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K臉上略現驚異的神色,留了下來,奧爾珈笑他,把他拉到爐邊那張長凳上坐下,她現在能同他單獨坐在這兒,看來她為此感到很幸福,這是一種祥和的幸福,沒有嫉妒心的幸福。正因為沒有嫉妒心,所以也就沒有任何生硬和拘謹,這讓K感到很高興,他很願意望著她的藍眼睛,這雙眼睛既不撩人,也不傲慢,它是靦腆的,卻又很自持。對於這裏的一切,似乎弗麗達和老板娘的警告對他並沒有什麽影響,卻使他更加注意和更加機靈了。奧爾珈感到奇怪,他為什麽恰恰說阿瑪麗婭心眼兒好,阿瑪麗婭雖說長處很多,但心眼兒好卻說不上。奧爾珈說到這裏,K同她一起笑了起來。對於這個問題K解釋說,這句讚美的話自然是指她——奧爾珈而言的,但是阿瑪麗婭非常傲慢,她不僅把別人在她麵前說的話都放在了自己身上,而且別人說話當然也要把她算進去。“這是真的,”奧爾珈變得嚴肅起來了,說道,“比你想的還真實。阿瑪麗婭比我小,也比巴納巴斯小,可是家裏的事,不論是好是壞,都是她說了算。當然,無論好事壞事,她負的責任也比別人多。”K覺得,這種說法有點誇大,比如剛才阿瑪麗婭還說,哥哥的事她不管,而奧爾珈對弟弟的事卻什麽都知道。“叫我怎麽解釋呢?”奧爾珈說,“阿瑪麗婭確實不關心巴納巴斯,也不關心我,實際上除了父母以外她誰也不關心。她白天黑夜地照顧老人,剛才她又問他們要些什麽,現在到廚房裏去為他們煮吃的東西了。為了他們,她身體不舒服還在支撐著,從中午起她就病了,一直躺在這張長凳上。她雖然不過問我們的事,我們還是依賴她,好像她是大姐似的,要是她對我們的事出什麽主意,我們一定會聽從的。但是她不這麽做,就會覺得對我們很生疏。你接觸過很多人,又是從外地來的,你不也覺得她特別聰明嗎?”“我倒覺得她特別鬱鬱寡歡。”K說,“你說,你們都尊敬她,但是就拿巴納巴斯來說吧,阿瑪麗婭明明不同意,甚至瞧不起信使這差事,他不還是當了信使,這怎麽能和你的說法對得起來呢?”“對於信使這份差事巴納巴斯自己也不滿意,要是他知道不當信使他該幹什麽,他會立即辭掉這份差事的。”“他不是熟練的鞋匠嗎?”K問道。“那當然,”奧爾珈說,“他附帶著也給布隆斯維克幹活,如果他願意,他的活白天晚上都幹不完,還可以掙很多錢。”“這麽說,他還是可以幹別的事來代替當信使。”K 說。“代替當信使?”奧爾珈詫異地問,“難道他是為了錢才接受信使的差事嗎?”“也許是吧,”K說,“你曾提到他不滿意這份差事。”“他是不滿意,那有種種原因,”奧爾珈說,“但這總是城堡的差事,怎麽說也算是給城堡當差呀,至少別人會這麽認為。”“怎麽,”K說,“連你們也懷疑?”“我們倒不懷疑,”

奧爾珈說,“巴納巴斯常到各個辦事處去,同那裏的當差的來往,遠遠地看到一些官員,有些比較重要的信件交給他遞送,甚至還讓他轉達口信,這就相當不錯了。他那麽年輕就做出了這樣的成績,我們可以為此感到驕傲。”K點點頭,現在他不去想回家的事了。“他也有自己的公服吧?”他問道。“你是說那外套?”奧爾珈說,“他沒有公服,那件外套還是他當信使以前阿瑪麗婭替他做的。你可碰到他的痛處了。他早該得到一套衣服了,但不是製服——因為城堡裏沒有公服——而是該得到一套外衣。主管部門本來也答應要給他的,但是在這方麵城堡裏辦事慢得很,糟糕的是你永遠鬧不清拖拉的原因在哪裏,可能是事情正在辦理中,但也可能根本還沒有開始辦理。比如說巴納巴斯一直還在試用期,也可能事情已經辦完了,由於什麽原因又撤回了原來的許諾,巴納巴斯也就永遠得不到外衣了。關於這件事的具體情況你根本不會知道,或者要過很久才能知道。這裏有這麽一句話,也許你也知道:官方的決定總是羞羞答答的,像年輕姑娘一樣。”“這個比喻很妙,”K 說,他對這事看得比奧爾珈還認真,“這個比喻很妙,官方的決定可能還有其他一些也和年輕姑娘一樣的特點。”“也許是吧,”奧爾珈說,“我當然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麽。也許你是讚揚的意思吧。

但是就這套公服來說,它卻是巴納巴斯的一大苦惱,因為我們有苦同當,所以它也是我的苦惱。為什麽他得不到公服,我們也說不出原因來。不過整個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比如官員們似乎都沒有公服。就我們所知道的和巴納巴斯所說的來看,官員們來來去去穿的都是普通衣服,當然,都是很漂亮的。再說,你曾見過克拉姆。當然,巴納巴斯不是官員,連最低級的官員也不是,他也不妄想當官員。可是據巴納巴斯說,連高級侍從也沒有公服,當然在村裏也根本見不著他們。別人從一開始就可以認為,這事多少是個安慰,可是這種安慰是欺騙性的,難道巴納巴斯也算是高級侍從嗎?不是,不管你怎麽向著他,也不能說他是,單就他到村裏來,甚至還住在這裏這一點,就足以證明他不是高級侍從。高級侍從比官員還要深居簡出,或許這是有道理的,也許他們的地位比某些官員還高。

