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量第六

雅量,意為胸懷寬廣,氣度宏闊。魏晉名士大多曠達瀟灑,不管內心如何,皆處變不驚,臨危不懼。如淝水大捷後,謝安“意色舉止,不異於常”。裴遐飲酒被人拽倒,爬起後神色舉止如常,“複戲如故”。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除此以外,隻要沒有虛偽的表現,純任自然,不為外物所累,都可以說是有雅量。但若因事觸及,感情大起大落,卻仍形色如常強作鎮定,如顧雍愛子卒而“神氣不變”,也當作雅量,但不免受到後人非議,言其故作曠達,矯情造作了。

(1)豫章太守顧劭,是雍①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屬,自圍棋。外啟信至,而無兒書。雖神氣不變,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賓客既散,方歎曰:“已無延陵②之高,豈可有喪明之責③!”於是豁情散哀,顏色自若。

◎注釋

①雍,即顧雍,字元歎,累遷尚書令,位至丞相。

②延陵,春秋時吳國季紮,封於延陵。其長子死時,雲:“骨肉歸複於土,命也!”被譽為是能“達死生之命”者。顧雍認為自己做不到忘情,做不像他那樣曠達知命。

③喪明之責,指子夏因桑子而致失明,曾子往吊唁,責之。顧雍認為自己雖不能忘情,但也不能像子夏那樣因喪子而損傷身體,受到別人指責。

◎譯文

豫章太守顧劭是顧雍的兒子。顧劭在郡守任內去世了,當時顧雍正同僚屬下棋。外麵報說豫章有信使到,卻沒他兒子的信。顧雍神態不變,心裏卻明白其中緣故,悲痛得掐緊手掌,血流沾濕了座褥。等賓客散去,才歎氣說:“我雖然沒有延陵季子那麽曠達知名,難道就能招致子夏喪明毀形的指責嗎!”於是放開胸懷,驅散哀痛,神色自若。

(2)嵇中散①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②。曲終,曰:“袁孝尼③嚐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

◎注釋

①嵇中散,即嵇康,任中散大夫。

②廣陵散,古琴曲名。

③袁孝尼,即袁準,字孝尼,陳郡扶樂人。魏國郎中令袁渙第四子,仕魏未詳。入晉拜給事中。

◎譯文

嵇康臨刑東市,神態不變,索琴彈奏,彈的是《廣陵散》。曲終,說:“袁孝尼想學這支曲子,我吝惜固執,不肯傳他,《廣陵散》從今以後要失傳了!”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求拜他為師,以免其罪,朝廷不許。嵇康被殺,文王司馬昭不久也後悔了。

(3)夏侯太初嚐倚柱作書,時大雨,霹靂①破所倚柱,衣服焦然②,神色無變,書亦如故。賓客左右皆跌**不得往。

◎注釋

①霹靂,響聲很大的雷。

②焦然,燒焦的痕跡。

◎譯文

夏侯太初有一次靠著柱子寫字,當時下大雨,雷電擊壞了他靠著的柱子,衣服燒焦,仍然神色不變,照樣寫字。賓客和隨從都跌跌撞撞,站立不穩。

(4)王戎七歲,嚐與諸小兒遊,看道邊李樹多子折枝①,諸兒竟走取之,唯戎不動。人問之,答曰:“樹在道邊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②。

◎注釋

①折枝,使樹枝彎曲。

②信然,確實這樣。

◎譯文

王戎七歲時,有一次和同伴去玩,看到路邊的李樹掛了很多果,壓彎了樹枝,同伴爭先恐後去摘李子,隻有王戎不動。別人問他,他說:“樹長在路邊,還有這麽多李子,一定是苦的。”拿來一嚐,果然是苦的。

