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要不是艾朗格開了房門,站在門口,用食指向K打個簡短而優雅的手勢,他恐怕也會同樣漫不經心地從艾朗格的房門前走過去的。艾朗格已經完全做好了離開的準備,他穿了一件黑裘皮大衣,扣子緊緊地一直扣到領口。侍從正把手套遞給他,手裏拿著皮帽子。“您早就該來了。”艾朗格說。K想向他道歉,艾朗格疲倦地把眼睛一閉,表示讓他免了。“有這麽件事,”他說,“酒吧裏以前有個叫弗麗達的在當差,我隻知道她的名字,並不認識她本人,她不關我的事。有時克拉姆來喝啤酒,就由這個弗麗達伺候。現在那兒好像換了位姑娘。當然,換個人是小事一樁,也許對每個人都是這樣,更不用說對克拉姆了。一個人的職位越高——克拉姆的職位當然最高——對外界的應變能力就越小,所以,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了什麽微不足道的小變化也會引起嚴重的幹擾。辦公桌上最細微的變化,如擦掉了桌上早就沾上的汙跡,這些也和酒吧裏新來個女招待一樣會引起幹擾。當然,這一切,即使對每個人、對於任何工作都會有幹擾,對克拉姆卻毫無影響,而且不值一提。盡管這樣,我們還是有責任保證克拉姆生活過得舒適,連那些我們覺得那可能會打擾的事——對他來說也許根本就不存在打擾——也消除掉。我們消除這些幹擾,並不是為了他,也不是為了他的工作,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的良心和自己的安靜。因此得讓那個弗麗達立即再回酒吧,也許她回來反而會引起幹擾,要是那樣,我們就再把她打發走,但暫時她得回來。有人告訴我,您和她同居了,因此請您立即讓她回來。在這件事情上不能考慮個人感情,這是不言而喻的,我對這件事情也不再做任何進一步的說明了。倘若我說,您在這件小事上要是表現得好,這對您將來或許不無裨益,倘若我提到這一點,這就已經比該說的話有用多了。這就是我要對您說的。”他點了下頭讓K走,戴上侍從遞過來的皮帽,由侍從跟著,略有點跛地迅速下了過道。

有時候這裏下的命令非常容易完成,但是K並不喜歡這種輕而易舉的事,不僅因為這道命令涉及弗麗達。雖然是作為命令下達的,但K聽起來卻像是嘲笑,尤其是因為這道命令一下,K的全部努力就要化為烏有。所有的命令,無論是不利的還是有利的命令,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即使是有利的命令,其實質也是不利的,反正都不把他放在眼裏。他的地位太低,對這些命令既無法幹預,也無法使其作廢,讓人聽取他的意見。要是艾朗格示意不讓你說,你怎麽辦?要是他並沒有示意不讓你說,那你又對他說些什麽?K知道,今天問題就出在他的困倦上,這比一切不利的情況更對他不利。當時他怎麽會相信自己的身體呢?要不然他當初也不會到這兒來了。為什麽他幾夜沒睡好,一夜沒睡就挺不住了呢?在這兒誰都不困,或者確切地說,人人都困,接連不斷地困,可是非但不影響工作,看來反而促進了工作,可他為什麽偏偏在這個地方困得把持不住呢?由此可以看出,他們的困和K的困完全不是一個性質。這裏的困大概是在快樂的工作中出現的。

從外表來看它像困,實際上卻是破壞不了的平靜,破壞不了的安寧。我們中午有點困,那是白晝快樂而自然的進程。對這兒的老爺來說,整天永遠是中午,K在心裏對自己說。

果然不錯,現在是五點,過道兩邊的房間裏,大家紛紛起床了。房間裏傳出的嘈雜聲顯得極其歡樂。有時候聽起來像是準備跟著一起出去郊遊的孩子發出的歡呼聲,有時候又像雞圈裏的雞因為對天亮感到高興而發出的鳴叫聲。不知哪個房間裏,有位老爺還真的在學公雞叫呢。過道裏雖然還是空的,但是各個房間的門已經動起來了,不斷有人把房門打開一點,很快又將其關上。

