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讀這本書

梭羅的《瓦爾登湖》自半個世紀以前由著名詩人、翻譯家徐遲先生翻譯引介以來,一直為學術界所推重。近幾年來,又有多種譯本問世,《瓦爾登湖》熱持續升溫,廣大讀者對它表現出了不衰的熱情,而且可以認為,這種熱情還將持續下去。為什麽?因為書好。我手頭有三種譯本,茲從其中一本的介紹中摘取一段,就可看出本書的分量:

“《瓦爾登湖》與《聖經》諸書一同被美國國會圖書館評為‘塑造讀者的二十五本書’,在當代美國,它是讀者最多的散文經典。哈丁(Walter Harding)曾說,《瓦爾登湖》內容豐富,意義深遠,它是簡單生活的權威指南,是對大自然的真情描述,是向金錢社會的討伐檄文,是傳世久遠的文學名著。正因如此,它也影響了托爾斯泰、聖雄甘地等人,從而改寫了一些民族和國家的命運。”這樣的一本書,說它是一生必讀,並不過分。

在這種持續升溫的《瓦爾登湖》熱中,我也擬向讀者朋友奉獻出一種譯本。書翻譯出來,就是要讓人家讀的,因而在寫譯者序的時候,我便想到“怎樣讀這本書”這個題目。

而這又是為什麽呢?因為難讀。梭羅本人在《結束語》中也意識到,這本書不乏晦澀之處。英國作家阿道斯·赫胥黎說:“每一個知道怎樣讀書的人,也就擁有了能夠放大自己,大大增加他的生存的方式,並使得他的生活充實、有意義、有趣味的力量。”就這本書而言,要想獲得這種力量,首要的就是要讀懂。

《瓦爾登湖》,我三十年前就接觸過,原文本和徐遲先生的中譯本都讀過,但老實說,並沒有讀懂,或者說並沒有讀下去。倘若不是今天翻譯這本書,我還是讀不懂,是翻譯逼得我不能不懂——當然我也不敢自詡已百分之百讀懂了。我隻是比讀者先行了一步,我願意與讀者朋友交換讀書體會。

要讀懂這本書,首先就要了解作者的定位,作者的定位本身就為理解作品提供了線索。本書作者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傳統辭書介紹大多是美國作家和哲學家,今天的評論界又給他加上了博物學家的頭銜,這既全麵,又有必要,因為他的哲學思想和文學創作,都與他對大自然的觀察緊密相連。“他的一個重要思想就是認為人要回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生活的意義。……他的著作都是根據他自己在自然界廣闊田地中的親身體驗寫出來的。”

了解作品的中心思想或者“主題”,也會有助於讀懂作品。當然最好是由讀者自己來提煉主題,不過就這本書而言,老實說我是提煉不出來的。“梭羅的偉大在於他的主要思想具有強大的威力。這些思想是:人必須不顧一切地聽憑良知來行動;生命十分寶貴,不應為了謀生而無意義地浪費掉;樹林和溪流的世界是好的,而熙熙攘攘、街道縱橫的城市世界則是壞的。”“梭羅逝世以後,他的大量日記、遺稿陸續被整理成書,到二十世紀初,已出版的梭羅全集就有二十卷之多”,但最有影響的,還是本書《瓦爾登湖》和《論公民的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an Essay)。《瓦爾登湖》是他的代表作,他的這些思想在書中自然是得到了最全麵的體現。

《瓦爾登湖》英文原名是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譯成中文是《瓦爾登湖或林中生活》,也可譯成《瓦爾登湖,又名林中生活》。用“或”或者“又名”,是英國古典作品的一個傳統。如十八世紀小說家約翰斯頓(Charles Johnston,1719?—1800)的《克利斯爾,又名一個畿尼的奇遇》(Chrysal,or the Adventures of a Guinea),再如貝奇(Robert Bage,1720—1801)的《赫姆斯普朗,又名非本色的人》(Hermsprong,or Man as He is Not),就是如此。

《瓦爾登湖》是作者在一八四五年到一八四七年間在湖畔度過的二十六個月的生活記錄。作者在湖畔生活期間即寫出了本書的初稿,但結束湖畔生活後又繼續寫了幾年,才最終完成。讀這本書,你不能不由衷讚歎,梭羅作為博物學家,當之無愧。博物學家,尤其指在野外研究動植物的人,而不是紙上談兵。梭羅在瓦爾登湖待了兩年多,那是真正仔細研究了動植物,堪稱植物學家和動物學家,他是真正實踐了孔老夫子的教誨“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就動物學家而論,他又是真正有造詣的鳥類學家和昆蟲學家,他對動植物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和不厭其煩的精心描繪,不能不令人感歎,那一代人的治學是那麽有耐性,功力又是那麽的厚實。

