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K來到街上,在黑夜中隱約看到那個助手還一直在巴納巴斯家門口走來走去,有時停住腳步,想從拉上窗簾的窗戶朝屋裏看個究竟。K朝他喊了一聲,他並沒有露出吃驚的樣子,但也不再窺視屋裏的動靜了,便朝K走來。“你找誰?”K問道,同時在自己腿上試了試柳條的韌度。“找你。”助手邊走邊說。“你究竟是誰?”K突然問道,因為此人似乎並不是他助手。他看起來年紀要大一些,疲憊些,臉上的皺紋要多些,但卻豐滿些。

他的步履也不一樣,助手的步子矯健、輕快,關節裏像通了電似的,而此人走起路來很慢,有點跛,有點病態。“你不認識我?”那人問。“我是耶雷米阿斯,你的老助手。”“噢,”K 一邊說,一邊把藏在背後的柳條又稍稍抽出一點來,“可是你的樣子完全變了。”“那是我一個人的緣故,”耶雷米阿斯說,“我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快樂的青春也就消失了。”“那麽阿圖爾在哪兒?”K問道。“阿圖爾?”耶雷米阿斯反問道,“那個小寶貝?他不幹了。你過去對我們也有點粗暴、嚴厲,他那麽溫柔的人是受不了的。他回城堡告你去了。”“那麽你呢?”K問道。“我可以留下來,”耶雷米阿斯說,“阿圖爾也在為我告狀呢。”“你們告什麽呢?”K問。“告你不懂得開玩笑,”耶雷米阿斯說,“我們幹了些什麽?隻不過開了點玩笑,哈哈笑了笑,同你的未婚妻打趣而已。其餘的一切都是按照我們的任務去做的。加拉特派我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加拉特?”K問道。“對,是加拉特,”耶雷米阿斯說,“那時他恰好代理克拉姆的職務。他派我們到你這兒來的時候——他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因為我們是照他的話行事的——說:‘把你們派去當土地測量員的助手。’我們說:‘我們對土地測量工作可一竅不通啊。’他接著說:‘這並不重要,如果需要,他會教你們的。重要的是,你們要讓他高興一點。我得到的報告說,他對什麽事都很認真。他現在已經到了村裏,他會覺得這是件大事,實際上這根本算不了什麽事。這一點你們要讓他明白。’”“這麽說,”K說,“加拉特說對了?你們執行了他的任務?”“這我不知道,”耶雷米阿斯說,“在那麽短的時間裏也是不可能的。

我隻知道,你很粗暴,這一點我們很有意見。我不懂,你不過是個職員,而且還不是城堡職員,居然看不出這種工作是非常艱苦的。像你這樣肆意地、幾乎是幼稚地加重工人的勞動是毫無道理的。你肆無忌憚地讓我們在欄杆上挨凍。像阿圖爾這麽個挨了句罵就會痛苦好幾天的人,你幾乎一拳把他打死在墊子上。再說對我吧,你趕著我在雪地裏亂跑,後來我用了一個小時才恢複過來。我的年紀可不小了!”“親愛的耶雷米阿斯,”K說,“你說的這些全對,隻不過你要去說給加拉特聽,是他自作主張把你們派來的,我並沒有求他派你們來。我沒有要求你們來,也可以重新把你們送回去,這事最好心平氣和地解決,不使用暴力,可是不用暴力你們顯然不肯走。再說,你們到我這裏來的時候,為什麽不立即就像現在這樣開誠布公地告訴我呢?”“因為那時我有公幹,”耶雷米阿斯說,“這是不言而喻的。”“你現在不再有公幹了?”K問道。“現在不再有公幹了,”耶雷米阿斯說,“阿圖爾已向城堡提出辭職了,至少已經在辦理使我們徹底擺脫這件差事的手續了。”“可是你還像在當差似的在找我呀。”K 說。“不是,”耶雷米阿斯說,“我隻是為了讓弗麗達放心才來找你的。你為了巴納巴斯家的姑娘拋棄了她,她傷心透了,這倒並不是因為失去了你,主要是因為你忘恩負義。當然,這事她早就看出來了,所以非常痛苦。我剛才又到學校去了,在窗戶上張望了一陣,想看看你是不是理智一些了。但是你沒在那兒,隻有弗麗達一個人坐在凳子上哭。於是我就走到她身邊,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我在貴賓飯店當客房招待,至少在城堡裏還沒有解決我的事情以前先在那兒幹著,弗麗達可以回到酒吧工作。這對弗麗達來說就好多了。她準備嫁給你,在這件事上她是缺少理智的。

