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節儉

我寫作本書時,或者更確切地說我寫出本書的主要部分時,我是獨自居住在樹林裏的,那是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鎮的瓦爾登湖的湖畔,方圓一英裏之內沒有鄰居。我住在自己建造的一座房子裏,僅僅靠著雙手的勞動生活。我在那裏住了兩年零兩個月的時間。如今我又再次成了文明生活中的一位寄居者。

要不是鎮上的人們對我的生活方式百般探究,我是不會強加於人,讓讀者注意到我的私事的。有些人會認為這些探究不相幹,不過鑒於種種情況,在我看來卻並非不相幹。有些人問,我不得不吃些什麽,我是否感到孤單,我是否害怕,諸如此類。還有的人感到好奇,想知道我的收入有多少被捐獻出來用於慈善,而有的人,他們是多口之家,於是想知道我撫養了多少個窮孩子。因而在本書中,如果我回答其中的一些問題的話,也就要請那些對我並沒有特殊興趣的讀者見諒。在大多數書籍中,“我”,或者說第一人稱,是被省略的,在這本書中,則被保留,本書的主要特點就是言必稱“我”。我們通常並不記得,畢竟,總是在講話的恰恰就是第一人稱。倘若另有他人,我對他同樣了解,那麽我就不會這樣大談自己了。不幸的是,我由於經曆狹窄,也就限於這個主題了。除此之外,站在我自己的立場上,我也要求每一個作家,遲早都應該簡單而又真誠地描述出他自己的生活,而不僅僅是描述出聽來的別人的生活;應該寫出就像從一個遙遠的國度寄給他的親屬的信那樣的描述,因為我覺得,一個人如果活得真誠,就一定是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國度。也許本書更是為窮學生而寫的。至於我的其他讀者,他們將接受能夠應用在他們身上的那些部分。我相信,沒有一個人會在穿衣服的時候把縫口撐開,因為隻有衣服合身,穿起來才舒服。

我樂意說的事情,與其說是與中國人和桑威奇群島島民有關,毋寧說是與本書的讀者有關,也就是與你們這些據說是居住在新英格蘭的人有關;說的是你們的狀況,尤其是你們在這個世界裏、在這個城鎮裏的外部狀況或者情況,那究竟是一種什麽狀況,狀況事實上如此之差是否必要,是否無法得到改善。我在康科德做了大量旅行:而在每一個地方,不論是在商店裏,在辦公室裏,還是在田野裏,在我看來,居民們都是在以一千種引人注目的方式進行苦修。我聽說,婆羅門坐在四麵火當中,直視太陽,或者在火焰上方,頭朝下身體倒懸,或者扭頭仰望天空,“直到他們不可能恢複他們自然的姿勢,而由於脖子扭曲,隻有**才能流進胃裏”;或者終生用鎖鏈鎖住,居住在樹的腳下;或者就像毛蟲一般,用他們的身體來丈量龐大帝國的疆域;或者用一條腿站在木樁的頂上——但甚至這些有意識的苦修形式,也並不比我每天目睹的那些場景更令人難以置信。與我的鄰居們所從事的事情相比,赫丘利的十二件苦差也微不足道,因為他所做的苦差隻有十二件,是有盡頭的,但我卻永遠也不會看到我的鄰居們殺死或者捕獲任何一個妖怪,或者完成任何一件苦差。他們沒有赫丘利的朋友伊奧拉斯幫忙,伊奧拉斯是用燒紅的烙鐵,烙多頭蛇的頭的根部,而我的鄰居們則是剛把多頭蛇的一顆頭砍掉,又有兩顆頭冒了出來。

我看到,鎮子裏的年輕人,他們的不幸恰恰在於繼承了農場、房屋、穀倉、牛以及農具,因為這些東西獲得比丟掉容易。如果他們是誕生在野外的牧場,由狼來哺育的話就好了,因為那樣他們就可能用更明亮的眼睛看到,要求他們在其中勞作的是什麽田地,是誰使得他們成為土地的農奴?當人注定要隻吃一配克泥土的時候,為什麽他們卻應該吃六十英畝的土地?為什麽他們一出生,居然就開始挖掘自己的墳墓?他們得過人的生活,把所有這些事情都推到他們麵前,盡可能地對付下去。我遇見多少可憐的不朽靈魂啊,他們在生活的重壓之下幾乎被壓扁,窒息,在生活的道路上爬行著,在麵前推著一個七十五英尺長、四十英尺寬的穀倉,他們奧吉亞斯的牛舍從來也沒有清掃幹淨,還有一百英畝的土地、耕作、割草、牧場,以及林地!而無遺產繼承份額的人,他們雖然沒有這種毫無必要的繼承下來的累贅須與之鬥爭,卻也發現征服並培育幾立方英尺的血肉之軀,已經足夠辛勞了。

但人們是在出了錯的情況之下而辛勞的。人的精華部分很快就被犁在土地裏麵,成為堆肥了。通過一個似乎是必然的命運,他們被雇用了,正如一本古書所說的,他們把財寶積攢在地上,地上有蟲子咬,能鏽壞,也有賊挖窟窿來偷。這是一個愚蠢的生命,生前或許不明白,到臨終,人們終會明白的。據說丟卡利翁與皮拉從肩頭向身後扔石頭,從而創造了人類:

Inde genus durum sumus,expefiensque laborum,

Et documenta damus qua simus origine nati.

雷利則是以其語調誇張的方式,用詩句把它表達出來了:

從此人類是硬著心腸,忍受著痛苦和憂慮,

並且讚同我們的身體具有石頭的性質。

真是太盲目地遵守錯誤的神示了,把石頭從頭頂扔到背後去,也不看一看它們墜落到什麽地方去。

大多數人,甚至在這個相對自由的國家裏,也僅僅是由於無知和錯誤,而滿腦子都是人為的煩惱,忙於粗俗且又毫無必要的苦差,結果也無法采摘到生活得更美好的果實。他們的手指,由於勞作過度而變得過於笨拙,過於顫抖,而無法采摘了。實際上,勞作的人日複一日,都沒有閑情逸致獲得一種真正的人格:他無法保持人與人之間最勇毅的關係,他的勞動會在市場上貶值。除了做一架機器之外,他沒時間來做別的。他怎能記得他是無知的呢——他是全靠他的無知而活下來的——他不經常絞盡腦汁嗎?我們有時應該免費給他飯吃,給他衣服穿,用我們的果汁讓他恢複體力,然後才能評價他。我們天性中最優秀的品質,就像果實上的那層粉霜一樣,隻有在搬動的時候非常小心才能保留下來。然而不論是對待我們自己,還是對待別人,我們都並非這樣體貼入微。

