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黑乎乎的貴賓飯店前麵,有一群人站著,兩三個人手裏提著燈,所以可以看清有些人的臉。K隻發現一個熟人:馬車夫格斯泰克。格斯泰克向他打了招呼,並問道:“你還一直在村裏啊?”“是啊,”K說,“我來這兒是要長期待下去的。”“這不關我的事。”格斯泰克說,他劇烈地咳了一陣之後就轉身去同別人說話了。

原來這些人都在等艾朗格。艾朗格已經來了,但是他在接見這些申訴人以前還在同莫摩斯磋商。大家談的都是關於不讓他們到屋裏去等,非得要他們站在外麵的雪地裏等這件事。天氣雖不是很冷,但是讓大家深夜裏在飯店門口等上幾個小時,這也太不像話了。這當然不是艾朗格的過錯,他是很隨和的。這事他不知道,要是向他報告了,他肯定會很生氣的。這是飯店老板娘的過錯,她講究風雅都到了病態的程度,受不了許多人一下子進入飯店。“如果沒有別的辦法,他們非進來不可,”她常常這麽說,“那麽老天保佑,隻能一個跟一個地進來。”她還規定,進去的人先在走廊裏等,後來的就在樓梯上,然後在前廳裏,再然後在酒吧裏等,末了就被推到街上去了。即使這樣,她還不罷休,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她無法忍受常常“被包圍”在自己的飯店裏。

她鬧不明白,那些人等在那兒幹什麽。有一次,一位官員在回答她的這個問題時說:“為了踩髒飯店門口的台階。”這位官員說的可能是氣話,可是她卻覺得這話很說明問題,於是便常常把它掛在嘴上。她竭力主張在貴賓飯店對麵蓋一座樓,來申訴的人可以在那裏等候,這一點倒是同大夥兒的心願不謀而合。對她來說,要是同申訴人談話以及對他們的詢查都在貴賓飯店之外進行,那是最好不過的,但是這個主張遭到了官員們的反對,官員們嚴肅地一反對,老板娘就碰了釘子,可是在一些次要問題上,由於她會磨,加上又會施展女性溫柔的手腕,倒是可以頤指氣使的。末了老板娘也不得不讓談話和詢查繼續在貴賓飯店進行,因為城堡來的老爺們到村裏來辦理公務是不肯離開貴賓飯店的。老爺們總是來去匆匆,他們除非迫不得已,極不願意到村裏來。他們沒有一點樂趣在這裏多做逗留,所以他們不同意為保證貴賓飯店的清靜而帶著他們的文件臨時搬到另一所房子裏去,這樣隻是白白浪費時間。官員們最喜歡在酒吧或他們的房間裏處理公務,隻要有可能,就在進餐的時候,或是在**處理——入睡前或者早上過於疲倦、懶得起床、還想再躺一會兒的時候處理。至於再造一幢候見室,看起來似乎可以使問題得到很好的解決,但是對於老板娘來說可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有了候見室,就必須進行無數次接見,這樣一來,貴賓飯店的過道裏會熙熙攘攘,永遠不會有清閑的時候了,所以對於蓋候見室的想法,大家都覺得有些可笑。

等候的人互相低聲談著諸如此類的問題,K注意到,大家雖然頗為不滿,但誰也不反對艾朗格在深夜接見他們。他就此事詢問他們,得到的回答是,他們為此很感激,因為艾朗格到村裏來這件事本身就純粹是他的好意,是他對自己職務的高度負責。隻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派個下級秘書來,然後讓下級秘書寫一份匯報,而且這樣做,也許更符合規章製度。但是他往往不這麽做,而是要親自來看一看,聽一聽,為此他就得犧牲許多晚上的時間,因為他的辦公計劃中並沒有安排來村裏的時間。K卻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說克拉姆白天也來村裏,而且在這裏一住就是好幾天。艾朗格不過是個秘書,難道上麵城堡裏離不開他?聽了K的話,有幾個人善意地笑了,其他人則感到愕然,都一聲不吭,而且默不作聲的人占絕大多數,誰也沒有回答K的問題。隻有一個人猶猶豫豫地說,城堡裏和村裏都離不開的當然是克拉姆囉。