(5)魏明帝於宣武場①上斷虎爪牙,縱百姓觀之。王戎七歲亦往看。虎承間②攀欄而吼,其聲震地,觀者無不辟易顛仆③。戎湛然④不動,了無恐色。

◎注釋

①宣武場,場地名,魏賭城中講武之所,在洛陽城北。

②承間,同“乘間”,趁著空隙。

③顛仆,跌倒。

④湛然,鎮靜。

◎譯文

魏明帝在宣武場上弄斷老虎的爪牙,讓百姓觀看。王戎當時七歲也去觀看。老虎乘隙攀住柵欄大吼,震天動地,圍觀的人嚇得退避不迭,跌倒在地。隻有王戎鎮靜不動,毫無懼色。

(6)王戎為侍中,南郡太守劉肇遺筒中箋布①五端②,戎雖不受,厚報其書。

◎注釋

①筒中箋布,一種價格昂貴的細布,卷作筒形。

②端,兩丈為一端。

◎譯文

王戎任侍中時,南郡太守劉肇送他十丈筒形細布,王戎雖然沒有接受,還是給他寫了一封回信。

(7)裴叔則①被收,神氣無變,舉止自若。求紙筆作書,書成,救者多,乃得免。後位儀同三司②。

◎注釋

①裴叔則,即裴楷,字叔則,曾任屯騎校尉、太子少師。

②儀同三司,官名。儀製與三公同。初為一時寵遇之職,後成為正式官職。

◎譯文

裴叔則被逮捕,神態不變,舉動如常。要來紙筆寫信,信發出後,營救他的人很多,才得以免罪。後來位至儀同三司。

(8)王夷甫嚐屬族人事,經時未行。遇於一處飲燕①,因語之曰:“近屬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舉樏②擲其麵。夷甫都無言,盥洗畢,牽王丞相臂,與共載去。在車中照鏡,語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③。”

◎注釋

①飲燕,同“飲宴”。

②樏,食盒,有底有蓋,盤中有間隔。

③出牛背上,牛背為著鞭之處,此意指不計較挨打受辱之類的小事。

◎譯文

王夷甫曾經托人辦事,過了一段時間沒辦。兩人在宴會上碰到,王夷甫問那族人:“日前囑托您辦的事,怎麽還不去辦呢?”族人大怒,舉起食盒扔到他臉上。王夷甫一言不發,洗幹淨後,挽著丞相王導的手,和他一起坐牛車走了。在車裏照著鏡子,對王導說:“你看我的眼光,竟然長在牛背上。”

(9)裴遐在周馥所,馥設主人①。遐與人圍棋,馥司馬②行酒③。遇正戲,不時為飲,司馬恚,因曳遐墜地。遐還坐,舉止如常,顏色不變,複戲如故。王夷甫問遐:“當時何得顏色不異?”答曰:“直是暗當故耳!”

◎注釋

①設主人,以主人身份備辦酒食。

②馥司馬,周馥手下的司馬。

③行酒,在宴會上主持行酒令、斟酒勸飲等事。

◎譯文

裴遐在周馥家,周馥以主人身份宴請大家。裴遐和人下圍棋,周馥的司馬負責勸酒。裴遐正在下棋,未及時飲酒,司馬很生氣,便把他拽倒。裴遐爬起來回到座位,舉動如常,臉色不變,照樣下棋。後來王夷甫問他:“怎麽能做到麵不改色呢?”他回答說:“隻是光線暗看不出罷了!”

(10)劉慶孫①在太傅府,於時人士多為所構②,唯庾子嵩縱心書外,無跡可間。後以其性儉家富,說太傅令換千萬,冀其有吝,於此可乘。太傅於眾坐中問庾,庾時頹然已醉,幘墮幾上,以頭就穿取,徐答雲:“下官家故可有兩娑千萬,隨公所取。”於是乃服。後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謂以小人之慮,度君子之心。”

◎注釋

①劉慶孫,即劉輿,字慶孫,在太傅司馬越的官府中任長史。

②構,羅織罪狀陷害人。

◎譯文

劉慶孫在太傅府任職,在這期間,很多人被他構陷,隻有庾子嵩超然世外,讓他沒有空子可鑽。後來劉慶孫抓住庾子嵩生性吝嗇而家境富裕,慫恿太傅向庾子嵩借千萬錢,希望他吝嗇不肯借,就能找到可乘之機。於是太傅就當眾向庾子嵩借錢,這時庾子嵩喝醉了,頭巾顛落,他把頭伸進頭巾裏戴上,徐徐回答:“下官家大約有兩三千萬,隨公所取。”劉慶孫這才佩服了。有人向庾子嵩談起這事,庾子嵩說:“這可以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11)王夷甫與裴景聲①誌好不同,景聲惡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詣王,肆言極罵,要王答己,欲以分謗。王不為動色,徐曰:“白眼兒遂作。”