我們都知道,你們當中的一些人是貧窮的,發現生活艱難,有時就好像上氣不接下氣一般。我毫不懷疑,在本書的讀者當中,你們有一些人並不是吃的飯全都能付得起錢,或者盡管衣服鞋子快要壞了或者已經壞了,卻付不起購買衣服鞋子的錢,而且是用借來的或者偷來的時間才讀到這一頁,這也就剝奪了你們的債主一個小時的時間。我的眼力已經在閱曆的磨刀石上磨利了,顯而易見,你們當中的許多人過的是多麽卑賤而又委瑣的生活:你們時常進退維穀,既試圖做生意又試圖擺脫債務——債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泥沼,拉丁人稱之為aes alienum,意即“另外一個人的黃銅”,因為他們的一些硬幣是用黃銅鑄造出來的;仍然在活著,在死去,被別人的黃銅埋葬;總是許諾償還債務,許諾明天就償還債務,而又在今天死去,無清償能力地死去;為了討好於人,獲得顧客的惠顧,所采用的方式多種多樣,隻差沒有犯下可進州監獄的罪行了;說謊,奉承,投票表決,把你自己縮進一個謙恭的堅果外殼內,或者膨脹進一種稀薄而又充滿水汽的慷慨的空氣之中,這樣你就可以說服你的鄰居,讓你為他做鞋、帽子、衣服、馬車,或者為他進口食品雜貨;使得你自己生病,這樣一來你也就可能積攢點什麽東西以備生病之需,那是要藏在一個舊箱子裏的某種東西,要不然就藏在牆的灰泥麵背後的一隻襪子裏,或者更安全的話,就藏在用磚砌成的銀行裏,不管是藏在哪裏,也不管藏的東西是多是少,反正是要藏起來。

我幾乎可以說,我有時感到納悶的是,我們怎麽能夠輕浮得從國外引入醜陋的黑奴製度,有這麽多精明苛刻的奴隸主,奴役了北方和南方的國人。有一個南方監工是難以忍受的,有一個北方監工則更糟糕,但最糟糕的卻是,你就是監管你自己這個奴隸的監工。談到在人身上的一種神性!那就看看在馬路上趕牲畜的人,他在白天或晚上趕往市場,他的內心中有任何神性在激**嗎?他的最高責任,就是為他的馬匹喂料喂水!和運輸的贏利相比較,他們的命運算什麽?他們還不是在給一位繁忙的紳士趕牲畜嗎?難道他是多麽像神,多麽不朽嗎?看,他是多麽畏縮,鬼鬼祟祟,一整天裏戰戰兢兢,既不是不朽,又沒有神性,而是成了他本人對自己的看法的奴隸和囚徒,那是他憑借著自己的所作所為而贏得的名聲。與我們自己的私人意見相比,輿論是一個軟弱的暴君。恰恰是一個人對自己的看法,決定了他的命運,更確切地說,是指出了他的命運。要在西印度群島各省中談論心靈與想象的自我解放,可沒有哪位威爾伯福斯來促進呢?再想一下這個國度的女士們,她們在編織梳妝坐墊以備世界末日之需,而不把對她們的命運的一種過於幼稚的興趣暴露出來!那就好像你能夠消磨時光,而又不會傷害永恒似的。

芸芸眾生過的生活是既安靜又絕望。所謂的聽天由命,是一種得到證實的絕望。你從絕望的城市走到絕望的村莊,並且不得不用水貂和麝鼠的勇敢來安慰自己。在人類的所謂遊戲與消遣底下,甚至都隱藏著一種刻板、深藏於潛意識的絕望。兩者中都沒有娛樂可言,因為工作之後才能娛樂。可是不做絕望的事,就是智慧的一種表征。

當我們用教義問答法的方式,思考著什麽是人生的宗旨,生活的真正必需品和手段又是什麽的時候,仿佛人們還曾審慎從事地選擇了這種生活的共同方式,因為與別的方式相比,他們更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其實他們也知道,舍此而外,別無可以挑選的方式。但清醒健康的人都知道,太陽亙古常新。什麽時候放棄我們的偏見,都不會為時太晚。任何一種思維方式或行事方式,不管多麽古老,如果得不到證明就都不能信賴。今天每一個人認為是真實而予以附和或者沉默地予以忽視的東西,可能明天就證明是虛假的,隻不過是見解的煙霧而已,有些人相信那煙霧是一片雲,將會在他們的田野上灑下肥沃土壤的雨水。老年人告訴你不能做的事情,你如果嚐試的話,就會發現能做。老的行為是讓老年人來做的,而新的行為則是讓年輕人來做。或許老年人曾經並不清楚地知道,應該找來燃料讓火繼續燃燒;而年輕人則在水壺下放進一點幹柴,而且就像那句俗語所說,以一種讓老年人受不了的方式,用鳥兒的飛翔速度圍繞著地球旋轉。與年輕人相比,老年人並非更適合做教師,而且做得也並不如年輕人好,因為老年人的損失,要大於他們的收益。人們幾乎可以懷疑,最聰明的人過著實用的生活,是否學到了任何具有絕對價值的東西,老年人並沒有非常重要的忠告可以給予年輕人,他們自身的經驗是非常片麵的,而且他們必須相信,由於個人的原因,老年人的生活是這樣悲慘地失敗;也可能是,他們還保留著某種使人對那種經驗產生錯覺的信念,而且他們隻是比他們的實際年齡要老一些。我在這個星球上生活了三十來年,還沒有從比我年長的人那裏聽到一句有價值甚至重要的忠告。他們什麽有益的東西也沒有告訴我,大概沒有能力告訴我任何有益的東西。這就是生活,是一個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並沒有嚐試的實驗;但他們嚐試過了,對我也沒有益處。如果我擁有我認為是有價值的經驗,那麽我就一定會在深思後認識到,我的導師們對此是什麽也沒有說過。

有一個農夫對我說:“你不能靠隻吃蔬菜活著,因為蔬菜提供的營養不能讓你長骨頭。”因而他每天都虔誠地花費一部分時間,把骨頭的原材料提供給他的身體;他一邊說,一邊跟在牛的後麵,而他的牛就是吃草長出的骨頭。盡管有這麽多的障礙,他的牛卻能顛簸著拉著他和笨拙移動的犁前行。在特定場合,在最無助和生病的人當中,有些東西確實是必需品,而在另外一些場合,它們卻隻不過是奢侈品,還有的人則對它們全然不知。

