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正當K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的時候,他在過道遠處拐角的地方看到了弗麗達,她裝出好像不認識他的樣子,隻是呆呆地望著他,手裏端著裝著空碗碟的盤子。他對侍從說,他馬上就回來,便朝弗麗達跑去。侍從呢,他壓根兒就沒注意K——K越是同他說話,他越是顯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到了她跟前,他緊緊抓住她的肩膀,簡直就像又從她那裏奪回了自己的財富似的。他一麵向她提出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一麵打量著她的眼睛。可是她絲毫沒有改變僵硬的態度,並且心不在焉地把盤子裏的幾隻杯碟重新擺好,然後說:“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到那兩個……去吧,反正你知道她們的名字。你剛從她們那兒來,這我看得出。”K立即轉變話題,絕不能就這樣為自己辯解,不能一開始就談這個對他不利的棘手問題。

“我以為你在酒吧裏呢。”他說。弗麗達驚奇地望著他,並用那隻空著的手溫柔地摸摸他的額頭和臉頰,仿佛已經忘記了他的模樣,想重新記起來似的,她的眼睛裏也顯出在竭力回憶的迷惘神色。“他們又重新讓我到酒吧去工作了,”隨後她慢慢地說,仿佛說的是無關緊要的事,但這表明她還有話要同K說,而這才是更重要的,“這不是我的工作,那是誰都能幹的。每個姑娘,隻要她會鋪床疊被,會做出一副笑臉,不在乎客人動手動腳,甚至還去挑逗他們,她就可以當客房侍女。但是在酒吧工作,那就完全不同了。

雖然我離開酒吧的時候不是很光彩,但是我現在又馬上被安排到酒吧去了,當然有人幫我說了話。有人替我說話,老板倒很高興,因為這樣他再接受我就很容易了。他們甚至還催我接受這個崗位呢。

你要是想到,酒吧間會使我想起什麽來,那你就了解了。最後我接受了這個職位。我隻是來這裏幫忙的。佩琵懇求我們不要馬上讓她離開酒吧,這樣她就不會太丟臉,因為她確實幹得很賣力,盡其所能地把一切都幹得不錯,所以我們就給了她二十四小時的期限。”“一切都安排得很好,”K說,“隻不過你當時是因為我而離開酒吧的,現在我們快要結婚了,你還回到酒吧去?”“不會結婚了。”弗麗達說。“是因為我對你不忠實?”K問道。弗麗達點點頭。“你看,弗麗達,”K說,“關於這個所謂的不忠實問題我們已經談過多次了,每次末了你都不得不承認,你的懷疑是毫無道理的。打那以後,我這方麵沒有任何變化,我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清清白白的,和過去一樣,將來也不會改變。不過你這方麵倒是有些變了,定是受了別人的挑唆或是別的什麽。總之,你冤枉了我。你聽一聽,我同那兩位姑娘是個什麽關係?那位皮膚較黑的姑娘,我可能比你更厭煩她——那麽具體地為自己辯解,我都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你卻逼我這麽做。隻要能離她遠點,我就離她遠遠的。

她倒並不在意,她比誰都穩重。”“是啊。”弗裏達說道,這句話仿佛是違心地說的。K看到把話題岔開了,心裏感到很高興,但是她卻把話都倒了出來,“你也許認為她穩重,你說這個天下最不要臉的人很穩重,真是難以置信,但是你說出了心裏話,沒有裝模作樣。橋頭客店的老板娘是這樣說你的:‘他真讓人無法忍受,但我又不能拋開他不管。我們看到一個小孩,路還不大會走就想跑得老遠時,也不會聽之任之的,我們得插手管一管。’”“這回你就接受她的教誨吧,”K笑著說,“但是那位姑娘,管她是穩重還是不要臉,我們把她擱在一邊吧,我可不願談她。”“但是你為什麽說她很穩重呢?”弗麗達還是固執地問道。K覺得她對這事關心倒是一個對他有利的跡象。“這是你自己證實的還是想以此來貶低別人?”“都不是,”K說,“我這樣說她,是出於感激,因為我不理她,她一點兒也不在乎。要是她常同我說話,那我就再也不願去那兒了,這對我來說會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因為你知道,為了我們共同的前途,我不得不去。因此,我也得同另一位姑娘說話,她能幹、謹慎、無私,所以我敬重她。這位姑娘,沒有人會說她勾引人。”“跟班們的看法卻與你不同。”弗麗達說。“在這個問題上以及其他許多事情上他們的看法都跟我不一致,”K說,“你願意根據跟班的看法就得出我對你不忠實的結論嗎?”弗麗達不作聲了,並且任憑K把她手裏的盤子拿去放在地上,挽著她的手臂,同她一起在狹小的過道裏走來走去。“你不懂什麽叫忠實,”

她說,同時不讓他挨得太近,“你同這兩位姑娘是什麽關係,這倒不是最重要的。你上她們家去,衣服上沾了她們家的氣味回來,這對我來說就已經是一個無法忍受的奇恥大辱了。你說都不說一聲就從學校裏跑了出去,在她們那兒一待就是半夜。我讓人去找你,你又讓她們矢口否認你在那兒,特別是那個穩重透頂的妞兒。你還從一條秘密小道悄悄溜出屋子,也許是為了維護那兩位姑娘的名聲吧!算了,我們不談這些了!”“不談這些,”K說,“談點別的吧,弗麗達。這事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啦。我為什麽要去那兒,這你知道。我心裏並不好受,但是我克製了自己。現在事情已經夠棘手的了,你就不要再來給我增加麻煩了。今天我本來隻想到那兒去一會兒,問問巴納巴斯到底回來沒有,他早該把一個重要消息給我送來了。他沒有回來,但是她們很有把握地對我說,他很快就要回來了。我不願讓他回頭到學校裏來找我,以免你見到他心裏感到厭煩。幾個小時過去了,巴納巴斯還沒有回來。這時那個我最恨的人倒是來了。我不樂意讓他打聽到我在那兒,所以就從隔壁花園裏出來了,可是我也並不是想躲著他,到了街上就坦然朝他走去。我承認,我手裏拿了根非常柔韌的柳條。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其他再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好吧,我們來談談別的事情吧。兩個助手的表現怎麽樣?提到這兩個家夥,我就感到惡心,正像你提到那一家子一樣。你可以把你與他們的關係同我與那一家的關係來做個比較。