◎注釋

①裴景聲,即裴邈,字景聲。曆任太傅從事中郎、左司馬,監東海王軍事。

◎譯文

王夷甫和裴景聲誌趣不同,景聲討厭王夷甫想任用自己,但沒有辦法回絕。於是故意到王夷甫那裏,肆意攻擊,痛罵一番,迫使王夷甫回罵,想用這種辦法使王夷甫分擔他所受的別人的指責。王夷甫始終不動聲色,從容說:“白眼兒終於發作了。”

(12)王夷甫長裴成公①四歲,不與相知。時共集一處,皆當時名士,謂王曰:“裴令②令望何足計!”王便卿裴,裴曰:“自可全君雅誌。”

◎注釋

①裴成公,字選民,累遷尚書左仆射、侍中,死後的諡號是成。

②裴令,指裴楷,任中書令,有名望,裴的叔父。

◎譯文

王夷甫比裴成公大四歲,兩人不相交好。有一次,兩人都在聚會上,在座的都是當時名士,有人對王夷甫說:“裴令的名望哪裏值得掛在心上!”王夷甫便稱裴成公為卿,裴說:“我自然可以成全您的高雅情趣。”

(13)有往來者雲:“庾公有東下意。”或謂王公:“可潛稍嚴,以備不虞。”王公曰:“我與元規雖俱王臣,本懷布衣之好。若其欲來,吾角巾①徑還烏衣,何所稍嚴!”

◎注釋

①角巾,有棱角的頭巾,隱士所常戴。角巾還烏衣,指棄官當百姓。

◎譯文

有往來國都的人說:“庾公有起兵東下的意圖。”有人對王導說:“應該暗中戒嚴,以備不測。”王導說:“我和元規雖然都是大臣,心中不忘布衣之交。如果他想來朝廷,我就改換民服回烏衣巷去,有什麽可戒備的!”

(14)王丞相主簿欲檢校帳下①,公語主簿:“欲與主簿周旋,無為知人幾案間事②。”

◎注釋

①檢校,檢查核對。帳下,幕府中,這裏指幕僚。

②幾案間事,指案犢,即官府文牘案卷之事。

◎譯文

丞相王導的主簿想查核部下,王導對他說:“我想和主簿交談一下,不用去幹預人家案犢間的事。”

(15)祖士少①好財,阮遙集②好屐,並恒自經營。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詣祖,見料視財物。客至,屏當未盡,餘兩小簏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見自吹火蠟屐。因歎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閑暢。於是勝負始分。

◎注釋

①祖士少,即祖約,字士少,曾任豫州刺史。

②阮遙集,即阮孚,字遙集,曾任吏部尚書、廣州刺史。

◎譯文

祖士少喜歡錢財,阮遙集喜歡木屐,都是經常親自料理。同是嗜好,不能判定兩人的高下。有人到祖士少家,見他正在查點財物。客人到了,還沒收拾完,剩下兩小箱,放在背後,側身擋著,心神不定。有人到阮遙集家,看見他點火給木屐打蠟,還歎息道:“不知這一輩子還能穿幾雙木屐!”神態安詳。由此二人才分出高下。

(16)許侍中①、顧司空②俱作丞相從事③,爾時已被遇,遊宴集聚,略無不同。嚐夜至丞相許戲,二人歡極。丞相便命使入己帳眠。顧至曉回轉,不得快熟。許上床便咍台④大鼾。丞相顧諸客曰:“此中亦難得眠處。”

◎注釋

①許侍中,即許璪,字思文,任從事、侍中,官至吏部侍郎。

②顧司空,即顧和,字君孝,官至尚書令,死後追贈司空。

③從事,官名,是三公和州郡長官的屬官。

④咍(hāi)台,睡覺時呼吸的聲音。

◎譯文

侍中許璪和司空顧和在丞相王導那裏任從事,兩人當時已都得到賞識,凡是遊樂、宴飲、聚會,兩人都參加,沒有絲毫不同。有次兩人晚上到王導家,玩得高興極了。王導便叫他們到**睡。顧和輾轉反側直到天亮,不能很快睡著。許璪一上床就鼾聲如雷。王導回頭對客人說:“這裏也是不易睡覺的地方。”

(17)庾太尉風儀偉長,不輕舉止,時人皆以為假。亮有大兒數歲,雅重之質,便自如此,人知是天性。溫太真嚐隱幔怛①之,此兒神色恬然,乃徐跪曰:“君侯②何以為此?”論者謂不減亮。蘇峻時遇害。或雲:“見阿恭,知元規非假。”