在某些人看來,人生的所有境界,不論是高山還是峽穀,前人都已經走遍了,而且該關注的也都關注到了。按照伊夫林的說法:“聰明的所羅門頒布了條例,為樹木之間的精確距離做了規定;古羅馬的行政長官決定,你隔上多久的時間可以到鄰居的地裏撿落下的橡子而不算擅自闖入,而且那個鄰居可以分到多少橡子。”希波克拉底甚至有關我們應該怎樣剪指甲都留下了指示,也就是與指頭尖齊平,既不要長也不要短。毫無疑問,那些意味著要把生活的多樣性和歡樂消耗殆盡的乏味和無聊,本身就像老亞當一樣年老。但人類的能力從來也沒有得到衡量,我們也不能判斷,根據先例人類能夠做什麽,因為在這方麵並沒有做出多少嚐試。不管迄今為止你的失敗是什麽,“你都不要苦惱,我的孩子,因為誰會把你沒有做到的事情安排給你做呢?”

我們可以用一千種簡單的測試來試驗我們的生活:例如,同是一個太陽,它既催熟了我們的豆莢,又照亮了與我們相同的一個星係。倘若我記住這一點的話,那就會避免某些錯誤的發生。可是我在為豆田鋤草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一點。群星是多麽奇妙的三角形的頂點啊!在宇宙各個角落的人們,不管他們是多麽疏遠和不同,在這一個時刻都正在凝視這同樣的景色!大自然與人生就像我們的不同體製一樣多種多樣。誰能說,生活能給另外一個人提供出什麽樣的前景?難道還能有比我們瞬間洞悉彼此的眼神更偉大的奇跡產生嗎?我們應該在一個小時內體驗世界的整個曆程,是的,體驗曆程中的所有世界。曆史、詩歌、神話!——我不知道讀哪個人的經曆,會比這更令人吃驚,會帶來更多的信息。

我的鄰居稱之為好的東西,大部分我在靈魂深處卻認為是壞的,而如果我有什麽可後悔的話,那就大有可能是我的良好行為。難道是什麽魔鬼纏住了我,讓我如此循規蹈矩?老兄,你可以說出你能說的最明智的話——你已經活了七十歲,不能不算是一種光榮了吧——我聽見有一個不可抗拒的嗓音,它要求我離開所有這一切。一代人放棄另外一代人的事業,就像放棄擱淺的船一樣。

我認為,與我們實際上所相信的東西相比,我們可以有把握地予以相信的,要多上許多。我們能夠在別的地方坦誠地給予多少關懷,就可以放棄多少對我們自己的關懷。自然界能夠多麽適應我們的長處,就能多麽適應我們的弱點。某些人的沒完沒了的焦慮和緊張,是一種幾乎無法治愈的形式的疾病。我們被搞得誇大了我們所做的工作的重要性,然而我們所沒有做的事情又有多少呢!或者說,倘若我們生病又會怎樣呢?我們是多麽敏感啊!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決不依靠信念生活;我們整天都保持警惕,到了晚上我們又不情願地進行禱告,把自己交給無常的運數。我們被迫生活得如此徹底而真誠,敬畏我們的生命,並否認改變的可能性。我們說,這就是唯一的道路;但是能夠從一個中心畫出多少個半徑,就能夠有多少條道路。一切改變都是一種值得深思的奇跡,但它又是一種隨時會發生的奇跡。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當人把一個想象中的事實歸納為一個他所能夠理解的事實的時候,我也就可以預見,所有的人都將最終在這個基礎上構築起他們的生活。

讓我們考慮一下,我前麵提到的煩惱和焦慮是什麽,我們煩惱,或者起碼說我們關心,這究竟有多大的必要性。盡管是在表麵的文明中生活,但如果能過上一種原始而蠻荒的生活,也未嚐不是好事,哪怕隻是為了了解生活的必需品大體有哪些,以及怎樣獲取它們;甚至翻看一下商人的舊流水賬,看看人們在商店裏最常買的是什麽,他們儲存些什麽,換句話說,必需品大體是什麽,也未嚐不是好事。這是因為時代的改善,對人類生存的本質法則的影響微乎其微:就像我們的骨骼,大概與我們祖先的骨骼並無明顯差別。

所謂“生活的必需品”,我指的是,在人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獲得的東西當中,那些從一開始就對人類生活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或者經過長期的使用而變得非常重要的東西,野蠻人也好,窮人也好,哲人也好,誰離開它也過不下去。對許多生物來說,在這個意義上隻有一種生活的必需品——食物。對北美大草原裏的野牛來說,如果不尋求森林或者高山的遮蔽,那麽必需品就是幾英寸厚的可口的青草,加上可以飲用的水。野獸的需求,不過是食物和棲息處。在這種氣候中,人類的生活必需品則可以明確地分為食物、棲息處、衣服和燃料幾項;因為隻有當我們獲得這些東西的時候,我們才願意自由地應對生活的真正問題,展望成功的前景。人類不僅發明了房屋,而且還發明了衣服和烹飪的食物;而且也許是偶爾發現了火的溫暖,並發現了對其的使用,這起初是一種奢侈,但由此卻產生了烤火的必要。我們注意到,貓和狗也獲得了這相同的第二天性。憑借適當的棲息處和衣服,我們合情合理地保留著我們自身的內在熱量;但如果棲息處和衣服過分,或者燃料過分,換句話說,外部熱量大於我們自身的內部熱量,難道可以準確地說是烹飪開始了嗎?博物學家達爾文在談到火地島的居民時說,他們一行人雖然穿著厚衣服,靠近火坐著,卻並未感到過於溫暖,而他非常驚訝地注意到,這些**的未開化的人,離火要遠得多,卻是“似乎由於經曆這樣一種烤炙而汗流浹背”。我們被告知,新荷蘭人能夠赤身露體而安然無恙,而歐洲人穿著衣服卻瑟瑟發抖。難道不能把這些未開化的人的強壯與文明人的智能結合起來嗎?按照利比希的說法,人的身體是一個爐子,食物就是讓肺的內部保持燃燒的燃料。天氣寒冷的時候我們吃得多,溫暖的時候吃得少。動物的熱量是一種緩慢燃燒的結果,而燃燒過快的時候就會產生疾病和死亡;換句話說,由於缺少燃料,或者爐子的通風氣流出現某種故障,火也就熄滅了。當然,也不可把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熱量與火混為一談,譬喻就到此為止吧。因而,從上述清單似乎可以看出,“動物的生命”這個詞語,幾乎與“動物的熱量”這個詞語同義;因為雖然食物可以被看作維持我們體內的火的燃料——而且燃料隻是用來準備那種食物,或者通過從身體外麵增加溫度來增加我們身體的溫暖——但棲息處和衣服也隻是用來保持這樣產生和吸收到的那種“熱量”。