過道上到處是開門關門的聲音,從沒有砌到頂的牆壁的空縫中,K不時看到有腦袋出現,頭發亂蓬蓬的,但馬上就又不見了。遠處,一個侍從正慢慢地推著一輛裝著案卷的小車過來。另一個侍從走在車旁,他手裏拿著一份名單,顯然在根據名單把房間號碼同案卷號碼加以核對。小車在大多數房門前都要停下來,通常房門也就打開了,屬於該房間的案卷就遞了進去,有時候隻是一頁紙,碰到這種情況,房間裏的人總有幾句話對過道裏的侍從說,很可能是侍從挨了頓罵。要是房間的門是關著的,侍從就小心地把案卷堆放在門檻上。碰到這種情況,K覺得附近那些房間的案卷雖然已經分好了,但是房門開關的次數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也許別人都在貪婪地窺視著門檻上的案卷,這些案卷現在還在那裏放著,沒有拿進屋去,真是不可思議,他無法理解,房裏的人隻要開一下門就可以拿到他的案卷,可偏偏不拿。這些沒有拿進去的案卷也許可能後來又分給了其他老爺,所以他們現在就常常要瞧一瞧,卷宗是否還在門檻上,他們還有沒有希望得到。再說,那些放著未取的案卷通常都是一捆一捆的,特別大。

K認為,可能有人是為了炫耀,出於惡作劇,或是出於正當的自豪感,讓同僚高興一下,所以暫時讓案卷在那兒放著。有時候,通常是他正好沒有盯著看的當間,那個已經展示了很久的案卷突然飛快地被拖進了屋,門又像原先那樣一動不動地關著。附近這些房門也隨即沒有聲響了,看到這個一直令人垂涎的東西終於被拿掉了,也許感到失望,也許感到滿意,可是後來這些房門又逐漸開呀關呀地動了起來,這一事實更使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K注視著這一切,不僅懷著好奇心,而且也帶著參與感。他覺得自己也置身於這個繁忙的活動之中,他這兒望望,那兒看看,跟在侍從後麵,看他們分發案卷。他雖然離這兩個侍從有相當距離,但這兩個低著頭、噘著嘴唇的侍從嚴厲的目光常常回過頭來瞪著他。分發工作還在進行,但是越分越不順利,不是名單不大對頭,就是侍從推來的案卷不太好辨別,再不就是老爺們由於其他原因而提出異議。總而言之,常出現這種情況:分了的案卷又不算數,因此又把車子推回來,通過門縫商談收回案卷的事。這種磋商本身的難度就很大,更何況一談到收回案卷的事,那些原先開關非常頻繁的房門現在都紛紛無情地關上了,好像壓根兒就不想知道這件事似的,這類事層出不窮。到這時,真正的困難才開始顯示出來。那些自認為有權拿到這些案卷的人極不耐煩,在房間裏大聲嚷嚷,又拍手又跺腳,透過門縫,衝著過道不斷叫喊某個案卷的號碼。這時候小車往往就被扔在一邊,無人過問。一個侍從正忙著讓那沉不住氣的老爺息怒,另一個則在關著的門前堅持收回案卷。兩個人的任務都不容易。那老爺往往越勸越不耐煩,侍從的話他一句也聽不進去,他要的不是安慰,他要的是案卷。有個這種類型的老爺有回從牆上留出的寬縫裏往一個侍從身上潑了一臉盆水。另一個職位顯然較高的侍從困難更大。要是某個老爺同意進行商談,那麽就要討論具體問題,這時侍從根據名單定要索回,老爺則引證他記下的案卷目錄,而引證的恰恰是要讓他交出來的那些案卷,這些案卷他暫時還緊緊捏在手裏,以致侍從那貪婪的眼睛連案卷的角都看不到。為了去拿新的證據,侍從又不得不往小車那兒跑,因為過道有點傾斜,所以小車已自動滑了一段路;要不然就隻好到那位索要這些案卷的老爺那兒,向他報告現在持有這些案卷的老爺對要他退還案卷所表示的異議,再聽取這位老爺提出的異議。這樣的談判拖的時間很長,有時也會達成協議,大體上是老爺交出一部分案卷,或是作為補償再給他一些別的案卷,因為搞錯的就隻有這一次。也有這種情況:有的人,他或許是被侍從提出的證據逼得沒有退路,或是對沒完沒了的討價還價感到疲倦,幹脆就放棄了那些要他交回的案卷,但是他並不交給侍從,而是突然把案卷遠遠地扔到過道裏,捆案卷的繩子摔斷了,弄得材料四處亂飛,兩個侍從著實費了一番周折才重新把材料歸置好。但是這類還算比較簡單的呢,有時侍從請求人家交回案卷,根本就得不到答複,於是他隻好站在關閉的門口懇求、央告、念名單、引證規章,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房間裏一點聲響也沒有,未經許可就擅自闖入,侍從顯然沒有這個權利。那時候,這個出色的侍從也會失去自我控製力,跑到小車跟前,坐在案卷上,抹掉額頭上的汗水,一時間什麽事情都不幹,隻是無可奈何地晃動著兩隻腳。周圍的人對這件事的興趣很大,他們都在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幾乎沒有一個房間是安靜的。在上麵牆欄之上,有些奇怪的用布幾乎全蒙著的臉,他們待在那裏,沒有片刻安靜,都在注視著事態的發展。在這陣**中,K 發現畢格爾房間的門一直關著,侍從已經走過了過道的這一段,但並沒有給畢格爾發案卷。也許他還在睡覺,在這片喧嘩聲中他還能睡得著,說明他這一覺睡得很香,可是他為什麽沒有得到案卷呢?隻有很少幾個房間沒給分案卷,這些房間很可能沒有住人。相反,艾朗格的房間裏卻來了一位特不安靜的新客人,艾朗格簡直就是被他趕走的,這不符合艾朗格那種冷靜苛刻的性格,但是他不得不在門口等K,這說明他的房間裏已住進了別人。