◎注釋

①怛(dá),恐嚇,嚇唬。

②君侯,對列侯和地方高級官吏的尊稱。

◎譯文

太尉庾亮風度儀容,奇偉出眾,舉止穩重,大家認為是故意裝的。庾亮有個大兒子庾恭,隻有幾歲,氣質高雅穩重,從小就那樣,人們知道這是本性。溫太真有一次藏在帷帳後麵嚇唬他,這孩子神色安詳,隻是慢慢跪下問:“君侯為何這樣做?”眾人認為他的氣度不亞於庾亮。庾恭在蘇峻叛亂時被殺。有人說:“看見庾恭的樣子,就知道元規不是裝假。”

(18)褚公①於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②吏數人,投錢唐亭往。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彷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雲:“昨有一傖父③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於是大遽。不敢移公,便於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於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酌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

◎注釋

①褚公,即褚裒,字季野,河南陽翟人。持重少言,有盛名於時。

②送故,長官離任或歿於任所,屬吏贈錢遠送或護送靈柩回故鄉,這叫送故,是當時風氣。

③傖父,罵人的話,意為粗鄙的人。吳人稱中原人為傖人。

◎譯文

褚季野從章安縣令升任太尉郗鑒的記室參軍,名聲很大,可是官位低微,很多人不認識他。褚季野坐著商船往東去,和幾位送行的屬吏到錢唐亭投宿。這時,吳興人沈充任錢唐縣令,正好送客過浙江,客人到來,亭吏就趕出褚季野,移至牛屋。夜晚江水漲潮,沈縣令起來在亭外徘徊,問牛屋裏是什麽人。亭吏說:“昨天有個傖父來亭中寄宿,因為有尊貴客人,就把他挪到這裏。”縣令已有幾分酒意,便問:“傖父想吃餅嗎?姓什麽?可以一起談談。”褚季野拱手回答:“河南褚季野。”遠近久仰褚季野的大名,縣令大為惶恐,又不敢移動他,便在牛屋裏呈上名片拜謁,另外宰殺牲畜,整治酒食。當著褚季野的麵鞭責亭吏,想用這些做法來道歉,表示愧意。褚季野和縣令對飲,言談、臉色沒有什麽異樣,好像對一切都沒在意。後來縣令把他一直送到縣界。

(19)郗太傅①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門生歸白郗曰:“王家諸郎亦皆可嘉,聞來覓婿,鹹自矜持,唯有一郎在東**坦腹臥,如不聞。”郗公雲:“正此好!”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

◎注釋

①郗太傅,即郗鑒,曾兼徐州刺史,鎮守京口。

◎譯文

太傅郗鑒在京口時,派門生送信給丞相王導,想在他家挑個女婿。王導說:“您到東廂房去,隨意挑選。”門生回去稟告郗鑒:“王家的那些公子都不錯,聽說來挑女婿,都很拘謹,隻有一位躺在東**袒胸露腹,好像沒聽見一樣。”郗鑒說:“正是這個好!”一查訪,原來是王逸少,於是便把女兒嫁給他。

(20)過江初,拜官,輿飾供饌①。羊曼拜丹陽尹,客來蚤者,並得佳設②。日晏漸罄,不複及精,隨客早晚,不同貴賤。羊固拜臨海,競日皆美供。雖晚至,亦獲盛饌。時論以固之豐華,不如曼之真率。

◎注釋

①輿飾,都整治。供饌,酒宴。

②佳設,盛宴,美味佳肴。

◎譯文

晉室南渡初期,新官任命時,都要備辦酒宴祝賀。羊曼出任丹陽尹,客人來得早,能吃到豐盛的酒食。來晚了,備辦的東西逐漸吃完,就沒有精美的酒食了,隻依客人來得早晚有別,不管官位高低。羊固出任臨海太守,早晚都有精美的酒宴。雖然到得晚,也能吃上豐盛的酒食。輿論認為羊固的酒宴雖然豐盛,但不如羊曼的本性直率。

(21)周仲智飲酒醉,嗔目還麵謂伯仁曰:“君才不如弟,而橫①得重名!”須臾,舉蠟燭火擲伯仁,伯仁笑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

◎注釋

①橫,憑空,無緣無故。

◎譯文

周仲智喝醉了,瞪眼扭頭對他哥哥伯仁說:“您的才能比不上我,卻憑空獲得了名聲!”接著,舉起點著的蠟燭扔到伯仁身上,伯仁笑著說:“阿奴用火攻,原來是用的下策啊!”

