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002

昨天我又聽到她在說阿瑪麗婭的閑話了,氣得我火冒三丈,直到後來客人都來幫我說話,她才罷休。至於客人是用什麽方式幫我的,這你曾經見到過。”“你這人膽子真小,”K說,“我隻是把弗麗達擺到她應得的位置上,並不像你現在所理解的那樣,存心要貶低你們。你們一家跟我有著特殊的關係,這點我從來沒有否認,但是這種特殊關係怎麽會成為別人鄙視你們的理由呢,這點我不明白。”“嗬,K,”奧爾珈說,“我擔心,你也會明白的。阿瑪麗婭對索蒂尼的態度是我們受到鄙視的第一個原因,你連這一點也不明白?”“這就太奇怪了,”K說,“別人對阿瑪麗婭可以表示欽佩或者譴責,怎麽會瞧不起她呢?而且即使別人出於某種我無法理解的原因真的瞧不起阿瑪麗婭,為什麽會連你們也被人瞧不起呢?

連你們清白無辜的一家都被瞧不起呢?比如說佩琵鄙視你,這是粗魯的行為,我再去貴賓飯店的時候,要好好治治她。”“假如你想改變所有反對我們的人的看法,”奧爾珈說,“那可是項艱巨的工作,因為這一切都是出於城堡的意思。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阿瑪麗婭趕走了索蒂尼派來送信的人,然後布隆斯維克跟往常一樣到我家來了。那時他是我們的助手,父親把要做的活分給了他,他就回家了,然後我們就坐下來吃早飯,包括阿瑪麗婭和我在內,大家情緒都很高。父親一個勁兒地談著慶祝會的事,關於消防問題他還有種種計劃,城堡也有自己的消防隊,那天也派了一個代表團來參加慶祝會,父親他們同這個代表團討論了一些問題,從城堡來的老爺們觀看了他們的消防表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並同城堡消防隊的成績進行了比較,結果對父親他們有利,還說起要改組城堡消防隊,需要吸收村裏的消防教練,有幾個人在考慮之列,父親抱著很大希望,認為一定會選上他的。他談著這些事,像平時那副可愛的樣子,兩隻胳膊伏在桌上,展得很開,把半張桌子都占了,他抬頭從打開的窗戶裏望著外麵的天空,他的臉顯得那麽年輕,洋溢著希望的歡樂,後來我再也沒有見他這麽高興過。這時,阿瑪麗婭以一副我們從未見過的優越感說,對老爺們的這些話不能太相信,他們在這種場合常常說些動聽的話,他們說的這些並沒有多大意義,或者說沒有一點意義,他們的話剛一出口,就永遠忘掉了,當然下次人們又會上他們的當。母親不許她說這樣的話。父親隻是覺得她這副老氣橫秋、深諳世故的樣子好笑,但是他隨即吃驚地愣住了,好像要找他現在才發覺丟失了的東西。不過,他並沒有丟失什麽。

他說,布隆斯維克剛才講到一個信使和撕掉一封信的事,他問我們知不知道,這事跟誰有關,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們大家都沒吭聲,那時巴納巴斯還很年輕,像隻小羔羊,他說了些特別蠢或特別放肆的話,這就改變了話題,父親也就把這件事忘了。”

阿瑪麗婭受到的懲罰

“可是沒過多久,四麵八方的人紛紛來問我們關於那封信的事,無論是朋友還是對頭,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人,都不斷找上門來,但是他們待的時間都不長,最好的朋友走得最快。拉塞曼平時一貫慢條斯理、體體麵麵的,這回進屋來仿佛隻是來看看房間大小似的,目光掃了一圈就走了,就像是在玩一種恐怖的小孩兒遊戲似的,匆匆逃去。父親推開身邊的人,趕忙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大門口還沒追上。布隆斯維克跑來通知父親,他非常誠懇地說,他要獨立開業了,他腦袋很聰明,善於抓住時機。顧客也都來了,紛紛到父親的儲藏室裏去找出他們拿來修理的皮靴。起先父親還竭力勸他們改變主意——我們也全力幫父親說話,後來他就放棄了這種希望,去默默地幫他們尋找,在登記本上把收活登記一行行劃掉,把他們放在我們家的皮革都一一退還。欠我們賬的人也如數把錢還給了我們,這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沒有發生一點爭吵,大家都很滿意。這些人隻要能夠盡快同我們徹底斷絕聯係,即使受點損失也不去考慮。末了,正如預見的那樣,消防協會會長西曼來了,至今我眼前還浮現著那一幕:西曼個子高大、結實,但背有點駝,患有肺病。他總是很嚴肅,不苟言笑。

他對父親一向很佩服,曾私下告訴父親,說有希望把父親提拔為消防協會的副會長。現在他站在父親麵前,通知他,說協會要讓他卸職了,並要他交還證書。那些正巧在我們家裏的人,這時都停下自己的事,一起圍著這兩個人。西曼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停地拍著我父親的肩膀,仿佛要把他自己該說的而又找不到的話從我父親嘴裏拍出來似的。他不停地哈哈大笑,想以此來稍稍安撫一下自己和大家的情緒。可是因為他不會笑,從來沒有聽見他笑過,所以誰都不相信這真的是笑。父親幫別人找鞋忙了一天,已經累壞了,也絕望了。是的,他太累了,累得連想一想問題在哪兒都不行了。我們大家也都垂頭喪氣,可是我們因為年輕,還不相信我們就這樣徹底垮了,總希望在那麽多來的人當中會有那麽一個人出來阻止這一切,讓一切重新倒轉回去。我們極其無知,覺得西曼就是這麽個非常合適的人。我們都緊張地等待西曼笑過之後終將明確地說出那句話來。現在到底為什麽笑呢?隻是笑降臨在我們頭上的那愚蠢的不公正吧。會長先生,西曼先生,您告訴大家吧。我們這樣想著,並且擠到他身邊,但他隻是奇怪地把身子轉了幾下。後來,他終於開口說話了,當然不是為了滿足我們隱蔽的願望,而是為了順應人們興奮的或者氣憤的叫喊聲。我們仍一直懷著希望。他開始把父親大大讚揚了一番,說他為消防協會增添了光彩,稱他是後輩不可企及的典範,是協會不可或缺的成員,他要是退了職,協會幾乎就要垮了。這些都說得很漂亮,他要是說到這裏就打住的話,那就好了!但是他還在往下說。他說,盡管如此,協會還是決定要我父親卸職,當然這是權宜之計,大家都知道協會不得不這樣做的重要原因。在昨天的慶祝會上父親的表現要不是如此光彩奪目的話,也許事情還不至於到這一步,但是正因為他表現卓越,才引起官方的特別注意。現在協會名聲大振,引人注目,因此必須比過去更多地考慮它的純潔性了。這時正好發生了侮辱信使的事件,消防協會沒有別的辦法了,他,西曼,就擔負起向上麵報告這項艱難的任務。他希望父親在這件事情上不要再給他增加困難。西曼說了這番話,心裏感到非常高興,他信心十足,根本沒有去考慮自己誇大其詞的說法,他指著掛在牆上的那張證書,並以手指示意。父親點點頭,就走過去取證書,但是他的手抖得厲害,沒法從掛鉤上把證書取下來,我就爬到一張椅子上去幫他取。從此刻起,一切全完了,他甚至沒有把證書從鏡框裏取出來,就把它整個兒交給了西曼。