K把分散的注意力收了回來,又重新集中在那個侍從身上。

K過去聽別人談起過侍從的一般情況,說他們無所事事,生活很舒服,態度傲慢,可是這些真的與這個侍從的情況不符。大概也有例外吧,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侍從也分好幾類,因為K注意到這裏存在許多界限,這是他迄今為止從未見過的。他特別欣賞這位侍從的那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在同那些頑固的小房間的鬥爭中——K常常覺得那是同房間的鬥爭,因為他未曾見到房間裏住的人——這位侍從毫不屈服。他雖然也有疲乏的時候——又有誰能不疲乏呢?但他馬上又打起精神,從小車上下來,挺直身子,咬緊牙關,重新朝那扇必須攻克的房門走去。有時候他連吃好幾次閉門羹,當然失敗的方式極其簡單,隻是由於那該死的沉默,他並沒有被戰勝。他看到公開進攻毫無所獲,就采用別的辦法,比方說,要是K理解得沒錯的話,就用計謀。於是他假裝放棄那扇門,在某種程度上讓它繼續一聲不吭,自己則去對付其他的門,過了一會兒他又重新回過來,故意引人注目地大聲喊另一個侍從,並開始往緊閉的房門的門檻上堆案卷,好像他已經改變了主意,似乎按理不該從這位老爺這裏拿走什麽案卷,而是要給他多分發好些似的。隨後他就繼續往前走,可是眼睛始終盯著那扇門,等後來那位老爺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把案卷拖到自己房間裏去的時候——通常都是這樣,這位侍從三兩步就跳了過來,一隻腳插在門和門柱之間,這樣就逼得那位老爺起碼也得同他當麵交涉了,這種辦法通常都會取得相當滿意的效果。要是這一手不成,或者他覺得這對某一扇門來說不是合適的辦法,他就另想別的招數。比如說,他便轉而在那位索要案卷的老爺身上打主意。