有些事情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們很少幹活,據巴納巴斯說,望著這些精心挑選的高大、壯實的人物慢慢穿過回廊真是賞心悅目,巴納巴斯總是在他們旁邊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總之,說巴納巴斯是高級侍從,那是無稽之談。他可能就是個低級跟班,可是跟班都是有公服的,至少他們到村裏來的時候是穿公服的。其實吧,他們穿的也不是製服。衣服的式樣也很多,但從他們的衣著馬上就可以認出他們是從城堡裏來的跟班,這樣的人你在貴賓飯店見過。這種衣服最顯著的特點是,大多腰身很瘦,農民或手藝人是沒法穿的。巴納巴斯可沒有這種衣服,這不僅是丟臉的或者侮辱人格的事——這倒還可以經得住——而且會使我們,巴納巴斯和我,特別是在情緒沮喪的時候——我們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候,對一切都會產生懷疑。我們不禁要問,巴納巴斯幹的真是城堡裏的差事嗎?是的,他常到各個辦事處去,但是這些部門就是城堡嗎?即使有些辦事處屬於城堡,那麽是否就是允許巴納巴斯去的那些辦事處呢?他進了一些辦事處,但那也隻是辦事處的一部分,這些辦事處裏又有擋板,擋板後麵又是別的辦事處。他們倒並不禁止他往裏走,但要是碰到了上司,他就不能再往裏走了,他們把他的事情一辦,就打發他走。此外,他在那兒隨時受到監視,至少他認為是受到了監視。而且,他要是沒有公事就往裏闖,即使進去了,那又有什麽用處?他也不應該把這些擋板想象成一條確定的界線。這一點巴納巴斯曾一再對我說過。就是他進去的那些辦事處裏也有擋板。也有一些擋板他是經過的,但這些擋板同那些他未曾經過的擋板看起來一模一樣,因此也不能以為,他未曾去過的擋板後麵的辦事處跟他已經去過的那些辦事處有什麽大的不同。他隻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那樣去想,不過我們的懷疑並沒有到此為止。巴納巴斯同官員說了話,也得到了要傳遞的信息,但那些是什麽官員,是什麽信息?他說,他是指定給克拉姆當信使的,接受克拉姆本人交給的任務。這可真是了不得,就連高級侍從也沒有這麽大的麵子,這幾乎令人難以相信,可這是最使他焦慮不安的。直接派給克拉姆,麵對麵地同他說話,你隻要想一想,就會感到不寒而栗。但是果真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巴納巴斯為什麽懷疑那位自稱是克拉姆的官員是否真是克拉姆?”“奧爾珈,”K說,“你可不要開玩笑,怎麽對克拉姆的麵貌也產生懷疑了,他的模樣大家都是熟悉的,我自己也見過他呢。”“當然不是開玩笑,K,”奧爾珈說,“這不是玩笑,而是我最嚴肅的擔憂。我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為了減輕我的心理負擔,加重你的心理負擔,而是因為你在問巴納巴斯,所以阿瑪麗婭就叫我跟你說一說,也是因為我覺得,了解這些具體情況,對你也是有用的。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巴納巴斯,以免你對他寄予過多的希望,免得讓你失望,也免得他因為你的失望而感到痛苦。他很敏感,像昨天晚上因為你對他不滿,他就一夜沒有睡著。他說,你說過,你隻有他這麽個信使,這對你來說是非常糟糕的。你這幾句話讓他一整晚都沒睡著。你大概沒有注意到他有多難受,城堡信使是必須善於控製自己的。他的日子過得並不輕鬆,連你也不好應付。

在你看來,你對他的要求並不高,對於信使的差事你腦袋裏有一定的想法,你是根據這些想法來衡量你的要求的。但在城堡裏他們對信使有另外的看法,他們的看法是無法與你的看法統一起來的,即使巴納巴斯全力投入他的工作——可惜即便他準備這麽做,也難以辦到。假如不存在巴納巴斯幹的是否真是信使的差事這個問題,那麽也隻能順應上麵那種情況,不好提出異議。在你麵前他當然不好表示對這個問題的懷疑,假如他表示了懷疑,那就等於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就是觸犯了他自己還以為一直在恪守的法律。即使對我,他也不會痛痛快快地說出來。我得給他戴高帽,吻他,才能哄他把他的懷疑說出來,而且即使說出來了,他也不承認。他的性格有點像阿瑪麗婭。雖然我是他唯一的知己,他也不會把一切都告訴我。

但是我們有時倒談起克拉姆,我還沒有見過克拉姆——你知道,弗麗達不太喜歡我,從不讓我看到克拉姆。不過他的模樣村裏的人都是熟悉的,有的還見過他,人人都聽說過他,人們根據親眼所見,或是根據傳聞以及某些偏見和誤解勾勒出一個克拉姆的形象,基本特征大概差不到哪兒去,但也隻是基本特征而已。至於其他方麵,那就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但是比起克拉姆變化多端的真正模樣來,也許還是望塵莫及的。據說他的樣子變幻莫測,到村裏來的時候是一副樣子,離開村子的時候又是一副樣子,喝啤酒之前是一副樣子,喝了之後又是一副樣子,醒的時候是一副樣子,睡的時候又是一副樣子,單獨一人的時候是一副樣子,跟人說話的時候又是一副樣子,而在上麵城堡裏又幾乎徹底變了一副模樣,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在村裏大家對他的描述也大不相同,關於他的個子、舉止、胖瘦、胡子等各有各的說法,幸好對他的衣服大家的說法是一致的:他總是穿著同一件黑色長擺外套。所有這些變化當然不是變的魔術,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這些變化是由於觀看者片刻間的情緒、激動的程度、各個不同的希望或失望而產生的,而且大多數人看到克拉姆的時候也隻有一瞬間。我把巴納巴斯常常跟我說的這些都告訴了你,對於那些沒有親自經曆的人來說,知道這些大體上也就差不多了。對我們來說,僅僅知道這些是不行的。對巴納巴斯來說,同他說話的是否真的就是克拉姆,這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對我來說也是。”K說,這時他們在爐子旁邊的長凳上挨得更近了些。

奧爾珈講的這些讓人掃興的情況雖然使K感到沮喪,但是他發現這裏有些人,他們的境遇,至少在外表上也同他自己十分相似,他可以同他們聯合起來,在很多問題上同他們有共同語言,不像跟弗麗達那樣,隻在某些問題上可以談得來,這個發現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他的沮喪情緒。雖然他已經漸漸失去了對於通過巴納巴斯傳遞的信息可能使他獲得成功的希望,但巴納巴斯在城堡裏的處境越糟糕,也許和他的關係就會越緊密。他從來沒有想過,村裏的其他人也會為了搞清克拉姆的真相而付出那麽多毫無成效的精力,就像巴納巴斯和他的姐妹們所做的那樣。當然,情況還遠遠沒有解釋清楚,到頭來還可能得出相反的結果。我們不能由於奧爾珈那種純潔無邪的天性就得出錯誤的印象,對巴納巴斯的真誠也深信不疑了。