(22)顧和始為揚州從事,月旦①當朝,未入,頃停車州門外。周侯詣丞相,曆和車邊,和覓虱,夷然不動。周既過,反還,指顧心曰:“此中何所有?”顧搏虱如故,徐應曰:“此中最是難測地。”周侯既入,語丞相曰:“卿州吏中有一令仆才②。”

◎注釋

①月旦,農曆每月初一。

②令仆才,指作尚書令和仆射之才。

◎譯文

顧和任揚州州府從事時,到初一該進見長官,他還沒進府,暫時在州府門外停車。這時武城侯周顗也到丞相王導那裏去,從顧和的車子旁邊經過,顧和正在抓虱子,安閑自在,沒有理他。周已經過去了,又折回來,指著顧和問道:“這裏麵裝著些什麽?”顧和照樣掐虱子,徐徐回答說:“這是最難捉摸的地方。”周顗進府,告訴王導說:“你的下屬裏有一個可作宰相的人才。”

(23)庾太尉與蘇峻戰,敗,率左右十餘人乘小船西奔。亂兵相剝掠,射,誤中舵工,應弦而倒,舉船上鹹失色分散。亮不動容,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賊!”眾乃安。

◎譯文

太尉瘐亮率軍和蘇峻作戰,打敗了,帶著十幾個隨從坐小船往西邊逃去。叛亂的士兵搶劫百姓,小船上的人用箭射賊兵,失手射中舵工,舵工隨即倒下,全船的人都嚇得臉色發白想逃散。庾亮神色自若,慢慢說道:“這等射技怎能射中賊兵!”大家這才安定下來。

(24)庾小征西①嚐出未還。婦母阮,是劉萬安妻,與女上安陵城樓上。俄頃翼歸,策良馬,盛輿衛。阮語女:“聞庾郎能騎,我何由得見?”婦告翼,翼便為於道開鹵簿②盤馬,始兩轉,墜馬墮地,意色自若。

◎注釋

①庾小征西,即庾翼,庾亮的弟弟。

②鹵薄,儀仗。

◎譯文

征西將軍庾翼有次外出沒回來。他的嶽母阮氏是劉萬安的妻子,和女兒一起上安陵城樓觀望。一會兒,庾翼回來了,騎著高頭大馬,帶著浩大的車隊。阮氏對女兒說:“聽說庾郎會騎馬,我怎麽能見一見呢?”庾翼妻子於是告訴庾翼,庾翼就在道上擺開儀仗,騎馬繞圈子,轉了兩圈,就從馬上摔下來了,他卻依然神態自如,滿不在乎。

(25)宣武①與簡文、太宰②共載,密令人在輿前後鳴鼓大叫。鹵簿中驚擾,太宰惶怖,求下輿。顧看簡文,穆然清恬。宣武語人曰:“朝廷間故複有此賢。”

◎注釋

①宣武,即桓溫,諡號宣武。

②太宰,武陵王司馬晞,晉穆帝即位後,升任太宰。

◎譯文

桓溫和簡文帝、太宰共坐一車,桓溫叫人在車前車後敲鼓,大喊大叫。儀仗隊伍受驚混亂,太宰神色驚惶,要求下車。桓溫回看簡文帝,卻鎮定自若,滿不在乎。桓溫告訴別人說:“朝廷仍然有這樣的賢才。”

(26)王劭、王薈①共詣宣武,正值收庾希②家。薈不自安,逡巡欲去;劭堅坐不動,待收信還,得不定,乃出。論者以劭為優。

◎注釋

①王劭、王薈,王導的兩個兒子。

②庾希,字始彥,潁川鄢陵人,庾冰之子,庾亮的侄子。東晉官員,官至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後因庾氏被大司馬桓溫誣陷謀反而出逃,之後庾希在京口舉兵討伐桓溫,終失敗被殺。

◎譯文

王劭、王薈去拜訪桓溫,碰上桓溫派人逮捕庾希一家。王薈心裏不安,徘徊猶豫;王劭卻穩坐不動,等到派去逮捕的官吏回來,知道並無牽涉,這才退出。評論此事的人認為王劭優於王薈。

(27)桓宣武與郗超①議芟夷②朝臣,條牒③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謝安、王坦之人,擲疏④示之。郗猶在帳內。謝都無言,王直擲還,雲:“多!”宣武取筆欲除,郗不覺竊從帳中與宣武言。謝含笑曰:“郗生可謂入幕賓也。”