於是他就把另一個侍從推開,那個侍從隻會機械地幹活,是個沒有多大用處的下手,這時他便親自出馬去勸說這位老爺,說起話來低聲細語,神秘兮兮,把腦袋伸到屋裏,很可能他在向老爺許願,保證在下回分案卷的時候給另一位老爺以相應的懲罰——至少他常常指著對手的門,隻要還沒有累得趴下去,就會放聲大笑。但是也有一兩次他把各種招數都放棄了,不過K認為這隻是假裝放棄,或者至少也是出於正當理由才放棄的,因為他心情平靜地往前走著,也不東張西望,讓那位吃了虧的老爺大吵大鬧,隻有他間或把眼睛閉上好一會兒,這才表明這種吵鬧聲使他很難受。後來這位老爺也漸漸平靜下來了,就像孩子的哭聲漸漸變小,變成一聲聲抽噎一樣,他的叫嚷也是這樣。但就是完全平靜之後,有時也還聽到一聲叫嚷或者那扇門匆匆的開關聲。這些都表明侍從對待這間屋子的做法恐怕是完全正確的。最後隻有一位老爺還不肯安靜下來,他半天沒有出聲,但隻是為了積蓄精力,隨後他又吵開了,聲音並不比先前弱。他為什麽要如此吵鬧和抱怨?原因不太清楚,也許根本不是因為分發案卷的事。這期間侍從已經結束了自己的工作,隻有一份案卷,其實隻是一張紙,記事冊上撕下來的一張字條,由於助手的疏忽還留在車上,不知該分給誰。這很可能是我的材料呢,K的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村長曾經多次說起過這種細小的情況。K自己也覺得這假設未免過於荒唐和可笑,但他想設法挨近那個正在一麵看字條一麵沉思的侍從。這可不太容易,因為他對K的好意並未給予好報,在工作最繁重的時候他總還要抽出時間來惡狠狠地或者不耐煩地朝K看上幾眼,腦袋還神經質地顫動著。現在案卷分完了,看來他有點兒把K忘了,就像他對別的事情也變得有些漫不經心一樣。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累極了,對那張字條也沒有多花精力,他也許壓根兒就沒有看,隻是做出在看的樣子而已。雖然在過道裏,他把字條分給哪個房間,人家都會很高興,但是他做出的決定卻是另一個樣子,分送案卷已經使他膩煩了,他用食指戳著嘴唇,向助手做了個手勢,讓他別吭聲,就把字條撕得粉碎,塞進口袋——這時K離他還遠著呢。這大概是K在這裏的管理工作中所看到的第一件行為不端的做法,當然可能他把這件事也理解錯了。