“有關克拉姆模樣的種種說法,巴納巴斯都了解得很清楚。”奧爾珈繼續說,“他收集了許多材料,進行比較,也許收集得太多了,有次他自己在村裏透過車窗看到了克拉姆,或者說他以為看到了克拉姆,所以他做了充分準備要好好認認他,可是後來他去城堡裏的一個辦事處,別人指著幾位官員中的一個對他說,那是克拉姆,而巴納巴斯卻不認識他。過了很久以後,他對那個據說是克拉姆的人還不習慣。這事你又如何解釋呢?假如你問巴納巴斯,那人同人們一般所想象的克拉姆到底有什麽不同,他答不上來,他回答並描述的主要還是城堡裏的那個克拉姆,可他的描述又跟我們所知道的對克拉姆的描述完全相符。‘巴納巴斯,’我說,‘那麽你為什麽要懷疑,為什麽要自尋煩惱?’於是他便開始列舉城堡裏那位官員的種種特點,他說的時候顯然很困窘,但他所列舉的那些特點好像主要是想象出來的,而不是客觀存在,而且他說的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一種特別的點頭姿勢或是背心沒有扣扣子等,他說的這些根本不可信。我覺得更重要的還是克拉姆同巴納巴斯打交道的方式。這是巴納巴斯常講給我聽的,甚至還畫給我看。通常巴納巴斯被領進辦事處的一間大屋子,但那不是克拉姆的辦公室,甚至也不是別人的辦公室。根據房間的長度,有一張供人站著工作用的斜麵桌,把屋子隔成兩個房間,桌子的兩端緊挨兩邊的牆。其中一間很窄,隻容得下一個人進出,這是官員們的房間;另一間很寬,那是當事人、觀看的人、侍從和信使的房間。長桌子上放了許多打開的大部頭書,一本挨一本,官員會站在那裏翻閱。他們不總是看同一本書,但是他們並不交換看的書,而是交換站的位置。最讓巴納巴斯感到驚訝的是,因為地方太狹窄,交換位置的時候要互相擠來擠去。緊挨著斜麵桌,前麵放著一張張矮桌子,這是文書用的,官員們需要時,文書就根據他們的口授記下來。巴納巴斯對那種口授筆錄的方式始終感到很奇怪。官員們並不用特別下達筆錄的命令,口授的聲音也不高,你幾乎不覺得是在口授,就好像官員們還像先前那樣在看書,隻是看書的時候口中還在輕聲低語,文書卻聽得真切。有時官員口授的聲音實在太小,文書坐著根本聽不見,那他就得跳起來,抓住口授的內容,又趕快坐下去記下來,然後又跳起來聽,坐下去記,循環往複。真是奇怪啊!

簡直讓人無法理解。當然,巴納巴斯來看這種表演的時間有的是,因為在克拉姆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之前,他往往要在那個大房間裏站上幾小時,有時甚至要站幾天。即使克拉姆已經看見了他,他也向克拉姆做了立正的姿勢,但還是沒有什麽用處,因為克拉姆又把視線從他身上移到書上,把他忘在了九霄雲外,這樣的情況是常常發生的。對於一個無足輕重的信使來說,他有什麽辦法呢?要是巴納巴斯一大早告訴我,他要到城堡裏去,我就感到很傷心。他這一趟可能完全是徒勞無功的,這一天可能白白浪費掉了,他的希望也許又成了泡影。幹這事到底是為了什麽?家裏堆滿了要做的鞋,活兒沒人幹,而布隆斯維克又催著交活。”“那好吧,”K說,“巴納巴斯得等很久,才能得到一項任務。這是可以理解的,看來那兒人浮於事的現象很嚴重,並不是每個職員每天都能分配到任務,對此你們倒不必抱怨,大概每個人都是如此。但是終歸巴納巴斯是會得到任務的,他就曾經給我帶來了兩封信。”“很可能我們的抱怨是沒有道理的,”奧爾珈說,“尤其是我,這些事都是道聽途說,我也不可能像巴納巴斯那樣了解得清楚,而他一定還有些事沒有說。

現在你聽一聽關於這些信,比如說關於給你的兩封信的情況吧。那兩封信他並不是直接從克拉姆手裏拿到的,而是文書交給他的。說不上是哪一天,也說不上是什麽時候——這差事看來很輕鬆,實際上很累人,因為巴納巴斯必須隨時察言觀色——文書想起了他,就向他招一下手。看來這並不是克拉姆吩咐的,他還安安靜靜地在看他的書。有時候巴納巴斯去了,克拉姆正在擦他的夾鼻鏡——他老是在擦眼鏡——也許會看他一眼,當然這是假設他不戴眼鏡也能看得見,反正巴納巴斯對此表示懷疑,克拉姆隨即幾乎閉上了眼睛,他好像在睡覺,隻是在夢裏擦他的夾鼻鏡。這當中,文書就在他桌子下麵的大量檔案和信函中亂翻一陣,找出一封給你的信來,也就是說,這並不是他剛寫好的那封信,從信封來看,這是一封已經在那兒放了很久的信。但是,如果是一封舊信,為什麽要讓巴納巴斯等那麽長的時間?為什麽要讓你等那麽長的時間?再說,又是這麽一封現在也許已經失去了時效的信。這樣一來,巴納巴斯作為信使落了個又差又慢的名聲。對文書來說,這當然無所謂,他把信給巴納巴斯,說:‘是克拉姆給K的。’說完就把巴納巴斯打發走了。