這樣一來,對我們的身體來說,重大的必要就是保持溫暖,保持在我們身上的那種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熱量。因而我們不僅為食物、衣服和棲息處煞費苦心,還為了我們的床鋪——那些夜晚的衣服而辛苦著,我們搶奪了鳥兒的巢,拔掉鳥兒的胸部羽毛,就像鼴鼠在它的洞穴底部用草和樹葉做成床一樣!窮人往往會抱怨,說這是一個寒冷的世界;而人們的大部分煩惱,就是既直接源於物質上的寒冷,也源於社會上的寒冷。在某些氣候區裏,夏季使人能夠過上一種樂土的生活。這樣一來,除了煮飯之外,也就並不需要燃料;太陽就是他的火,許多果實用陽光就足以煮熟了;而且食物一般說來更多種多樣,也更容易獲得,衣服和棲身之地是完全用不到的,或者隻是在某種程度上需要。我通過自己的經驗發現,當前在這個國家,有幾件工具、一把刀、一把斧頭、一把鐵鍬、一輛手推車等,就足以生活了,而這些東西都能花費甚少便可獲得,而對勤奮好學的人來說,有燈火、文具,以及想閱讀的幾本書,也就足夠了,而這些也都能花費甚少便可獲得。然而有一些人,並不明智的人,他們前往地球的另外一邊,前往野蠻和並不衛生的地區,專心地做上十年或者二十年的生意,目的是為了他們能夠最終在新英格蘭活著——也就是說保持著舒適的溫暖——和死去。那些奢侈的富人並非純粹是保持著舒適的溫暖,而是熱得不自然;正如我在前麵所暗示的,他們自然是很時髦地被烘烤了。

大多數奢侈品,以及許多所謂的生活的舒適,不僅並非必不可少,而且對人類進步大有妨礙。就奢侈品和舒適而言,最明智的人過的生活總是比窮人更簡單,更匱乏。中國、印度、波斯以及希臘的古代哲學家們,他們是這樣一個階層的人,外表生活再貧窮沒有,而內心生活再富有不過。有關他們,我們所知並不多。但是就我們所知道的,已經足夠令人驚歎了。他們的種族中更為現代的改革家和行善者們,也是同樣情況。一個人隻有站在安貧樂道的立場上,才能成為一名公正而又有智慧的人生觀察者。不論是在農業、商業、文學,或者藝術中,奢侈生活產生的果實都是奢侈的。當今有哲學教授,但卻沒有哲學家。然而當教授是令人羨慕的,因為曾幾何時能夠生存是令人羨慕的。要做一個哲學家,並不是僅僅要擁有深奧的思想,甚至也不僅僅是要創立一個學派,而是要熱愛智慧,從而按照智慧的要求來生活,過上一種簡樸、獨立、寬厚而又信任的生活。解決生活的一些問題,不僅是要從理論上解決,而且還要在實際上解決。偉大的學者和思想家的成功,通常是一種廷臣式的成功,而不是國王式的成功,也不是具有男子漢氣概的成功。他們隻是將就應付著,因循守舊地生活,就像他們的父輩一樣,而絕非一個更為高尚的種族的人們的先驅。但人們為什麽總是墮落?是什麽使得家庭破碎?那種使民族萎靡不振並毀滅民族的奢侈是什麽性質的呢?我們能否確信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這種東西一點也沒有?哲學家是領先於時代的,甚至在他生活的外部形式中也是如此。他並不像同時代人那樣吃喝、居住、穿著、取暖。如果保持生命熱能的方式不比別人高明的話,他又怎能成為哲學家呢?

一個人用我所描述的那幾種方式獲得溫暖之後,接下來他會想要什麽呢?毫無疑問並不是更多同樣種類的溫暖,比如更多更豐富的食物,更大更豪華的房屋,更漂亮更大量的衣服,更多更持續不斷和更熱的火,等等。當他獲得了那些生活的必需品的時候,那麽除了獲得非必需品之外還有一種選擇;也就是說,生活的冒險現在開始了,因為他擺脫掉卑賤的勞作的假期已經開始了。看來土壤是適合於種子的,因為土壤讓種子的胚根朝下延伸,現在又可能自信地讓種子朝上發芽。倘若人不可能相應地上升到上麵的天空,又為什麽要如此堅實地紮根在地裏呢?——因為更為高尚的植物的價值,就在於它們最終在遠遠高出地麵的地方,在空氣和陽光中所結出的果實,而不會被當作卑賤的蔬菜之類來對待,就算是兩年生的蔬菜,對它們的培育到它們長好根的時候也就結束,而且為了長好根還經常把頂部切割下來,結果到了開花季節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它們是什麽了。

我並不打算為天性堅強勇敢的人們製定規則,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他們都會管自己的事情,他們也許會建造出比最富有的人還要富麗堂皇的房子,比最富有的人還要揮金如土,而又不會使自己窮困,因為我並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生活的,——確實,如果有這樣的人的話,這樣的人就是夢中之人;我也不會為那些人製定規則,他們恰恰在事情的當前狀況中找到了對自己的鼓勵和靈感,並以對情人的那種熱愛和熱情珍惜這個狀況,——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我說的話所針對的,並不是那些不管在什麽境遇中都在忙於有意義的事情的人,而且他們也知道他們是否在忙於有意義的事情;——我所針對的,主要是芸芸眾生,在他們有可能改善自己的時候,他們卻牢騷滿腹,徒勞地抱怨他們命運的艱辛或時代的艱辛。有一些人,他們最起勁和最傷心欲絕地什麽事情都抱怨,因為他們說,他們正在盡職盡責。我還想到那個似乎富有但又是所有階級中最為貧困的階級,他們把金屬熔化時的浮渣積攢了起來,又不知道怎樣予以使用,也不知道怎樣擺脫,這樣一來也就為自己鑄造出了金腳鐐或者銀腳鐐。