即使是一件行為不端的事,那也是可以原諒的,這裏的情況就是如此,侍從的工作不可能沒有差錯,他總得把積聚的惱怒和焦躁發泄出來吧,如果隻是表現在撕碎一張小字條上,那就算夠好的了。用什麽辦法都不能使那位老爺安靜下來,他的吵鬧聲現在仍響徹整個過道,那些同僚在其他方麵的態度雖然不太友好,但在吵鬧問題上好像意見是完全一致的。事情漸漸變成了這樣,仿佛這位老爺擔負起了為大家吵嚷的任務,而其他人隻是用喝彩和點頭的方式來鼓勵他繼續鬧下去。但是現在侍從根本不加以理睬,他的工作做完了,他指著小車的車把,叫另一個助手扶著,二人就像來的時候那樣走了,隻是更加滿意了,他們走得很快,以至於小車在他們前麵一路晃悠著。隻有一次他們嚇了一跳,並且回過頭來看個究竟。原來一直不停吵嚷著的老爺發現,一味叫嚷並不是辦法,或許他發現了電鈴的按鈕,心裏欣喜不已,這下不用叫喊,可以不斷按鈴了,真是如釋重負。K這時正在老爺門前徘徊,他很想搞清楚,這位老爺究竟想要什麽。聽到電鈴響,各個房間裏立即響起一陣喃喃的細語聲,似乎都在表示讚同。看來,這位老爺做了大家早就想做,隻是由於不明原因不得不罷手的事。老爺按鈴是要叫招待,叫弗麗達來。而弗麗達這時正在忙著用濕被單把耶雷米阿斯裹起來,而就是他身體好了,她也沒有時間,因為她會躺在他懷裏。不過鈴聲立即產生了效果,貴賓飯店的老板已經親自從遠處跑來了,他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黑衣服,紐扣扣得嚴嚴實實,但是他那奔跑的樣子似乎是忘了自己的尊嚴,他雙臂半張,仿佛是出了什麽大禍才把他叫來的,他要來抓住“災禍”,並立即將其扼死在胸前。隻要鈴聲稍有一點不規則,他就好像一蹦老高,腳步也加快了。在他後麵一大截,他老婆也出現了,她也伸著手臂在跑,但是她的步子較小,而且扭捏作態。K想,她來得太晚了,等她到這裏,老板早就把該做的事都做了。為了給一路跑來的老板讓路,K就貼牆站著。但是老板正好跑到K身邊就停住了,仿佛K就是他的目標,一會兒老板娘也到了,兩個人劈頭蓋臉地將他一頓臭罵。此事來得突然,K始料未及,而且中間還夾雜著老爺的按鈴聲,所以對責備他的話一句也沒聽清。甚至其他房間的電鈴也響了起來,現在按鈴倒不是有什麽急事,隻是樂過了頭,按鈴玩玩而已。K一心想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有什麽過錯,所以同意讓老板架著胳膊,跟他一起離開這喧嘩之處。這時吵鬧聲越來越響了,他們身後的房門都打開了,過道裏活躍起來了,來往的人也多了,就像在一條熱鬧窄小的胡同裏一樣。K並沒有回頭看,因為老板和老板娘在兩旁開導他呢。他們前麵的那些房門顯然都在不耐煩地等著K走過去,K一過去,就可以把老爺們從屋裏放出來了。這時大家都在不停地按電鈕,鈴聲響徹整個過道,像在慶祝勝利似的。老板他們這時已經到了靜靜的白雪覆蓋的院子裏,有幾輛雪橇在那兒等著,這時K才漸漸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無論是老板還是老板娘,他們都不理解,K怎麽膽敢做出這種事來呢。“他究竟幹了什麽?”K 一再提出這個問題,但是很久都沒有問出個結果,因為在旅店老板夫婦看來,K的罪行是明擺著的,所以壓根兒就沒有去想他居然還會安什麽好心。隻不過K對這一點的認識很慢。原來,他待在過道裏是不正當的,一般來說,他頂多隻能到酒吧,而這也隻有得到恩準才行,而且這種特許隨時可以撤銷。如果某個老爺傳他,他當然必須到達傳喚地點,但是他必須時時意識到,他待的地方其實是他不該去的,隻是有位老爺因公事需要,萬般無奈,才勉強傳他。這點普通常識他總該有的吧?所以聽到傳喚他得很快就去,接受詢查,隨後就應該盡快離開。難道他一點沒有意識到,在過道上待著有失體統嗎?要是他有這種自覺,他怎麽會像牧場上的牲畜一樣在那兒到處亂跑呢?難道他沒有被喚去接受夜間查問?不知道為什麽要進行夜間詢查嗎?夜間詢查的目的是聽取申訴人的陳述,因為這幫老爺白天見到這些申訴人受不了,所以夜裏在燈光下很快地進行,有可能詢查以後馬上就能進入夢鄉,忘掉他們的種種醜態。說到這裏,K才得到一個關於夜間詢查的新的解釋。可是K的行為卻嘲弄了所有這些防範措施。天快亮時,連鬼怪都銷聲匿跡了,可是K卻待在那兒,兩隻手插在口袋裏,好像他是在等過道裏所有房間的老爺都走光似的。要是有某種可能的話,這事肯定也會發生,這一點他很有把握,因為老爺們對人的體貼是無微不至的。誰也不會來把K攆走,也不會說他到了該走的時候這句最普通的話,他們誰也不會這樣去做,雖說他們見到K在那兒會氣得渾身發抖,而且早晨這個他們最喜愛的時刻也要因此而斷送。他們非但不會對K采取任何行動,而且寧願自己受罪,當然了,他們也希望K最終會認識到這個痛苦的事實,看到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過道裏是如此不倫不類,這種行徑,不但會讓老爺們感到難受,他自己也會痛苦得受不了。

