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爽第十三
豪爽，指性情豪邁爽朗。魏晉時代，士族階層講究豪爽的風姿，他們待人處事，往往表現出宏大氣魄。有的一往無前，出入於敵兵戰陣，威震敵膽；有的雷厲風行，速戰速決；有的興之所至，無所顧忌；有的縱論古今，豪情壯誌，聲討亂臣賊子，正言厲色，痛快淋漓。但真正的豪邁也需有所依憑，否則如簡文帝貴為至尊，卻被大將軍桓溫所控，抑鬱早逝。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隻有手握實權之人，才能真正有恃無恐橫行當道。
（1）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①名，語音亦楚。武帝喚時賢共言伎藝②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無所關，意色殊惡。自言知打鼓吹③，帝令取鼓與之，於坐振袖而起，揚槌奮擊，音節諧捷，神氣豪上，旁若無人。舉坐歎其雄爽。
◎注釋
①田舍，田舍郎的省稱。引申為土氣，鄉氣。
②伎藝，即技藝，指歌舞。
③鼓吹，指鼓簫等樂器合奏。
◎譯文
大將軍王敦年輕時，有“鄉巴佬”之稱，說話的口音也很俚俗。晉武帝召喚名流談論伎藝，在座的都各有所長，隻有王敦一點也不關心，無話可說，神情不好看。他自稱會擊鼓，武帝就命人拿鼓給他，他振袖而起，揚起鼓槌，奮力擊起鼓來，鼓音急促和諧，氣概豪邁，旁若無人。在座的人無不讚歎他的雄偉豪爽。
（2）王處仲，世許高尚之目。嚐荒恣①於色，體為之敝。左右諫之，處仲曰：“吾乃不覺爾，如此者甚易耳。”乃開後閣②，驅諸婢妾數十人出路，任其所之。時人歎焉。
◎注釋
①荒恣，放縱。
②閣，側門，小門。
◎譯文
王處仲，世人以“高尚”二字來品評他。他曾沉迷女色，身體因此虛虧了。身邊的人加以規勸，他說：“我沒覺得怎樣啊，既然這樣，那也好辦。”於是打開側門，把幾十個婢妾都趕出去，打發上路，任憑所往。當時的人無不讚歎。
（3）王大將軍自目高朗疏率，學通《左氏》。
◎譯文
大將軍王敦自認為高朗通達，學有專長，精通《左傳》。
（4）王處仲每酒後，輒詠“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
◎譯文
王處仲每逢酒後，就吟詠“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並用如意敲打痰盂，壺口都給敲缺了。
（5）晉明帝欲起池台，元帝不許。帝時為太子，好養武士。一夕中作池，比曉便成。今太子西池①是也。
◎注釋
①太子西池，池名。據說孫吳時挖成，名為西苑，後來淤泥積滿，晉明帝時修複，稱太子西池。
◎譯文
晉明帝想建造池台，元帝不允許。當時明帝還是太子，喜歡供養、訓練武士，他叫人連夜挖池，天亮而成。這就是現在的太子西池。
（6）王大將軍始欲下都，處分樹置①，先遣參軍告朝廷，諷旨②時賢。祖車騎③尚未鎮壽春，瞑目厲聲語使人曰：“卿語阿黑，何敢不遜！催攝麵去！須臾不爾，我將三千兵槊腳④令上。”王聞之而止。
◎注釋
①處分樹置，處理安排。
②諷旨，暗示自己的意圖。
③祖車騎，即祖逖，字士稚，死後贈車騎將軍。
④槊，長矛。腳，拿住一腳的意思，即打垮。
◎譯文
大將軍王敦想領兵東下建康，分別懲處安置一些人，先派參軍去報告，並告知朝中賢達。那時車騎將軍祖逖還沒移守壽春，他瞪眼厲聲對來人說：“你去告訴阿黑，怎敢如此無禮！叫他收起老臉躲開！如果不走，我率領三千兵馬用長矛打垮他。”王敦聽了回報，取消了原來的打算。
（7）庾稚恭①既常有中原之誌，文康時，權重未在己。及季堅②作相，忌兵畏禍，與稚恭曆同異者久之，乃果行。傾荊、漢之力，窮舟車之勢，師次於襄陽③。大會參佐，陳其旌甲，親授弧矢，曰：“我之此行，若此射矣！”遂三起三疊。徒眾屬目，其氣十倍。
◎注釋
①庾稚恭，即庾翼，想北伐外族，收複中原。
②季堅，即庾冰，庾亮的弟弟，庾翼的哥哥。
③“傾荊”句，庾翼北伐，征調所統六州奴和車牛驢馬，移鎮襄陽。
◎譯文