她願意為你做出犧牲,可是你並不懂得珍惜。這位善良的姑娘有時候還在想,是不是錯怪了你,你也許並沒在巴納巴斯家的姑娘這裏。雖然你在什麽地方這毫無疑問,但我還是來了,好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因為經過這一陣煩惱,生了那麽多的氣,總該讓弗麗達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了,我當然也該好好睡覺啦。於是我就來了,我不僅找到了你,還順帶看到這兩位姑娘跟你形影不離,尤其是那位黑姑娘,真是隻野貓,在拚命維護你。是啊,各有所好嘛。總之,你沒必要繞個大彎,從隔壁的花園裏出來,我知道那條路。”

現在,這事終於發生了,雖然預見到了,但未能加以防止。

弗麗達離開了他,這事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情況應該還不至於這麽糟。弗麗達可以重新爭取過來,她很容易受外人影響,連這兩個自認為弗麗達的地位同他們差不多的助手都能影響她,現在他們辭職不幹了,這就促使她離開了他。K大概隻要走到她麵前,讓她記起過去對他說的話,她就會後悔,就會重新成為他的人。要是他能以某個因為這兩位姑娘才取得的成果來為他這次串門而辯解,那就更有把握了。盡管他想以此來寬慰自己,不要為弗麗達的事擔心,但他還是不放心。剛才他還對奧爾珈稱讚過弗麗達,說她是自己唯一的支撐,看來這個支撐並不堅固。要把弗麗達從K的身邊搶走,根本不用某個有權勢的人插手,單就這個令人厭惡的助手,這個有時給人的印象似乎不是活人的無賴,就夠了。

耶雷米阿斯準備走了,K又把他叫了回來。“耶雷米阿斯,”K說,“我想坦率地跟你談一談,你也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們現在已不再是主仆關係了,對此,不僅是你,而且我也感到高興,那麽我們就沒有理由互相欺騙了。現在我當著你的麵把這根柳條折斷。這根柳條本來是用來對付你的,我選擇從花園裏的路出來並不是怕你,而是想嚇你一下,用柳條在你身上抽上幾下。請你不要生氣,一切都過去了。你要不是官方強加給我的助手,而是個一般的熟人,我們一定會相處得很好的,盡管有時候我對你的那副模樣感到不那麽舒服。我們之間過去失去的友好關係,現在還可以加以彌補。”“你以為能做得到嗎?”

助手打著哈欠,邊說邊閉上倦怠的眼睛,“我可以向你詳細解釋一下。可是我沒有時間,我得到弗麗達那兒去,小寶貝正等著我呢。她還沒有開始工作,在我的勸說下,老板還給了她一個短期休息時間——她自己也許想馬上投入工作,以忘記過去的事情,這段時間我們至少可以待在一起。至於說你的建議,我也沒有必要欺騙你,也沒有什麽事情向你吐露。我的情況跟你不同。過去我們是主仆關係,對我來說你當然是個極為重要的人物,這倒並不是因為你有什麽長處,而是因為職務關係,我應該為你做你要求的任何事情,可是你現在對我來說已經無足輕重了。你把柳條折斷了我也不會感動,這隻能讓我想起我曾經有過一個粗暴的主人,它並不會使我對你產生好感。”“你以這種態度同我說話,”K說,“好像你已經蠻有把握,永遠不會怕我了。可是事情並不是這樣。你現在大概還沒有解除給我當差的任務,這裏辦事不會那麽快的。”“有時還更快呢。”耶雷米阿斯插了一句。