若是我說出在過去的幾年裏,我渴望過一種怎樣的生活,那麽多少了解些實際情況的讀者感到奇怪,更會使對我不熟悉的人大為驚訝。我隻略述我心頭的幾件事就行了。

不管在任何氣候、任何時刻,我都希望能及時改善我當前的狀況,並在手杖上刻下記號;我迫切要站在兩個永恒的交會點上,也就是過去和未來的交會點,那恰恰就是當前的時刻;我迫切要用腳尖站在那條線上。有時我用語晦澀,請見諒,因為我的職業比大多數人有更多的秘密,我並非刻意保密,而是職業性質使然。我願欣然說出有關我所知曉的一切,決不會在我的門上寫上“禁止入內”。

很久以前,我丟失了一條獵犬、一匹棗紅馬和一隻斑鳩,至今我仍在尋找它們。我曾向許多旅人談到它們,描述了它們的蹤跡,以及它們能對什麽樣的召喚有反應。我曾遇見一兩個人,他們聽到過那條獵犬的吠聲,那匹馬的蹄聲,甚至還看見那隻斑鳩在一片雲彩的後麵消失,而且他們似乎也急於找回它們,好像是他們自己把它們丟失了一般。

我所期待的,並非僅僅是日出和黎明,如果可能的話,還有大自然本身!不論是夏天還是冬天,有多少個清晨,鄰居們都還沒有忙碌之前,我已經忙起自己的事情了!毫無疑問,許多鎮民都曾看見我做完事回來,天剛蒙蒙亮就趕往波士頓的農夫,前去砍柴的樵夫,他們都碰到過我。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從未助它一臂之力,但毋庸置疑,極其重要的就是在日出之前在場。

有這麽多的秋日,是的,還有這麽多的冬日,我是在鎮子外麵度過的,我試圖聽見風在說些什麽,把聽到的消息快速散播出去!在不顧一切奔跑的時候,我幾乎用光了所有的資本,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如果有任何關於兩個政黨的風聲,那必定是被報紙搶先發表過的。在別的時候,我是在峭壁或者樹上的觀察站上注視著,一有新情況就用電報發送出去;或者在傍晚的時候在山頂上等待,等待夜幕降臨,這樣我就可能抓住些什麽東西,盡管我從未抓住很多東西,而我抓住的那點東西又像神賜食物嗎哪一樣,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又消失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一份雜誌的記者,該雜誌發行量不是很大,其主編從來都認為我的大部分投稿都不適合刊發,而且就像作家們常有的情況那樣,我的辛苦換來的隻是苦惱。然而在此狀況下,我的痛苦就是它自身的回報。

在許多年的時間裏,我是自我任命的暴風雪和暴風雨的督察員,而且恪盡職守;如果說我不是馬路勘測員的話,那麽也是所有穿越空地的路線中那些林中小路的勘測員,讓那些小路保持暢通,給深穀架上橋,讓深穀在所有的季節裏都可通過,眾人的足跡已經證明它們是有用處的。

我照看過鎮子裏的野生牲畜,那些牲畜跳越柵欄,給忠於職守的牧人們帶來不少麻煩;而且我還密切關注著農場那些人跡罕至的隱蔽處和角落,盡管我並不總是知道約拿斯或者所羅門今天究竟是在哪塊地裏幹活——那不關我的事。我為紅透了的黑果澆水,為沙櫻和蕁麻澆水,為紅鬆和黑栲澆水,為白色的葡萄和黃色的紫羅蘭澆水,在幹燥季節如果不澆水它們就可能枯萎。

簡言之,我這樣做了很久,我可以毫不自誇地說,我是兢兢業業地做著這些事情。後來我逐漸明白,鎮民們終究是不會接納我為小鎮官員的,也不會給我一點小小的不過分的津貼,讓我擔任這個閑職。我能發誓說,我所記的賬是忠實的,但確實從未有人來檢查我的賬目,更沒有人接受我的賬目,更別說前來付款結賬了。然而,我的心思並沒有放在那上麵。

不久前,一個流浪的印第安人到我家附近一個著名的律師家裏賣籃子。“你想買籃子嗎?”他問道。“不,我們一個也不要。”這是答複。“什麽!”印第安人一邊走出大門一邊大聲叫嚷道:“你想讓我們挨餓嗎?”他已經看到,他勤奮的白人鄰居是這樣富裕,——律師隻要把辯詞編好,那麽金錢和地位就會魔術般接踵而來,——於是便對自己說:“我要做生意,我要編籃子,這是我能做的事情。”他以為,他把籃子編出來以後,也就盡了自己的一分力量,然後白人就會買他的籃子。他並沒有發現,要讓別人買他的籃子,就有必要讓人家認為值得買,或者起碼要讓他以為值得,或者製作別的值得人家買的東西。我也編織了一種精致的籃子,但我並沒有讓人覺得值得購買。然而對我而言,我同樣認為我編織它們是值得的,我並沒有研究怎樣讓人們覺得值得購買,相反卻是研究怎樣避免那種要把它們賣出去的必要性。人們讚揚和認為成功的生活隻有一種。我們為什麽又要以貶低別的生活方式,來誇大其中一種呢?

我發現,我的小鎮同胞們並不想在法院給我一個位置,也不想給我一個助理牧師的職位或者別的任何一個謀生的地方,我必須自謀出路,因而我便更完全地轉向了森林,在森林裏我更加出名。我決定立即開業,我並未等待通常所需的資金到位,而是使用已經擁有的那點微薄財力。我前往瓦爾登湖的目的,既不是為了生活節儉,也不是為了肆意揮霍,而是要盡可能減少障礙地做一些私事,免得因為缺乏常識和生意頭腦,而導致小規模事業的失敗,那不僅淒慘,而且愚蠢。

我要努力養成嚴格的商業習慣,對每一個人來說,嚴格的商業習慣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你與天朝做生意,那麽隻要在塞勒姆的海岸上設一間小小的會計室,也就夠了。你可以出口國家能夠提供的物品,純粹的土特產,大量的冰塊和鬆木,還有一點花崗石,總是用當地的貨船裝載。這些將會是不錯的商業冒險,需要事事躬親:既是領航員又是船長,既是業主又是保險業務受理人;既購買,又銷售,又記賬;閱讀收到的每一封信,又要回複每一封信;日夜監督進口貨物的卸貨;幾乎同時出現在海岸的許多地方——往往載重量最大的貨船將會在澤西州卸貨;成為你自己的電報機,保持與地平線另一端的聯係,還要和所有駛往海岸的船隻保持聯係;保持商品的穩定發送,目的是為這樣一個遙遠而又要求過高的市場供應商品;了解市場的行情,了解每一個地方的戰爭與和平的前景,並預料貿易和文明的種種趨向——這就要利用所有的探險成果,使用新的航道以及所有先進的航海技術;研究海圖,確定暗礁以及新的燈塔和浮標的位置,而且還要不厭其煩地核對對數表,要是計算上稍有差錯,可能會使本來應該到達一個友好碼頭的船在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有拉佩魯茲的巨大災難為鑒;還得跟得上各種科學的發展,從漢諾和腓尼基人,再到今人,一切偉大的發現者、航海家、探險家和商人,都要研究;最後,還要隨時盤點存貨,以便了解你的狀況。那是一種使人過度勞累的苦差事——諸如利潤和虧損的問題、利息的問題、扣除皮重計算法的問題,以及從中做種種判定的問題,這些都需要有一種萬能的知識。

