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箴第十

規箴指規勸告誡,主要是規勸君主或尊長接受意見、改正錯誤,也有少數同輩或夫婦間的勸導。所涉及多是為政治國、待人處事的方法。在政局不穩的魏晉時期,有不少直言敢諫、不阿諛迎逢的事例。此種諫言鋒芒外露,需要過人的膽略和巧妙言辭。譬如,京房向漢元帝進諫,以古代幽厲之君作比。陸凱回答孫皓的問話更是直斥時政,“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懼。”此外,還有一些以古喻今,或借用他人他物含蓄勸誡,以增強說服力。從本篇中可看到規箴勸諫的藝術。

(1)漢武帝乳母嚐於外犯事,帝欲申憲①,乳母求救東方朔②。朔曰:“此非唇舌所爭,爾必望濟者,將去時,但當屢顧帝慎勿言。此或可萬一冀耳。”乳母既至,朔亦侍側,因謂曰:“汝癡耳!帝豈複憶汝乳哺時恩邪!”帝雖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戀,乃淒然湣之,即敕免罪。

◎注釋

①申憲,申明法令,執行法令。

②東方朔,漢武帝時任侍中。

◎譯文

漢武帝的奶媽因為親戚犯罪而受牽連,武帝將要按法令治罪,奶媽向東方朔求救。東方朔說:“這不是唇舌能爭來的事情,你想把事辦成,臨走時,隻可連連回望皇帝,千萬不要說話。或許能有萬一的希望。”奶媽進來辭行,東方朔也陪侍在側,奶媽頻顧武帝,東方朔就對她說:“你是犯傻!皇上難道還會顧念你喂奶的恩情嗎!”武帝雖然雄才大略,心腸剛硬,也不免深切依戀,憐憫起奶媽來了,下令赦免其罪。

(2)京房①與漢元帝共論,因問帝:“幽厲之君②何以亡?所任何人?”答曰:“其任人不忠。”房曰:“知不忠而任之,何邪?”曰:“亡國之君各賢其臣,豈知不忠而任之!”房稽首白:“將恐今之視古,亦猶後之視今也。”

◎注釋

①京房,字君明,漢元帝時擔任皇帝的侍從官。

②幽,指周幽王,厲,指周厲王。二人都是昏聵暴虐之君。

◎譯文

京房和漢元帝議論時事,趁機問元帝:“周幽王和周厲王為何滅亡?他們任用的是什麽人?”元帝回答:“他們用人不忠。”京房又問;“明知不忠,還要任用,這是為何呢?”元帝說:“亡國之君都認為臣下賢能,哪是明知不忠還要任用呢!”京房拜伏在地,說道:“就怕我們今天看古人,也像後代看我們一樣啊。”

(3)陳元方遭父喪,哭泣哀慟軀體骨立。其母湣之,竊以錦被蒙上。郭林宗吊而見之,謂曰:“卿海內之俊才,四方是則①,如何當喪,錦被蒙上?孔子曰:‘衣夫錦也,食夫稻也,於汝安乎?’吾不取也。”奮衣②而去。自後賓客絕百所日。

◎注釋

①是則,即為則是,指效法。

②奮衣,即振衣拂袖。

◎譯文

陳元方遇父喪,哭泣悲慟,骨瘦如柴。母親心疼,在他睡覺時,給他蓋上錦緞被子。郭林宗去吊喪,見他蓋著錦緞,說:“你是海內才俊,四方以你為標準,怎麽在服喪期間蓋錦緞?孔子說:‘穿著錦緞衣服,吃著大米白飯,你心裏踏實嗎?’這種做法不可取。”說完拂袖而去。自此百來天,賓客都不來吊唁。

(4)孫休①好射雉,至其時,則晨去夕返。群臣莫不止諫:“此為小物,何足甚耽!”休曰:“雖為小物,耿介②過人,朕所以好之。”

◎注釋

①孫休,吳國君主孫權的兒子。

②耿介,正直,心意專一。《周禮·春官·大宗伯》中有雲:“雉:取其守介而死,不失其節。”該句實為托詞,為自己開脫。

◎譯文

孫休喜歡射野雞,到了狩獵季節,就早出晚歸。群臣全都勸止說:“這種小東西,不值得過分迷戀!”孫休說:“雖是小東西,可是比人還耿直,我因此喜歡。”

(5)孫皓①問丞相陸凱②曰:“卿一宗在朝有幾人?”陸曰:“二相五侯,將軍十餘人。”皓曰:“盛哉!”陸曰:“君賢臣忠,國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俱,臣何敢言盛!”