我理解你對那一家的厭惡,我也有同感,隻是為了我的事,我才到他們那兒去的。有時候我覺得,我在利用這一家,這是很不正當的。再來說你和助手。你從未否認他們在跟蹤你,你也承認你對他們很迷戀。我並沒有因此而生你的氣,我看出來了,這裏有幾股勢力在較量,你可不是這些力量的對手,但你至少還在進行鬥爭。對於這一點我很高興,我也在保護你。隻因為我疏忽了幾個小時,那是由於我相信你的忠誠,而且屋子肯定已經鎖上了,兩個助手也終於被我打跑了——我老是低估他們,希望不會有什麽問題了,誰知道我隻疏忽了幾個小時,那個耶雷米阿斯——仔細觀察,這小子並不是很健康,而且有點衰老了——居然厚顏無恥地走到窗戶跟前,這樣一來,我就失去了你。弗麗達,剛見麵就聽到你說出‘不結婚了’這樣的話。至於說責備,該去責備別人的本該是我,但是我還一直沒有責備過別人。”說到這裏,K覺得又該分散一下弗麗達的注意力了,於是就求她給弄點東西吃,因為自中午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過東西呢。弗麗達聽到K請她去拿點東西來吃,心裏感到如釋重負,就點點頭,跑去拿東西了。K以為廚房在過道的那頭,但是弗麗達沒有往前去,而是從旁邊往下走了幾個台階。不一會兒,她便拿來一碟切好的肉和一瓶酒,但是這大概是人家吃剩的東西:她把肉匆匆忙忙地重新擺了一下,免得給人看出是剩下的,可是忘了把碟子裏的香腸皮扔掉,那瓶酒也已經喝掉四分之三了。K對此並沒有說什麽,就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你剛才到廚房去了?”他問道。“沒有,到自己房裏去了,”她說,“我在這裏下邊有個房間。”“你剛才帶我去多好,”K說,“我想到你下麵的房間裏去,這樣就可以坐著吃了。”“我去給你拿張椅子來。”弗麗達說著就要去拿。“謝謝,”K說,並把她拉住,“我不到下麵去,也不要椅子。”弗麗達很不情願地讓他拉著,低著頭,咬著嘴唇。

“那好吧,他在我房間裏呢,”她說,“這事你沒想到吧?他正躺在我的**,他在外麵著了涼,正在打哆嗦,他還沒有吃東西。說起來,這都是你的錯,要是你不把這兩個助手攆走,不去追求那種人,現在我們就可以和和睦睦地坐在學校裏。我們的幸福就是被你破壞的。你想,要是耶雷米阿斯還在給我們當差,他敢勾引我嗎?

你要是以為他在當差期間敢勾引我的話,那你就完全弄錯了我們這裏的製度。以前他想得到我,為此他煞費苦心,一直在窺伺機會,但是這不過是遊戲而已,就像一隻餓狗在玩遊戲,卻不敢跳上桌子。我的情形也是這樣。他對我很有吸引力,小時候他總是同我一起玩,我們一起在城堡的山坡上玩耍,那真是美好時光。你還從沒有問過我以前的事呢。隻要耶雷米阿斯受著差事的約束,這一切就不會起到決定性作用,因為我知道,做你的未婚妻是我的職責。可是後來你把助手攆走了,還自鳴得意,以為為我做了什麽大好事似的,現在看來,這在某種情況下來說也是真的。在阿圖爾身上,你的目的達到了,當然隻是暫時的,他很脆弱,沒有耶雷米阿斯那種不怕任何困難的勁頭。那天夜裏你一拳差點把他打個粉碎——這一拳也是朝著我們的幸福打的,他逃到城堡裏告狀去了,即使他不久後還要回來,可是耶雷米阿斯卻留下了。當差的時候主人眉毛一皺他就會嚇得要死,可是不當差他就什麽都不怕了。你拋棄了我,他來要了我,他——我的老朋友占有了我,我可把持不住。我沒有打開學校的門,他砸碎窗戶,將我拉了出來。我們逃到這裏,旅店老板很尊敬他,對客人來說,有這麽個招待員,當然是很歡迎的,這樣,我們就被錄用了,他現在沒有同我住在一起,但是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房間。”“盡管這樣,”K說,“我並不為攆走了這兩個助手而感到遺憾。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說的那樣,你的忠實隻是取決於這兩個助手是否受著差事的約束,那好吧,一切就此了結。處於兩隻隻有用鞭子才能使之屈服的猛獸間的婚姻,那是沒有多大幸福可言的。這樣的話,我還得感謝那一家,他們在無意中卻促成了我們的分手。”兩個人都不說話,又並肩走來走去,也分不清這回是誰先開始踱步的。弗麗達挨著K,對於K這回沒有再挽她的胳膊似乎有點生氣。“這樣,一切都解決了,”K接著說,“我們可以道別了,你到你的耶雷米阿斯先生那兒去,他可能是在校園裏著涼的,要是這樣,那你讓他獨自一人待得太久了。我嘛,我一個人到學校去,或者到有人收留我的地方去,反正你不在,學校裏也無事可做。如果我還有點猶豫不決的話,那是因為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你對我說的那些事。我對耶雷米阿斯的印象正好同你相反。他在當差期間,老是跟在你屁股後麵,我不相信差事會永遠約束他不對你進攻。但是,自從他認為已經解除了差役關係以後,情況就不同了。