我認為,瓦爾登湖將會是一個做生意的好地方,這並不完全是因為那裏有鐵路和冰塊貿易,而且還因為它提供了一些優勢,也許把它們透露出去並不明智:它是一個好的交易場所,有一個好的基礎。那裏沒有涅瓦河那樣的沼澤需要填充,盡管你在每一個地方都必須打樁奠基。據說,涅瓦河漲水的時候,河中的冰塊,再加上西風,就會把聖彼得堡從地球的表麵上衝走。

鑒於這個生意不需通常的資本就可開張,那麽也許並不容易猜測,將從哪裏獲得那些財力,因為財力仍然是每一個這樣的事業所不可或缺的。說到衣服,就立即涉及了實際的問題,或許我們買衣服,更追求時髦,更在意別人的看法,而不是考慮衣服的真正用途。要讓有工作要做的人記得,穿衣的目的,首先就是要保留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熱量,其次,在這個與人交往的狀態中,是要掩蓋**裸的身體,而且他可能判斷,在不給他的衣櫥增添衣服的情況下,可以完成多少必要或者重要的工作。一套衣服國王和王後隻穿一次,盡管那是禦用裁縫為他們縫製的,他們卻不知道穿上合身衣服的愉快。他們隻不過是掛幹淨衣服的衣架而已。每天我們的衣服都更與我們自己融為一體,它們接受了穿衣人的性格印記,弄得我們要扔掉它們的時候總是戀戀不舍、猶豫不決,就好像扔掉的是我們自己的身軀似的,要看病吃藥做些補救,心情鬱鬱寡歡。從來也沒有一個人,因為衣服上打了個補丁而被我看低:然而我也確信,與擁有一個健全的良心相比,一般人更在乎衣著,衣服要時髦,至少要幹淨,沒有補丁。但即使衣服上的破洞沒有補上,那麽所暴露出來的最大的邪惡也不過是不夠謹慎。我有時用下麵的方法來檢驗我的熟人——誰肯穿膝蓋上打了塊補丁,哪怕隻破兩條縫的褲子?大多數人的表現就是,他們好像認為,穿上這樣的褲子就會自毀前程。對他們來說,帶著一條斷腿一瘸一拐地進城,也比穿著一條破了的馬褲進城容易。往往一位紳士的腿出了事故,腿傷可以救治,但如果一個類似的事故發生在他的馬褲的褲腿上,那就沒得救了,因為他所考慮的,並不是真正可敬的東西,而是受到尊敬的東西。我們熟悉的人沒有幾個,但熟悉的上衣褲子數量巨大。如果你把你的最後一件內衣給稻草人穿上,而你則一絲不掛站在旁邊,那麽有誰會不立即向稻草人打招呼呢?前些天,在經過一塊玉米田的時候,在一個戴著帽子、穿著上衣的木樁的旁邊,我認出了那個農場的農夫。與我上一次看見他的時候相比,他隻是有一些更加飽經風霜了。我聽說,狗會朝走近它主人家的每一個陌生人狂吠,但一個赤身露體的賊卻能輕而易舉讓它安靜下來。如果人們脫掉了衣服,還能在什麽程度上保持他們相對而言的社會地位,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要是不穿衣服,你能夠確定地說,文明人當中誰是最高貴的嗎?普法伊弗爾太太曾自東到西進行環球冒險旅行,當她快到俄羅斯的亞洲部分,要去拜訪當地長官的時候,她說她感到不能再穿旅行裝了,因為她“現在是在一個文明國家,文明國家是以衣取人的”。即使在我們的民主的新英格蘭城鎮裏,要是意外地獲得了財富,那麽僅僅是財富在服飾用品上的表現,就能使財富的擁有者獲得幾乎每一個人的尊重。但表現出這種尊重的人,盡管人數眾多,迄今為止卻是不信上帝的人,所以應該派遣一個傳教士前去。除此之外,做衣服就需要縫紉,這是一種你可以稱之為永無盡頭的工作;起碼女人的服裝就永遠也做不完。

我們穿著一件又一件的衣服,似乎我們就像外長植物那樣,靠著外麵的增加而成長。我們穿在外麵的,而且往往是輕薄而又花哨的衣服,就是表皮或者假皮,它並不分享我們的生命,可以在這裏或者那裏被剝掉,而不會帶來致命的傷害;我們經常穿著的更厚一些的衣服,就是我們蜂窩狀的外皮,或者說是樹皮;但襯衫則是樹的韌皮部,或者說是真正的樹皮,如果脫掉的話,就不能不撕扯皮肉並從而把人毀掉。我相信,所有的種族在某些季節裏所穿的某種衣服,都相當於襯衫。最好就是,人應該穿著簡單,這樣他就能在黑暗中把他的雙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而且應該在所有方麵都簡潔而又有準備地生活著,這樣一來,如果敵人占領城鎮,他就能像古代的那位哲學家一樣,毫無焦慮地空著手走出家門。一件厚衣服,大致相當於三件薄衣服,顧客可以根據自己的購買力選便宜的衣服。五美元可以買一件厚外套,可以穿上五年。兩美元可以買一條厚褲子。一點五美元買一雙牛皮靴子。二十五美分買一頂夏天的帽子。六十二點五美分買一頂冬天的帽子。或者還可以在家裏自製一頂更好的,所花的費用也微不足道。穿著自己辛勤勞動得來的衣服,哪裏還有貧窮可言?智者難道不會對他表示尊重嗎?