於是巴納巴斯便把這封好不容易才得來的信藏在貼身的衣袋裏,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來。接著我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這張長凳上,他把經過講給我聽。接著我們就研究每個細節,並對他所辦成的事做出估價,最後我們發現,他辦的這件事收效甚微——就連這一丁點收效也大可懷疑。這樣,巴納巴斯便把信擱在一邊,也沒有興趣給你送去了,但是又不想去睡覺,於是便拿起鞋,坐在小凳子上幹了個通宵。事情就是這樣,K,這就是我的秘密。阿瑪麗婭為什麽對這些事已經不抱希望,現在你大概不會再感到奇怪了吧。”“那封信呢?”K問道。“信?”奧爾珈說,“信嘛,過了些時候,我緊盯著催,這中間可能過了幾天或幾星期吧,巴納巴斯又拿起那封信送去。在這些小事情上,他倒很聽我的話。我這個人,聽他講了以後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什麽也辦不成,但是隻要消除了這個印象,我就又會振作起精神來的。巴納巴斯卻不行,因為他知道得更多。所以我總可以這樣對他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巴納巴斯?你夢想什麽前程,有什麽目的?你想爬得高高的,把我,把我們都拋棄嗎?難道這就是你的目的?為什麽你對已經辦成的事情那麽不滿意?你看一看周圍,我們的鄰居中有誰混到了你這份上?當然,他們的情況和我們不一樣,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懷有改變目前營生、往高處爬的奢望,可是不用比較就可以看出,你混得不錯。疑慮、失望,這些是障礙,但是這隻意味著,你所取得的一切都不是什麽恩賜,每一件小事情你都得經過奮鬥,這些我們先前都是知道的,這就更有理由值得驕傲,而不是垂頭喪氣。而且你這不也是在為我們而奮鬥嗎?你難道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嗎?這不會給你以新的力量嗎?我為有你這樣一個弟弟而感到幸福,甚至驕傲,這難道不會使你感到信心十足嗎?真的,使我失望的不是你在城堡裏做出的成績,而是因為你所做的事情太少。你可以進入城堡,可以經常到各個辦事處去,整天跟克拉姆待在同一個房間裏,當上官方認可的信使。你有權要求得到一套公服,官方把重要的信件交給你傳遞,你取得這些成績,已經很不簡單了。可是你從城堡下來,我們不是擁抱在一起流下幸福的熱淚,而是一見到我,你反而好像喪失了任何勇氣。你對什麽都懷疑,吸引你的就隻有緔鞋的活,那封信才是我們前途的保證,你卻把它擱在一邊。’這些話我不厭其煩地天天對他說,幾天以後他歎了口氣,終於拿了那封信走了。但是也許根本就不是我的話起了作用,促使他去送信的,則是他還要到城堡去,因為他不把信送出去,是不敢踏進城堡的。”“不過你對他說的話,句句都在理呀。”K說,“你把這一切總結得那麽正確,真讓人驚歎。你的思路真是清楚極了!”“不,”奧爾珈說,“我的這些話把你騙了,也許也把他騙了。難道他真辦成了什麽事?他是可以到辦事處去,但是那兒好像並不是什麽辦事處,更像是辦事處的接待室,也許連接待室也不是,隻是一間屋子,所有不許進入辦事處的人都要在那裏止步。他同克拉姆談話,但那真是克拉姆嗎?會不會是某個有點像克拉姆的人呢?也許是個秘書,生氣的時候有幾分像克拉姆,於是他便竭力裝得更像,進而擺起架子,裝出克拉姆那副睡眼惺忪、神情恍惚的樣子。克拉姆這方麵的性格是最容易模仿的,也有不少人在學,這些人很有點自知之明,對於克拉姆其他方麵的特性當然就不去東施效顰了。像克拉姆這樣一個大家常常渴望見到而又難得見到的人,很容易在人們的想象中形成種種不同的形象。比如說,克拉姆在這裏有個名叫莫摩斯的村秘書。怎麽?你認識他?他也是個深居簡出的人,但我倒見過他幾次。是位年輕、結實的先生,是不是?他大概根本不像克拉姆,可是村裏竟有這樣的人,他們信誓旦旦地說,莫摩斯不是別人,就是克拉姆。這些人就這樣糊裏糊塗,以訛傳訛。城堡裏的情況就會是另一個樣?有人對巴納巴斯說,那位官員是克拉姆,這兩個人果然很像,但巴納巴斯對這種相像始終很懷疑,而且每件事都說明他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克拉姆會在那裏的一般房間裏,同其他官員在一起,耳朵上夾著支鉛筆?這根本不可能。有時——那是他信心十足的時候——巴納巴斯總是有點孩子氣地說,這位官員看起來很像克拉姆,要是他坐在一間自己的辦公室裏,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門上寫著他的名字,那麽我就不會懷疑了。他的話很有點孩子氣,但卻是很明智的。要是巴納巴斯在城堡裏的時候馬上就向別人打聽一下事情的真相,那當然就更明智了。據他說,當時屋子裏還站著好些人。盡管這些人的說法並不見得比那個主動把克拉姆指給他看的人更可靠,但至少可以在這些說法中找出一些可以互相印證的線索來。這倒不是我想到的,而是巴納巴斯自己想到的,但是他不敢把他的想法付諸行動,他生怕無意中觸犯某些他所不知道的規章而失掉自己的職位,所以不敢去跟別人談。他一點把握都沒有。他這種可憐的猶疑不決的心態,說明他完全清楚自己的地位。他一定覺得那兒的一切都靠不住,都很可怕,弄得他連開口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都不敢。每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責備自己,讓他獨自到那些情況不明的房間裏去,那裏的氣氛,連他這麽個膽子不小的人大概也會被嚇得發抖。”