◎注釋

①郗超,大司馬桓溫的參軍,後調任散騎侍郎,為桓溫所器重。

②芟夷,除去。

③條牒,分項的文書。

④疏,給皇帝的奏議。

◎譯文

桓溫和郗超商議撤換朝廷大臣,上報名單擬定後,兩人一處安歇。第二天桓溫一早起來,傳呼謝安和王坦之進來,把擬好的奏疏扔給他們。郗超還在帳裏沒起床。謝安看了奏疏,一句話沒說,王坦之徑直扔回給桓溫,說:“太多了!”桓溫拿筆想刪去一些,這時郗超不自覺地偷偷從帳裏和桓溫說話。謝安含笑說:“郗生可以算得上是入幕之賓了。”

(28)謝太傅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湧,孫、王諸人色並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①,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轉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雲:“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②而回。於是審其量,足以鎮安朝野。

◎注釋

①王,同“旺”。

②承響,應聲。

◎譯文

太傅謝安隱居東山期間,常和孫興公等人到海上遊玩。有一次起了風,浪濤洶湧,孫興公、王羲之等驚恐失色,提議掉船回去。謝安興致正高,朗吟長嘯,不發一言。船夫因為謝安神態安閑,仍然搖船向前。一會兒,風勢更急,浪更猛了,大家都**起來。謝安徐徐說:“既然這樣,那就回去吧?”大家立即響應,就回去了。從這件事,人們看到了謝安的器量,認為他能安定朝野。

(29)桓公伏甲設饌,廣延朝士,因此欲誅謝安、王坦之①。王甚遽,問謝曰:“當作何計?”謝神意不變,謂文度曰:“晉阼存亡,在此一行。”相與俱前,王之恐狀,轉見於色。謝之寬容,愈表於貌。望階趨席②,方作洛生詠,諷“浩浩洪流③”。桓憚其曠遠,乃趣解兵。王、謝舊齊名,於此始判優劣。

◎注釋

①欲誅謝安、王坦之,當時謝為侍中,王為左衛將軍,是簡文帝倚重的左膀右臂。桓溫欲傾晉室,故欲先誅大臣。

②望階趨席,到了台階上,疾行就座。

③浩浩洪流,出自嵇康《贈秀才入軍》詩,言說大河浩**東流。

◎譯文

桓溫埋伏甲士,設宴遍請朝中百官,想趁此殺害謝安和王坦之。王坦之非常驚恐,問謝安:“該怎麽辦?”謝安神色不變,對王坦之說:“晉朝存亡,在此一行。”兩人前去赴宴,王坦之驚恐,神色惶然。謝安寬宏大度,神態安然。他到台階上快步入座,模仿洛陽書生讀書的聲音,朗誦起“浩浩洪流”的詩篇。桓溫畏懼他的曠達,便撤走了埋伏的甲士。王坦之、謝安原本名望相當,通過這件事分辨出二人高低。

(30)謝太傅與王文度共詣郗超,日旰未得前。王便欲去,謝曰:“不能為性命忍俄頃①?”

◎注釋

①“不能”句,郗超得到桓溫的器重,掌生殺大權,所以謝安這樣說。

◎譯文

太傅謝安和王文度去拜望郗超,等到天色晚了還不能上前會見。王文度想走,謝安說:“你就不能為了性命再忍耐一會兒?”

(31)支道林還東①,時賢並送於征虜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謝萬石後來,坐小遠。蔡暫起,謝移就其處。蔡還,見謝在焉,因合褥舉謝擲地,自複坐。謝冠幘②傾脫,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覺嗔沮③。坐定,謂蔡曰:“卿奇人,殆壞我麵。”蔡答曰:“我本不為卿麵作計。”其後二人俱不介意。

◎注釋

①“還東”句,支道林原在南京,這時要到東邊的會稽郡東山。

②冠幘,頭巾。

③嗔沮,生氣、頹喪。

◎譯文

支道林要東還會稽,時賢到征虜亭為他餞行。蔡子叔先到,就坐到支道林身旁;謝萬石後到,坐得稍遠一點。蔡子叔走開了一會兒,謝萬石就移到他的座位上。蔡子叔回來,看見謝萬石坐在自己位上,就連坐墊一塊抬起他扔到地上,自己再坐回原處。謝萬石頭巾都跌掉了,慢慢爬起來,抖抖衣服回到自己座位上,神色平靜,看不出生氣頹喪。坐好後,對蔡子叔說:“你真奇怪啊,差點兒碰破我的臉。”蔡子叔回答說:“我本就沒替你的臉打算。”後來兩人都未因此事介懷。