隨後他就坐到一個角落裏,一動不動,跟誰都不說話,在屋裏的人隻好由我們去招呼。”“在這件事情上你怎麽看出是受了城堡的影響呢?”K問道。“看起來城堡好像暫時還沒有插手。你剛才所講的這些,隻不過是人們下意識的恐懼心理,對他人的幸災樂禍,不可靠的友誼,這樣的事哪兒都有,在你父親這方麵呢,胸襟也太狹窄了一點——至少在我看是這樣。那張證書算什麽?

它隻是證明他的技能罷了,技能在他身上,誰也搶不走,要是消防協會的人覺得非他不可,缺他不行,那就更好。他要是不等會長講第二句話,就把證書扔在他麵前,那樣才會使會長真的感到難堪呢。可是我覺得特別令人注意的是你根本沒有提到阿瑪麗婭。這一切全是阿瑪麗婭的責任呀,這時她也許靜靜地站在後麵,注視著家裏在遭殃。”“不,”奧爾珈說,“誰也不能責備,誰也沒有別的法子,這一切都是由於城堡的影響。”“城堡的影響。”阿瑪麗婭重複了一句,她已經從院子裏進屋來了,誰都沒有發覺。父母早已上床睡覺了。“在說城堡的事嗎?你們還一直坐在這兒?你不是說馬上就要走的嗎?K,現在已經快十點了。難道你真為這些事情操心嗎?這裏有的人就是靠飛短流長過活的,他們坐在一起,就像你們兩個人這樣,互相講述那樣的故事取樂。我覺得你並不是那樣的人。”“不對,”K說,“我正是屬於那類人。相反,那些對這類事情漠不關心,卻容忍別人去關心的人,對我並不會產生什麽印象。”“的確,”阿瑪麗婭說,“但是人們的興趣是各不相同的,有回我聽說有個年輕人,他白天黑夜想的隻是城堡,別的事他什麽都不管,別人都擔心他還有沒有正常的理智,因為他的心思全都放在城堡上了。

後來人家才搞清楚,原來他想的並不是城堡,而是辦事處裏一個洗餐具的女工的女兒,後來他娶了那位姑娘,一切也就恢複了正常。”“我想,我倒是很喜歡這個年輕人。”K說。“你說你喜歡這個人?”阿瑪麗婭說,“對此我表示懷疑,你喜歡的也許是他的老婆吧。好了,我不打攪你們了,我去睡了,但是為了兩位老人,我得把燈關掉。雖然他們馬上就睡著了,但一小時以後就睡不著了,一點光線也會打攪他們的。晚安。”果然,屋裏馬上就黑了,阿瑪麗婭大概在她父母的床邊鋪了一個床鋪。“她說的那個年輕人是誰?”K問道。“我不知道,”奧爾珈說,“也許是布隆斯維克吧,但又不完全像他,也許是另外一個人。要真正聽懂她的話很不容易,因為你往往不知道她是在挖苦你還是認真的。她的話大多是認真的,不過聽起來有點挖苦的味道。”“不用去解釋了!”K說,“那麽你怎麽會那麽依賴她呢?是在那次不幸的大事之前就這樣了,還是在事後?你從來不想擺脫對她的依賴,自己做主嗎?你們對她的依賴難道有什麽合情合理的原因嗎?她年紀最小,理應聽話才是。無論她有沒有責任,反正她已經給全家帶來了不幸。她非但沒有為此天天請求你們的寬恕,反而把頭抬得比誰都高,除了大發慈悲,照顧兩個老人外,對別的事情一概漠不關心。她自己說,她什麽事都不想知道,要是她什麽時候同你們說話了,那麽說的話大多是認真的,但聽起來有點挖苦的味道。你有時候提到她很漂亮,她這樣頤指氣使會不會是長得漂亮的緣故?嗯,你們三人長得很像,但是阿瑪麗婭和你們兩個有不同的地方,我指的是她那冷漠而無情的目光。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被她的目光嚇了一跳。她雖然年紀最小,但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就像是那些沒有年齡的女人,她們幾乎不會老,但也從來沒有年輕過。你天天見她,所以看不出她臉上那副嚴酷的樣子。認真想一想,我認為索蒂尼對她的愛慕並不是很認真,也許他隻是用這封信來懲罰她,而不是叫她去。”“我不想談索蒂尼,”奧爾珈說,“城堡裏的老爺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哪管你是最漂亮的還是最醜的姑娘。不了解這一點,你對阿瑪麗婭的看法就會全搞錯的。看,我確實沒有理由特別要為阿瑪麗婭來爭取你,如果我想為她爭取你的話,那也隻是為了你。無論怎麽說,阿瑪麗婭是造成我們不幸的根源,這是肯定的,在這次倒黴的事件中,父親所受的打擊最為嚴重,而且他嘴上又從不饒人,可是就連父親在最艱難的時刻也沒有對阿瑪麗婭說過一句責備的話。這並不是因為他讚成阿瑪麗婭的行為。他是索蒂尼的崇拜者,怎麽會讚同她的行為呢。事情雖然過去很久了,他對阿瑪麗婭的舉止還是不能理解。為了索蒂尼,他願意犧牲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當然不是像現在實際發生的那樣,這可能是索蒂尼發火才引起的。我說‘可能是’,那是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索蒂尼的消息。如果說這以前他一向深居簡出的話,那麽從此以後就仿佛沒有這個人了。你真該看看那時的阿瑪麗婭。我們都知道,我們不會受到明確的懲罰。隻是人家不理我們了,村裏的人和城堡裏的人對我們都是這樣。當我們發現村裏人都回避我們的時候,卻沒有發現城堡有什麽動作。以前我們也沒有發現城堡關心過我們,現在怎麽可能發現城堡的態度變了呢!不動聲色,那是最可怕的,比村裏人回避我們還要可怕。村裏人不理我們,並不是因為他們有什麽看法,也許他們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要反對我們。那時他們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鄙視我們,他們那時隻是因為害怕,現在他們都在觀望,不知事情將會如何發展。那時我們也不用擔心生活上會有什麽困難,因為欠我們賬的都把錢還給我們了,而且結賬時對我們都較優厚。我們沒有糧食,親戚們就私下裏給我們送來,日子過得挺舒服。那時正值收獲季節,當然我們沒有田地,大家又不讓我們下地幹活,我們注定人生第一次要過一種幾乎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我們都在屋裏坐著,七八月的酷暑也把窗戶關得緊緊的。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沒有傳訊,沒有消息,沒有來客,什麽也沒有。”“這麽說,”K說,“既然沒有什麽事發生,又不會受到明確的懲罰,那麽你們怕什麽呢?真有你們的!”“我該怎麽給你解釋呢?”奧爾珈說,“我們不怕未來會發生的事情,眼下我們已經遭受了折磨,我們已經在受懲罰了。村裏的人在等著我們上他們那兒去,等著父親的作坊重新開張,等著阿瑪麗婭——她會做非常漂亮的衣服,當然隻為正派人做——重新接受人家來定做衣服,大家對他們自己所幹的事感到很抱歉。村裏一個受人尊敬的家庭突然被隔斷了同大家的聯係,其結果是每個人都會有某種損失。他們認為,斷絕同我們的來往,隻不過是履行他們的義務,要是我們處在他們的位置上,也得這樣做。他們並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隻知道送信的人手裏抓了一把碎紙片回到了貴賓飯店。弗麗達是看見他出去,後來又見他回來的,還同他說了幾句話,並且馬上就把她所知道的事情傳開了,但是這也並不是出於對我們的敵意,而是簡單地出於一種責任。在同樣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有這種責任。我已經說過,這件事如果得到愉快的解決,那大家是最歡迎的。要是我們突然宣布消息,說一切都已解決,這隻是個誤會,這期間已經解釋清楚了,或者說,這雖是一種違法行為,但是已經通過行動來做了補救——對老百姓來說,這樣講就已經足夠了,或者說,我們通過同城堡的關係已經把這件事壓下去了,大家準會張開雙臂重新歡迎我們的,會同我們親吻、擁抱,還要慶祝。這樣的情況別人有過,我已經經曆過幾次了。甚至連那樣的消息也不必要,我們隻要走出家門,公開露麵,重新恢複原有的聯係,關於那封信的事一句都不提,這就夠了,大家都會樂意不去談這件事的。人們同我們隔開,除了害怕外,主要是由於這件事很棘手,所以幹脆就不想知道這件事,不談這件事,不想這件事,更不能受它的牽連。弗麗達泄露了這件事,並不是幸災樂禍,而是為了使自己和大家不至於受到它的影響,使村裏人都注意到,這裏出事了,大家要小心謹慎,不要沾上它。要追究的不是我們家,而是這件事,我們隻是因為卷進了這件事才被追究的。假如我們重新出現在村裏,不提過去的事,用我們的舉止來表明,這件事已經結束了,至於是用什麽方式結束的,那根本就無所謂,這樣大家就會確信,不論這件事情是什麽性質,將來也不會再提了,這樣一切便都圓滿解決了,我們也就會像以前一樣得到大家的幫助。即使我們自己還沒有完全忘掉這件事,大家也是會諒解的,並且會幫助我們把它徹底忘掉。但是我們沒有這樣做,我們隻是坐在家裏。我不明白,我們在等什麽,大概是在等阿瑪麗婭做決定吧。