總的看來,如果說哪個國家的服裝已經達到了某種尊嚴的藝術境界,我認為這是站不住腳的。當前人們是將就著,有什麽衣服就穿什麽衣服。他們就像船隻失事的水手們,在海灘上能找到什麽就穿上什麽。而在一段距離之外的空間裏或者時間裏,人們正嘲笑彼此的衣著。每一代人都嘲笑舊的款式,但又虔誠地仿效著新的款式。我們不論是看見亨利八世的那身裝束,還是伊麗莎白女王的裝束,都覺得好笑,好像那就是食人生番群島的國王和王後的裝束似的。一切裝束如果不穿在人的身上,都是可憐的或者怪誕的。隻有從裝束朝外凝視的嚴肅的目光,以及穿著裝束度過的嚴肅的生活,才能抑製住嘲笑,並把任何人的裝束視為神聖。如果戲劇中的醜角腹絞痛發作,那麽他的服飾也得幫助表現出那種心態。當士兵被炮彈擊中的時候,他的破爛軍裝就像帝王的紫袍一樣好看。

男人和女人對新的款式所懷有的孩子氣而又原始的趣味,使得不知有多少人顫抖,眯著眼睛透過萬花筒觀看,以期發現這代人今天所需要的那種特殊的圖案。生產商已經了解到,這種趣味隻不過是心血**。兩種圖案的區別,不過是一種特殊的顏色多縫上幾針或者少縫上幾針,但其中的一種馬上就銷售一空,而另外一種則在貨架上滯銷,盡管每每又是一個季節之後,後麵的一種又成了最時尚的樣式。相比而言,文身並不算什麽陋習。不能僅僅因為它刺入肌膚,不可更換,就稱其為野蠻。

至於棲身之所,我並不否認現在這是生活的一種必需品,盡管有一些例子,說明在一些比這個國家寒冷的國家裏,人們曾長時期沒有棲身之所而生活。塞繆爾·萊恩說:“拉普蘭人隻是穿著皮衣,頭上和肩膀上裹著皮袋,就可以一夜又一夜地在雪上睡覺——而那種寒冷的程度足以讓穿著毛衣暴露在那種寒冷中的人喪命。”他曾經看見過他們這樣睡覺。然而他又補充說:“他們並不比別的人更強壯。”但大概人類在地球上生活了沒有多長的時間,便發現了房屋帶來的舒適,也就是家庭的安逸,起初這個說法可能更意味著房屋帶來的滿足,而並非家庭帶來的滿足。然而在某些氣候區裏,在我們看來房屋主要是與冬季或者雨季有關,在一年的三分之二時間裏除了太陽傘之外,房屋並沒有需要,因而這些滿足也就在極大程度上是部分的,是間或發生的。在我們的氣候區裏,在夏天的時候,這個說法以前幾乎完全指晚上有一個遮蓋物。在印第安人的記錄裏,一個棚屋就是一天行程的象征,而在樹皮上刻出或者畫出的一排棚屋,則意味著他們紮營了多少次。人類並不是被造得四肢巨大,體格強壯,因而他必須尋求讓他的世界變小,用牆壁圍起一個適合他的空間。起初他是**的,是在戶外的;在白天的時候,在晴朗溫暖的天氣裏,這是令人愉快的;但到了雨季,冬天寒冷的時候,更不用說在灼熱的陽光下了,倘若他不匆匆用房屋來為自己提供遮蔽的話,那麽他的種族的萌芽就會被摧殘了。按照神話的說法,亞當和夏娃先是穿的樹葉,然後才穿衣服。人類之所以想要一個家,想要一個溫暖或舒適的地方,首先是為了獲得身體的溫暖,然後才是情感的溫暖。

我們可以想象,在人類幼年的某個時刻,有某個富有冒險精神的人爬進一個岩洞,把它當作棲息處。從某種程度上說,每一個孩子都在重複這個曆史,他們喜歡待在戶外,即使是在雨天和冷天。他們玩過家家,騎木馬,他們對此懷有一種本能。誰會不記得,兒時曾帶著怎樣的興致看著傾斜的岩石,看著通向洞穴的通道?那是對我們最原始的祖先的那個部分所自然懷有的渴望,那個部分仍然留存在我們的身上。從洞穴,我們進步到有了棕櫚樹葉搭成的屋頂,有了樹皮和樹枝搭成的屋頂,有了編織和拉緊起來的亞麻布搭成的屋頂,有了青草和幹草搭成的屋頂,有了木板和木瓦搭成的屋頂,有了石頭和瓦片搭成的屋頂。最後,我們不知道住在露天為何物,與我們所認為的相比,在更多的意義上,我們過的是家庭的生活。從壁爐邊到田野是一段巨大的距離。倘若我們能夠有更多的日日夜夜,是在我們與天體之間沒有障礙物的情況下度過的,倘若詩人並沒有在屋頂的下麵吟誦這麽多,倘若聖人不是在屋裏居住這麽長的時間,那就可取了。鳥兒並不在洞穴裏唱歌,鴿子在鴿棚裏也就不能保持純真。

在處於野蠻狀態的時候,每一個家庭所擁有的棲身之處,實際上就是最好的,足以滿足他們粗陋而簡單的要求。但我認為,我這樣說還是很有分寸的,因為盡管天上的鳥兒有巢,狐狸有洞穴,野蠻人有棚屋,但在現代文明社會裏,卻有一半的家庭沒有居所。尤其在文明大行其道的大鄉鎮大城市裏,擁有住房的人隻占極少數。剩下的人們,則要為這件冬夏都必不可少的最外麵的衣服支付年租,這年租本可讓他買下一個村子的印第安人棚屋的,但現在卻讓他們窮困一輩子。這裏我無意強調,與擁有住房相比而言,租房是不利的,但顯而易見,野蠻人因為棲息處花費甚少而擁有了棲息處,而一般說來,文明人租房是因為他買不起房;而且從長遠的觀點來看,他也不能更租得起房。但有人回答說,隻要付了租金,可憐的文明人就能獲得一個與野蠻人的住所相比不啻宮殿的住所。從二十五美元到一百美元不等的年租金——這些是鄉下的價格——就使他有權獲得經過幾個世紀的改進才有的好處:寬敞的套間、幹淨的油漆層和糊牆紙、拉姆福德式壁爐、用灰泥抹牆、軟百葉簾、銅水泵、彈簧鎖、寬敞的地窖,以及許多別的東西。但據說享受這些東西的卻常常是可憐的文明人,而沒有這些東西的野蠻人卻因為身為野蠻人而富有,何以如此呢?如果斷言,文明是人的生活狀況的真正提高——我想,確實是提高了,盡管隻有聰明人才利用了他們的有利條件——那麽也必須表明,文明已經造出了更好但卻並非更加昂貴的住房。所謂物價,是指用以交換物品所需要的那部分人生,可即刻或者以後支付。在這個住宅區裏,一幢普通的房子大概需要八百美元,而要攢夠這個數目,一個工人需要花費十到十五年的生命,即使他沒有家室之累——據估計,每個人的勞動的金錢價值是一天一美元,因為如果有些人獲得的多於一美元,那麽別的人就少於一美元——這樣一來,他就必須通常花費多半生的時間,才能掙得他的棚屋。如果我們以為他是付房租,那麽這也隻不過是在兩件壞事中做了一個可疑的選擇。難道野蠻人會明智地按照這些條件,用他的棚屋換一座宮殿嗎?