◎注釋

①孫皓,吳國國主,荒**驕橫,朝野失望,最終被西晉所滅。

②陸凱,字敬風,吳人,和丞相陸遜同族。孫皓暴虐,陸凱直言敢諫,由於宗族強盛,孫皓不敢加誅於他。

◎譯文

孫皓問丞相陸凱:“你們家族有多少人在朝中做官?”陸凱說:“兩個丞相,五個侯爵,十幾個將軍。”孫皓說:“家族興盛啊!”陸凱說:“君主賢明,臣下盡忠,這是國家興盛的象征。父母慈愛,兒女孝順,這是家庭興盛的象征。現在政務荒廢,百姓困苦,臣唯恐國家滅亡,哪敢說什麽興盛啊!”

(6)何晏、鄧颺①令管輅②作卦,雲:“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輅稱引古義,深以戒之。颺曰:“此老生之常談。”晏曰:“知幾③其神乎,古人以為難。交疏吐誠,今人以為難。今君一麵盡二難之道,可謂‘明德惟馨’。《詩》不雲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注釋

①何晏、鄧颺,魏國曹爽心腹之人,都任尚書。

②管輅,擅長《周易》,能占卦,官至少府丞。

③幾,微妙的預兆,事情的苗頭。

◎譯文

何晏、鄧颺讓管輅占卦,說:“不知我們能不能升到三公?”卦成以後,管輅引證義理,勸誡他們。鄧颺說:“你這是老生常談。”何晏說:“了解事物變化的微妙征兆,這很困難。交情很淺卻吐露真心,更難。現在僅一麵之交就說出這兩個難題的解決辦法,真是‘明德惟馨’。《詩經》上不是說:‘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7)晉武帝①既不悟太子之愚,必有傳後意。諸名臣亦多獻直言。帝嚐在陵雲台上坐,衛瓘在側,欲申其懷,因如醉跪帝前,以手撫床曰:“此坐可惜②!”帝雖悟,因笑曰:“從醉邪?”

◎注釋

①“晉武帝”句,武帝即位初年,立第二子司馬衷為皇太子。太子當時九歲,沒有才智,又不肯學習,朝廷百官認為他不能親理政事,太子少傅衛瓘總想奏請廢太子,後來武帝拿尚書省的政務令太子處理,太子不知該怎樣回答,太子妃賈氏請人代作答,呈送武帝。武帝看了很高興,廢立的事便作罷。

②此坐可惜,暗指讓太子登上帝座,值得惋惜。

◎譯文

晉武帝不認為太子愚蠢,一定要把帝位傳給他。眾臣多有直言強諫的。一次,武帝在陵雲台上坐著,衛瓘陪侍,想申述自己的心意,裝作喝醉跪在武帝麵前,拍著武帝的座床說:“這個座位可惜呀!”武帝雖然明白他的用意,隻順勢笑著說:“您醉了嗎?”

(8)王夷甫婦,郭泰寧女,才拙而性剛,聚斂無厭幹豫人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時其鄉人幽州刺史李陽,京都大俠,猶漢之樓護①,郭氏憚之。夷甫驟諫之,乃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陽亦謂卿不可。”郭氏小為之損。

◎注釋

①樓護,漢代的遊俠,重義氣,能舍己助人。

◎譯文

王夷甫的妻子是郭泰寧的女兒,才情低劣卻性格剛直,貪得無厭,喜歡幹涉別人。王夷甫對她很傷腦筋,卻又製止不了。他的同鄉幽州刺史李陽是京都大俠,如同漢代的遊俠,郭氏也怕他。王夷甫常勸妻子,就跟她說:“不隻我說你不能這樣,李陽也認為你不能這樣。”郭氏因此才稍微收斂。

(9)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嚐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

◎譯文

王夷甫崇尚玄理,厭惡妻子的貪婪卑汙,自己口裏不曾說過“錢”字。妻子想試探他,讓婢女拿錢圍著睡床放著,讓他不能走路。王夷甫早起,看見錢阻路,招呼婢女說:“拿掉這肮髒東西!”