就在那天早晨,她奪得了家裏的領導權,至今她還牢牢掌握著。

沒有特別的活動,沒有命令,也沒有請求,她幾乎是用沉默來領導。我們其他人自然都在積極商量,從早到晚不斷在悄悄議論,有時父親會突然驚慌起來,會把我叫到他那裏,我就在他的床邊待上半宿。有時我和巴納巴斯蹲在一起,關於這件事巴納巴斯隻知道一點兒,因此總是熱切地要我講給他聽,講來講去就這點事。他大概知道,跟他一般年齡的小夥子所期待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年月,他是再也得不到了,所以我們就坐在一起——K,就像我們兩個人現在這樣——不停地談,談得忘了已經過了一宿,現在又是早晨了。我們家裏,母親的身體最弱,這大概是因為她不僅要承受全家共同的痛苦,還要分擔我們每個人的痛苦,所以,我們發現她變了那麽多,都大吃一驚。我們預感到,我們全家也將麵臨這樣的變化。她最喜歡坐在一張長沙發的角上。如今,那張長沙發早就沒有了,它在布隆斯維克的大客廳裏放著。那時她坐在長沙發的一角,不是打瞌睡就是長時間地自言自語,我們這是根據她的嘴唇翕動做出的判斷——我們也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們老是在談那封信,反反複複從各個方麵研究各種已經掌握的具體內容以及所有還不能確定的可能性,我們還開展競賽,看誰能想出圓滿解決這件事的辦法來。我們這樣做是很自然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但並不好,因為這樣一來,我們就在原本想要擺脫的思緒中越陷越深了。那些挖空心思想出來的主意,無論它有多棒,又有什麽用處呢?沒有阿瑪麗婭參加,什麽辦法都行不通,所有的辦法都隻是試驗性的,試驗的結果沒有告訴阿瑪麗婭,因此毫無意義。即使把這些辦法告訴了阿瑪麗婭,得到的回應也隻是沉默。幸好我現在對阿瑪麗婭的了解比那時多多了。她的負擔比我們大家都大,很難理解她是怎麽忍受下來的,還在我們家裏一直生活。母親也許承受了我們大家的痛苦,因為這些痛苦全都落到了她身上。她承受的時間不長,我們不能說她今天還承受著這些痛苦,因為那時她的神誌就不清了。阿瑪麗婭不但承受了痛苦,而且具有看透這些痛苦的理解力,我們隻看到事情的後果,她卻能了解事情的原委,我們希望能想出些小辦法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已經決定了的,我們非得悄悄商量不可,她卻隻是沉默不語。她那時同現在一樣,麵對事實挺立著,活著,承受著這種生活。我們所受的痛苦比她要少得多了。我們當然得離開我們的房子,布隆斯維克搬了進去,人家給我們安排了這所茅屋,我們用一輛小車分幾次把東西搬了過來,巴納巴斯和我在前麵拉,父親和阿瑪麗婭幫著在後麵推。開始搬家的時候我們就先把母親送了過來,我們推東西來的時候,她在迎著我們,她坐在一隻箱子上,不住地輕聲抽泣。我記得,我們搬家也是很丟臉的,因為路上我們常常遇見收莊稼的馬車,趕車人見了我們一個個都像啞巴一樣,還把眼睛轉向一邊。我還記得,就是在非常辛苦地來回搬東西的路上,我和巴納巴斯也在討論我們的麻煩和計劃,有時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聽到父親‘喂’的一聲,我們才想起,我們還拉著搬東西的車呢。但是我們商量的種種辦法在搬家以後也未能改變我們的生活,現在我們慢慢也感到貧困的滋味了。親戚也不再給我們補貼了,我們的錢幾乎全部花完了,而恰恰在那個時候,人家對我們的鄙視也開始加劇了,正如你所見到的。人們發現,我們沒有力量來擺脫這個書信事件,他們為此很生我們的氣。雖然他們不了解這件事的詳細情況,他們並沒有低估我們處境的艱難,他們知道自己也可能不會比我們更好地經受住這次考驗,但是這更加讓他們覺得,必須徹底同我們斷絕往來。如果我們渡過了難關,他們就會相應地非常尊敬我們,但是假如我們失敗了,他們就會把至今所采取的權宜之計變成他們的最終態度:把我們從各種圈子裏排除出去。於是,人家談到我們的時候就不再像談人了,人家也不再提起我們的姓了。他們要是不得不同我們說話,就管我們叫巴納巴斯家的人,因為他是我們當中罪名最輕的,連我們這所茅屋也變得聲名狼藉了。你隻要反省一下,你就會承認,你第一次踏進這屋子的時候,一定會覺得瞧不起我們是理所當然的。後來,人家再上我們家裏來的時候,就會對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嗤之以鼻,比如說掛在桌子上那盞空的小油燈。