請原諒,我要這樣來解釋這件事,打從你不再是他主人的未婚妻之後,你對他就不再具有以前那樣的**力了。他這個人,可以說我是經過今天晚上簡短的談話才了解的,你可能是他兒時的朋友,但是他卻並不珍惜這種感情。我不明白,你怎麽會覺得他的性格很熱情。我倒覺得他考慮問題特別冷靜。他從加拉特那裏接受了一項有關我的任務,可能對我不怎麽有利的任務,於是他便以一種當差的熱情——我承認,這種熱情在這裏並不少見——竭力執行這個任務,其中包括破壞我們的關係。他也許試過了好幾種方法,其中之一就是設法用他色眯眯的眼神來勾引你。他的另一個辦法得到了老板娘的幫助,說我這個人在感情上朝三暮四,他這一手得逞了,也許縈繞在他心頭的對克拉姆的某種回憶也幫了他的忙。他雖然失掉了職務,不過也許恰好是在他不再需要這個職務的時候丟掉的,現在他在收獲他的這番苦心結出的果實了,把你從學校的窗戶裏拉了出來,這樣他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他那當差的熱情也消失了,他已經精疲力竭,這時他倒寧願同阿圖爾換個位置。阿圖爾根本沒有告狀,他得到賞識,接受了新的任務,但是總得有人留下來,好注視事態的進一步發展。對他來說,照顧你是個有點麻煩的責任。至於說對你的愛,那是一點兒也沒有的,他曾經公開向我承認,你是克拉姆的情婦,他對你當然是尊敬的,在你房間裏築個巢,體會一下當個小克拉姆的滋味,他當然樂意,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在他心中你已經沒有什麽價值了,把你安排在這裏隻不過是對他主要任務的一個補充而已。為了讓你放心,他自己也待在這裏,但這不過是暫時的。隻要他沒有得到城堡的新消息,他對你的那種冷淡態度也就不會治好。”“你竟如此誹謗他?!”弗麗達把兩個小拳頭互相對敲著說。“誹謗?”K說,“不是,我並不想誹謗他。我也許是冤枉了他,這當然是可能的。我所說的關於他的情況,也不都在表麵,可以一目了然。關於他的情況也可以做出別的解釋。可是誹謗?誹謗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反對你對他的愛。倘若有必要,倘若誹謗是個恰當的手段,我就會毫不猶豫地誹謗他。誰也不能因此而譴責我。他背後有人支持,所以處在比我有利的地位,我完全是孤軍奮戰,稍稍誹謗他一下也未嚐不可。這也許是一種沒有多大罪過的、到頭來也是軟弱無力的自衛手段。那麽,就讓你的拳頭歇息吧。”說著,K握住了弗麗達的手,弗麗達想把手抽出來,可是她臉露笑容,並沒有使大勁。“但是我不必去誹謗,”K說,“因為你並不愛他,你隻是以為你愛他,要是我讓你擺脫這種錯覺,你定會對我感激不盡的。看吧,假如有人想不用暴力,隻靠周密的盤算就從我手裏把你搶去,那他隻有通過這兩個助手才能辦到。表麵上看,這兩個小夥子很善良,孩子氣,很快樂,不負責任,是上麵下來的,是從城堡吹來的,身上還帶著一些童年的回憶,這一切確實妙不可言,尤其是我大概是這一切的對立麵,老是做那些你並不完全理解而且惹你生氣的事情,並把我同那些你所恨的人帶到一起,盡管我是清白無辜的,但這些事情也被推到了我身上。這件事是惡毒的,當然,他很聰明地利用了我們關係中的弱點。任何關係都是有弱點的,何況我們的關係呢。我們兩個人是從完全不同的世界走到一起的,自從我們相識以後,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走上了一條全新的道路,我們覺得還不太穩當,畢竟生活太新了。我不是說我自己,我自己不那麽重要,自從你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我以來,我總是不斷得到賜予。習慣這種賜予,對一個人來說並非難事。可是你呢,別的且不說,你是我從克拉姆手裏奪過來的,這件事的意義我無法估量,但是我慢慢地感覺到,你飄飄然了,不知天高地厚了,即使我準備永遠都要你,可是我又不能時時守在你身邊,就是我在你身邊的時候,你也往往被一些夢幻的東西或者像老板娘那樣活生生的東西所迷惑。總而言之,有時候你的心沒有放在我身上,你在注視著某個地方半明半暗、模糊不清的東西。可憐的孩子,在這種時候,在你的視線之內如果出現了合適的人,你就會對他們傾心,成為錯覺的犧牲品,這些錯覺實際上隻不過是些轉瞬即逝的東西,是鬼怪,是過去的回憶,可以說是不斷消逝的昔日的生活,而這些又是你今天的現實生活。這是一個錯誤,弗麗達,也是我們最終結合前的最後一個,確切地來看,這是個不值一提的困難。清醒過來,振作起來吧,即使你以為這兩個助手是克拉姆派來的——其實不對,他們是加拉特派來的,他們利用這種錯覺迷惑了你,使你以為在他們肮髒下流的行徑中可以找到克拉姆的痕跡。這就像有人以為在糞堆裏發現了一塊從前丟失的寶石,而實際上即使那兒真有寶石,他也根本找不著,他也不過是像馬廄裏的仆役那類人罷了,隻不過他的健康不及仆役,稍微呼吸點新鮮空氣就會生病,就去躺在**,這張床他當然是以奴仆的機靈精心挑選的。”弗麗達把頭倚在K的肩上,兩個人胳膊挽著胳膊,默默地走來走去。“要是我們,”弗麗達慢慢地、平靜地、幾乎是愉快地說,仿佛她知道,她隻有很短的時間可以靜靜地倚在K的肩頭,因此她要盡情地享受,“假如那天夜裏我們馬上跑出去,我們就可以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我可以握著你永遠在我身邊的手,我是多麽需要你在我的身邊呀!我認識你以後,你不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六神無主。相信我,我做的唯一的夢就是待在你身邊,沒有做過別的夢。”這時旁邊的過道裏有人在喊了,那是耶雷米阿斯,他正站在旁邊的過道最底下的一級台階上,他隻穿了件襯衣,但是圍了一條弗麗達的披肩大頭巾。他站在那裏,頭發蓬亂,稀疏的胡須耷拉著,吃力睜著的兩眼露出乞求而又責備的神情,凹陷的臉頰漲得紅紅的,但麵部肌肉卻過於鬆弛,光著的大腿凍得直發抖,使得圍在身上的頭巾上的穗子也顫動起來了。他活像個從醫院裏逃出來的病人,別人見到他,除了馬上再把他送到**去,不會有別的想法。弗麗達也是這麽想的,她從K的身邊走開,馬上跑下去到了耶雷米阿斯的身邊。她挨著他,關切地給他把圍巾圍緊,急著要讓他回房間去,這一切似乎給了他一絲力量,他好像現在才認出K來。