(10)王平子年十四五,見王夷甫妻郭氏貪欲,令婢路上儋①糞。平子諫之,並言不可。郭大怒,謂平子曰:“昔夫人②臨終,以小郎囑新婦,不以新婦囑小郎。”急捉衣裾③將與杖。平子饒力爭得脫,逾窗而走。

◎注釋

①儋,同“擔”,肩挑。

②夫人,指婆婆。小郎,丈夫的弟弟,即小叔子。

③裾,衣服的大襟,指衣服的前後部分。

◎譯文

王平子十四五歲時,看見王夷甫的妻子郭氏貪心,竟叫婢女到路上撿糞。平子勸她說這樣不行。郭氏大怒,對平子說:“婆婆臨終時,把你托付給我,並不是把我托付給你。”一把抓住平子的衣服,要拿棍子打他。平子力氣大,掙紮脫身,跳窗而逃。

(11)元帝過江猶好酒,王茂弘①與帝有舊,比常流涕諫,帝許之,命酌酒一酣,從是遂斷。

◎注釋

①王茂弘,即王導,字茂弘。其勸元帝移鎮南京,幫他開創大業。

◎譯文

晉元帝到江南後還是喜歡喝酒,王茂弘和元帝有舊,常流淚規勸,元帝終於答應,讓倒酒喝個痛快,之後戒酒。

(12)謝鯤為豫章太守,從大將軍下,至石頭①。敦謂鯤曰:“餘不得複為盛德之事②矣!”鯤曰:“何為其然?但使自今已後,日亡日去耳。”敦又稱疾不朝,鯤諭敦曰:“近者,明公之舉,雖欲大存社稷,然四海之內,實懷未達。若能朝天子,使群臣釋然,萬物之心,於是乃服。仗民望以從眾懷,盡衝退③以奉主上,如斯,則勳侔一匡④,名垂千載。”時人以為名言。

◎注釋

①“謝鯤”句,謝鯤曾為大將軍王敦的長史,後被王敦降為豫章太守。晉元帝永昌元年,王敦借口鎮北將軍、丹陽尹專權,以聲討劉隗、清君側為名起兵,帶著他一起攻下石頭城。殺了劉隗等人後,不朝見晉帝就退兵回武昌。

②盛德之事,品德高尚之事,指輔佐君主之事。

③衝退,謙虛退讓。

④侔一匡,指和一匡天下之功相等。

◎譯文

謝鯤任豫章太守時,隨大將軍王敦東下,到石頭城。王敦對謝鯤說:“我不再做那輔佐王室的盛德之事了!”謝鯤說:“為何這樣說?隻要從今以後,忘掉以前的猜忌就是了。”王敦又托病不去朝見,謝鯤勸說:“近來您的舉動雖然是為社稷著想,可是四海之內並不了解。如果去朝見天子,使群臣放心,眾人才會敬服。順從民眾的心意,用謙讓之心侍奉君主,這樣做,功勳可以等同一匡天下,名垂千古。”時人認為這是名言。

(13)元皇帝時,廷尉張闓在小市居,私作都門①,蚤閉晚開。群小②患之,詣州府訴,不得理。遂至撾登聞鼓③,猶不被判。聞賀司空④出,至破岡,連名詣賀訴。賀曰:“身被征作禮官,不關此事。”群小叩頭曰:“若府君複不見治,便無所訴。”賀未語,令且去,見張廷尉當為及之。張聞,即毀門,自至方山迎賀。賀出見辭之,曰:“此不必見關,但與君門情,相為惜之民。”張愧謝曰:“小人有如此,始不即知,蚤已毀壞。”

◎注釋

①都門,京都中裏門。裏門指街巷的門。

②群小,百姓,這裏指跟張闓住在一個街坊的人。

③登聞鼓,一種諫鼓,掛在朝堂外,有諫議或冤屈可擊鼓上達。

④賀司空,即賀循,字彥先。晉元帝時任太常,九卿之一,死後贈司空。

◎譯文

晉元帝時,廷尉張闓在小市居住,私自建造都中裏門,每天關門很早,開門很晚。百姓為此不滿,就到州衙去告狀,衙門不理。最後去擊登聞鼓,還是得不到裁決。大家聽說司空賀循外出,到了破岡,就聯名到他那裏告狀。賀循說:“我被調作禮官,和這事無關。”百姓磕頭說:“如果府君也不管,我們就沒申訴的地方了。”賀循沒說什麽,隻叫大家暫時退下,說以後見到張廷尉替大家問問。張闓聽說後,立刻把門拆了,親自到方山去接賀循。賀循拿出狀辭給他看,說:“這事用不著我過問,隻是和您是世交,為了您才舍不得扔掉。”張闓謝罪說:“百姓這樣想,我當初並不知道,現在門早已拆了。”