這盞燈不掛在桌子上麵,那該掛在哪兒?但是到我們屋裏來的人看了就受不了。即使我們把燈掛在了別處,他們的厭惡情緒也不會改變。無論我們幹什麽,有什麽東西,人家統統都瞧不起。”

懇求寬恕

“這期間,我們做了哪些事呢?我們幹了能夠幹得出來的最糟糕的事,為了這件事我們真該讓人瞧不起,比起因為書信事件而遭人家鄙視更加咎由自取、合情合理。我們背叛了阿瑪麗婭,擺脫了她的無聲命令。我們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沒有一線希望我們是活不下去的,於是我們開始以各自的方式向城堡懇求或者死纏著城堡,希望城堡能夠寬恕我們。我們知道,這種做法無濟於事,我們也知道,我們同城堡之間唯一有希望的聯係就是通過索蒂尼,對我們的父親印象頗好的那位官員,正因為那次事件,我們同這個渠道的聯係已經斷了,但我們還是全力以赴地在辦這件事。父親行動起來了,他開始毫無意義地向村長、秘書、律師和文書們求情,大多數情況下人家見都不見他,要是他施了什麽巧計或者碰巧受到了接見——我們聽到這樣的消息簡直感到歡欣鼓舞,拍手慶賀,但很快就遭到了拒絕,而且永遠不再接見他。要打發他走那太容易了,對城堡來說易如反掌。他究竟想幹什麽?他出了什麽事?他為什麽事請求寬恕?他在什麽時候,被城堡裏的什麽人哪怕用手指頭碰過一下嗎?是的,他是窮了,丟掉了顧客等,但這是日常生活現象,是手藝行業和市場問題,難道城堡一切都得管?實際上城堡對一切事情都是關心的,但是它不能什麽別的目的都沒有,隻是單單為了某人的個人利益就去對那類事情進行粗暴幹涉。難道城堡該派出官員去跟在父親的顧客後麵,強行讓他們再回到他那兒去嗎?可是,如果父親提出異議——所有這些問題,在接見前和接見後我們在家裏都討論過,為了避開阿瑪麗婭,我們是擠在一個角落裏談的,其實,這一切她都知道,隻是未加幹涉而已——如果父親提出異議,他並不是因為窮而抱怨的,他在這裏失去的一切,是很容易再取得的,他隻要得到寬恕,其他一切事情都是次要的。別人問他:‘究竟是什麽事要人家寬恕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告發他,至少在備忘錄裏還沒有記載,反正可以對律師公開的備忘錄裏沒有告發他的材料。就目前了解的情況來說,既沒有人控告過他,也沒有人準備控告他。也許他能舉出一個針對他頒布的官方法令來?這,父親可舉不出。或者有某個官方機構侵犯了他?對此父親也不知道。他什麽也不知道,而且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那麽他要幹什麽?有什麽可以寬恕他的?他現在這樣毫無目的地糾纏官方部門,恰恰是不可寬恕的。父親還不死心,那時他的身體還一直很強壯,現在他被逼得無事可做,因此有的是時間。‘我一定要恢複阿瑪麗婭的名譽,時間不會太長了。’他一天要對巴納巴斯和我說上好幾遍,但說的時候聲音很輕,以免阿瑪麗婭聽見。說是這麽說,其實這話隻是說給阿瑪麗婭聽的,因為實際上他想的並不是什麽恢複名譽,而隻是希望求得寬恕。可是,要獲得寬恕,他首先得確定罪行,但所有的機關又都說他沒有罪。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這表明他的神經已經不健全了,認為人家之所以隱瞞他的罪行,不告訴他,那是因為他錢交得不夠。直到那時他一直是按規定交的,至少就我們的情況來說,我們所交的款項已經夠高的了。但是他現在認為,他必須交得多一些,知道這是不對的。在我們的機關中,雖然有人為了圖省事,以免多費唇舌,也有接受賄賂的,可是行賄的人到頭來什麽目的也達不到。既然這是父親的希望,我們也不願阻止他。我們把僅有的一點東西全賣了——這些東西幾乎全是必不可少的,好湊了錢給父親去找門路。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早晨看到父親出門的時候,口袋裏總有幾枚錢幣在叮當作響,我們心裏就感到欣慰。我們當然隻好成天餓肚子,我們搞到的這點錢唯一真正起到的作用,就是父親拿到以後心裏充滿了希望的歡樂。可是這並沒有什麽好處,他天天奔走,不久就勞累過度。而事實上多出了錢,人家也不會特別為你辦什麽事,有時某個文書起碼表麵上表示要為他想想辦法,答應去查一查,並暗示他們已找到了某些線索,而追查這些線索是他們對父親的美意,並不是他們的職責。父親呢,他非但不懷疑,反而越來越相信。他常常帶著那種顯然毫無意義的許諾回到家裏,仿佛他又把好運帶到家裏來了。他老是在阿瑪麗婭的背後,強顏歡笑,睜大眼睛,指著阿瑪麗婭,要讓我們知道,由於他的努力,對阿瑪麗婭的拯救已經指日可待了,阿瑪麗婭一定比誰都驚訝,但這一切還是秘密,我們要嚴格保守,看到父親這副樣子真讓人心痛。要不是我們終於到了完全不能再給父親提供錢的地步,這種情形一定會持續很長時間。這期間,經過無數次的懇求,布隆斯維克終於把巴納巴斯收為了助手,當然隻是采取這樣的方式:天黑了去領活,第二天天黑以後再把活送回去。應該承認,布隆斯維克為了我們在生意上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可是他付給巴納巴斯的工資也是很少的,而巴納巴斯做的活是無可挑剔的,但我們也幸虧有這點工錢才勉強不至於餓死。經過許多準備,我們懷著極大的愛憐心情告訴父親,我們要停止給他錢了,他很平靜地接受了。他已經不能理智地看到他的奔走是毫無希望的,連續不斷的失望已經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他說——他現在說話不像以前那麽清楚了,他以前說話的聲音是非常洪亮和清晰的——他要是再有一點錢,那麽明天,甚至今天就可以把一切都搞清楚,可是現在沒有錢,什麽都完了,這一切都前功盡棄了。

