王渾妻鍾氏生女令淑,武子為妹求簡①美對而未得。有兵家子,有俊才,欲以妹妻之,乃白母。曰:“誠是才者,其地可遺②,然要令我見。”武子乃令兵兒與群小雜處,使母帷中察之。既而母謂武子曰:“如此衣形者,是汝所擬者非邪?”武子曰:“是也。”母曰:“此才足以拔萃③,然地寒④,不有長年,不得申其才用。觀其形骨,必不壽,不可與婚。”武子從之。兵兒數年果亡。

◎注釋

①求簡,選求。

②其地可遺,門第可以不論。地,門第。遺,指拋棄,不管。

③拔萃,指能力出眾。

④地寒,指門第低微。

◎譯文

王渾的妻子鍾氏有個女兒,容貌美麗、賢良淑德。她的哥哥王武子想給她挑個好夫婿,還沒找到。有個軍人之子,才能出眾,武子想把妹妹嫁給他,於是回家稟告母親。母親說:“如果確實有才,門第可以不計,不過,我必須親自看一看。”武子便叫軍人的兒子和百姓混在一起,讓母親在帷幕裏觀察。母親對武子說:“穿這樣衣服,長這樣相貌的,就是你考慮的那個人吧?”武子說:“是的。”他母親說:“這個人的才能,足以使他出類拔萃,可是門第寒微,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發揮他的才能。看他的形貌骨骼,一定不能長壽,不能和他結親。”武子聽從母親的意見。幾年後,那個軍人子弟果然死了。

(13)賈充前婦,是李豐女。豐被誅,離婚徙邊。後遇赦得還,充先已取郭配女。武帝特聽置左右夫人。李氏別往外,不肯還充舍。郭氏語充,欲就省李,充曰:“彼剛介有才氣,卿往不如不去。”郭氏於是盛威儀①,多將侍婢。既至,入戶,李氏起迎,郭不覺腳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語充,充曰:“語卿道何物!”

◎注釋

①威儀,指儀仗、隨從。

◎譯文

賈充的前妻是李豐的女兒,李豐被殺後,賈充與妻子離婚。妻子受到株連,被流放到邊遠地區。後來遇赦才回來,這時,賈充已經娶了郭配的女兒。晉武帝特許他兩個妻子都留下,分別為左夫人和右夫人。李氏住在外麵,不肯回到賈充的住宅。郭氏告訴賈充,想去探望李氏,賈充說:“她性格剛強,很有才華,你不如不去。”郭氏盛裝打扮了一番,帶了很多侍婢前去。到了李氏家,進入內室,李氏站起迎接,郭氏不覺腿腳彎屈,跪下行再拜禮。回家後,告訴了賈充,賈充說:“我告訴你什麽來著!”

(14)賈充妻李氏作《女訓》,行於世。李氏女,齊獻王妃。郭氏女,惠帝後。充卒,李、郭女各欲令其母合葬,經年不決。賈後廢,李氏乃袝①,葬遂定。

◎注釋

①袝(fù),合葬。

◎譯文

賈充的妻子李氏寫了《女訓》一書,流傳於世。李氏的女兒是齊獻王王妃。郭氏的女兒是晉惠帝的皇後。賈充死後,李氏、郭氏的女兒都想讓母親和賈充合葬,解決不了。後來賈後被廢,李氏與賈充合葬一事,才終於確定下來。

(15)王汝南①少無婚,自求郝普女。司空以其癡,會無婚處,任其意,便許之。既婚,果有令姿淑德。生東海,遂為王氏母儀②。或問汝南:“何以知之?”曰:“嚐見井上取水,舉動容止不失常,未嚐忤觀③,以此知之。”

◎注釋

①王汝南,即王湛,官至汝南內史。父親王昶,官至司空。

②母儀,做母親的典範。

③忤觀,指與別人對視。

◎譯文

汝南內史王湛少年時,無人與他議親,便向郝普的女兒求親。父親王昶認為他有些傻氣,一定無處求婚,便隨他的心意,答應了他。婚後,郝氏果真美貌賢淑。後來生了王承,成了王家做母親的典範。有人問王湛:“怎麽知道她是好女子的?”王湛說:“我曾經看她在井上汲水,舉止儀容安嫻,別人看她,她也如常,沒有不順眼的地方,因此知道她不同凡俗。”