庾稚恭懷有收複中原之誌，他哥哥庾亮當政時，大權不在自己手裏。等到庾季堅做丞相，他畏懼戰事，和稚恭經過長時間爭論，最終才決定出兵北伐。庾稚恭出動荊漢一帶的全部力量，調集所有的車船，率領軍隊駐紮襄陽，召集僚屬開會，擺開陣勢，部隊旌旗兵甲齊備，說：“這次出征，結果如何，就看我的箭！”連發三箭，三發三中。士兵們目馳神往，群情振奮，士氣大增。
（8）桓宣武平蜀，集參僚置酒於李勢殿，巴蜀縉紳莫不來萃①。桓既素有雄情爽氣，加爾日②音調英發，敘古今成敗由人，存亡係才，其狀磊落，一坐歎賞。既散，諸人追味餘餘言，於時尋陽周馥③曰：“恨卿輩不見王大將軍！”
◎注釋
①萃，聚集，聚會。
②爾日，那一天。
③周馥，家住廬江邵尋陽，曾為王敦屬官。
◎譯文
桓溫平定巴蜀，聚集部下在李勢宮殿慶賀，巴蜀縉紳齊聚。桓溫一向豪放直爽，這一天談起話來更是英氣勃發，暢談古今成敗存亡在於人才，其狀磊落，滿座讚賞。散席後，大家都回味他的話。這是，尋陽周馥說：“遺憾的是，你們還沒見過王大將軍的風采！”
（9）桓公讀《高士傳》，至淤陵仲子①，便擲去，曰：“誰能作此溪刻②自處！”
◎注釋
①淤陵仲子，戰國時齊國隱士，住在淤陵，夫妻二人編草鞋織布度日。
②溪刻，行事苛刻不近情理。
◎譯文
桓溫讀《高士傳》，讀到淤陵仲子時，就把書丟開，道：“誰能如此苛刻、不近情理地對待自己！”
（10）桓石虔，司空豁①之長庶②也，小字鎮惡，年十七八，未被舉，而重隸已呼為鎮惡郎。嚐住宣武齋頭。從征枋頭，車騎衝沒陳，左右莫能先救。宣武謂曰：“汝叔落賊，汝知不？”石虔聞之，氣甚奮，命朱辟為副，策馬於數萬眾中，莫有抗者，徑致衝還，三軍歎服。河朔後以其名斷瘧③。
◎注釋
①司空豁，即桓豁，桓溫的弟弟，任征西大將軍，死後贈司空。
②長庶，妾所生的長子。齋頭，書房。河朔，黃河以北。
③斷瘧，消除瘧疾，病痊。古人以為瘧疾是瘧鬼作祟。
◎譯文
桓石虔是司空桓豁的庶出長子，小名鎮惡。十七八歲，身份地位還沒得到承認，而奴仆已稱他為鎮惡郎了。他曾住在桓溫家裏，後來跟隨桓溫出征枋頭。當時，車騎將軍桓衝陷入敵陣，身邊的隨從沒人敢去救。桓溫告訴石虔：“你叔父落入敵陣，你知道嗎？”石虜聽了，奮起勇氣，命朱辟為副官，躍馬揚鞭衝入數萬敵軍戰陣，無人敢擋，把桓衝救回來，三軍歎服。後來，黃河以北的居民拿他的名字驅趕瘧鬼。
（11）陳林道①在西岸，都下諸人共要至牛渚②會。陳理既佳，人欲共言折。陳以如意拄頰，望雞籠山③歎曰：“孫伯符誌業不遂！”於是竟坐不得談。
◎注釋
①陳林道，即陳逵，字林道，任西中郎將，兼淮南太守，駐守曆陽。
②牛渚，山名，在安徽當塗，臨長江南岸。
③雞籠山，在江蘇省江寧縣。
◎譯文
陳林道駐守西岸，京都諸人邀他到牛渚山聚會。陳林道善談玄理，大家都想齊心合力，讓他折服。陳林道卻拿如意支著麵頰，遙望雞籠山歎息：“孫伯符一生建功立業的大誌，竟沒有如願啊！”於是，滿座的名士都不好意思再清談下去。
（12）王司州在謝公坐，詠“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①。語人雲：“當爾時，覺一坐無人。”
◎注釋
①“入不”兩句，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
◎譯文
司州刺史王胡之在謝安家做客，吟詠“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後來，他和別人說：“那時，隻覺得滿座空無一人。”
（13）桓玄西下，入石頭，外白司馬梁王奔叛。玄時事形已濟，在平乘上笳鼓並作，直高詠雲：“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①！”
◎注釋
①“簫管”句，引自阮籍《詠懷》，憑吊戰國時魏國的古跡吹台。
◎譯文
桓玄舉兵從西邊直下建康，攻入石頭城。這時外麵有人通報，說梁王司馬珍之已經叛逃了。這時桓玄大局已定，在大船上崔佳笳擊鼓，軍樂齊鳴，並不看重他的逃亡，隻是高聲吟詠：“簫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