“我想,這裏你觸及了問題的關鍵,”K說,“正是這樣。根據你講的這些,我想問題已經很清楚了。巴納巴斯太年輕了,還不足以理解這個任務。他所講的這些事,沒有一件我們可以毫無顧慮地加以認真對待。他在城堡裏早已嚇得六神無主了,哪裏還會對那兒的情況進行觀察,你又逼著他把那兒的情況講出來,你聽到的當然就隻能是信口雌黃的童話了。對這點我倒不覺得奇怪。你們這裏的人,生來就對當局心懷敬畏,你們的生活又以各種形式、從各個方麵繼續對你們施加影響,加上你們自己還竭力推波助瀾。可是,對當局懷有敬畏心理,從根本上說,我並不反對。如果當局是好的,為什麽不對它表示敬畏?隻是不該把一個像巴納巴斯那樣連村子外麵都沒有去過的、毫無經驗的年輕人突然派到城堡裏去,然後要求他講出真實的情況,把他的每句話當作啟示錄一樣拿來研究,並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對這些話的解釋上。沒有比這種做法更錯誤的了。當然,我和你也沒有什麽不同,我也上過他的當,我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又因為他而失望,這都是因為相信了他的話,而那些其實都是沒有根據的。”奧爾珈沒有說話。“要動搖你對你弟弟的信任,並不容易,”K說,“因為我知道,你是多麽愛他,對他的期望有多大。但是,為了你對他的愛和期望,我也得讓你不要相信他。因為你看,總是有什麽東西在影響著你——我不知道是什麽,使你不能充分認識到巴納巴斯並沒有做出什麽成績來,這些都是人家給他的恩賜。他可以到各個辦事處去。要是你願意說是接待室,那好,就說是接待室吧,但接待室又有通到裏麵房間去的門,要是運氣好,還可以通過這些隔板。比如我,就完全不可能到接待室去,至少暫時不能去。巴納巴斯在那裏跟誰說話,這我不知道,也許是仆人中最低級的文書吧,但即使是最低級的文書,他也會見到上司的;就算他見不到上司,那他至少可以說出上司的名字;如果他連這也說不出,那他至少可以舉出一個能夠說出上司名字的人來。那個所謂的克拉姆,跟真的克拉姆也許毫無共同之處,那種所謂的相像也許隻有在巴納巴斯因為激動而昏花的眼裏才有。他也許是一個最低級的官員,也許連官員也不是,但他站在長桌前,可能有某項任務。他在那本大書裏找什麽材料,在低聲對文書說些什麽,要是他的目光長時間落在巴納巴斯身上,那他準是在考慮什麽事情。即使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和他的動作都毫無意義,那也總是有人把他安置在那兒,而且一定是有什麽用意。綜合這一切,我要說,那兒還是有些事的,還是有些要交給巴納巴斯去做的事的,至少是有些事。要是他除了懷疑、害怕和失望,什麽事也沒有辦成的話,那就是巴納巴斯自己的過錯。這些,我都是從最不利的情況來說的,事實上這種可能性非常小。因為我們手裏有兩封信,對於這些信我雖然不能太相信,但總比巴納巴斯的話更重要吧。這是毫無價值的舊信,是從一大堆同樣也是毫無價值的信裏隨手抽出來的,並不比集市上用來給人算命的金絲雀從一大堆字條中隨便叼出來的字條更有理智,即使是這樣,這兩封信至少同我的工作確實有著某種關係。這兩封信顯然是寫給我的,盡管也許並沒有想要讓我得到什麽好處。據村長夫婦證實,這是克拉姆的親筆信,同樣根據村長的說法,它雖然隻是私人的、模棱兩可的信件,但卻意義重大。”“村長是這麽說的?”奧爾珈問道。“是的,他是這麽說的。”K回答說。“我一定要講給巴納巴斯聽,”奧爾珈急忙說,“這對他是個很大的鼓勵。”“但是他並不需要鼓勵。”K說,“你鼓勵他,就等於對他說,他做得對,他隻要照老樣子做下去就好了,可是照老樣子做下去,他絕做不出什麽成績來。這就等於一個人蒙上了眼睛,任你怎麽鼓勵他,讓他透過眼睛上蒙著的布往外看,他也絕不會看到什麽東西的。隻有把蒙著他眼睛的布拿掉,他才能看得見。巴納巴斯需要的是幫助,不是鼓勵。你隻要想一想:山上城堡的機構是多麽龐大,而且關係錯綜複雜,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我到這裏來以前,自以為對城堡當局已經了解得很詳細了。這種想法多麽幼稚呀,巴納巴斯麵對的就是這個城堡當局,隻有他,沒有別人,隻有他可憐巴巴的一個人。如果他不是一輩子卑躬屈膝地待在這些辦事處的一個黑暗的角落裏,那肯定是一種榮耀。”“K,你不要以為我們把巴納巴斯所擔負的任務的艱巨性估計得過低,”奧爾珈說,“我們對當局同樣懷有敬畏,這你自己也說過。”“但是他的敬畏是錯誤的,”K說,“他的敬畏用得不是地方,這種敬畏是對敬畏對象的侮辱。巴納巴斯濫用了讓他進入那間屋子的恩賜,進去以後無所事事,隻是待著,下來以後還要懷疑和貶低那些自己剛才還在他們麵前發抖的人,而且灰心喪氣、疲憊不堪,不馬上把信送出去,也不把托付給他的信立即轉達給人家。

難道這也叫敬畏嗎?這已經不是敬畏了。我的責怪還多著呢,也要責怪你,奧爾珈,我不能放過你。你雖然覺得對當局懷著敬畏,但你卻把這麽年輕、懦弱的巴納巴斯孤零零的一個人派到城堡裏去,至少是沒有阻止他去。”

“你對我的責備,”奧爾珈說,“也是我一直以來對自己的責備。當然不是我把巴納巴斯送到城堡去的,他是自己去的,但是我該想方設法,哪怕是強製,用計謀或者用說服的辦法把他擋住,我沒有這樣做,理應被責備。我本該阻止他去的,但是假如今天要像那時那樣做出決定,我當時也像現在這樣知道巴納巴斯的困境和我們全家的困境的話,假如巴納巴斯明知他的責任和危險,卻又笑嘻嘻地、溫順地離開我到城堡去的話——盡管這中間已經有了種種經驗——我現在仍舊不會阻止他。你要是我,也會這樣做的。你不了解我們的困境,因此你對我們,尤其是對巴納巴斯的責備是沒有道理的。那時我們所抱的希望比今天大,也許客觀說來希望也並不大,大的隻是我們的困難,現在依然如此。

難道弗麗達沒有對你談過我們的情況?”“隻是提到,”K說,“沒有具體談,一提到你們的名字她就很生氣。”“老板娘也沒有談?”“沒有,沒有談過。”“別人也沒有談過?”“沒人談過。”“當然,別人怎麽會談這些事。關於我們的情況,人人都知道一些,有的人了解的是實情,有的是道聽途說的,多半是他們自己捏造的。每個人都對我們有很多猜測,這是毫無必要的,但是又沒有人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他們不好意思把這些事情說出口。他們這樣做是對的,這些事是很難說出來的,甚至在你麵前。你要是聽了,可能也會走開,再也不會理我們,即使這些事似乎與你關係不大。但這樣,我們就失去了你。我承認,對我來說,你幾乎比巴納巴斯一直在城堡裏幹的差事還重要。可是又必須讓你知道,這個矛盾整個晚上都在折磨我,否則你對我們的情況就不會全麵了解,你還會繼續不公正地對待巴納巴斯,這讓我感到特別痛苦。我們必須看法完全一致,否則,你就既不能幫我們的忙,也不會接受我們特殊的幫助。可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你是否真的想知道?”“你為什麽問這個問題?”K說,“如果有必要,我是願意知道的。但是你幹嗎這樣問我?”“那是出於迷信,”奧爾珈說,“你是純真的,差不多跟巴納巴斯一樣,但是你將會卷進我們的事情裏來。”“快說吧,”K說,“我不怕。你這婆婆媽媽、膽小怕事的樣子隻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阿瑪麗婭的秘密

