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惠第十二

夙惠，即早慧。本篇所講，都是少年時異常聰明，長大後也能成為人物。魏晉重才，一方麵是因為曹操唯才是舉，另一方麵是玄言義理精深，隻有高度智慧的人才能剖析，而人的智慧和思辨能力與天資是分不開的。這些早慧，體現在記憶、觀察、推理和理解、言談等各個方麵。如“長安何如日遠”，一個幾歲小孩就能從不同角度得出不同結論。雖然近詭辯，卻能看出其機智和善於辯論。

（1）賓客詣陳太丘①宿，太丘使元方、季方炊。客與太丘論議，二人進火，俱委而竊聽。炊忘著簞②飯落釜中。太丘問：“炊何不餾③？”元方、季方長跪曰：“大人與客語，乃俱竊聽，炊忘著箄，飯今成糜。”太丘曰：“爾頗有所識不？”對曰：“仿佛誌之。”二子俱說，更相易奪④，言無遺失。太丘曰：“如此，但糜自可，何必飯也！”

◎注釋

①陳太丘，即陳寔，曾任太丘長。

②簞（dān），箅子，即墊在甑底的竹席。

③餾，把半熟的食物蒸熟。

④更，交替。易奪，改正補充。

◎譯文

有人到太丘長陳寔家過夜，陳寔讓兒子元方和季方做飯，客人和陳寔議論時，元方兄弟把柴放進灶裏燒起火，卻丟開不管，去聽談論的內容。蒸飯時又忘了墊箅子，米都落進了鍋裏。陳寔問：“為何不蒸呢？”元方和季方跪著說：“父親和客人交談，我們偷聽，蒸飯時忘了放箅子，現在煮成了粥。”陳寔問：“你們記住什麽了嗎？”回答道：“好像記住了。”於是兄弟倆一起說，互相穿插補正，一句話也沒漏掉。陳寔說：“既然這樣，吃粥也行，不一定要吃幹飯呢！”

（2）何晏七歲，明惠若神，魏武奇愛之。因晏在宮內，欲以為子。晏乃畫地令方，自處其中。人問其故，答曰：“何氏之廬①也。”魏武知之，即遣還。

◎注釋

①廬，簡陋的房屋。

◎譯文

何晏七歲時，聰明過人，曹操特別喜歡他。何晏在曹府長大，曹操想認他做兒子。何晏在地上畫個方框，自己站在裏麵。別人問他原因，他回答說：“這是何家的房子。”曹操知道這件事後，就把他送回何家。

（3）晉明帝數歲，坐元帝膝上①。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問何以致泣，具以東渡意告之②。因問明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答曰：“日遠。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元帝異之。明日集群臣宴會告以此意，更重問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爾何故異昨日之言邪？”答曰：“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注釋

①“晉明帝”句，晉元帝司馬睿原為安東將軍，鎮守建康。

②“具以”句，晉元帝為琅邪王時，住在洛陽。王導知天下將亂，勸他回自己的封國，又勸他鎮守建康，經營複興帝室的基地。

◎譯文

晉明帝幾歲時，一次坐在元帝膝上。有人從長安來，元帝問洛陽的情況，不覺傷心流淚。明帝問父親為何哭泣，元帝就把晉室東渡的事告訴他了。接著問明帝：“你看長安和太陽，哪個遠？”明帝回答：“太陽遠，沒聽說有人從太陽那邊來，顯然可知。”這讓元帝很驚訝。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飲，把昨天的事告訴大家，再問他，不料明帝卻答：“太陽近。”元帝驚愕：“怎麽和昨天說的不一樣？”明帝答道：“現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可是看不見長安。”

（4）司空顧和與時賢共清言。張玄之、顧敷是中外孫，年並七歲，在床邊戲。於時聞語，神情如不相屬①。瞑於燈下，二兒共敘客主之言，都無遺失。顧公越席而提其耳曰：“不意衰宗②複生此寶！”

◎注釋

①屬，依附，集中。

②衰宗，對自己家族的謙稱。

◎譯文

司空顧和當時的名士在一起清談。張玄之、顧敷是他的外孫和孫子，都隻有七歲，在旁邊玩耍。聽他們談論，看上去好像漠不關心。後來兩個小孩在燈下敘述主客所談，一句也沒漏掉。顧和聽見了，離開座位，拉著他們的耳朵：“想不到我們家族還有這樣的寶貝！”

（5）韓康伯數歲，家酷貧，至大寒，止得襦①，母殷夫人自成之，令康伯捉熨鬥，謂康伯曰：“且著襦，尋作複褌②。”兒雲：“已足，不須複褌也。”母問其故，答曰：“火在熨鬥中而柄熱，今既著襦，下亦當暖，故不須耳。”母甚異之，知為國器③。

◎注釋

①襦，短襖。

②複褌，夾褲。

③國器，治國之才。

◎譯文

韓康伯年幼時，家境貧苦，隆冬時隻穿一件短襖，還是母親殷夫人親手所做。她讓康伯拿著熨鬥取暖，對他說：“先穿短襖，再給你做夾褲。”康伯說：“已經夠了，不需要夾褲了。”母親問他為何，他回答：“炭火在熨鬥中，熨鬥柄自然也就熱了，現在穿上短襖，下身也會暖和，所以不要再做夾褲。”母親聽後，知道兒子不尋常，知道他有治國之才。

（6）晉孝武①年十二，時冬天，晝日不著複衣，但著單練衫五六重，夜則累茵褥②。謝公諫曰：“聖體宜令有常。陛下晝過冷，夜過熱，恐非攝養之術。”帝曰：“晝動夜靜③。”謝公出，歎曰：“上理不減先帝。”

◎注釋

①晉孝武，孝武帝司馬曜，簡文帝之子。

②累，重疊。茵褥，褥子。

③晝動夜靜，源於《老子》“躁勝寒，靜勝熱”一語，說的正是養生之道。

◎譯文

晉孝武帝十二歲那年，正值冬天，白天不穿夾衣，隻穿五六件絲綢做的單衣，夜裏卻鋪兩張褥子睡覺。謝安規勸他說：“聖上應該生活有規律。白天太冷，夜裏太熱，恐不是養生之道。”孝武帝說：“白天活動，身體暖；夜裏不動，易生寒。”謝安出來後，讚歎道：“皇上精於義理，一點也不比先帝差。”

（7）桓宣武薨，桓南郡①年五歲，服始除，桓車騎②與送故③文武別，因指語南郡：“此皆汝家故吏佐。”玄應聲慟哭，酸感傍人。車騎每自目己坐曰：“靈寶成人，當以此坐還之。”鞠愛④過於所生。

◎注釋

①桓南郡，即桓玄，小名靈寶，桓溫的兒子，襲父爵為南郡公。

②桓車騎，即桓衝，桓溫的弟弟，桓玄的叔父，曾任車騎將軍。

③送故，指護送遺體回鄉的部屬。

④鞠愛，撫愛。鞠，撫養，養育。

◎譯文

桓溫去世時，南郡公桓玄隻有五歲，守孝期滿，剛脫喪服，車騎將軍桓衝和前來送故的官吏道別，指著他們告訴桓玄：“這些人都是你家的吏佐。”桓玄隨之慟哭，悲痛感人。桓衝常常看自己的座位說：“等靈寶成人，就把這個座位給他。”桓衝疼愛桓玄勝過愛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