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逸第十八
棲逸，隱居賦閑之意。魏晉時，戰爭頻繁，社會動**不安，由於對現實的不滿，人們經常有隱居世外的想法。即便身在官場，也往往留戀山水。同時，也有權貴因此藉由隱居而沽名釣譽，獲取高位。譬如孟少孤隱居，“京邑人士思欲見之”。當然，真正的隱者，往往會拒絕出仕，不和當權者合作。他們或“蕭然無事，常內足於懷”，或“不驚寵辱”，隻潛心養生。可見棲逸之風，在魏晉影響深遠。
（1）阮步兵①嘯，聞數百步②。蘇門山③中，忽有真人，樵伐者鹹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岩側，籍登嶺就之，箕踞④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⑤不應。複敘有力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複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然有聲，如數部鼓吹，林穀傳響。顧看，乃向人嘯也。
◎注釋
①阮步兵，指阮籍，曾任步兵校尉，故稱。
②步，長度單位，三百步為一裏。
③蘇門山，在今河南省輝縣西北。
④箕踞，伸開兩腿坐著，雙手抱膝，像個簸箕，坐法不拘禮節。
⑤仡（yì）然，抬頭凝視、屹然不動的樣子。
◎譯文
步兵校尉阮籍長嘯，數百步之外都能聽到。蘇門山裏來了個得道的真人，砍柴的人紛紛傳說。阮籍前去尋找，看見那人抱膝坐在山岩。阮籍爬上山嶺走到這人麵前，伸開腿對坐。阮籍評論古代的事，上述黃帝、神農時的玄妙虛無，下引夏商周三代的淳美風俗，拿這些問他，那人都仰頭不答。阮籍又說儒家的德教，道家導氣的方法，看他的反應，還是那樣目不斜視，一言不發。阮籍對他長嘯。過了一會，對方才笑道：“再來一次。”阮籍又長嘯一次。意興已盡，便退下來，大約回到半山腰，聽到山頂上眾音齊鳴，好像幾部器樂合奏，樹林山穀都傳來回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人在長嘯。
（2）嵇康遊於汲郡山中，遇道土孫登，遂與之遊①。康臨去，登曰：“君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注釋
①“嵇康”句，孫登隱居汲郡北山上，嵇康入山采藥與他相遇。
◎譯文
嵇康在汲郡的山裏遊覽，遇見道士孫登，便和他結伴同遊。嵇康臨走時，孫登說：“您的才學很高，可惜不懂得保護自己。”
（3）山公將去選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①
◎注釋
①山公，即山濤，字巨源，曾任吏部郎，主管官吏的選授等事宜。後來升任散騎常侍，推薦同是竹林七賢的嵇康代其原職，嵇康不願做官，認為山濤並不了解自己，就給山濤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
◎譯文
山濤將離開選曹郎職務，想推薦嵇康繼任，嵇康寫信與他絕交。
（4）李廞是茂曾①第五子，清貞有遠操，而少贏病，不肯婚宦。居在臨海，住兄侍中墓下。既有高名，王丞相欲招禮之，故辟為府椽。廞得箋命，笑曰：“茂弘乃複以一爵假②人。”
◎注釋
①茂曾，即李重，字茂曾。
②假，雇傭。這裏有“強加”之意。
◎譯文