“哦,土地測量員先生,”他說,弗麗達不想讓他再說下去,他便勸慰地摸摸她的臉頰,“請原諒,打擾您了。我覺得不舒服,這總可以原諒吧。我想,我在發燒,我得要杯茶,喝了出出汗。校園裏那該死的圍欄,我至今還忘不了,我已經受涼了。方才我還在外麵跑來跑去。我為那些真是毫無價值的事犧牲了自己的健康,而且沒有馬上覺察到。可是您,土地測量員先生,您到我們房間裏來吧,您可以探望一下病人,同時還可以把要說的話講給弗麗達聽。兩個人在一起慣了,現在要分手,在這最後一刻自然有很多話要說,這些話第三者是無法理解的,更何況他還躺在**等著送茶來呢。您隻管進來好了,我一定一聲不吭。”“行啦,行啦,”弗麗達攥著他的手臂說,“他在發燒,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但是你,K,別到這裏來,我求你啦。這是我和耶雷米阿斯的房間,確切地說隻是我的房間,我不許你跟進來。你再跟著我……啊,K,你為什麽要跟著我?我永遠永遠不會回到你那裏去了,我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心裏便會不寒而栗。你還是到那兩個妞兒那兒去吧。別人對我說,她們隻穿了件襯衣,坐在爐邊的凳子上,在你左右兩邊各坐一個,要是有人來叫你,她們就對他破口大罵。既然那兒那麽吸引你,那兒大概就是你的家。我總不讓你到那兒去,但沒什麽用,可我還不斷阻攔你,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你自由了。美好的生活展現在你麵前,為了其中的一個,你也許得同那些侍從做一番爭奪,至於另一個嘛,你要了她,天底下誰也不會妒忌你的。這是天賜良緣。你不要否認,當然,你會賴得一幹二淨的,但到頭來還是什麽都賴不掉的。想一想,耶雷米阿斯,他已經把什麽都賴掉了!”他們兩個人點點頭,現出會心的微笑。“但是,就算他把什麽都賴掉了,”弗麗達繼續說,“這又有什麽用,關我什麽事呢?在她們那兒發生的事,這完全是她們的事,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是把你服侍好,等你恢複健康,恢複到K還沒有為了我而折磨你以前那樣的健康。”“那麽您真的不來了,土地測量員先生?”

耶雷米阿斯問道。這時弗麗達都沒有轉過來看K一眼,就把他拉走了。台階下麵有扇門,比這裏過道兩邊的門還要矮,不僅耶雷米阿斯,就連弗麗達進去的時候都得貓著腰。屋裏似乎很亮,還可以稍稍聽到裏麵的竊竊私語聲,也許是弗麗達用甜言蜜語在哄耶雷米阿斯上床,隨後門就關上了。現在K才發現,過道裏已經變得那麽寂靜了,不僅是過道的這一部分,這個他和弗麗達一起待過的、看來是屬於後勤房間一部分的地方,就連這條很長的過道,它兩邊的房間裏原先是很熱鬧的,現在也靜得沒一點聲音。這麽說,那些老爺終於睡著了。K也已經精疲力竭了,也許正因為他疲憊不堪,所以才沒有像他本該要做的那樣狠狠地給耶雷米阿斯以迎頭痛擊。學耶雷米阿斯的樣子也許更聰明些,他顯然有些誇大——他這副可憐相並不是因為著涼,而是天生的,什麽保健茶都治不好,所以K倒不如完全學耶雷米阿斯,把自己確實疲憊不堪的樣子表現出來,倒在這個過道裏——這本身大概就是很愜意的,睡一會兒,這樣也許會有人來服侍他呢。隻不過這種做法的結果不會有耶雷米阿斯那麽好,在這場爭取同情的鬥爭中,以及其他所有鬥爭中,耶雷米阿斯都得勝了,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K累極了,以至於想,有些房間一定是空的,他能不能走進一間房裏去,在舒適的**美美地睡上一覺。在他看來,這是對他吃了許多虧的一種補償。他還準備喝上一杯睡前酒,弗麗達放在地上的餐具盤上還有一小瓶朗姆酒,K又走回去,把瓶裏的酒喝光。

現在他至少感到有精神去見艾朗格了。他到處尋找艾朗格的房門,但是因為侍從和格斯泰克都不見了,而所有的門又都是一樣的,所以他找不到艾朗格的房門。可是他自信地記得門大概在過道的什麽地方,並決定推開一扇門看看,他想,說不定這正是他要找的那個房間呢。試一試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如果是艾朗格的房間,那他就會受到接待;要是別人的房間,那麽他可以道個歉再出來;倘若客人睡著了,這種可能性最大,那麽他闖了進去也根本就不會被發現;如果房間是空的,那就糟了,因為那樣他準是擋不住躺上床去睡個大覺的**。他又向過道的兩邊瞧了瞧,說不定正好有人來,可以給自己一些指點,使自己不必去冒險,但是長長的過道裏寂靜無聲,空空如也。於是K就到門口去聽聽,這裏也沒有人。他敲敲門,聲音輕得絕不會吵醒睡著的人,這時還是沒有什麽動靜,於是他便極其小心地打開房門。可是他卻聽到一聲輕輕的叫喊。

這房間很小,一張大床就占了一半多,床頭櫃上電燈還亮著,旁邊有隻手提包。**的人全身都蒙在被窩裏,身子動呀動的顯得很不安,透過被窩和床單間的一條縫低聲地問:“誰啊?”這下K就不能一走了之了,他不滿地打量著這張鋪得厚厚的但可惜已睡了人的床,這才想起人家問他的話,就報了自己的姓名。這一下似乎取得了好的效果,**的那個人稍稍掀掉一點蓋在臉上的被子,但又怯生生地準備著,萬一外麵情況不妙,就馬上重新把頭全部蒙上。但是隨後他卻毫無顧慮地掀掉被子,坐了起來。此人絕不是艾朗格。那是位小個子老爺,相貌不俗,但是臉上有點不大協調:臉頰圓鼓鼓的像娃娃,眼睛很快活,顯得孩子氣,但是高額頭、尖鼻子、窄嘴巴,合不攏的嘴唇以及幾乎像是沒有長出來的下巴可全沒有一點孩子氣,倒是顯得非常善於思考。也許他對這點很滿意,對自己很滿意,這才使他保留了幾分明顯的健康的稚氣。“您認識弗裏德裏希嗎?”他問道。K說不認識。“他可認識您。”這位老爺笑著說。K點點頭,認識他的人倒不少,這甚至成了他路上的主要障礙之一。“我是他的秘書,”老爺說,“我叫畢格爾。”“對不起,”K說,並伸手去抓門把手,“很遺憾我把您的房門同另一扇房門搞混了。我是來見艾朗格秘書的。”“多可惜,”畢格爾說,“我可惜的不是您要去見什麽人,而是您把房門搞混了。我這個人睡覺,一被吵醒,肯定就再也睡不著了。不過,這事您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倒黴。為什麽這裏的房門都不能鎖,是吧?這當然是有其原因的。因為有句古老的諺語說,秘書的房門應該永遠開著。當然,這倒不必單從字麵上去理解。”畢格爾快樂地注視著K,同他的抱怨相反,他看起來休息得相當不錯,像K現在那樣的疲倦,畢格爾大概還從來未曾有過。“那麽現在您想到哪兒去?”