不過他說話的語調表明,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些了。這時他馬上又突然提出了新的計劃。他既然沒有能夠證明自己有罪,那麽繼續通過官方途徑也不會查出什麽結果的,所以他隻好完全指望懇求,隻好親自去向官員們懇求了。官員中肯定會有富於同情心的好人的,他們對於公事雖然不會隻憑同情心去處理,但在公事之外,隻要在合適的時間找到他們,他們大概是會大發慈悲的。”

K一直全神貫注地在聽奧爾珈講述,聽到這裏他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認為他的想法對嗎?”雖然奧爾珈繼續講下去他這個問題就會有答案的,但是他馬上就想知道。

“不,”奧爾珈說,“根本就談不上同情心這類問題。我們年輕,閱曆不深,這一點我們知道,父親自然也明白,但是他忘記了這一點。他把什麽都忘了。他想出的計劃是:站在城堡附近官員們馬車經過的馬路上,用某種方式懇求官員們給予他寬恕。

說實話,即使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某位官員真的聽到了他的懇求,這個計劃也是異想天開的,沒有一點理智。個別官員能給他寬恕嗎?要寬恕,這是整個執政當局的事,就是執政當局,大概也不能給他寬恕,隻會給他定罪。即使有位官員下了車,願意過問這事,聽了這位可憐的、疲憊不堪的老人向他咕噥咕噥地陳說,他能對這件事得到一個清楚的印象嗎?官員們都是受過很好教育的,但他們隻是各當一麵,在自己的業務範圍內,聽了一句話,他們馬上就看透了你的全部想法,但是另一個部門的事情,你給他們解釋幾個小時,他們也許會客氣地點點頭,但實際上一句也聽不懂。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即使是跟一個人有關的一件公務上的小事,一個官員聳聳肩膀就可以解決的小事,要是你想刨根問底把它徹底搞清楚,就是花上一生的時間,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假如父親趕巧碰上一位主管這些事的官員,沒有前期案卷他也無從辦理,尤其不能在馬路上來辦理,他也不能給你寬恕,隻有公事公辦,為此又隻好通過官方渠道批轉給有關部門處理,通過官方途徑來解決問題。父親曾經試過,但是已經徹底失敗了。父親想以這個新計劃來取得成功,為此他已經走了很遠了!如果這樣做也存在一絲成功的可能的活,那麽那條馬路上一定早就站滿去懇求的人了。正因為這是不可能的,這一點連小學生都知道,所以馬路上才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也許這也增強了他的希望,他善於從各處找到充實他希望的根據。在這裏,這也是十分需要的。頭腦健康的人是不會有那麽多奇思異想的,草草一眼就會清楚地認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官員們到村裏來或者回城堡去,這並不是觀光遊覽,村裏和城堡裏都有工作在等著他們,因此他們坐的馬車都以最快的速度飛馳。他們也不會想到從車窗探出腦袋來看一看,找一找外麵有事要申訴的人,因為車裏裝滿了官員們要研究的文件。”

“可是我到官員的雪橇裏麵去看過,”K說,“裏麵並沒有文件。”奧爾珈講的這些給他打開了一個如此巨大、幾乎無法相信的世界,所以他忍不住把他自己微小的經曆說給她聽,好更清楚地證實她所經曆的和他自己所經曆的事情。

“這很可能,”奧爾珈說,“這種情況就更糟糕了,這說明這一官員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辦,說明文件太珍貴或者太多,不好隨身帶著,這些官員的馬車一定得跑得飛快。總而言之,他們是不會有時間來過問父親的事的。此外,進入城堡的路有好幾條,有時候大家喜歡走這一條路,於是多數馬車都往這兒駛,有時候又喜歡走另一條路,於是馬車又都往那兒擠。他們行車路線的變化是根據什麽規律,這一點誰也弄不清。有時候早晨八點馬車都走第一條路,十分鍾以後又走第三條路,半小時以後也許又回到第一條路上去了,隨後一整天都從那條路上走,但隨時都有改變路線的可能。當然,條條通道都在村子附近交會,但到了那裏,所有的馬車都風馳電掣一般,而到了城堡附近又都放慢了速度,都是中速行駛。正如行車路線的規定無規律可循,也讓人無法猜透一樣,車輛的數目也弄不清楚。有些日子路上一輛車也看不見,有些日子路上的馬車又像一條長龍。麵對這種情況,你再想一想我們的父親穿上最好的衣服——不久後,那就是他僅有的一套衣服了——每天早上都帶著我們的祝願從家裏出去。他把那枚非法保留的消防協會的小徽章帶在身上,出了村就把它別在衣服上,在村裏他不敢戴,怕讓人看見。雖然徽章小得很,隔了兩步就看不見了,但父親卻認為戴著它很合適,可以引起過往官員對他的注意。離城堡入口處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菜園,是貝圖赫的,他的菜專門供應給城堡。父親就在菜園柵欄的石基座上選了個地方坐下。貝圖赫未加反對,因為以前他同父親關係很好,而且是父親最忠實的一個主顧,他一隻腳畸形,認為隻有父親給他做的靴子才合腳。那是個陰沉、多雨的秋天,父親卻毫不在意天氣,日複一日地坐在那裏。每天早晨到了一定時間,他便一隻手按著門把,揮著另一隻手同我們告別,晚上回來全身都濕透了,一到家裏就倒在屋子的角落,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佝僂。起先他還給我們講講他碰到的小事情,比如說貝圖赫出於同情和往日的交情往籬柵上扔了條毯子啦,他認出了一輛駛過的馬車裏坐著這個或那個官員啦,有時候某個馬車夫認出了他,並且用馬鞭碰他一下開開玩笑啦,等等。後來他就不講這些事了,顯然他對待在那裏會有什麽結果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把天天到那兒去、在那兒打發日子僅僅當作他的責任,當作一件索然無味的工作而已。那時,他的風濕痛開始了,冬天一天天臨近,雪下得很早,我們這裏冬天說來就來。現在他在那兒,有時坐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有時坐在雪地裏。夜裏關節痛得他直哼哼,早上他有時拿不定主意,到底去還是不去,可是他還是克服了困難,照樣去了。母親放心不下,不想讓他去。父親由於手腳不再聽使喚了,大概也有些擔心,所以便答應讓母親跟他一起去,這樣,母親也得了風濕痛。