李廞是李茂曾的第五個兒子，清廉貞潔，節操高遠，從小瘦弱多病，因而不肯結婚，也不肯做官。他留在臨海郡，暫住在其兄侍中李式的陵園裏。因為名聲卓著，丞相王導想禮聘他做相府的屬官。李廞看到王導的任命信，笑道：“茂弘竟然把官爵強加在別人身上。”
（5）何驃騎①弟以高情避世，而驃騎勸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減驃騎！”
◎注釋
①何驃騎，指何充，曾任驃騎將軍。其弟何準，排行第五。
◎譯文
驃騎將軍何充的五弟何準，情操高尚，想避開世間紛擾隱居，何充勸他出來做官。他回答說：“我老五的名望，不比你這驃騎的職位低！”
（6）阮光祿①在東山，蕭然②無事，常內足於懷。有人以問王右軍，右軍曰：“此君近不驚寵辱，雖古之沉冥③，何以過此。”
◎注釋
①阮光祿，即阮裕。曾任尚書郎、臨海太守，後隱居會稽。
②蕭然，清靜的樣子。
③沉冥，古代的隱士。
◎譯文
光祿大夫阮裕隱居東山，清靜無為，內心自足。有人問右軍將軍王羲之，羲之說：“這位先生不因榮辱而動心，就是古時沉寂入道、無跡可尋的高士，也比不上他！”
（7）孔車騎①少有嘉遁意，年四十餘，始應安東命。未仕宦時，常獨寢，歌吹，自箴誨，自稱孔郎，遊散名山。百姓謂有道術，為生立廟②。今猶有孔郎廟。
◎注釋
①孔車騎，即孔愉，字敬康，曾官尚書左仆射，死後贈車騎將軍。
②生立廟，指某人活著時給他立廟紀念。
◎譯文
車騎將軍孔愉，少時時便有隱居之意，到了四十多歲，才接受安東將軍的任命出來做官。他沒做官時，常常獨居山林，歌詠吹彈，告誡自己謹言慎行，自稱孔郎，漫遊名山大川。人們認為他有道術，就給他建造了生廟來供奉他。孔郎廟至今猶存。
（8）南陽劉驎之，高率善史傳，隱於陽歧①。於時符堅臨江，荊州刺史桓衝將盡訏謨②之益，征為長史，遣人船往迎，贈貺甚厚。驎之聞命，便升舟，悉不受所餉，緣道以乞窮乏，比至上明亦盡。一見衝，因陳無用，翛然③而退。居陽岐積年，衣食有無，常與村人共。值己匱乏，村人亦如之。甚厚為鄉閭所安。
◎注釋
①陽歧，村名，離荊州二百裏。
②訏謨（xū mó），宏圖大略。
③翛（xiāo）然，無拘無束的樣子。
◎譯文
南陽人劉驎之，為人高尚直率，善寫史傳，隱居於陽歧村。當時，苻堅南侵已逼近長江，荊州刺史桓衝想施展一番宏圖大略，就征召劉驎之任長史，派人駕船前去迎接，贈禮也很豐富。劉驎之隻好從命上船，但桓衝所送的禮物一點也沒接受，沿途送給了窮人，等走到上明，東西也已經送光了。劉驎之拜見桓衝時，便陳述自己沒有才能，然後就辭去職務。他在陽歧住了多年，衣食向來是和村人互通有無。自己短缺了，村人也幫助他。他和鄉鄰的感情非常深厚。
（9）南陽①翟道淵與汝南周子南少相友，共隱於尋陽②。庾太尉說周以當世之務，周遂仕。翟秉誌③彌固。其後周詣翟，翟不與語。
◎注釋
①南陽，郡名，今河南南陽。
②尋陽，屬揚州廬江郡，在今江西九江市。
③秉誌，堅持自己的誌向。
◎譯文
南陽翟道淵和汝南周子南從小就是朋友，兩人結伴在尋陽隱居。太尉庾亮勸說周子南，希望他為時局效力，周子南於是出山做官。翟道淵卻堅持隱居。後來周子男去看翟道淵，翟道淵也不和他說話。
（10）盂萬年及弟少孤，居武昌陽新縣。萬年遊宦①，有盛名當世。少孤未嚐出，京邑人士思欲見之，乃遣信報少孤雲：“兄病篤。”狼狽至都，時賢見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謂曰：“少孤如此，萬年可死。”
◎注釋
①遊宦，外出求官。
◎譯文
孟萬年和其弟孟少孤，住在武昌郡陽新縣。萬年在外做官，當時享有盛名。孟少孤沒有外出求官，京都人士想見他，便派人給少孤報信說：“你哥哥病重。”少孤急忙趕到建康，人們看到他，沒有誰不讚歎、敬重。名士們評論說：“少孤既是這樣，萬年死而無憾了。”