畢格爾問道,“現在四點鍾了。無論您去找誰,您都得把他吵醒,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不在乎被打擾的,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如此寬宏大量,當秘書的都有點神經質。您就在這裏待一會兒吧。快五點的時候,這裏的人就開始起床了,您最好那個時候去找約您談話的人。那麽,現在請您放開門把手,隨便找個地方坐下吧,當然這裏地方窄了點,您要是坐在床沿上,那就最好不過了。您一定奇怪,我這裏怎麽連桌椅也沒有。是這樣的,我可以挑一個設備齊全,但床很窄的房間,也可以挑張大床,但房間裏除了盥洗台就沒有別的設備了。我選了這張大床,臥室裏床可是最重要的東西!嗯,誰要是想伸展開四肢,美美地睡上一覺,那麽這張床對一個愛睡覺的人來說一定妙不可言。我這個人不睡覺就老是困倦不堪。我覺得這張床很舒服,我一天的時間大部分是在**度過的,我在**處理所有的信件,詢問來申訴的人。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來申訴的人當然沒有坐的地方,他們也不在意,更何況他們站著,記錄員也感到舒心,這總比他們自己舒舒服服地坐著讓記錄員臭罵一頓要好得多。所以我能夠提供的就隻有床沿上的這個座位,不過這並不是正式座位,是專門為夜裏聊天準備的。您怎麽不說話, 土地測量員先生? ” “ 我累極了。”K說,他一聽到讓他坐在床沿上,便立即毛裏毛糙地、毫不客氣地坐到**,往床柱上一靠。“當然,”畢格爾笑著說,“這裏人人都很累。比如說,我昨天以及今天所辦的事,沒有一件是小事。現在我根本睡不著,但是在發生了這件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之後,您在這兒的時候,如果還要叫我睡一覺的話,那麽就請您保持安靜,並且不要把門打開。可也不用怕,我肯定睡不著,頂多也隻會睡著幾分鍾。我的情況是這樣的:有人在的時候,我總是最容易睡著,這大概是因為我非常習慣於同申訴人打交道吧。”“您睡吧,秘書先生。”聽到這番介紹K感到很高興,說,“那麽,要是您允許,我也睡一會兒了。”“不,不,”畢格爾又笑了,“可惜我不是那種請我睡就睡得著的人,隻有在談話過程中我才會有睡著的可能,所以談話最容易催我入睡。是的,幹我們這一行,神經可受罪呢。比如說我吧,我是聯絡秘書。您不知道聯絡秘書是幹什麽的吧?這麽說吧,我是弗裏德裏希和村子之間最重要的聯係人,”說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樂得急忙搓搓手,“我是他的城堡秘書和村裏秘書之間的聯係人,我多半都在村裏,但也不是常住,我每一刻都要做好坐車上城堡去的準備。您看這旅行包,生活很不安定,這並不是對每個人都適合。另外,這樣說也不錯,我確實再也離不開這種工作了,所有其他工作我都覺得很乏味。那麽, 土地測量工作怎麽樣?”“我現在沒幹這工作,我不會當土地測量員了。”K說,他的心思沒有放在這上麵,他隻是巴不得畢格爾快點睡著,其實他這樣想純粹是出於一種對自己的責任感。他心裏知道,此刻離畢格爾睡著的時間還相差十萬八千裏呢。“這就令人奇怪了,”

畢格爾一甩腦袋說道,並從被窩裏抽出一個記事本,好把事情記下來,“您是土地測量員,又沒有做土地測量工作。”K機械地點點頭,他已經將左臂伸出來擱在了床柱上,把腦袋枕在左臂上。他已試過多種姿勢,想坐得舒服些,可是隻有這個姿勢才最舒服,而且這樣還可以較好地留意畢格爾說的話。“我準備進一步了解這件事,”畢格爾接著說,“放著專業人才不用,這種事在我們這裏是絕對不會有的。這事也一定使您很委屈,您不感到痛苦嗎?”“我感到很痛苦。”K慢慢地說,心裏暗自好笑,因為現在他恰恰一絲痛苦也沒有,畢格爾的這番美意也沒有對他產生什麽印象,他說的完全是外行話。K是在什麽情況下被聘用的,在村裏和城堡裏碰到哪些困難,他在此逗留期間已經出現和將會出現哪些錯綜複雜的情況,對這一切他毫不了解,也沒有表示出他對此事至少已經有所知曉——按理說秘書都會毫不考慮地裝出無所不知的樣子,他居然想靠他那個小本子,在**就一下子把問題解決。“看來您已經有過幾次失望了。”畢格爾說,這話再次證明他對人還是有些了解的。其實K一踏進這個房間,就不時提醒自己,不要小看畢格爾,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除了自己的疲倦,他很難對別的事情做出合理的判斷。“不,”畢格爾說,仿佛他在回答K的一種想法,而且體貼入微,省得他說出來,“您不要讓失望嚇退。看來,這裏有些事情的安排專門是為了嚇人的,新來這裏的人,他覺得這些障礙無法克服。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我不想尋根究底,也許現象真是和實際相符,處在我的地位上,要弄清這件事,就得拉開到一個合適的距離,但是請您注意,有時候又確實有這樣的情況,有些事情幾乎同全局很不合拍,碰到這樣的事情,通過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信任的手勢,反而比辛辛苦苦奮鬥一輩子所得到的還要多。肯定,情況就是這樣。如果說這些機會從未被利用,那麽在這種情況下這些事情又是同全局相一致的。可是這些機會為什麽不利用呢?我一再這樣問。”K不知道。他雖然意識到,畢格爾的話很可能是針對他而言,但是他現在對一切涉及他的事都極其反感,所以他便把腦袋稍稍往一邊挪了挪,仿佛給畢格爾的問題讓出了路,他就不會碰上這些問題了。“秘書們,”畢格爾接下去說,同時伸了伸懶腰,打著哈欠,這副神態同他嚴肅認真的言談顯得很不協調,“秘書們常常抱怨,說村裏大部分詢查工作,他們不得不在夜裏進行。他們為什麽對此抱怨呢?是他們覺得太辛苦了嗎?是他們寧肯在夜裏睡覺嗎?不是,對這些他們絕不會抱怨。同別處一樣,秘書當中自然有的勤奮些、有的差些,但是再大的勞累,他們當中也沒有人會抱怨,更不用說公開表示出來了。很簡單,這不是我們的作風。在這方麵,平常時間和工作時間對我們並沒有什麽區別。把這兩種時間區分開來,對我們來說是格格不入的。那麽究竟是什麽才使秘書們反對夜間詢查呢?難道是為申訴人著想嗎?不是,不是,這也不是。對於來申訴的人,他們是很嚴格的,當然並不比對自己嚴格,而是完全一樣的。其實,這種嚴格不外乎是恪盡職守,這種一絲不苟的嚴格是申訴人求之不得的。歸根結底,這也是完全得到肯定的,一個輕率潦草的人當然看不到這一點。比如深受申訴人歡迎的夜間詢查恰好就是這種情況,原則上並沒有人反對這樣做。那麽秘書們為什麽反感呢?”