我們常到他們那兒去,給他們送吃的,或者隻是去看看,或者想說服他們回家。我們常常看到他們蜷縮在一起,在狹窄的座位上彼此依靠,縮在一條幾乎蓋不住全身的薄毯子下,周圍除了一片灰白的雪和霧之外,沒有任何東西,遠近一整天不見人影和車輛。想一想這幅景象,K,想一想這幅景象!等到後來,一天早晨,父親的腿僵硬得不能下床了,心情沮喪而絕望。他發著燒,在輕度昏迷中,他覺得自己看見貝圖赫家門前停了一輛馬車,車上下來一位官員,沿著籬柵在找父親,隨後他搖搖頭,氣衝衝地重新回到馬車裏。這時父親大聲喊了起來,仿佛他是要讓那位官員知道,並向他解釋,他沒有去那兒是不得已的,並不是他的責任。此後,他一直沒有去那兒,他在**躺了好幾個星期。阿瑪麗婭擔負起了照看、護理、治療等全部工作,中間除了幾次間歇外,一直負責到今天。她認得鎮痛的草藥,她幾乎不需要睡眠,從不驚慌失措,什麽都不怕,從來不急躁,始終承擔著照顧父母的全部工作。我們看到插不上手,急得團團轉的時候,她仍舊鎮定自若。後來,父親的病最嚴重的時候已經過去了,被左右支撐著能夠小心翼翼地下床了,阿瑪麗婭馬上就把他交給了我們,自己又不過問了。”

奧爾珈的計劃

“現在需要再給父親找點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做,隨便找件什麽事給他,至少可以使他相信,他做的事可以開脫全家的罪責。找這樣的事兒並不難,反正都比坐在貝圖赫的菜園子前麵強,不過我找到的事還真有幾分希望。官員、文書或是別的什麽人在談起我們的罪行的時候,總是說我們侮辱了索蒂尼的信使,別的事情就不敢說了。我思忖著,既然公眾輿論——盡管隻是表麵上的——隻知道侮辱信使的事,那麽要是我們能同信使和解,事情就可以得到補救了——盡管也隻是表麵上的。人家說,這件事沒有人告發,也沒有哪個部門受理,所以信使有權寬恕侮辱他的人,這並不涉及其他問題。這樣做當然沒有什麽決定性的意義,僅僅是表麵文章,而且做了之後情況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但卻會讓父親高興,也許可以使那許多出餿主意的、折磨他的人稍稍感到有點困窘,而父親自己對這件事的結果又很滿意。當然,我們首先得找到那個信使。我把這個計劃告訴父親,父親很生氣。他已經變得非常固執己見,另外,他在生病期間產生了一種看法,認為我們老是在他快要成功的時候拆他的台:先是不給他錢,現在是逼他躺在**,他現在已經根本不能采納任何新的意見了。我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拒絕了。他認為,他應該繼續到貝圖赫的菜園前去等著,但他自己又肯定不能天天到那裏去了,所以就要我們用手推車把他推去。這回我沒有讓步,而且他也漸漸遷就了我的想法,他唯一不稱心的是,辦這件事他得完全依靠我,因為那時隻有我見過那位信使,他自己並不認識他。由於這些跟班都很像,所以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再認出那個信使來。於是,我們就開始到貴賓飯店去,在跟班中間去尋找。那個信使當時是索蒂尼的跟班,索蒂尼又沒有再到村裏來。不過這些老爺們是常常更換跟班的,我們很可能會在另一位老爺的跟班中找到那個信使。即使找不到他,我們也許可以從其他跟班那裏得到有關他的消息。為了這個目的,我們每天晚上都得待在貴賓飯店。那時我們在哪兒都不受歡迎,更不用說在這樣的地方了,我們又不是作為花錢的客人去那兒的。不過我們發現,那兒還是用得著我們的,你大概知道,對弗麗達來說,這幫跟班簡直是個禍害。其實他們多半原本都是安安靜靜的人,因為他們的差事太輕鬆,所以一個個變得嬌生慣養、呆頭呆腦。‘祝你生活過得像跟班那樣舒心’,這是官員們的一句祝詞。從生活過得舒心來說,這些跟班實際上是城堡裏的真正主人,他們也很欣賞這種生活。

在城堡裏他們的行動由於受到法規的限製,所以他們都很安靜、莊重,別人已經多次向我證實了這一點。在這貴賓飯店裏,在這些跟班中,也可以發現這種特征的一點跡象,不過僅僅是一點跡象。除此之外,由於城堡的法規並不完全適用於他們在村裏的情況,因此他們好像完全變了樣,變成了一幫言行粗野、恣意妄為的家夥,他們的行為不受法規的約束,而是被自己的本能欲望所驅使。他們簡直無恥到了極點,不過他們隻有奉命才可以離開貴賓飯店。這是村裏的運氣,可是在貴賓飯店裏總得設法應付他們吧。弗麗達覺得這很難辦,所以她很樂意用我去安撫這幫跟班,兩年多來我每星期起碼要同這幫跟班在馬廄裏消磨兩個晚上。以前,父親也跟我一起去貴賓飯店,夜裏他就在酒吧間找個地方睡一睡,等著我一早去告訴他消息。可是消息很少,要找的那個信使,我們至今尚未找到。索蒂尼很器重他,他可能仍在給索蒂尼當跟班,索蒂尼隱退到更偏僻的辦事處去的時候,那個信使大概也跟他去了。這些跟班多半同我們一樣,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即使某人說這期間曾經見過他,大概也是搞錯了。這樣,我的計劃就失敗了,但還沒有完全失敗。我們沒有找到那個信使,而到貴賓飯店去並在那兒過夜,也許還有對我的同情——隻要他還能夠這樣做——把父親的健康全毀了,兩年來他一直都處於你所看到的這種狀況。而他的情況或許比母親還好一些,她天天都可能離我們而去,多虧阿瑪麗婭超常的看護,才使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續。不過我在貴賓飯店卻取得了一些成果,那就是同城堡有了一定的聯係。要是我說,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並不感到後悔,請不要鄙視我。你一定會想,同城堡會有什麽大不了的聯係呢?這種想法是對的,跟城堡確實沒有大不了的聯係。我現在認識了許多跟班,這兩年到村裏來的那些老爺的跟班我差不多全都認識,要是什麽時候允許我進城堡的話,我在那裏就不會陌生了。當然,這些人隻是在村裏的時候才是跟班,在城堡裏就大不一樣了,在那裏他們或許誰也不認識了,尤其不會認識我這個在村裏同他們有過交往的人——盡管他們在馬廄裏曾發過一百次誓,說他們很高興在城堡裏再見到我。再說,我也已經知道,他們的這類許諾是一文不值的。但是重要的不是這個。我不僅僅是通過跟班同城堡建立聯係,我現在還抱著這樣的希望:也許城堡裏有人在觀察我及我所做的事情——對數量眾多的隨從人員的管理當然是主管部門工作中一個重要且很煩人的組成部分——隨後會對我格外開恩。他也許會看得出,我雖然那麽可憐,可是我在為全家奮鬥,繼續做著父親為求得寬恕而進行的種種努力。要是這麽看,他或許也會原諒我收了跟班的錢,用這些錢來維持全家的生活。我還取得了一些其他成果,這一點恐怕你也會怪罪我的。