（11）康僧淵①在豫章，去郭②數十裏立精舍③，旁連嶺，帶長川，芳林列於軒庭，清流激於堂宇。乃閑居研講，希心理味。庾公諸人多往看之，觀其運用吐納，風流轉佳。加已處之怡然，亦有以自得，聲名乃興。後不堪，遂出。
◎注釋
①康僧淵，和尚名。西域人，生於長安，東晉時過江。
②郭，城郭，城外圍的城牆，這裏指城鎮。
③精舍，僧人修煉的住所。
◎譯文
康僧淵在豫章時，在離城幾十裏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居所，旁邊衣山帶水，庭院布置得繁花似錦，清流環繞。康僧淵在這裏研修佛經，傾心於義理旨趣。庾亮等人去看他，見他言談吐納，風度流轉，心曠神怡，安閑自得，名聲因此與日俱增。後來他受不了被人打擾的生活，離開了那裏。
（12）戴安道既厲操①東山，而其兄欲建式遏②之功。謝太傅曰：“卿兄弟誌業何其太殊？”戴曰：“下官不堪其憂，家弟不改其樂。”
◎注釋
①厲操，砥礪情操，指隱居。
②式遏，阻止害民之事，保衛國家。語出《詩經·大雅》，式是句首語氣詞，遏是阻止，原意指阻止侵犯、殘害百姓。
◎譯文
戴安道在東山隱居，他哥哥卻想建立功業。太傅謝安說：“你們兄弟的誌向事業，怎麽差異這麽大呢？”他哥哥回答：“下官不能忍受那種憂愁，舍弟卻不改其趣。”
（13）許玄度隱在永興南幽穴①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或謂許曰：“嚐聞箕山人②似不爾耳。”許曰：“筐篚③苞苴，故當輕於天下之寶耳。”
◎注釋
①幽穴，指深山中的山洞。
②箕山人，指堯時的隱士許由。相傳堯要把君位讓給他，他逃至箕山下，農耕而食。
③筐篚（fěi），指裝東西或飯食的竹器，這裏做動詞，用筐篚盛。苞苴是包裹，指包著的魚肉，多為贈送的禮物。
◎譯文
許玄度隱居在會稽郡永興縣南幽深的岩洞中，常得到各處王侯的饋贈。有人對許玄度說：“聽說隱居箕山的許由並不這樣。”許玄度說：“我得到的禮物不過是竹筐裝著的食物，比帝王之位微薄多了。”
（14）範宣未嚐入公門。韓康伯與同載，遂誘俱入郡，範便於車後趨下。
◎譯文
範宣從未進過官署。有一次，韓康伯和他一起坐車，想騙他進郡府，範宣便急忙從車後溜走了。
（15）郗超每聞欲高尚隱退者，輒為辦百萬資，並為造立居宇。在剡，為戴公①起宅，甚精整。戴始往舊居，與所親書曰：“近至剡，如官舍。”郗為傅約亦辦百萬資，傅隱事差互②，故不果遺。
◎注釋
①戴公，指戴逵，字安道。
②差互，差錯，錯過時機。
◎譯文
郗超每聽說有人想隱居山林，就籌措百萬錢，並幫他們建造屋宅宇。他曾在剡縣給戴安道蓋房子，非常精致完備。戴安道原本住的是舊房子，搬進新居後，給親友寫信說：“最近到了剡地，就像住進官署一樣。”郗超也為傅約籌措百萬錢，後來傅約隱居一事未能如願，所以這筆錢最終沒有給他。
（16）許掾好遊山水，而體便登陟①。時人雲：“許非徒有勝情，實有濟勝之具②。”
◎注釋
①陟，登高。
②濟勝之具，遊覽勝境所需要的條件，這裏指身體。
◎譯文
許玄度喜歡遊山玩水，而且身體健壯，便於爬山越嶺。時人說：“許玄度不隻情趣高雅，而且有便於遊覽的好身體。”
（17）郗尚書與謝居士①善，常稱：“謝慶緒識見雖不絕人，可以累心處都盡。”
◎注釋
①居士，指在家信佛的人。
◎譯文
郗尚書和謝慶緒交好，常稱讚他說：“謝慶緒的見識雖然不比別人高明，但一切幹擾心性的事都能排除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