但這是徒勞的。他們不知道,或許是他們的友善和寬容不願讓自己知道,有些人的心就是麻木不仁、奇硬無比,不會被任何崇敬的感情感化。就連飛蛾這種可憐的昆蟲,天一亮不是也要找個僻靜的角落藏匿起來,巴不得自己消失不見,並為自己無法做到而難過;而K卻站在最顯眼的地方,倘若這樣做能阻止白天的到來,那他定會這樣做的。他不能阻止白天的到來,卻能延緩白天的到來,給它增加麻煩。他不是看見分送案卷了嗎?這事除了直接參與分送工作的人之外,是不允許任何人看的,就連本飯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也不允許看。關於這事,他們隻是聽到別人,比如說今天聽到侍從提了一下而已。他難道沒有看到分送案卷的工作是在多麽困難的情況下進行的嗎?這事本身就難以理解,因為每位老爺都隻考慮工作,從來不想自己的個人利益,因此人人都竭盡全力,力爭分送案卷這件重要的基本工作既快速又輕鬆、毫無差錯地進行。分送案卷幾乎是在所有的房門都關著的情況下進行的,老爺之間不可能直接交往,否則他們彼此轉瞬之間就會取得諒解,而他們之間通過侍從來溝通,幾乎要拖上幾個小時,而且從來都不會使每個人滿意,沒有怨言。對老爺和侍從來說,長期以來這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而且對於日後的工作或許還會產生有害的影響。這就是困難的主要原因,難道K從遠處觀察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老爺們為什麽不能彼此交往?K難道一直不明白?類似這樣的事,據說老板娘還從來沒有碰到過,老板以人格擔保也證實了這一點,何況這對夫婦還說曾經同各種各樣難纏的人打過交道呢。有些事情人家不敢說出來,就得坦率地告訴他,否則他連最要緊的事都不明白。那麽,現在不得不說了:因為他,完全隻是因為他,老爺們才不能從房間裏出來。因為他們在一大早,剛睡起來就置於陌生人的目光之下,未免太敏感,太不好意思。雖然他們已經整整齊齊地穿好了衣服,但還是感到太**了,不好見人。他們為什麽害臊?這很難說,這幫白天黑夜永遠在工作的人,也許隻是因為自己睡了覺而感到害臊。但是見到陌生人,也許比他們自己拋頭露麵更讓他們感到害臊。他們見到申訴人就覺得難以忍受,好在這個難題用夜間詢查的辦法解決了,他們當然不願一大早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讓人看到自己的真麵目。這樣的事正是他們應付不了的。不把這事放在眼裏的,會是什麽樣的人!準是像K那樣的人。這種人以麻木不仁、滿不在乎的態度,以昏昏欲睡的神態,置法律和最普通的人性等一切於不顧。他根本不考慮自己把分送案卷的工作弄得幾乎無法進行,並且損害了飯店的聲譽,而且惹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逼得那些走投無路的老爺隻好起來自衛,做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自我克製,才按鈴求救,來把這個別的方式對他毫無效果的K攆走!老爺們紛紛呼救!老板和老板娘以及全體職工,如果未經招呼便一大早就出現在老爺麵前,哪怕是來幫忙的,事情一完馬上就走,那麽他們豈不早就跑來了?他們被K氣得渾身發抖,因自己的軟弱無能而灰溜溜的,他們真該在這裏過道的頭上等著的,現在鈴聲響了,真是未曾想到,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解救。好了,最棘手的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這幫終於擺脫了K的老爺多麽愉快,老板他們要是能夠看見,哪怕隻看上一眼,那該多好!對K來說,事情當然還沒有過去,他在這裏造成的麻煩,肯定將由他來承擔責任。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酒吧間。老板雖然憤怒至極,但是為什麽仍把K帶到這裏來?這事也不是很清楚,也許他終於看出來了,K困倦成這樣是無法離開旅店的。沒有等人家叫他坐下,K便立即跌坐在一隻酒桶上了。在那個暗處他感到很適意。在這個很大的屋子裏,現在隻有一盞光線微弱的電燈照著啤酒龍頭。