(32)郗嘉賓欽崇釋①道安德問,餉米千斛,修書累紙②,意寄殷勤。道安答直雲:“損米,愈覺有待之為煩。”

◎注釋

①釋,是釋迦牟尼的簡稱,這裏用來稱和尚。道安是和尚名。

②累紙,一張紙疊一張紙。

◎譯文

郗嘉賓推崇道安和尚的德望,送他千斛米,並寫了一封長信,言辭懇切殷勤。道安回信隻是說:“蒙賜米,更覺得人身有所依靠的煩惱。”

(33)謝安南①免吏部尚書還東,謝太傅赴桓公司馬出西,相遇破岡。既當遠別,遂停三日共語。太傅欲慰其失官,安南輒引以它端。雖信宿中塗,竟不言及此事。太傅深恨在心未盡,謂同舟曰:“謝奉故是奇士。”

◎注釋

①謝安南,即謝奉,字弘道,曾任安南將軍。

◎譯文

安南將軍謝奉被免去吏部尚書的官職後回東邊老家去,太傅謝安因為應召出任桓溫的司馬往西去,兩人在破岡相遇。既然就要久別了,便停留三天敘舊。謝安對他丟官一事想安慰幾句,謝奉總是借別的事避開這個話題。兩人雖然途中同住了兩夜,卻始終沒有談到這件事。謝安因為心意沒有表達出來,深感遺憾,就對同船的人說:“謝奉確實是奇人。”

(34)戴公①從東出,謝太傅往看之。謝本輕戴,見,但與論琴書。戴既無吝色,而談琴書愈妙。謝悠然知其量。

◎注釋

①戴公,即戴逵,字安道。居會稽郡剡縣,不肯出仕,有清高之名。

◎譯文

戴逵從會稽到京都,太傅謝安去看望他。謝安原來輕視他,見了麵,隻是和他談論琴藝、書法。戴逵不但沒有不樂意的神色,而且談起來更加高妙。謝安一下子知道了他的器量。

(35)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①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②。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於常。

◎注釋

①淮上,即淮水上,這裏指戰場上。

②向局,麵向棋局。

◎譯文

謝安和客人下圍棋,一會兒,謝玄從戰場上派出的信使到了,謝安看完信,默不作聲,慢慢下起棋來。客人問他戰場上的情況,謝安回答說:“孩子們大破賊兵。”說話間,神色舉動和平時沒有兩樣。

(36)王子猷、子敬①曾俱坐一室,上忽發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喚左右,扶憑而出,不異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注釋

①王徽之,字子猷,官至黃門侍郎。王獻之,字子敬,官至中書令。二人均是王羲之的兒子。

◎譯文

王子猷和子敬同坐一個房間,前麵忽然起火。子猷急忙逃避,連木屐都來不及穿。子敬卻神色安詳,慢悠悠叫來隨從,攙扶著再走出去,跟平時一樣。世人從這件事判定二王的氣宇高下不同。

(37)苻堅遊魂①近境,謝太傅謂子敬曰:“可將當軸②了其此處。”

◎注釋

①遊魂,流散的魂魄,此處指對敵寇的憎稱。

②當軸,朝廷中的當權人物。

◎譯文

苻堅的侵擾活動已逼近東晉邊境,太傅謝安對王子敬說:“應當擒住他們的領軍人物,就此了解這裏的禍患。”

(38)王僧彌①、謝車騎②共王小奴③許集,僧彌舉酒勸謝雲:“奉使君一觴。”謝曰:“可爾。”僧彌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吳興溪中釣碣耳,何敢譸張④!”謝徐撫掌而笑曰:“衛軍,僧彌殊不肅省,乃侵陵上國也。”

◎注釋

①王僧彌,即王瑉,小名僧彌。

②謝車騎,即謝玄,死後賜為車騎將軍。

③王小奴,王薈,字敬文,小名小奴,王導的兒子,王瑉的叔父。

④譸(zhōu)張,猖狂放肆。譸,欺誑。

◎譯文

王僧彌和車騎將軍謝玄到王小奴家聚會,僧彌舉杯向謝玄勸酒:“奉獻使君一杯。”謝玄說:“可爾。”僧彌站起來,勃然變色道:“你不過是吳興山溪垂釣的碣石罷了,怎敢這樣胡言亂語!”謝玄拍手笑道:“衛軍,你看僧彌太不懂事了,竟敢侵犯中原侯國。”