“你自己判斷吧,”奧爾珈說,“事情聽起來很簡單,但你不會馬上就明白,它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意義。城堡裏有個大官,名叫索蒂尼。”“我聽說過他的名字,”K說,“聘用我的事他也知道。”“這我可不信,”奧爾珈說,“索蒂尼幾乎從來不公開露麵,你是不是同索迪尼搞混了,名字中間那個字不是‘蒂’而是‘迪’吧?”“你說得對,”K說,“我說的是索迪尼。”“是呀,”奧爾珈說,“索迪尼是很出名的,他是個最肯賣力的官員,大家常談起他。可索蒂尼卻是個深居簡出的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是七月三日在消防協會的一次慶祝會上,城堡也參加了那次慶祝會,並且還捐贈了一個新的滅火器。據說索蒂尼也分管消防工作(也許他也隻是替別人管這事,這些官員通常都互相替代工作,因此很難知道某個官員究竟主管什麽工作),參加了滅火器的捐贈儀式。當然城堡裏還來了一些其他的人,比如官員啦、當差的啦,而索蒂尼則坐在最後,這很符合他的個性。他是位矮小虛弱、愛動腦子的老爺。凡是注意到他的人,對他額頭上的皺紋都有很深的印象,雖然他肯定還不到四十歲,但皺紋卻不少,從額頭一直到鼻根,呈扇形,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皺紋。這就是那次慶祝會。我們,阿瑪麗婭和我,幾個星期以來就一直興高采烈地盼著這次慶祝會。我們的節日服裝有一部分是新做的,阿瑪麗婭的衣裳尤其漂亮,白襯衣胸前鼓著一道道花邊,媽媽把她所有的花邊都鑲上了,我羨慕極了,慶祝會前夕哭了半宿。第二天早晨橋頭客店的老板娘來看我們的時候……”“橋頭客店的老板娘?”K問道。“是呀,”奧爾珈說,“她同我們關係很好。她來了,她也不得不承認,阿瑪麗婭是占了便宜。為了安慰我,老板娘就把她自己的波希米亞紅寶石項鏈借給了我。當我們打扮停當準備動身時,阿瑪麗婭站在我麵前,我們大家都一齊誇讚她,父親說:‘你們都想著我的話,今天阿瑪麗婭會找到一位未婚夫的。’這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把使我感到驕傲的項鏈取了下來,戴在阿瑪麗婭的脖子上,一點也不妒忌了。我對她的勝利屈服了,我覺得,人人都得拜倒在她麵前。當時使我們感到驚奇的,也許是她的風度與往常不一樣。

因為她本來並不漂亮,可是她用那憂鬱的眼神盯著我們——打那以後她一直是這種眼神——她對我們不屑一顧,我們幾乎真的不由自主地要拜倒在她麵前了。大家都注意到了這一點,連來接我們的拉塞曼夫婦也感覺到了。”“拉塞曼?”K問道。“是的,拉塞曼。”奧爾珈說,“我們的確很受大家尊敬,比如說,我們不去,慶祝會就不好開始,因為我父親是消防演習的第三位領導。”“你父親的精力還這麽充沛?”K問道。“我父親?”奧爾珈問道,仿佛她沒有完全聽懂似的,“三年前他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個年輕人呢,比如說,有次貴賓飯店失火,他就跑步把加拉特這個身體很沉的官員背了出來。當時我也在場,那次失火雖然沒有危險,隻是爐邊的木頭在冒煙,但是加拉特卻嚇壞了,朝窗戶外麵呼救。消防隊來了,雖然火已經滅了,但我父親還得把他背出來。加拉特是個行動遲鈍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得格外小心。我隻是因為父親才講的,從那時到現在才三年,你看他坐在那兒的樣子。”現在K才看見,阿瑪麗婭已經又在屋裏了,但是她離得很遠,在父母的桌邊,給母親喂吃的。母親得了風濕病,兩隻胳膊不能動,阿瑪麗婭一邊喂母親,一邊勸父親再耐心等一會兒,她馬上就來給他喂飯。可是她的勸說沒有用處,因為父親饞極了,已經在喝湯了。他不顧虛弱的身體,一會兒想用匙子舀著咂咂地喝,一會兒又想端起碗來把湯喝下去,可是兩種辦法都不成,匙子沒到嘴邊,裏麵早已空了,他的嘴始終夠不著湯,每次都是垂掛下來的大髭胡子先浸在湯裏,弄得湯向四處滴灑,就是進不了嘴裏,氣得他嗷嗷直叫。“三年時間就使他變成了這樣?”K問道,但他對這兩位老人以及那整個角落始終沒有同情心,隻有厭惡。“三年,”奧爾珈慢慢地說,“確切地說,慶祝會上的幾個鍾頭他就變成這樣了。慶祝會是在村前溪邊的草地上舉行的,我們到達時,那兒已經擁擠不堪了,鄰近的村子裏也來了許多人,到處都是亂哄哄的一片嘈雜聲。父親當然先領我們去看滅火器,他一見,就樂得哈哈大笑,這個新滅火器使他高興極了,他立即開始試驗,並給我們講解,他不容許別人反對或持保留意見。滅火器底下如有什麽可參觀的東西,我們大家就得哈著腰,幾乎要趴到底下去看。巴納巴斯當時不願趴下去看,因此挨了一頓打。隻有阿瑪麗婭沒去理會這個滅火器,她身穿漂亮的衣服,筆直地站在那兒,誰都不敢說她一句,有時我跑到她那裏,抓著她的手臂,可是她一句話也不說。有件事我今天還說不清:我們在滅火器前站那麽久,怎麽會在後來父親離開滅火器時,我們才發現索蒂尼,顯然他整個時間一直都是靠在滅火器後麵的一根操縱杆上的。