主耶和華說:“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你們在以色列中,必不再有用這俗語的因由。

“看哪,世人都是屬於我的,為父的怎樣屬於我,為子的也照樣屬於我,犯罪的他必死亡。”

我的鄰居們,也就是康科德的農夫們,他們起碼也和別的階層的人一樣富裕,我發現,為了成為農場的真正主人,他們大多已經勞作了二三十年或者四十年。那些農場他們通常是在承擔債務的情況下繼承而來的,要不然就是用借來的錢購買的——而且我們可以把那種辛勞的三分之一看作房屋的費用——但通常他們還未曾償付這一部分。確實,所承擔的債務有時超過農場的價值,這樣一來,農場本身也就成了一個巨大的債務,可仍然有人去繼承它,因為這位新繼承人說,他和農場的關係太密切了。在詢問財產評估員的時候,我驚訝地得知,他們居然不能馬上說出鎮子裏有十二個人是無任何負擔地擁有他們的農場。如果你想知道這些家宅的曆史,那就請在給它們辦理抵押的銀行裏詢問。實際上用在農場上的勞動為他的農場繳了費的人,十分罕見,因而每一個鄰居都能把這個人指出來。我懷疑在康科德究竟有沒有三個這樣的人。說到商人們,人們認為絕大多數,甚至占百分之九十七,是一定要失敗的,農夫同樣也是這種情況。然而,關於商人,他們中的某一個曾中肯地說,他們的大部分失敗並不是真正的金錢上的失敗,而隻不過是沒有償付約定的款項,因為償付約定的款項是不方便的——換句話說,是由於信用的毀損。這卻使得事情糟糕透了,而且令人想到,甚至那剩下的百分之三的人,也沒有能夠拯救他們的靈魂,也許他們會比那些老老實實地失敗的人,在更糟的情況下破產。破產和拒付債款是我們的大量文明跳躍和翻跟頭的跳板,但野蠻人則是站在饑荒這塊沒有彈力的木板上。然而米德爾塞克斯的牛展每年在這裏舉行一次,博得一片喝彩,好像農業機器等都在平穩運轉似的。

這虛假的人的社會——

為了獲得塵世的偉大,

把天國的一切舒適全都變成了稀薄的空氣。

而當農夫擁有了他的房屋,他可能並不因此而更富,而是因此更窮,而且可能是房屋擁有了他。按照我的理解,這就是莫摩斯對密涅瓦所造的那幢房子所做的一種理由正當的非議,莫摩斯說,密涅瓦“並沒有把房子建造得可以移動,而之所以應該建造移動房子,是為了可以避開壞鄰居”。而且現在仍然可以這樣進行非議,因為我們的房屋是這種難以移動的財產,結果我們往往成了房屋的囚徒,而不是住在房屋的裏麵,而且本應該避開的壞鄰居,則成了我們自己可鄙的自我。我知道,在這個鎮子裏起碼有一兩家,在幾乎一代人的時間裏都一直想把他們在郊區的房子賣掉,搬到村子裏去住,卻一直沒有能夠了卻此願,隻有死亡才能讓他們獲得解脫。

不錯,大多數人能夠最終擁有得到種種改進的現代房屋,或者是租用這樣的房屋。雖然文明一直在改善我們的房屋,但注定要住在裏麵的人卻沒有得到同樣的改善。文明創造出了宮殿,但要創造出貴族和國王來卻並不這麽容易。文明人的追求絕非比野蠻人的追求更有價值。如果文明人把他的生命的大部分,僅僅是用於獲得粗俗的必需品和舒適的話,那他為什麽應該有一個比野蠻人更好的住處呢?

那些少數窮人又過得怎樣呢?也許人們將會發現,有一些人外部境遇比野蠻人好,另外一些人的外部境遇則比野蠻人差。一個階層的奢侈,被另外一個階層的貧困抵消了。一邊是宮殿,另一邊則是救濟院和“沉默的窮人”。那些建造法老陵墓金字塔的千千萬萬的工匠,他們是以大蒜當飯,而且可能他們自己並沒有得到體麵的埋葬。為宮殿造出飛簷的石匠,也許在晚上返回的是一個還不如棚屋的茅舍。倘若以為,在一個存在著一般文明跡象的國家裏,大部分的居民狀況可能並不像野蠻人那樣有辱人格,那就錯了。我現在說的是有辱人格的窮人,而不是有辱人格的富人。要了解這一點,隻需看看那些鐵路邊到處都是的鐵皮棚屋即可,鐵路是最得到改進的文明。我每天散步的時候,都看見人住在肮髒的住所裏,整個冬天為了采光都開著門,然而並沒有看見任何柴堆,可以想見,不論是老人還是年輕人,他們因為長期抵抗寒冷和苦難而畏縮,身體總是縮作一團,他們的四肢和各種功能的發展也受到了遏製。當然應該看看這個階級,正是他們的勞動,才完成了標誌著這一時代的工程。從某種意義上講,或多或少,在英國這個世界大工廠中,讓各個部門保持運轉的工人們的境況都大抵相似。或許我還能跟你說說愛爾蘭的情況,在地圖上標明的愛爾蘭,是一個開明的白人地區。把愛爾蘭人的身體狀況,與北美印第安人或者南太平洋諸島的島民或者任何一個在與文明人接觸而退化之前的野蠻人種族的身體狀況對照一下吧。我絲毫不會懷疑,野蠻人的首領和一般文明人的統治者在智力上是一樣的。他們的狀況隻是證明了文明含有何等的汙濁穢臭。現在我幾乎不需要提到在南方各州裏麵的工人了,他們生產出了這個國家的主要出口產品,而他們自己又是南方的一種主要產品。不過我還是隻談談那些據說境遇“中等”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