“有時是這樣,”K說,“但這並不說明這次就是這樣,至少你和我都沒有拿到書麵材料。手續才剛剛開始辦,我還沒有通過我的關係來進行幹涉呢,我會采取措施的。倘若事情的結果對你不利,那麽你就會發現,你並沒有事先做好工作,使主人對你產生好感,甚至把柳條折斷也許還是多餘的呢。你不要以為拐走了弗麗達就可以趾高氣揚了。盡管你已經不再尊重我了,但對你我還是尊重的,而且我隻要對弗麗達說上幾句話,就足以揭穿你用來蒙騙她的謊言了。這一點我很清楚,你是靠謊言離間弗麗達同我的關係。”“這些恐嚇嚇不倒我,”耶雷米阿斯說,“你根本不想要我當你的助手,你壓根兒就怕助手,你隻是出於害怕才把善良的阿圖爾打了一頓。”“也許是吧,”K說,“難道會因此就不痛嗎?也許我要更多地用這種方式表示我對你的恐懼呢。倘若我看到你不樂意幹助手的工作,我就偏要你幹,這倒可以使我克服恐懼,得到無窮的樂趣。這回我倒打算不留阿圖爾,隻要你一個,這樣我就可以對你多加留神了。”“你以為,”耶雷米阿斯說,“我對這一套還會有一絲害怕嗎?”“我相信,你肯定有點怕,”K說,“要是你聰明的話,你會感到更怕。要不然你為什麽不到弗麗達身邊去?你說,你真的愛她嗎?”“愛她?”耶雷米阿斯說,“她是個聰明的好姑娘,曾經是克拉姆的情婦,總之是值得尊敬的。她不斷懇求我,把她從你手裏解脫出來,我為什麽不幫她的忙呢?尤其是我這樣又不會給你造成痛苦,你已經在巴納巴斯家兩個該死的妞兒那裏得到了安慰。”“現在我看出了你的害怕,一種可憐兮兮的害怕,”K說,“你在想方設法用謊話來蒙騙我。弗麗達求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讓她擺脫你們這兩個野狗似的助手,可惜以前我沒有時間來完全滿足她的要求,我這一耽誤,現在後果就顯出來了。”

“土地測量員先生,土地測量員先生!”有人在小巷裏喊。

那是巴納巴斯,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可並沒有忘記向K鞠躬。“我辦成了。”他說。“什麽辦成了?”K問道,“你把我的請求交給了克拉姆?”“這沒有,”巴納巴斯說,“我雖然多方努力,但是還不行。我一直擠到前麵,站了一整天也沒人理睬我。我站的地方離辦公桌很近,以至於有一回文書把我推開了,因為我擋住了他的光線。克拉姆一抬頭,我就舉手向他報到——這種做法是被禁止的。我在辦事處待的時間最長,後來那裏隻剩下我一個人和侍從,我再次有幸看到克拉姆又回來了,但是他回來可不是因為我,而隻是在書裏匆匆查了點什麽東西馬上就走了。我還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後來一個侍從幾乎要用掃帚把將我趕出門去了。我說這些,以免你對我做的事情又不滿意。”“巴納巴斯,你這麽辛辛苦苦又沒有一點成效,”K說,“對我有什麽用呢?”“是有成效的,”巴納巴斯說,“我從辦事處出來的時候,看見一位老爺正從很深的走廊裏朝我慢慢走來。這時已經很晚了,走廊裏已經空了。我便決定等著他,這是一個繼續待在那兒的好機會。我真想一直待在那兒,免得把壞消息帶給你。再說,等著這位老爺也是值得的,他就是艾朗格。你不認識他?他是克拉姆的一等秘書之一。這位老爺身體虛弱,個子矮小,走路有點跛。他一眼就認出我來了,他是以記性好、會認人而出名的。任何人,他隻要眉毛一皺就認出來了,往往連那些他從未見過、隻聽到過或在什麽地方讀到過的人他也能認出來。比如說我吧,他恐怕從來就沒有見過。雖然他一眼就能認出任何一個人來,但他總是先問你,好像沒有把握似的。‘你不是巴納巴斯嗎?’他對我說,接著他便問,‘你認識土地測量員,不是嗎?’然後他又說,‘你趕巧了,我現在正要坐車到貴賓飯店去。他們是讓土地測量員在那兒見我的。我住在15號房間。現在他大概馬上就到了。在那兒隻有幾個人來找我談,明天早晨五點鍾我就起來。你告訴他,這次同他談話,我是很重視的。’”

耶雷米阿斯突然拔腿就跑。巴納巴斯由於情緒激動,幾乎一直沒有注意他,這時才問道:“耶雷米阿斯要幹嗎?”“他想搶在我前麵去見艾朗格。”K說著便去追耶雷米阿斯。追上以後,K 便抓住他的肩膀說:“你是不是突然想弗麗達了?我也很想她,那我們就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