這時飯店的大門打開了,莫摩斯出現在兩個提著燈的侍從中間。“先進去見秘書艾朗格先生的是:格斯泰克和K。”他說,“這兩個人在這兒嗎?”他們兩個人都答應了,可是他們還沒有進去,耶雷米阿斯說了句“我是這裏客房部的招待”,莫摩斯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耶雷米阿斯就溜進飯店去了。K暗想,自己得多提防著點耶雷米阿斯,比起那個到城堡裏去告他的阿圖爾,耶雷米阿斯可能更不好對付。他覺得,更聰明的做法也許還是讓他們當助手,雖然要受他們的折磨,但總比現在這樣讓他們自由自在地到處亂闖,大耍陰謀詭計要好,看來這兩個家夥對於耍陰謀倒是具有一種特殊天賦。

K從莫摩斯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莫摩斯做出一副現在才知道他是土地測量員的樣子。“噢,土地測量員先生,”他說,“原先那麽不願意被審查,現在卻要搶著接受審查了。當時要是讓我審查,倒省事了。當然,要挑選出合適的人來審查是很難的。”K 聽了他的話,便想停下來,但莫摩斯說,“您走吧!走吧!那會兒我需要您的回答,但現在不要了。”K對莫摩斯的態度感到惱怒,所以說:“你們想的隻是你們自己。單單是為了例行公事,我是不會回答的,那時不會,今天也不會。”莫摩斯說:“那我們該想著誰?這裏還有誰呢?您走吧!”在前廳裏,一名侍從接待了他們,領著他們走上那條K已經認識的路,穿過院子,進了一扇門,然後進入一條低矮的、有點往下傾斜的過道。上麵幾層顯然是高級官員住的,秘書們就住在過道兩邊的房間裏,艾朗格在秘書中的地位雖然比較高,但也住在這裏。侍從吹滅了手裏的燈,因為這裏的電燈照得通明。這裏的一切都顯得小巧玲瓏,空間得到了充分利用。過道的高度剛好夠一個人立著身子走路。兩邊的房門幾乎一個挨著一個。過道兩邊的牆並沒有砌到頂,也許是考慮到通風的緣故,因為在這條深深的、地窖似的過道裏,那些小房間裏大概都沒有窗戶。兩邊的牆沒有封頂,缺點是過道裏聲音比較嘈雜,房間裏也必然是這樣。很多房間裏好像都住了人,多數房間裏的人還沒有睡,聽得見有人在說話,有人在錘東西,有人在碰杯,可是給人的印象卻不是特別歡快。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幾乎一句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像是在談話,也許隻是有人在口授或者念什麽東西,恰恰是那些傳出杯碟聲來的房間裏聽不到一句話,而錘擊聲又使K想起,不知什麽時候有人對他說起過,有些官員因為連續用腦過度,偶爾也做做木工、精密機械之類的活,以消除疲勞。過道裏沒有人,隻有一個臉色蒼白、又瘦又高的老爺坐在一個房間的門前,他穿了件裘皮大衣,露出一點裏麵的睡衣。可能是他覺得房間裏太悶,所以就到外麵來坐著看看報,但他並不專心,常常放下報紙來打哈欠,朝前俯著身子,望著過道。也許他在等一個約來談話的人,而這人還沒有到。當K和格斯泰克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侍從對格斯泰克說:“這是普林茨高爾!”格斯泰克點點頭。“他已經很久沒有下到村裏來了,”他說,“也不算太久。”侍從證實了格斯泰克的話。

後來他們到了一間屋子的門前,這扇門同其他房門也沒有什麽不同,但是侍從告訴他們,裏麵住的是艾朗格。侍從讓K把他舉到肩膀上,他從門上的縫隙裏朝裏麵張望了一陣。“他躺在**了,”侍從下來時說,“但還穿著衣服,我想他剛睡著。到了村裏,因為生活方式改變了,有時他就會覺得疲憊不堪。我們隻好等著。他一醒就會搖鈴的。當然也有過這樣的情況,他在村裏逗留期間完全睡著了,等他醒來又立即要趕回城堡去了。反正這裏的工作他是自願來做的。”格斯泰克說: “要是他醒了以後還有一點工作時間,那他一定不滿意自己睡過了頭,就想匆匆忙忙把事情處理完,我們就不能充分表達自己的意見了。”“您不是為了蓋房子需用材料的承包任務而來的嗎?”侍從問道。格斯泰克點點頭,並把侍從拉到一邊,低聲向他說著什麽,但是侍從根本沒有聽,目光越過高出他一頭的格斯泰克望著別處,一本正經地慢慢理著自己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