(39)王東亭為桓宣武主簿,既承藉①,有美譽,公甚欲其人地,為一府之望。初,見謝失儀,而神色自若,坐上賓客即相貶笑。公曰:“不然,觀其情貌,必自不凡,吾當試之。”後因月朝閣下伏,公於內走馬直出突之,左右皆宕仆,而王不動。名價於是大重,鹹雲:“是公輔器②也。”

◎注釋

①承藉,繼承、憑借祖先的福蔭。

②公輔器,相當於三公、輔弼大臣的人才,也指可做宰相的人才。

◎譯文

東亭侯王珣任桓溫的主簿,受到祖輩的福蔭,名聲又好,桓溫希望他在人品和門第上能成為官府敬仰的榜樣。當初,他回答桓溫問話,有失禮之處,可神色自若,在座的賓客立刻貶低並且嘲笑他。桓溫說:“不是這樣,看他的神情態度,一定不平常,我要試試他。”後來趁著初一僚屬進見、王珣正在官廳裏的時候,桓溫從後院騎馬直衝出來。手下都嚇得跌跌撞撞,王珣卻穩坐不動。於是聲望大為提高,都說:“他是可作三公宰輔的人才。”

(40)太元末,長星見,孝武心甚惡之①。夜,華林園中飲酒,舉杯屬星雲:“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

◎注釋

①“太元”句,太元是晉孝武帝的年號,據記載,太元二十年九月出現蓬星,即這裏說的長星,彗星的一種。古人的迷信說法,蓬星出現代表不吉利的,多預示兵災。

◎譯文

太元末年,長星出現,晉孝武帝心裏非常厭惡。入夜,在華林園裏飲酒,舉杯向長星勸酒:“長星,勸你一杯酒。自古以來,什麽時候有過萬歲天子!”

(41)殷荊州有所識,作賦,是束皙①慢戲之流。殷甚以為有才,語王恭:“適見新文,甚可觀。”便於手巾函中出之。王讀,殷笑之不自勝。王看競,既不笑,亦不言好惡,但以如意②帖之而已。殷悵然自失。

◎注釋

①束皙,字廣微,任尚書郎,曾作《勸農賦》、《餅賦》等。

②如意,器物名。用玉、骨等製成,可用來搔癢,也供賞玩之用。

◎譯文

荊州刺史殷仲堪略有想法,就寫成賦,屬於束皙輕慢詼諧那種遊戲文章。他自認為很有才華,跟王恭說:“剛見到一篇新作,值得一看。”說著從函中取出。王恭一麵讀,殷仲堪一麵笑個不停。王恭看完,既不笑,也不說好壞,隻拿如意壓著罷了。殷仲堪悵然若失。

(42)羊綏第二子孚,少有俊才,與謝益壽相好。嚐蚤往謝許,未食。俄而王齊、王睹來,既先不相識,王向席①有不說色,欲使羊去。羊了不眄②,唯腳委幾上,詠矚自若。謝與王敘寒溫數語畢,還與羊談賞;王方悟其奇,乃合共語。須曳食下,二王都不得餐,唯屬羊不暇。羊不大應對之,而盛進食,食畢便退。遂苦相留,羊義不住,直雲:“向者不得從命,中國尚虛。”二王是孝伯兩弟。

◎注釋

①向席,走到座位上,入座。

②了不,一點不,完全不。眄,正視。

◎譯文

羊綏的次子羊孚,少時就才智出眾,和謝益壽很要好。一次,他很早就到謝家,還沒吃飯。一會兒王齊、王睹也來了,他們不認識羊孚,落了座,有點不高興,想讓羊孚離開。羊孚也不看他們,隻是把腳搭在桌子上,無拘無束吟詩、觀賞。謝益壽和二王寒暄了幾句,回頭和羊孚談論、品評。二王才體會出他不同一般,和他說話。一會兒擺上飯菜,二王顧不上吃,隻是勸羊孚吃喝。羊孚也不大搭理他們,隻是大口吃,吃完便告辭。二王苦苦挽留,羊孚不肯留下,隻是說:“剛才我不能順從你們的心意馬上走開,是因為腹中空虛。”二王是王孝伯的兩個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