這個問題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太少了,畢格爾是要聽他的回答或隻是表麵上問問,連這一點他也分辨不清。他想,要是你讓我躺在你的**,那我就於明天中午或者最好是晚上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可是畢格爾好像沒有注意他,他正一門心思地撲在給自己提出的問題上,“據我所知,就我自己的體會來說,秘書們對於夜間詢查問題有以下顧慮:夜間之所以不太適合同申訴人磋商,是因為夜間很難或者簡直就不可能充分保持磋商的官方性質。其原因並不在於表麵的東西,當然夜裏也可以同白天一樣嚴格,這隨你的便。所以,原因不在這裏,但是夜裏官方的判斷難免會受到影響。在夜間,大家總是不由自主地喜歡更多地從個人的角度來判斷事物,申訴人的陳述受到的重視會比其應該受到的重視更大,在判斷的時候難免摻進種種與所談之事毫不相幹的東西,如考慮申訴人的其他情況,他們的痛苦和擔心等。申訴人和官員之間那種必要的界限,即使表麵上仍完美無缺地存在,現在也開始被打破了。本來在一般情況下隻允許一問一答地進行,但是夜裏有時候竟會出現主客易位這種完全不合適的怪事。至少秘書們是這麽說的,當然,他們由於職業關係對於這種事情是極其敏感的。但即使是他們,在夜間詢查時也不大注意到那種不利影響,這一點在我們圈子裏已經談過多次了;相反,他們從一開始就想竭力消除這類影響,最後還以為已經取得了特別好的成果。但是事後讀一讀記錄,你往往會對他們那些一目了然的缺點感到吃驚。這些都是漏洞,是使申訴人不斷得到不太正當的好處的漏洞,這些好處至少按照我們的條規通過普通捷徑是撈不到的。這些漏洞有朝一日肯定還會由某個監督部門來加以填補,但是這樣做隻是於法製有利,是不會再影響到那些申訴人的。在這種情況下,秘書們的抱怨不是很有道理的嗎?”處於半醒半睡狀態之中已經有好一會兒的K,現在又被驚醒了。他問自己:這是為什麽?這是為什麽?他耷拉著眼皮,並沒有把畢格爾視為一個同他討論困難問題的官員,而隻是把畢格爾看作妨礙他睡覺的某種東西,至於其他用意他也搞不清楚。但是畢格爾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活動中,他笑笑,仿佛他剛剛把K搞得有點稀裏糊塗似的,不過他準備馬上把他重新領到正確的道路上。“這麽說來,”他說,“又不能籠統地說這些抱怨是有理的。關於夜間詢查沒有明文規定,因此如果想避免夜間詢查,那也沒有違反規定,可是這種種情況,超量的工作,城堡官員的工作方式,他們難以脫身的狀況,以及關於對申訴人的詢查必須在其他調查完全結束以後才開始,但又得立即進行的規定,這一切,以及其他許多原因,就使得夜間詢查非搞不可。如果像我所說的,夜間詢查已經非進行不可了,那麽這是規章造成的結果,至少也是間接造成的結果,要對夜間詢查挑三揀四,幾乎就等於是對規章製度挑三揀四。當然,我說得有點誇張,正因為誇張,我才可以這麽說。另外,不妨告訴秘書,他們盡可以在規章製度範圍內反對夜間詢查,反對夜間詢查所造成的也許隻是表麵上的弊端。秘書們也這樣做了,而且是以最大的規模來做的。他們安排的商談對象從哪一方麵來說都是最不用擔心的,商談之前先仔細檢查,如果檢查的結果需要,在最後一刻也可以取消一切詢查,他們在真正處理申訴人的問題以前,往往先傳喚申訴人十次,以壯聲勢;他們喜歡讓同事來代表自己,這些同事因為不負責此案,所以處理起來便不費吹灰之力;他們把磋商時間定在黑夜開始時或者結束時,避免安排在中間那段時間。類似的措施還有很多,秘書們很不好對付,他們既頑強又脆弱。”K睡著了,但並不是真正地睡了,畢格爾的話,他也許比原先迷迷糊糊地醒著時聽得更清楚,每個字都傳進他的耳朵裏,但是他那累贅的意識消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現在畢格爾已經抓不住他了,隻是他有時還摸索到畢格爾那裏,他還睡得不熟,但是已經沉入夢鄉。誰也不該再把他的睡眠奪走了。他覺得,他似乎是取得了一個大勝利,那兒已經有許多人在歡慶勝利了,為了慶祝勝利,是他或者是別人舉起了香檳酒杯。為了讓大家知道慶祝的是什麽勝利,所以就把鬥爭和勝利又重演了一遍,或者也許根本就不是重演,而是現在才進行,不過已經提前慶祝了,慶祝也一直沒有停止,因為最後的結局已是十拿九穩的了。一位秘書赤條條的,活像一尊希臘神像,在搏鬥中被K逼得陷入了困境。這事很可笑,那位秘書在K的進攻下大驚失色,放棄了傲慢的姿態,趕忙舉起胳膊,握緊拳頭來擋住頭上的暴露部位,可是還是慢了,所以K在夢裏輕輕地笑了。