(14)郗太尉①晚節好談,既雅非所經,而甚矜之。後朝覲,以王丞相未年多可恨,每見,必欲苦相規誡。王公知其意,每引作他言。臨還鎮,故命駕詣丞相,丞相翹須厲色,上坐便言:“方當乖別,必欲言其所見。”意滿口重,辭殊不流。王公攝其次②,曰:“後麵未期,亦欲盡所懷,願公勿複談。”郗遂大瞋,冰衿③而出,不得一言。

◎注釋

①郗太尉,即郗鑒,曾和王導、庾亮等受晉明帝遺詔,輔佐成帝。

②攝其次,整理順序。攝,整理。

③冰衿,臉色陰沉的樣子。

◎譯文

太尉郗鑒晚年好談,所談既非所長,又很自負。後來朝見皇帝時,因為丞相王導晚年做了許多可恨的事,每次見到王導,定要苦苦勸誡。王導知道郗鑒的意圖,常用別的話來引開。後來郗鑒快要回到鎮守的地方,特意坐車去看望王導,他翹著胡子,臉色嚴肅,一落座就說:“行將分別,我一定要把看到的事說出來。”他很自滿,口氣很重,可言辭卻很不流暢。王導趁其語塞停頓時說:“再次會麵不知何期,我也想暢述胸懷,就是希望您以後不要再說了。”郗鑒大惱,臉色陰沉地出來了,想說的話也沒說出來。

(15)王丞相為揚州,遣八部從事之職①。顧和時為下傳還,同時俱見。諸從事各奏二千石②官長得失,至和獨無言。王問顧曰:“卿何所聞?”答曰:“明公作輔,寧使網漏吞舟③,何緣采聽風聞,以為察察之政!”丞相谘嗟稱佳,諸從事自視缺然也。

◎注釋

①“王丞相”句,東晉初,王導任丞相軍谘祭酒,兼任揚州刺史。揚州當時統屬丹陽、會稽等八郡。按當時官製,每郡置部從事一人,主管督促文書、察舉非法等事,所以王導分遣部從事八人。

②二千石,郡太守的通稱。太守俸祿為二千石,月俸一百二十斛。

③網漏吞舟,能吞下一條船那樣的大魚逃脫魚網,指壞人逃脫法網。這裏指寧可粗疏一點,也不要捕風捉影。

◎譯文

丞相王導任揚州刺史,派遣八個部從事到各郡任職。顧和也隨同到郡,回來後,大家謁見王導。部從事啟奏各郡守的得失,輪到顧和卻什麽也不說。王導問:“你聽到了什麽?”顧和說:“明公任大臣,寧可讓吞舟之魚漏網,怎麽能根據尋訪傳聞考察政務呢!”王導連聲讚歎說好,眾從事自愧不如。

(16)蘇峻東征沈充,請吏部郎陸邁與俱①。將至吳,密敕左右,令入閶門②放火以示威。陸知其意,謂峻曰:“吳治平未久,必將有亂。若為亂階③,請從我家始。”峻遂止。

◎注釋

①“蘇峻”句,晉明帝太寧二年,王敦再次起兵謀反,並任沈充為車騎將軍。沈充起兵直向建康。朝廷召臨淮太守蘇峻領兵入衛京都,大破沈充軍。

②閶(chāng)門,吳地的西門。

③階,憑借,原因。

◎譯文

蘇峻東伐沈充,請吏部郎陸邁和他一起出征。快到吳地的時候,蘇峻吩咐手下,命他們進閶門放火顯示軍威。陸邁明白蘇峻的意圖,對他說:“吳地剛太平不久,這樣會引起騷亂。如果要製造騷亂,請從我家開始放火。”蘇峻這才作罷。