外麵仍然漆黑,好像在下雪。K在這裏很暖和,但得采取些預防措施,免得被人家攆出去。老板和老板娘還一直站在他麵前,這似乎說明,他仍是個危險,仿佛他這種人一點也不可靠,所以完全不能排除他會突然起來,試圖再闖進過道的可能性。他們受了夜裏的這場驚嚇,又因為早起,也累了,尤其是老板娘。她穿了件寬擺、束帶、紐扣釘得不太整齊的棕色連衣綢裙,不知她匆忙中從哪裏拿出來的,走起路來沙沙作響。她頹喪地把腦袋靠在丈夫肩上,用一條精致的手帕擦著眼睛,並不時天真地朝K投去幾瞥惡狠狠的目光。為了讓這對夫婦放心,K說,他過去從未聽說過他們講的這些,盡管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但他本來也不想在過道裏待那麽久的,他在那裏確實沒有什麽事要做,也不想讓任何人煩惱。之所以發生了這一切,是因為他過於困倦。他感謝他們結束了這狼狽的一幕,倘若要他承擔責任的話,他也很願意,因為隻有這樣大家才不致對他的行為產生誤解。要對這件事負責的隻是困倦,不是別的,因為他還不習慣這種緊張的詢查。他說,他來這兒的時間還不長,要是他有了些經驗,類似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也許他把詢查看得太認真了,不過這本身並沒有什麽不好。他接連接受了兩個詢查,第一個在畢格爾那裏,第二個在艾朗格那裏,特別是第一個詢查搞得他精疲力竭,第二個沒有持續多長時間,艾朗格隻不過請他幫個忙,但是兩個加在一起就超出了他一下子能夠承受的範圍,如果換作別人,比如說換了老板,恐怕也是受不了的。第二個詢查結束後出來,他走起路來已經踉踉蹌蹌了,就像喝醉了酒一樣。這兩位老爺他都是第一次見,第一次聽到他們說話,況且他還得回答他們的問題。就他所知,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但是後來卻發生了這件倒黴的事,可是根據先前的情況,這件事的責任大概不能算在他頭上吧。可惜隻有艾朗格和畢格爾兩個人知道他的情況,他們本來一定會關心他的,那麽其他種種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了,可是艾朗格在詢查之後立即就要坐馬車到城堡去,而畢格爾呢,他大概被那個詢查搞得精疲力竭,所以就睡著了,在分送案卷那段時間裏一直沒有醒。畢格爾都這樣了,怎能要求K精力充沛地挺過來呢?倘若K有這樣的機會,他一定會愉快地加以利用的,禁止看的東西他絕對一眼都不看,這很容易。事實上他也什麽都看不到,因此最敏感的老爺看到他也不會害臊。

K提到的兩個詢查,尤其是那次接受艾朗格的詢查,以及K談到這兩位老爺時所流露的敬意,使老板對他產生了好感。看樣子他已經準備滿足K的請求,在酒桶上搭一塊木板,讓他至少可以睡到黎明。但是老板娘明確表示反對,她一個勁兒地搖著腦袋,一邊在連衣裙上東拉拉、西扯扯,現在她才發覺自己衣冠不整。

一場顯然早就有過的、涉及飯店整潔問題的爭論又快要爆發了。

對於困乏不堪的K來說,這對夫婦的談話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

在他看來,從這裏被攆走,是他迄今為止所碰到的最倒黴的事。

哪怕老板和老板娘聯合起來對付他,他也絕對不能讓他們攆出去。他蜷縮在酒桶上,警覺地望著這兩個人,後來極其敏感的老板娘——K早已注意到了這點——突然往旁邊一站,或許她已經在同老板討論別的事了,大聲喊道:“瞧他看我的那副樣子!快把他弄走!”K把握十足,甚至到了滿不在乎的程度,他確信自己會留下來的,這時他抓住機會說:“我沒有看你,隻是看你的連衣裙。”“為什麽看我的連衣裙?”老板娘激動地問。K聳聳肩膀。

“來!”老板娘對丈夫說,“他喝醉了,這流氓。讓他在這兒睡一覺醒醒酒吧!”她還叫佩琵隨便扔個枕頭給K。聽到老板娘的叫喚,頭發蓬鬆、滿臉倦容的佩琵,手裏懶洋洋地拿了把掃帚,便從黑暗處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