我從侍從那兒打聽到了如何繞過困難的、往往需要好幾年的正式錄用程序而直接得到城堡差事的辦法,這樣,你雖然不是正式雇員,隻是私下裏得到允許,既無權利也無義務,指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你能待在官員身邊,你可以看準有利的機會,並加以利用。你雖然不是雇員,但碰巧也會遇上某項工作,比如說這時恰好某個雇員不在,聽到一聲招呼,你就趕快跑去,這樣,一分鍾以前你還不是雇員,現在卻已經變成雇員了。當然,問題就在於什麽時候能碰上這樣的機會。有時候你剛進去,還沒來得及四處看一看,機會就來了。但是新去的人,不是人人都那麽沉著,一下子就會抓住這個機會的,錯過這次機會,你要再弄到一項工作又得等好幾年,這時間比正式錄用程序還要長,而且這種半正式的人員根本不可能再被錄用為合法的正式雇員。所以,這方麵的顧慮是很多的。不過正式錄用要求極其嚴格,一個人要是家庭名聲有什麽不好的,他一開始就會被刷掉。想到這些,走半正式人員那條路的種種顧慮也就算不得什麽了。一個人想被正式錄用,經過那麽多手續,還得長年累月為最終結果而提心吊膽,從第一天起大家就會吃驚地問他,怎麽敢去做那種沒有希望的事,可是他卻希望能夠成功,要不他怎麽能活下去呢。也許多年以後,也許到他成了白發老人的時候,他才知道,他被拒絕了,才知道他失去了一切,他虛度了此生。當然,這裏也有例外,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恰恰是有些名聲不好的人反倒被錄用了。因此有些人就很容易受到**。有些官員完全一反他們的意願,同那樣的人趣味相投,在招考的時候這裏嗅嗅、那裏聞聞,撇著嘴巴,翻著眼睛,那樣的人似乎特別對他們的胃口,他們得嚴格遵守法規條文,才能頂住這種人的**。有時候參加考試的人並不能被錄用,而是要經過無窮無盡的錄用程序,隻有到他一命嗚呼以後才算完結。所以,無論是合法地求職,還是通過其他途徑來求職,都會碰到或明或暗的重重困難。因此,一個人在決定求職之前,最好是把方方麵麵的情況都仔細權衡一番。這一方麵巴納巴斯和我可沒少商量,我每次從貴賓飯店回家,我們就坐在一起,我把得到的最新情況告訴他,我們一商量就是好幾天,這樣巴納巴斯手裏的活也就擱得比平時所需要的時間長。照你看來,對這事也許我有一份責任。我也知道,跟班所講的情況並不太可信。我也知道,他們從不樂意跟我講城堡裏的情況,一談到城堡,他們就岔到別的話題上去,每一句話都得懇求老半天。當然,他們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滔滔不絕,胡說八道,大吹大擂,一個比一個說得天花亂墜、信口雌黃。一個滔滔不絕,還沒說完,另一個就大聲嚷嚷插了進來,嘰嘰喳喳,沒完沒了。顯然,在這個黑洞洞的馬廄裏,從他們的話裏頂多能聽出一點兒真情。但是,我可把所聽到的一切都一絲不落、原原本本地講給巴納巴斯聽了。他雖然還沒有辨別真偽的本領,但是由於家庭的處境,他如饑似渴地想知道這些事情,他把這一切都吞了進去,並且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更多的情況。事實上,我的新計劃是落在巴納巴斯身上的。從這些跟班那兒再也打聽不到別的情況了。索蒂尼的信使找不到了,似乎永遠都找不到了。索蒂尼以及他的信使似乎遠遠地隱退了,連他們的模樣和名字也都被遺忘了。我往往要描述老半天,跟班們要搜腸刮肚才能記起他們來。除此以外,對於他們的情況,跟班們就一無所知。至於我同跟班們的交往,別人是怎麽看的,我當然無法施加影響,我隻希望人家能據我所做的事情來加以判斷,以此來稍稍減輕我家的罪行,可是我並沒有得到這種公開的表示。但是我仍堅持這樣做,因為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辦法來使城堡為我們家解決一些問題。不過在巴納巴斯身上,我卻看到了解決我們家問題的一種可能性。從跟班們所談的情況中,我得出這麽一個結論:誰要是被錄用在城堡裏當差,那對他的家庭是大有好處的。可是,他們說的這些又有幾分可信?這是無法確證的,可信程度很小,這一點倒是清楚的。因為比方說,某個跟班,某個我再也不會見到的跟班,或者我即使再見到,也不會認出來的跟班,一本正經地答應幫我弟弟在城堡裏弄份差事,或者巴納巴斯要到城堡去的話,他至少可以支持巴納巴斯,給些鼓勵什麽的。因為據跟班們所說,那些求職的人因為等待時間過長而暈倒或精神錯亂的事是常有的,如果沒有朋友照顧,那就完了。