當然,當時周圍非常嘈雜,城堡還給消防協會送了幾隻喇叭,這種特殊的樂器隻要輕輕一吹——小孩子也能吹,就會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誰要聽到這種聲音,準以為是土耳其人來了,人們不習慣這種喇叭聲,每聽到一聲就會嚇一大跳。因為喇叭是新的,誰都想試一試,又因為這是一個群眾節日,所以誰都可以去吹。我們身邊就圍了好幾個吹喇叭的,也許是被阿瑪麗婭吸引過來的。在這種情況下很難凝神專注,即使我們按照父親的吩咐,把注意力集中在滅火器上,也已經是我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因此我們很久都沒有發現索蒂尼,再說我們事先也並不認識他。‘那是索蒂尼。’拉塞曼後來悄悄對父親說,當時我正站在父親旁邊。父親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並激動地給我們打了個手勢,讓我們也鞠躬。父親以前雖然沒有見過他,但一直認為索蒂尼是消防專家,很崇拜他,常在家裏說起他,現在居然能夠真的見到索蒂尼了,因此,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件意想不到的大事。但是索蒂尼並沒有理會我們——這倒並不是索蒂尼特殊,大多數官員在公開場合對周圍人都是不理不睬、無動於衷的,況且他也累了,隻是因為公務才待在那兒。那些對這類拋頭露麵的任務感到特別厭煩的,還不算是最壞的官員,另一些官員和侍從因為都到村裏來過,所以便混在老百姓中間,但他卻一直待在滅火器那兒,有些人想去求他個什麽事或者想去恭維一番,見他一聲不吭的神態,都走開了。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還沒有發現我們。

直到我們畢恭畢敬地向他鞠躬,父親為我們向他表示歉意的時候,他才用目光打量著我們,神情疲憊地把我們挨個打量過去。他歎了口氣,似乎覺得這樣一個又一個地看下去,沒完似的,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阿瑪麗婭身上,他才不得不仰起頭來看,因為她的個兒比他高得多。這時他愣住了,一下跳過車轅,朝阿瑪麗婭走去。起先我們理解錯了,父親想領著我們向他迎去,但是他舉起手來叫我們停下,又揮揮手叫我們走開。情況就是這樣。後來我們都取笑阿瑪麗婭,說她真的找到了一位未婚夫,我們還愚昧無知地高興了一個下午,但是阿瑪麗婭卻比往常更加寡言少語了。‘她可一個心眼地愛上了索蒂尼。’布隆斯維克說,他是個粗人,根本不了解像阿瑪麗婭那樣的性格,可那次我們都覺得他說得不錯。這一天我們都樂得瘋瘋癲癲的,半夜回家的時候,連阿瑪麗婭在內,大家都因為喝了城堡裏的佳釀而暈暈乎乎的。”“那麽索蒂尼呢?”K問道。“索蒂尼嘛,”奧爾珈說,“慶祝會進行過程中,我走過去的時候還常看見他,他坐在車轅上,雙臂在胸前交叉著,一直待到城堡的車來接他。他根本沒去看消防演習,父親當時對這次演習抱著很大希望,以為索蒂尼會去看的,他要好好露一手,以證明他在同齡人中是出類拔萃的。”“你們後來再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嗎?”K問道,“你好像很崇拜索蒂尼似的。”“是啊,很崇拜,”奧爾珈說,“他的情況我們當然也還聽到過。第二天早晨阿瑪麗婭的一聲叫喊把我們從喝了酒的酣睡中驚醒了。別人馬上又睡著了,可我完全醒了,就跑到阿瑪麗婭那兒。她正站在窗戶邊,手裏拿著一封信,這是一個人剛從窗戶外遞給她的,此人還在外麵等著答複呢。

信很短,阿瑪麗婭已經看過了,就在那軟弱無力地垂著的手裏。看到她這麽疲倦,我是多麽愛她啊。我跪在她身邊,讀了這封信。我剛讀完,阿瑪麗婭就匆匆掃了我一眼,又拿起這封信,但已經沒有勇氣再看一遍,便把信撕掉,並把碎片扔在外麵那個人的臉上,關上了窗戶。這就是那個決定性的早晨。我說這個早晨是決定性的,其實前一天下午的每一刻同樣也是決定性的。”“信裏說了些什麽?”K問。“對,這我還沒有說呢,”奧爾珈說,“信是索蒂尼寫的,是給那位戴紅寶石項鏈的姑娘的。信的內容我不好複述。信裏要求阿瑪麗婭到貴賓飯店他的住處那兒去,而且馬上就去,因為半小時後索蒂尼就必須離開了。信裏的話極其下流,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過,我隻能從上下文聯係中猜出其一半含義。不認識阿瑪麗婭的人隻要讀了這封信,看到有人竟敢給姑娘寫這樣的信,一定會以為她是個不要臉的下流女人,盡管她碰都不讓別人碰一下。這不是情書,信裏沒有一句恭維話。索蒂尼一見阿瑪麗婭就心猿意馬,工作也分了心,為此他感到頗為惱火。後來我們分析,索蒂尼本來可能當天晚上就要回城堡去的,隻是因為阿瑪麗婭才留在村裏,一整夜都沒能把阿瑪麗婭忘掉,因此大發雷霆,早晨就寫了這封信。任何一個姑娘,即使是感情最冷淡的姑娘看到這封信,最初一定怒不可遏,要是換了別人,不是阿瑪麗婭,再一想,也許會被信裏那種惡狠狠的威脅性語調所嚇倒,可是阿瑪麗婭感到的隻是憤怒,她從來不知道什麽是害怕,她不為自己,也不為別人害怕。後來我重新爬上床去睡覺,心裏重複著最後那句沒有說完的話‘那麽,你要麽馬上就來;要麽……’時,阿瑪麗婭還一直在窗台上坐著,望著外麵,仿佛在等待著再有送信來的人,準備像對付第一個送信的那樣一個個對付他們。”“這就是當官的,”K猶豫地說,“官員中這樣的人有的是。這事你父親是怎麽處理的呢?我希望他到有關部門去狠狠地告索蒂尼,如果他不願走貴賓飯店這條又短又相對穩妥的路的話。在這件事情上,最醜惡的倒並不是對阿瑪麗婭的侮辱,這是很容易彌補的。我不懂,你為什麽把它看得那麽重?為什麽索蒂尼的這封信就要永遠叫阿瑪麗婭丟臉出醜?照你的說法,別人可能會相信這件事,但是恰恰這一點,那是絕不可能的,阿瑪麗婭是很容易得到補償的,幾天以後就把事情忘掉了。索蒂尼並沒有使阿瑪麗婭出醜,而是使他自己出了醜。我怕索蒂尼,怕的是居然有這種濫用權力的可能性。這次他是失敗了,因為他把意圖清清楚楚、直截了當地寫了出來,一眼就可以把他看穿,而且碰到了阿瑪麗婭這麽個毫不買賬的強大對手。但是這樣的事情隻要稍微做得收斂一點,就是再有一千件也完全會成功的,而且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甚至連受害者自己也覺察不到。”