(16)王司徒婦①,鍾氏女,太傅曾孫,亦有俊才女德。鍾、郝為娣姒②,雅相親重。鍾不以貴陵郝,郝亦不以賤下鍾。東海家內則郝夫人之法,京陵家內範鍾夫人之禮。

◎注釋

①王司徒婦,即王渾的妻子,魏朝太傅鍾繇的曾孫。

②娣姒,妯娌。

◎譯文

司徒王渾的妻子是鍾家的女兒,太傅鍾繇的曾孫女,有才德。鍾氏和郝氏是妯娌,兩人很親密,互相敬重。鍾氏並不因為自己門第高而欺負郝氏,郝氏也不因為自己門第低微而在鍾氏麵前低聲下氣。東海太守王承家裏,都恪守郝夫人的規矩;京陵侯王渾一家,都遵從鍾夫人的禮法。

(17)李平陽①,秦州子,中夏名士,於時以比王夷甫。孫秀初欲立威權,鹹雲:“樂令民望,不可殺;減李重者又不足殺。”遂逼重自裁。初,重在家,有人走從門入,出髻中疏示重。重看之色動,入內示其女,女直叫絕,了其意,出則自裁。此女甚高明,重每谘焉。

◎注釋

①李平陽,即李重,曾任平陽太守。父親李景,曾任秦州刺史。

◎譯文

平陽太守李重是秦州刺史李景的兒子,中原名士,人們把他和名望很高的王夷甫並稱。孫秀開始掌權時,想為自己樹威,手下的人都說:“樂令眾望所歸,不可殺;名望、地位不如李重的人又不值得殺。”於是,決定逼李重自殺。一開始,李重在家,有人從門外進來,從發髻裏拿出一紙奏疏給他看。李重看了臉上變色,拿給女兒看,女兒直叫“完了”,李重明白她的意思,出來就自盡了。這個女兒見解高明,李重遇事總是和她商量。

(18)周浚①作安東時,行獵,值暴雨,過汝南李氏。李氏富足,而男子不在。有女名絡秀,聞外有貴人,與一婢於內宰豬羊,作數十人飲食,事事精辦,不聞有人聲。密覘②之,獨見一女子,狀貌非常。浚因求為妾,父兄不許。絡秀曰:“門戶殄瘁③,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大益。”父兄從之。遂生伯仁兄弟。絡秀語伯仁等:“我所以屈節為汝家作妾,門戶計耳。汝若不與吾家作親親④者,吾亦不惜餘年!”伯仁等悉從命。由此李氏在世,得方幅齒遇⑤。

◎注釋

①周浚,汝南郡安城人,曾任揚州刺史,後加安東將軍。

②覘(chān),偷看。

③殄瘁,衰微。

④親親,親戚。

⑤方幅齒遇,正當的待遇。方幅,本指形體方正,此處指正規、正當。齒遇,禮遇,同等待遇。

◎譯文

周浚任安東將軍,外出打獵,適逢暴雨,就到汝南李氏家暫避。李氏家境富有,隻是當時家中沒有男子,隻有名叫絡秀的女兒在家。她聽說來了貴人,就和婢女在後院殺豬宰羊,準備幾十人的飲食,事事做得精到,而且沒什麽動靜。周浚覺得奇怪,就去偷看,看見一個女子,相貌不一般。過後,周浚請求娶她為妾,女方的父兄不答應。絡秀說:“門第衰微,為何舍不得一個女兒!倘若和貴族聯姻,將來或許有很大的益處。”父兄就順從了她。後來生了周伯仁兄弟,絡秀對伯仁兄弟說:“我降低身份給你家做妾,隻是為了光大李家門第。你們如果不把李家當作嫡親看待,我也不會忍受殘年!”伯仁兄弟都很聽母親的話。因此,李氏生前,得到平等的禮遇。

(19)陶公少有大誌,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範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於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①,而逵馬仆甚多。侃母湛氏語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為計。”湛頭發委地,下為二髲②,賣得數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剉③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皆無所乏。逵既歎其才辯,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裏許。逵曰:“路已遠,君宜還。”侃猶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侃乃返。逵及洛,遂稱之於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