這場搏鬥的時間並不長,K步步進逼,邁出的每一步都很大。這是一場搏鬥嗎?K並沒有遇到什麽嚴重的障礙,隻有秘書不時發出的尖叫聲。這位希臘神叫起來活像一個被人撓著癢癢的姑娘。

後來秘書走了,K獨自一人在大房間裏,他做好搏鬥準備,轉過身來尋找他的對手,但是那裏已經沒有人了,與會者都散了,那隻香檳酒杯摔在地上,碎了。K把破杯子踩得粉碎,但是碎玻璃刺了他,他嚇了一跳,就又驚醒了,他像一個被叫醒的孩子,心裏極不高興。盡管這樣,他一見畢格爾**的胸脯,夢中的情景就掠過他的心頭:你的希臘神在這裏!把他拖下床去!“可是,盡管采取了各種防範措施,”畢格爾說,並若有所思地仰麵望著房頂,仿佛想在記憶中搜尋例子,可又找不著,“盡管采取了各種防範措施,申訴人還是可以鑽空子,利用秘書們在夜間的弱點——假如這是弱點的話。當然,這種可能性是很小的。確切地說,幾乎從未有過。隻有在半夜三更,申訴人未經通報就擅自闖進房間的情況下,才存在這種可能性。您也許會奇怪,看起來這麽容易的事,怎麽會很少發生呢。是啊,您還不熟悉我們的情況。可是您大概也注意到完美無缺的官方機構了吧。正因為機構是完美無缺的,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任何人,凡是他有所請求或是出於其他原因必須向他調查某件事,往往在本人尚未把事情考慮好之前或者他本人尚未了解這件事情之前,就立即毫不遲疑地受到傳喚。他這次並沒有受到查問——往往還沒有受到查問,是因為事情還不那麽成熟——但是他已經收到了傳喚通知,因此,不經通報他是不會來的,他頂多是沒在指定時間來,於是就會叫他注意傳喚的日期和時間。如果下回他準時到了,通常會叫他走的,這並不會造成什麽困擾。申訴人手裏的傳喚單和卷宗裏的記載,這就是秘書們的防禦武器,雖然並非多麽完備,卻是強大的。這當然隻是對於恰好負責這件事的秘書而言,申訴人還可以在夜裏出其不意地造訪別的秘書。但是這種事幾乎沒人幹,因為這是毫無意義的。首先,這樣做就會大大激怒主管秘書。我們秘書在工作問題上雖然不會互相妒忌,每個人肩負的工作擔子太重,任何小事都壓不上來了,但是在對待申訴人的問題上,我們絕不會允許他們來破壞我們的責權範圍。有人就失敗了,因為他覺得在主管部門那兒沒有進展,所以就試圖溜到非主管部門。

這樣的打算之所以必然會失敗,那也是因為一個非主管秘書,即使夜裏別人出其不意地找上了他,而他出於好意願助一臂之力,但此事不在他的主管範圍內,所以他也和任何一個律師一樣無法插手,也許還不如律師。而且即使他比律師更熟悉法律上的秘密途徑,本可以有所作為,可對於不是他主管的事情,他缺少時間,抽不出一點時間去管這件閑事。就申訴人來說,他們也忙得不可開交,除了日常工作,還要聽從主管部門的傳喚,根據其臉色行事,這條路的前景既然如此,誰還會把他夜裏的時間用在非主管秘書身上。‘忙得不可開交’當然是從申訴人的角度來說的,它同秘書們的‘忙得不可開交’並非一回事,兩者不能同日而語。”K笑著點點頭,現在他覺得一切都了解得很清楚了,這倒不是因為這事使他感到憂慮,而是因為現在他確信一會兒他便會完全睡著,這次可不會做夢,不想被打擾了。一邊是主管秘書,另一邊是非主管秘書,麵前是一樣忙得不可開交的申訴人,他就要在他們的包圍中沉沉入睡,用這個方法把一切事情擺脫幹淨。對於畢格爾那輕微、自滿、顯然毫無成效地催促自己入睡的聲音,K現在已經習慣了,這聲音非但不打擾他,反而能催他入眠。你就咯吱咯吱地磨你的牙吧,你磨吧。他想,他隻是為了我而咯吱咯吱地磨的。“那麽,”畢格爾說,兩根手指頭撫摩著下嘴唇,眼睛睜得大大的,脖子伸得老長,就像經過一番艱辛的跋涉到了一個迷人的觀景點似的,“那麽,剛才提到的那個稀有的、幾乎從未出現的可能性又在哪兒?秘密就在關於主管權限的規章裏。其實,並不是說每件事情隻有一位秘書主管,規章中並沒有這樣規定,在一個巨大的、生氣勃勃的機構裏也沒有這種情況。事實隻是這樣:一位秘書握有主要管轄權,但是許多其他秘書在某些部分也有權,盡管是比較小的主管權。就算是最有才能的秘書,又有誰能獨自把一個事件,即使是一個最小的事件的各種材料都收集到他的辦公桌上來呢?即使我剛才說的主要管轄權,也是言過其實。在最小的權限裏不也已經包含著整個權限嗎?這裏起決定作用的不是處理事情的熱情嗎?這熱情難道不是始終如一、極為強烈的嗎?在任何事情上,秘書們都是有差別的,這種差別多得不可勝數,但熱情卻沒有差別:任何一個秘書,如果要求他辦一個案子,又隻賦予他很小的權限,即使這樣,他也不會抑製自己的熱情。對外當然必須建立一套井井有條的商談秩序,所以對每個申訴人的問題都會有一位以官方身份出現的秘書來處理。不過,這位秘書大概不會是對此案擁有最大權限的那位,這要由機構及其眼下的特殊需要來決定。已經向您描述過,一般來說盡管困難重重,但申訴人由於某些情況仍然可以在半夜裏出其不意地找到一位對該案擁有某些權限的秘書那兒。

土地測量員先生,請您考慮一下這種可能性。您大概還沒有想過吧?這我相信。其實也不需要去想那種可能性,因為它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要想從這麵美妙絕倫的篩子中漏過去,這申訴人恐怕一定是個形狀奇怪、構造特別、小巧靈活的顆粒吧?您覺得這樣的事根本不會出現?您說得對,這種事根本不會出現。可是誰會對什麽事都打包票?一天夜裏,那樣的事居然發生了。當然在我認識的人中,誰也沒有碰到過這種事,但這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因為比起這裏可以考慮進去的人數來,我認識的人很少。另外,一個秘書遇上了這種事肯不肯承認,也很難說,因為這總是個讓人以及在某種程度上使官方丟臉的事。無論如何我自己的經驗也許可以證明,這種事是非常少的,其實大家隻是風聞,根本未經證實,所以說對這種事怕得不得了,那是言過其實的。即使真有這種事發生,我們輕而易舉就可以證明,這個世界上沒有它的位置了,可以相信,這樣我們便可使它不致造成有害的影響。