(17)陸玩①拜司空,有人詣之,索美酒,得,便自起瀉著梁柱間地,祝曰:“當今乏才,以爾為柱石之用,莫傾人棟梁。”玩笑曰:“戢卿良箴。”

◎注釋

①陸玩,吳郡吳人。晉成帝時,在王導、庾亮等死後,被任命為司空。他很謙讓,曾說:“以我為三公,是天下無人矣。”

◎譯文

陸玩就任司空,有人去看望他,向他要一杯美酒,酒拿來了,客人站在梁柱旁邊的地上奠酒,祝告說:“今日人才匱乏,才用你做柱石,千萬不要讓國家傾覆。”陸玩聽了笑道:“我記住你的忠告。”

(18)小庾①在荊州,公朝大會,問諸僚佐曰:“我欲為漢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長史江虨曰:“願明公為桓文②之事,不願作漢高、魏武也。”

◎注釋

①小庾,即庾翼,庾亮的弟弟。曾任安西將軍、荊州刺史。

②桓文,即齊桓公和晉文公,春秋時先後稱霸,主張尊奉周王室抵禦外患。

◎譯文

庾翼在荊州任職,在僚屬拜見大會上,問眾人道:“我想做漢高祖、魏武帝那樣的人,你們看怎樣?”沒誰敢回答。這時長史江虨說:“希望明公效法齊桓、晉文,不希望您效法漢高、魏武。”

(19)羅君章為桓宣武從事,謝鎮西①作江夏,往檢校之。羅既至,初不問郡事,徑就謝數日飲酒而還。桓公問有何事,君章雲:“不審公謂謝尚何似人?”桓公曰:“仁祖是勝我許人。”君章雲:“豈有勝公人而行非者,故一無所問。”桓公奇其意而不責也。

◎注釋

①謝鎮西,即謝尚,字仁祖,曾任建武將軍、江夏相。

◎譯文

羅君章任桓溫手下從事,鎮西將軍謝尚任江夏相,桓溫派羅君章到江夏檢查工作。羅君章到江夏後,不問郡裏的政事,徑直到謝尚那裏喝了幾天酒,然後就回去了。桓溫問他江夏有什麽事,羅君章道:“不知您認為謝尚怎樣?”桓溫說:“仁祖比我強一點。”羅君章便說:“怎麽會有勝過您的人卻去做不合理的事呢,所以我一點也沒問。”桓溫覺得他想法奇特,也沒有責怪他。

(20)王右軍與王敬仁、許玄度並善。二人亡後,右軍為論議更克。孔岩誡之曰:“明府昔與王、許周旋有情,及逝沒之後,無慎終之好,民所不取①。”右軍甚愧。

◎注釋

①“孔岩”句,孔岩是會稽郡山陰縣人。王羲之曾任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是其長官。所以孔岩尊稱王羲之為明府,自稱為民。

◎譯文

王羲之和王敬仁、許玄度關係不錯。兩人死後,王羲之對他們的評論卻變得刻薄。孔岩告誡說:“明府以前和他們交往,很有情誼,他們逝世,卻沒有始終如此,這是我所不讚成的。”王羲之聽了很慚愧。

(21)謝中郎①在壽春敗,臨奔走,猶求玉帖鐙②。太傅在軍,前後初無損益③之言。爾日猶雲:“當今豈須煩此!”

◎注釋

①謝中郎,謝萬,任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受命北征,不戰而潰。

②玉帖鐙,用玉裝飾的馬鐙。

③損益,批評建議。

◎譯文

西中郎將謝萬在壽春潰敗,逃跑時,還要用貴重的玉帖鐙。太傅謝安跟隨軍中,始終沒提過什麽意見,這時仍然隻說:“現在為何還要如此麻煩!”

(22)王大語東亭:“卿乃複論成不惡,那得與僧彌戲!”①

◎注釋

①東亭,即王珣,封東亭侯。弟王瑉,小名僧彌,名聲超過王珣。王大意在勸阻王珣,不要去招惹僧彌,以免不勝而自降聲譽。

◎譯文

王大對東亭侯王珣說:“世人對你的品評原來不錯,可怎麽能和僧彌賭博遊戲呢!”

(23)殷覬病困看人政①見半麵。殷荊州興晉陽之甲②,往與覬別,涕零,屬以消息所患。覬答曰:“我病自當差,正憂汝患耳③!”