◎注釋

①懸磬,喻空無所有,貧窮。

②髲,假發。

③剉(cuò),鍘碎。

◎譯文

陶侃少有大誌,家境貧寒,和母親湛氏住在一起,艱難度日。同郡人範逵很有名望,被舉薦為孝廉,有次到陶侃家投宿。當時正是寒冬,冰雪鋪天蓋地已經多日,陶侃家一無所有,可是範逵車馬仆從很多。湛氏對陶侃說:“你隻管到外麵留客,我來想辦法。”湛氏頭發很長,拖到地上,她剪下長發,做成兩卷假發,換來了幾斛米。又把屋裏的每根柱子都削下一半做柴燒,把草墊子剁碎做草料喂馬。到傍晚,擺上了精美的飲食,隨從也都得到很好的招待。範逵不但讚賞陶侃的才智,更對他的盛情款待深感愧謝。第二天,範逵告辭,陶侃送了一程又一程,不覺送出近百裏左右。範逵說:“已經很遠了,您該回去了。”陶侃還是不肯回。範逵說:“你該回去了。我到了洛陽,一定給你大加美言。”陶侃這才回去。範逵到了洛陽,就在羊晫、顧榮等名士麵前稱讚陶佩,讓他大獲美譽。

(20)陶公少時作魚梁①吏,嚐以坩②鮓餉母。母封鮓付使,反書責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注釋

①魚梁,水中築的捕魚的堰。

②坩(gān),陶器,瓦罐。

◎譯文

陶侃年輕時做監管魚梁的小吏,曾送一陶甕醃魚給母親。母親把醃魚封好交給來人,回信責備陶侃:“你做官吏,拿公家的東西送我,不但沒有好處,反而增加了我的憂慮。”

(21)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常著①齋後。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②,不為動容,徐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慚而退。

◎注釋

①著,安置。

②曜,光芒。

◎譯文

桓溫平定蜀地,娶李勢的妹妹做妾,很寵愛她,把她安置在書齋後麵。桓溫的妻子南康長公主起初不知道,後來聽說,帶著幾十個婢女提刀去殺她。到了那裏,遇見李氏在梳頭,頭發垂下來拖到地上,膚色如玉,光采照人,沒有因為公主到來而表情有變。她從容地說道:“我國破家亡,無心在這裏貪戀榮華富貴。今天如果被殺,正合我的心願。”公主聽罷,慚愧地退了出去。

(22)庾玉台,希之弟也。希誅,將戮玉台。玉台子婦,宣武弟桓豁女也,徒跣①求進,閽②禁不內。女厲聲曰:“是何小人!我伯父門,不聽我前!”因突入,號泣請曰:“庾玉台常因人,腳短三寸,當複能作賊不?”宣武笑曰:“婿故自急。”遂原③玉台一門。

◎注釋

①徒跣,光腳走路。形容急忙之狀。

②閽(hūn),守門人。

③原,赦罪,赦免。

◎譯文

庾玉台是庾希的弟弟。庾希被殺後,將要殺玉台。玉台的兒媳,是桓溫弟弟桓豁的女兒。她知道情況後,光著腳去見桓溫,掌門官不讓進。她大聲斥責說:“這是哪個奴才!我伯父的門,竟敢不讓我進!”說著便衝了進去,哭喊著說:“庾玉台的一隻腳短了三寸,要別人扶著才能走路,這樣的人還能謀反嗎?”桓溫笑著說:“為了丈夫的緣故,自然會著急。”於是赦免了庾玉台一家。

(23)謝公夫人幃①諸婢,使在前作伎②,使太傅暫見,便下幃。太傅索更開,夫人雲:“恐傷盛德。”

◎注釋

①幃,指設置帷幕。

②伎,歌舞。

◎譯文

謝安的妻子劉夫人掛起帷幕圍著眾婢女,讓她們在裏麵表演歌舞,讓謝安看了一會兒,便放下帷幕。謝安要求再掀開帷幕,夫人說:“恐怕會損害你的美德。”

(24)桓車騎不好著新衣。浴後,婦故送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雲:“衣不經新,何由而故?”桓公大笑,著之。

◎譯文

車騎將軍桓衝不喜歡穿新衣。有次洗澡,妻子故意讓仆人送去新衣給他,桓衝大怒,催仆人拿走。妻子又叫人拿回來,傳話說:“衣服不經過新的,又怎能會變成舊的?”桓衝聽了大笑,就穿上了新衣。

(25)王右軍郗夫人謂二弟司空、中郎①曰:“王家見二謝②,傾筐倒庋③。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複往。”

◎注釋

①司空、中郎,指郗愔、郗曇。

②二謝,指謝安、謝萬兄弟。

③傾筐倒庋(guǐ),把竹筐、架子裏的東西倒出來,比喻傾盡所有。庋,意為置放、收藏;放器物的架子。

◎譯文

右軍將軍王羲之的妻子郗夫人對兩個弟弟說:“王家見謝家兄弟來,恨不得把所有東西都翻出來款待。見你們去了,不過平平常常罷了。你們不必再去了。”