當然,梭羅從根本上講是作家,主要是寫散文,也寫詩。他對英語語言的駕馭,就像他對動植物的觀察一樣細致、精確。說到細致精確,他可以一個句子套一個句子,一個修飾語套一個修飾語,不厭其煩地描述下去,真有點“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所以在本書中,一個句子長達數行的例子,並不罕見,而且句式靈活,多姿多彩。這就形成了他既細致精確又雍容華貴的散文風格。讀他的文字,你不能不慨歎,一個作家寫作的時候,居然能這樣從容不迫——少了一分功利心,也就多了一分從容不迫。

梭羅上的是最好的中學和最好的大學——康科德中學和哈佛大學,二十歲就大學畢業。在中學時,他就對希臘羅馬的古典作品產生了興趣,此後的一生都對此進行研究。所以在本書中,他多次引用羅馬的古典作品,對希臘羅馬神話更是信手拈來,將其融入作品的敘述和描寫之中,那是真正的“活學活用”,生動無比,寓意深邃,讀了之後讓你無法忘懷。如果不知道這是用典,你往往就會感到莫名其妙,或者說你會以為我譯得莫名其妙,甚至如墮五裏霧中,不知所雲,而知道了其中的典故,便甚感意味雋永,韻味無窮,讀起來也就愈加趣味盎然。我在本譯文中,加了大量的注釋,我誠懇地認為,如果沒有這些注,讀者是很難從頭讀到尾的。我相信,凡是讀過這本書的人,都會承認,我這絕不是誑語。

梭羅還是哲學家。梭羅是美國超驗主義作家,這超驗主義是美國浪漫主義文學發展到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所產生出來一種相應的理論,是對十八世紀的理性主義、洛克的懷疑哲學,以及新英格蘭的加爾文教義的束縛人的宗教正統觀念的反駁。美國超驗主義運動的興盛時期大致是在1836年至1860年之間,它既是一種文學運動,又是一種哲學運動。“美國十九世紀超驗主義文學運動產生了兩位具有世界性影響的作家,就是愛默生和梭羅。”愛默生是超驗主義運動的始創者,是梭羅的朋友,本書中有所涉及。本書還涉及超驗主義運動的其他幾個成員,這使我們得以對這個運動有更多的感性了解。而超驗主義思想在文學上的最重要的表現,就是本書《瓦爾登湖》和愛默生的《論自然》。《瓦爾登湖》的超驗主義思想的一個典型表現是“浪漫主義對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唾棄。跟愛默生一樣,他也認為沉湎於物質享樂隻會使人失去生活的真正意義,因而他號召人們生活要‘簡樸、簡樸、簡樸’,把超過維持起碼生活所必要的一切都叫作‘非生活的東西,加以‘排除’,要人們僅僅去‘吸收生活的精髓’”這些思想,今天對我們仍不乏啟迪。由於思想深邃,加之又是語言大師,所以本書中警句般的句子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津津樂道。

梭羅除了對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化情有獨鍾之外,還對東方文化懷有濃厚的興趣,甚至可以說是有精深的研究,尤其是印度的古典哲學和中國的儒學。他是真正知識淵博的大學問家。讀到書中所引用的印度經典,印度文學的魅力讓我驚歎,我甚至想,梭羅的優美文筆,該不是師從了印度的古典文學吧。書中多次引用孔孟之道,以佐證他的思想。老實講,經他一引用,我才發現儒學竟是這樣深刻,深感自己對“四書”的理解不過皮毛,真是慚愧之至。

為什麽讀書?從根本上講就是為了增長知識。讀這本《瓦爾登湖》,就可接觸到大量的動植物學知識和廣博的人文、地理、曆史知識,欣賞到在優美的散文中闡發出來的人生哲理,體會到作者在行文之中水到渠成地提煉出來的振聾發聵的思想,這樣也就在不同程度上向身為作家、哲學家和博物學家的梭羅看齊了。讀懂這本書,就可以如赫胥黎所說,我們的生活也就更充實、更有意義、更有趣味。

我手頭有三種譯本,除了前麵提到的戴歡先生的譯本外,還有張知遙先生的譯本(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和林誌豪先生的譯本(海南出版社、三環出版社,2007年版)。在本書的翻譯過程中,我參考了這三種譯本,獲益匪淺,特在此表示誠摯謝意。除了各種常備的詞典、工具書之外,我尤其要感謝互聯網,沒有網上百科全書式的知識,以及具體到本書的翔實注釋,這本書我是翻譯不出來的。

王義國

2007年歲末於浙江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