◎注釋

①政,同“正”,隻。

②甲,指甲兵,軍隊。

③“我病”句,殷仲堪起兵時,想請堂兄殷覬同時起兵,殷覬不肯答應,認為其圖謀不軌,禍在滅門。據《晉書》載,覬對仲堪說:“我病不過身死,但汝病在滅門,幸熟為慮,勿以我為念也。”之後仲堪果被桓玄擊敗追殺。

◎譯文

殷覬病重,看人隻能看見半麵。荊州刺史殷仲堪要以清君側的名義興師,前去和殷覬告別,見他病成這樣,就哭了,囑咐他好好養病。殷覬回答:“我的病自然會好,我隻擔心你的禍患啊!”

(24)遠公在廬山中,雖老講論不輟。弟子中或有墮者①,遠公曰:“桑榆之光②,理無遠照,但願朝陽之暉,與時並明耳!”執經登坐,諷誦朗暢,詞色甚苦。高足之徒,皆肅然增敬。

◎注釋

①墮者,懶惰的人。

②桑榆之光,照在桑樹、榆樹上的餘暉,喻人的垂暮之年。

◎譯文

惠遠和尚住在廬山,雖然年老,仍不斷宣講佛經。弟子中有偷懶的,惠遠就說:“我像落日餘暉,不會照得太遠了;你們卻像早晨的陽光,越來越亮!”於是拿著佛經,登上講壇,誦經響亮而流暢,言辭懇切。高足弟子,都肅然起敬。

(25)桓南郡①好獵。每田狩,車騎甚盛,五六十裏中旌旗蔽隰②。騁良馬,馳擊若飛;雙甄所指,不避陵壑。或行陳不整,麏③兔騰逸,參佐無不被係束。桓道恭,玄之族也,時為賊曹參軍④,頗敢直言。常自帶絳綿繩著腰中,玄問:“此何為?”答曰:“從獵,好縛人士,會當被縛,手不能堪芒也。”玄自此小差。

◎注釋

①桓南郡,即桓玄,桓溫的兒子,曾任江州刺史、荊州刺史等職。

②隰(xí),低而濕的地方。

③麏(jūn),獐子。

④賊曹參軍,即州府屬官。參軍是州府的屬官,參軍分曹辦事,賊曹是其中之一。

◎譯文

南郡公桓玄喜歡打獵。每逢打獵,車馬眾多,旌旗鋪天蓋地,良馬奔馳,飛追野物,左右兩翼隊伍所向之處,不避山坡溝穀。有時隊列不整,讓獐兔等野物逃脫,僚屬沒有不被縛受罰的。桓道恭是桓玄的族人,時任賊曹參軍,很有直言的膽量。打獵時常腰裏帶著紅綿繩,桓玄問他:“幹什麽用?”道恭回答:“您打獵的時候,喜歡捆人,我總會被捆的,怕兩手受不了粗繩上的芒刺。”從此以後,桓玄威焰稍減。

(26)王緒、王國寶相為唇齒,並上下權要。王大不平其如此,乃謂緒曰:“汝為此歘歘①,曾不慮獄吏之為貴乎②?”

◎注釋

①歘(xū),同“欻”,指輕舉妄動。

②“曾不”句,這裏借用漢代周勃的故事。周勃被免丞相一職後回到封國,有人告他謀反,漢文帝把他交給廷尉問罪,遭受到獄吏的淩辱。周勃出獄後說:“吾嚐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這裏借用這句話來警告王緒,如不改悔,將來也會下獄治罪。

◎譯文

王緒和王國寶互相勾結,倚仗著權勢擾亂國政。王大很不滿意,便對王緒說:“你如此輕舉妄動,沒考慮過有天會麵對獄吏嗎?”

(27)桓玄欲以謝太傅宅為營,謝混曰:“召伯①之仁,猶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畝之宅?”玄慚而止。

◎注釋

①召伯,即召公,周文王的兒子,封於召地,又叫召伯。

◎譯文

桓玄想把謝安的住宅當作自己的住宅,謝混說:“召伯仁愛,尚且能惠及甘棠樹。文靖的恩德,難道保不住這五畝大小的住宅嗎?”桓玄很慚愧,就此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