“別說話,”奧爾珈說,“阿瑪麗婭在往這邊看呢。”阿瑪麗婭已經給父母喂好了飯,現在正要給母親脫衣服,她剛把母親的裙子解開,讓母親的胳膊摟著她的脖子,把母親抬高一點,扯下她的裙子,然後再把她輕輕放下。父親對於女兒先去侍候母親一直不滿意,其實阿瑪麗婭先去照顧母親,隻是因為母親的身體比父親更差。這時父親試著想自己脫衣服,也許也是為了對女兒表示責備吧,因為他臆想中女兒磨磨蹭蹭的,動作太慢。盡管他是從最容易、最無關緊要的事開始的:脫他那雙鬆鬆地套在腳上的特大拖鞋,可是他怎麽也無法把拖鞋脫下來,反倒弄得自己沙著嗓子呼嚕呼嚕直喘氣,一會兒就不得不放棄努力,重新直僵僵地靠在椅子上。

“關鍵問題你還不知道,”奧爾珈說,“你說的這些也許有道理,但是關鍵問題是阿瑪麗婭沒有到貴賓飯店去。她對送信人的態度且不去計較,但是她沒有到飯店去,這下可好,懲罰就降臨到我們全家了,阿瑪麗婭對待送信人的態度進而也就成為不可饒恕的事了,甚至成了公開提出的主要責難。”“什麽?!”K叫道,馬上又壓低了聲音,因為奧爾珈舉起了手,在向他懇求,“你是她的姐姐,難道你也認為阿瑪麗婭應該順從索蒂尼,跑到貴賓飯店去嗎?”“不,”奧爾珈說,“老天保佑,可不要這樣懷疑我,你怎麽會這樣想呢?我知道,沒有一個人能像阿瑪麗婭那樣,把事情做得那麽正確、合理。假如她去了貴賓飯店,我當然同樣認為她做得對,但是她沒有去,很有英雄氣概。要是我,我向你坦率承認,我要是得到這麽一封信,我是會去的,因為我對將會來臨的厄運充滿恐懼,我受不了,而隻有阿瑪麗婭能對此置之不理。應付這樣的事有幾種辦法,比如要是換了另一位姑娘,也許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故意磨蹭一會兒才到貴賓飯店去,到那裏以後得知,索蒂尼已經走了。也許他把人派去送信以後馬上就坐馬車走了,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為這些老爺的脾氣是變幻莫測的。可是阿瑪麗婭沒那麽做,也沒有采取其他類似的辦法,她受到的侮辱太深了,因此毫不含糊地堅決拒絕了。哪怕她隻是表示某種順從的樣子,在適當的時候恰好踏進貴賓飯店,那麽我們可能就會避開厄運了。我們這裏有許多聰明的律師,隻要你想要,白的他們也可以說成是黑的,可是在這件事情上,他們非但沒有為阿瑪麗婭辯白,反而說她作踐索蒂尼的信和侮辱信使。”“可究竟是什麽厄運?是些什麽律師?”K說,“總不會因為索蒂尼的犯罪行為而使阿瑪麗婭受到控告和懲罰吧?”“會的,”奧爾珈說,“他們會這麽做的。當然不是進行正常的訴訟,也不是直接對她進行懲罰,而是用別的方式來懲罰她和我們全家,至於這次懲罰有多重,你接下來就會知道。你覺得這件事是不公正的,是非常嚴重的,可是全村隻有你一人持這種意見。這種意見對我們非常有利,也是對我們的安慰。如果這種意見的出發點不是錯誤的話,那倒真是個安慰。這點我很容易給你證明,要是我談到弗麗達,那就請你原諒。

我同克拉姆除了公事關係外,還有一種至今尚未利用的私人關係。

這大概不算少了吧?我到你們家裏來,你們歡迎的是誰?你把你們家的事講給誰聽的?你指望誰會給你幫點忙,盡管隻是幫點很小的忙?大概不會指望我這個一星期前還被拉塞曼和布隆斯維克強行從家裏攆出來的土地測量員吧?你指望的是我這個已經擁有某些權力手段的人。這全要歸功於弗麗達,而弗麗達又十分謙虛,你即使想要問她那樣的事,她對此也一無所知。根據種種情況,看來天真無邪的弗麗達所做的事情要比傲慢的阿瑪麗婭所做的事情多,因為我有這麽個印象,覺得你在為阿瑪麗婭尋求援助。尋求誰的援助?除了弗麗達,難道還會有別人嗎?”“我真的把弗麗達說得很難聽嗎?”奧爾珈說,“我確實沒有那個意思,我也不相信自己說了難聽的話。很可能是因為我們的處境很不好,我們的整個世界都傾塌了,所以我們隻要一抱怨起來,就收不住了,而自己並不知道有些話過了頭。你說得對,我們同弗麗達之間有很大差別,強調一下差別是好的。三年前我們是平民姑娘,弗麗達是孤兒,是橋頭客店的女仆,我們走過她身邊時,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我們是太傲慢了,可是我們從小就接受這樣的教育呀。那天晚上在貴賓飯店,你大概看出了現在的地位了吧:弗麗達手裏拿著鞭子,我卻混在一幫跟班中間。但是比這更糟的情況還有呢。弗麗達可能瞧不起我們,處在她的地位上,實際情況使她不得不這麽做。又有誰瞧得起我們!誰要是決心輕視我們,準會找到一大批誌同道合的人。你認識接替弗麗達的那位姑娘嗎?她叫佩琵。我前天晚上才認識她,以前她是收拾房間的女仆。她比弗麗達還瞧不起我。她從窗戶裏看見我去買啤酒,就跑去把門鎖了,我不得不求她半天,並答應把係頭發的緞帶給她,她才給我開門。可是等我把帶子給了她,她竟把它往角落裏一扔。好吧,就讓她瞧不起我吧,我多少得靠著點她的好感呢,因為她是貴賓飯店的酒吧女。當然,她隻是暫時的,這肯定不是她的本性,她要長期當酒吧女,就必須采取這種態度。你隻要聽一聽老板對佩琵說話的態度,同老板跟弗麗達說話的態度比較一下就明白了。但是這並不影響她不把阿瑪麗婭放在眼裏,其實阿瑪麗婭隻要瞟一眼,就足以把小個子佩琵嚇得甩著紮蝴蝶結的辮子飛快地逃出屋子。要不把她嚇著,佩琵的那兩條胖腿怎麽也不會跑得那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