假如我們出於對這種事的恐懼而躲在被子裏,看都不敢往外看一眼,那麽無論怎麽說,這是一種病態。即使說這完全不可能的事突然成了真,難道一切都完了?說一切都完了,這種說法比最不可能的事情更加不可能。當然,如果申訴人到了房間裏,這就非常糟糕了。這事憋得人透不過氣來。‘你能抵擋多久?’人們這樣問自己。可是根本不會有什麽抵抗,這一點大家明白。您得把情況好好想一想。從未見過,一直在等待,望眼欲穿,而且憑理智一直認為不可能來的申訴人正坐在這裏。單憑他默默地往這兒一坐,我們就想進一步了解他的生活,像欣賞自己的財富一樣欣賞他的生活,並分擔他們因毫無希望的要求而造成的痛苦。在寂靜的夜裏,這種**真讓人陶醉。麵對這種**,我們毫無防禦能力,這時候我們其實已經停止了公務人員的身份。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可能馬上拒絕他的懇求。確切地說,我們已經豁出去了,更確切地說,我們非常高興。說是豁出去了,那是因為我們坐在這裏毫無防衛能力,等待申訴人說出他的懇求,並且知道,他一旦說出了這個懇求,即使它會徹底破壞官方機構——最起碼也是我們自己沒有看出來——也一定會實現的。這大概是一個人在實際工作中所碰到的最令人惱火的事。尤其是因為——撇開其他事情不談——我們誤以為這是一次異乎尋常的升遷,就在這一刻我們還硬為自己提出升遷的要求呢。按照我們的職位,我們根本無權答應我們這裏所說的那種懇求,但是由於接觸了夜間來的申訴人,於是我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權力也增加了,對於一些我們職務範圍之外的事,我們也給人家許了願,還要去加以實施。像強盜在樹林裏,申訴人在夜裏強逼我們做出平時絕對不會做出的犧牲。嗯,好了,現在就是這種情形,申訴人還在這裏,在給我們打氣,強迫我們,激勵我們,而這一切還都是在我們半醒半睡的情況下進行的。事情過去後,申訴人心滿意足、滿不在乎地離開了我們,隻剩下我們自己,麵對濫用職權的指控毫無還手之力。這時情況會是怎麽樣的呢?真是不堪設想!盡管有這些情況,我們還是很快樂。這是自殺性的快樂!是的,我們可以竭力對申訴人隱瞞事實真相。申訴人絕不會看出什麽名堂來的。他以為可能是由於某些無關緊要的偶然原因,比如極度疲乏啦、失望啦,以及由於過度疲乏和失望而引起的無所顧忌和滿不在乎啦,居然走錯了房間,他木然地坐在那裏,腦子裏在想自己的差錯或者是自己的疲倦——如果他是在想的話。不能讓他離開嗎?不會的。你一高興就會嘮嘮叨叨,把什麽事都給他解釋清楚,而且會毫無保留地向他詳細說明所發生的事,是什麽原因發生的,這個機會是多麽罕見,又是多麽重要。還一定會告訴他,申訴人是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碰上這個機會的,這是千載難逢的,除了他,誰還能有這種機會。現在,隻要他願意,土地測量員先生,隻要以任何方式提出自己的請求,那麽什麽目的他都可能會達到,人家已經準備滿足他的請求了,他要實現自己的願望隻在片刻之間,這一切都一定會告訴他的。對官員們來說,這是一個嚴峻的時刻。不過,做了這些事情之後,那麽,土地測量員先生,一切不可或缺的事情就都已辦好,就可以安心等待了。”

這時隔壁牆上有人重重地敲了幾下。K驚醒了,注視著牆上。

“土地測量員是不是在你那兒?”有人問。“是的。”畢格爾說,從K手裏抽出了腳,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故意放肆地伸開四肢躺著。“那就叫他過來吧。”隔壁又說,話裏根本沒把畢格爾放在眼裏,也不管他還需不需要K。“這是艾朗格,”畢格爾悄聲說,看樣子艾朗格在隔壁屋裏,這事並沒有使他感到意外,“您馬上到他那兒去,他在發火了,您想辦法消消他的氣。他睡覺睡得很死,但我們剛才確實聊得聲音太大了。一個人在談到某些事情的時候,是無法控製自己和自己的聲音的。好了,您走吧,看樣子您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您走吧,還待在這兒幹嗎?不必,您不必為昏昏欲睡的樣子道歉,幹嗎要道歉?體力隻能到達一定的限度,誰能說,這個限度平時也是非常重要的呢?不,誰也不能保證。世界就是這樣自己校正其航程而保持平衡的。雖然在其他方麵不盡如人意,但這卻是個絕妙的、怎麽也想不到的設施。

好了,您走吧。我不明白,您幹嗎這麽看著我?您再猶豫下去,艾朗格就要和我過不去了。這種麻煩我是要避免的。您走吧,誰知道您在那邊的運氣怎樣,這裏的一切都充滿各種機會。當然有的機會實在太大,大得沒法利用;有的事情落空了,原因不是別的,就在於自身。是的,這令人驚異。至於別的嘛,我現在希望稍微睡一會兒。當然,現在已經五點鍾了,馬上就會有嘈雜聲了。您至少可以走了吧!”

K在沉睡中突然被叫醒,有點暈頭轉向,還是困得不得,而且因為姿勢不舒服,全身哪兒都疼,很久都不能下決心站起來,他用手支著額頭,眼睛望著懷裏。雖然畢格爾不斷下逐客令,但還是不能把他弄走。這時K覺得這間屋子有說不出的單調乏味,再待下去毫無意義,於是決定離開。他不知道這房間是現在變成這樣的,還是一直就是這樣。在這裏他再也睡不著了,這個想法甚至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他對此微微一笑,站起身來,隻要有可扶的東西,如床啦、牆啦、門啦,他就扶住,連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仿佛他早就同畢格爾道別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