(26)王凝之謝夫人①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②大不說。太傅慰釋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身③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④。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注釋

①謝夫人,即謝道韞,是王凝的妻子,謝安的哥哥謝奕的女兒。

②意,指神情。

③人身,指人才。

④封、胡、遏、末,封是謝韶,胡是謝朗,遏是謝玄,末是謝淵,都是小名。這四人都是有才學的人。

◎譯文

王凝之妻子謝夫人到王家,很是輕視凝之。回到娘家,不高興。太傅安慰說:“王郎是逸少的兒子,人品和才學也不錯,為何竟如此不滿?”謝夫人回答:“我一門之內,叔父就有阿大謝尚、中郎謝據這樣的人。本家兄弟,就有謝韶、謝朗、謝玄、謝淵這樣的人。沒想到天地間,還有王郎這般人物!”

(27)韓康伯母隱①古幾毀壞,卞鞠見幾惡,欲易之。答曰:“我若不隱此,汝何以得見古物!”

◎注釋

①隱,倚靠。

◎譯文

韓康伯母親平日倚靠著的小舊桌壞了,卞鞠看見,想換掉它。韓母回答說:“我如果不倚這個,你怎麽能見到古物呢!”

(28)王江州①夫人語謝遏②曰:“汝何以都不複進?為是塵務經心,天分有限?”

◎注釋

①王江州,即王凝之,曾任江州刺史。夫人謝道韞是謝遏之姐。

②謝遏,即謝玄,小名遏。

◎譯文

王凝之夫人謝道韞問謝遏:“你為何一點長進也沒有?是因為世俗雜務分心,還是天資有限?”

(29)郗嘉賓喪,婦兄弟欲迎妹還,終不肯歸,曰:“生縱不得與郗郎同室,死寧不同穴!”

◎譯文

郗嘉賓死了,他妻子的兄弟想把妹妹接回家,妹妹卻始終不同意回娘家。說:“活著縱然不能和郗郎同室,死了豈可不和他同葬一穴!”

(30)謝遏絕重其姊,張玄常稱其妹,欲以敵之。有濟尼者,並遊張、謝二家,人問其優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①。”

◎注釋

①林下,指隱士所在之處。濟尼之言,實際是說顧家婦不如王夫人。稱讚王夫人有隱士風度,顧家婦不過是婦女中的優秀者而已。

◎譯文

謝遏非常推崇姐姐謝道韞,張玄常常稱讚自己的妹妹,想使她和謝遏的姐姐並列。有個尼姑叫濟尼,和張謝兩家有交往,別人問她兩人的高下。她回答說:“王夫人神態瀟灑爽朗,確有隱士的風度。顧家媳婦心地清純,潔白光潤,自是閨房小姐中的佼佼者。”

(31)王尚書惠嚐看王右軍夫人,問:“眼耳未覺惡不?”答曰:“發白齒落,屬乎形骸。至於眼耳,關於神明,那可便與人隔①!”

◎注釋

①神明,精神。隔,隔閡。

◎譯文

尚書王惠有一次去看望王羲之的夫人,問:“眼睛、耳朵還沒覺得不好吧?”她回答:“頭發白了,牙齒掉了,這是身體的衰老。至於視力和聽力,關係到精神,哪能和別人差距太大呢!”

(32)韓康伯母殷,隨孫繪之①之衡陽,於闔廬洲中逢桓南郡。卞鞠是其外孫,時來問訊。謂鞠曰:“我不死,見此豎二世作賊②!”在衡陽數年,繪之遇桓景真③之難也,殷撫屍哭曰:“汝父昔罷豫章,征書朝至夕發。汝去郡邑數年,為物④不得動,遂及於難,夫複何言!”

◎注釋

①繪之,韓康伯的兒子,任衡陽太守。

②“見此豎”句,指桓溫威權震主,桓玄篡逆之事。豎,豎子。

③桓景真,即桓亮,字景真,桓溫之孫。

④物,天下萬物。這裏特指國事、事務。

◎譯文

韓廉伯的母親殷氏,隨著孫子韓繪之到衡陽,途經闔廬洲時遇見南郡公桓玄。桓玄的長史卞鞠是殷氏的外孫,當時過來請安。殷氏對卞鞠說:“我沒死,就看到這豎子兩代人做亂臣賊子!”在衡陽住了幾年,繪之在桓景真的叛亂中被害,殷氏撫屍痛哭:“你父親當年被免去豫章太守,早晨接到征調的詔書,傍晚就上路。你免官已經數年,卻為了國事不能動身,終於遭難,還能說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