他們告訴我諸如此類的事,或許是對我們的警告。這種警告不無道理,至於說他們對我所許的諾言,當然全是空的。巴納巴斯可不這麽認為,我雖然警告他別相信他們,可我卻把他們說的都告訴他,這就充分說明,我要他接受我的計劃。至於我提出的種種考慮,對他並沒有什麽影響,他在意的主要是那些跟班的話。這樣,我便隻好完全靠自己了。同父母,除了阿瑪麗婭,誰也說不通,而我越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來實現父親原先的計劃,阿瑪麗婭就越不理我。在你和別人的麵前,她還跟我說上幾句,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壓根不搭理我。在貴賓飯店那些跟班的眼裏,我隻是個玩物,他們發起火來可以把我捏個粉碎。在那兩年裏,我從未跟他們中的任何人說過一句知心話,他們同我說的盡是些陰險惡毒、欺騙狡詐或是愚蠢的廢話,同我談得來的就隻有巴納巴斯一個人。而巴納巴斯那時年紀還太小,我把聽到的事情告訴他的時候,看到他眼裏閃閃發亮,此後他的眼睛裏一直保持著這種光亮。見到他那雙閃光的眼睛,我嚇了一跳,可是我並沒有放棄,因為此事關係重大。當然,我沒有父親那樣偉大卻空洞的計劃,我也沒有男子漢那種果斷,我隻堅持要彌補我們對那位信使的侮辱,甚至希望他們把我所做的這點不值一提的小事算作我的功勞。但凡是我沒能做到的事,現在我要通過巴納巴斯以另一種方式很有把握地來實現。我們侮辱了一位信使,並把他從第一線辦事處裏嚇跑了,比較好的辦法是,我們把巴納巴斯送去當新的信使,由巴納巴斯去幹那個被侮辱的信使的工作,讓原來那個信使安安靜靜地在遠處待著,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他要多長時間才能忘掉那次侮辱,就讓他待多長時間。我清楚地發現,我的計劃雖然微不足道,卻顯得傲慢,會給人一種印象:好像我們要對當局發號施令,插手他們的人事安排似的;或者我們在懷疑當局妥善處理這件事的能力;甚至我們會認為,在我們想到要做這些事情之前,早就已經安排好了。可是我又覺得,當局對我不致如此誤解,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麽他們準是蓄意的,也就是說,對我所做的一切,他們未做進一步調查,就先摒棄了。因此,我絕不退讓,而巴納巴斯的虛榮心也讓他不願就此罷休。在這段準備時間裏,巴納巴斯變得目空一切,居然覺得鞋匠的活計對他這個未來的辦事處職員來說實在太髒了。阿瑪麗婭雖然很少同他說話,但他敢頂撞她,把她的意見一一加以反駁。我容他享受一下這短暫的歡樂,因為隻要他進入城堡,歡樂和傲氣就會消失,這是不難預料的。於是他開始了這份表麵上的差事,這我已對你說過。令人奇怪的是,巴納巴斯第一次沒費多少周折就進了城堡,確切地說,進了那個可以說成了他的工作室的辦事處。他的成功當時真把我樂壞了,他晚上回家悄悄把經過告訴了我,我就馬上跑到阿瑪麗婭那兒,抓著她,把她摁在一個角落裏,給了她一陣狂吻,吻得她又痛又怕地哭了起來。我激動得話都說不出,反正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我就想幹脆過兩天再告訴她。可是過了幾天,就再也沒有可說的了。一下子取得成功以後也就那麽回事。這兩年裏巴納巴斯一直過著這種單調而揪心的生活。那些跟班一點忙也不幫,我寫了封短信給巴納巴斯帶著,請跟班們對他多加關照,同時提醒他們對我的承諾,巴納巴斯一見到跟班,就把信拿出來讓他們看,盡管他有時碰到的跟班根本不認識我。即使那些認識我的跟班,也對巴納巴斯一聲不吭地讓他們看信的那種態度很生氣。因為巴納巴斯在城堡裏是不敢說話的,所以誰也不幫他的忙,這使他大為丟臉。後來有個跟班,也許是巴納巴斯好幾次硬讓他看了這封信,所以就把信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

奧爾珈說,“巴納巴斯送了這兩封信後確實又變成了一個快樂的孩子,盡管他對自己能否勝任這個工作有著種種懷疑。他的這些懷疑隻有他自己和我知道,但是在你麵前他卻要在工作中尋找自己的榮譽,表現得像一個真正的信使,他想象中的真正的信使。

舉個例子來說,雖然他現在一心希望得到一套公服,但是我卻不得不在兩小時內把他的褲子改成像公服那樣的緊身褲,他穿著這條褲子在你麵前一站,你當然就更以為他是一位老練的信使了。

這是巴納巴斯。阿瑪麗婭呢,她本就瞧不起信使的差事,現在她在巴納巴斯和我身上,以及從我們坐在一起竊竊私語的樣子中,很容易看出巴納巴斯好像取得了一些成功,因而她比以前更加瞧不起這種差事了。所以她說的是真話,你對我們說的心存懷疑,她是讓你不要受騙。至於我,K,如果我有時貶低信使的差事,那倒並不是存心欺騙你,而是因為我害怕。巴納巴斯經手的這兩封信是三年來對我們家給予寬宥的第一個標誌,當然這個寬宥還得打上個問號。這個變化——如果這是一個變化,而不是騙局的話,因為騙局比變化更多——是跟你的來到聯係在一起的,我們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要取決於你。也許這兩封信隻是個開始,巴納巴斯的工作將超出與你有關的信使的差事,而擴展到其他方麵——隻要我們有這種希望,我們就要一直抱住不放,可是眼下一切僅僅落在了你身上。在上麵城堡裏,我們得對分配給我們的工作表示滿意;但是在這村子裏,我們自己也許可以做點事,那就是要讓你對我們產生好感,或者至少不讓你討厭我們,最重要的是盡我們的力量和經驗來保護你,不使你同城堡的聯係中斷,我們自己也許可以靠這種聯係活下去。如何更好地去實現這個目標呢?那就要在我們接近你的時候,你不要對我們產生懷疑,因為你是外來的,對各方麵都滿腹狐疑,而這種懷疑是有道理的。

此外,大家都看不起我們。你一定會受到輿論的影響,特別是受你未婚妻的影響。那麽,我們如何既同你接近,又不致得罪你的未婚妻——盡管我們並不想存心得罪她——而使你受委屈呢?那兩封信,你收到以前我已經仔細看過,巴納巴斯自己沒有看,信使是不允許看自己傳遞的信件的。乍一看,這兩封信並不重要,而且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但是就信裏要你去找村長這一點來說,這兩封信又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如何對待你呢?強調這兩封信的重要性吧,我們就會受到懷疑,他們認為我們顯然是誇大了沒有多大價值的事情的重要性,認為我們是作為信件的傳遞人在向你吹噓,我們這樣做不是為你著想,而是為了追求我們自己的目的,這樣一來我們就會貶低這些信息的價值,從而使你產生錯誤的印象,這是與我們的本意相悖的。說這兩封信沒有多大意義吧,我們同樣會受到懷疑,因為既然這些信件無足輕重,我們幹嗎要給你送來?為什麽我們的言行自相矛盾?我們不僅在欺騙你這個收信人,而且也在欺騙發信人?他把這些信件交給我們,並不是要我們去向收信人說明這些信是沒有價值的。在兩種誇張之間持中立態度,就是說對信件做出正確估計,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信件本身在不斷改變其價值,這些信件所引起的思考是沒有窮盡的,從信裏考慮到什麽問題,僅僅是偶然,所以得出的看法也純屬偶然。倘若這中間還摻雜著對你的害怕,那麽一切就都亂了套,你對我的話不必看得太認真。比如說,曾經發生過這麽一件事:有次巴納巴斯告訴我,你對他的工作不滿意,起初他嚇壞了,他也有著信使的敏感,便貿然提出了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