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02

大多數人似乎從來也沒有考慮過房屋是什麽,而由於他們認為,他們必須擁有像他們的鄰居一樣的房子,結果實際上是終生毫無必要的貧窮。這就好像,人應該穿裁縫可能為他剪裁的任何一種衣服,或者說,人在逐漸放棄了棕櫚葉帽子或者土撥鼠皮帽子之後,便抱怨時勢艱難,因為他無力為自己買一頂王冠!要發明出一種比我們所擁有的更方便、更奢侈的房子是可能的,然而所有的人都會承認,我們負擔不起這個費用。難道我們總是要考慮獲得更多的東西,而不能有時滿足於更少一點的東西嗎?難道可敬的公民應該這樣嚴肅地教導,通過準則和例子向青年們進行教導,讓他們在死以前,有必要提供出若幹數量的多餘雨靴、雨傘以及空空的客房,來接待並不存在的客人嗎?為什麽我們的家具不應該像阿拉伯人或者印第安人的家具那樣簡單?我們種族的恩人們,我們把他們神化為來自天國的信使,他們攜帶著給人類的神的禮物,當我們想到那些恩人們的時候,在我的腦子裏並沒有看到有成群的侍從跟在他們腳後,也沒有成車的時髦家具。或者說,鑒於我們在道德和智力上優越於阿拉伯人,那麽我們的家具就應該比阿拉伯人的家具更複雜,倘若我承認這一點,那又會怎樣呢?

——難道那不應該是一個奇特的認可嗎?當前我們的房間裏亂七八糟地塞滿了家具,要是有一位好的家庭主婦的話,她就會把其中的大部分清理到垃圾堆裏去,而不讓她清晨的工作做不完。清晨的工作啊!在清晨,奧羅拉露出了赧顏,門農演奏出了音樂,那麽在這個世界裏,人類的清晨工作應該是什麽呢?在我的書桌上有三塊石灰岩石頭,但我卻驚恐地發現,它們需要每天除塵,而我心靈中的家具還全都沒有撣掉灰塵,因而我厭惡地把那三塊石頭扔出了窗外。這樣一來.我又怎能擁有一個配備家具的房子呢?我寧可坐在露天之中,因為除非有人掘地,灰塵是不會落在青草上的。

引領時尚,讓芸芸眾生趨之若鶩的,正是奢侈**的人。在所謂最好的旅館駐足的旅人,很快就能發現這一點,因為小旅館老板會假定,他是一位薩丹納帕路斯,而如果任憑他們溫柔地擺布,他就很快會完全失去男子氣。我認為,在火車車廂裏,我們傾向於把更多的錢花在奢侈的布置上,而不是花在安全和便利上,結果預示著沒有了安全和便利,車廂反倒變成一個時髦的客廳:裝備著長沙發、軟墊凳、遮陽篷,以及一百件別的東方用具。那些東西本來是為伊斯蘭教徒的女眷和天朝的女人氣的臣民發明出來的,新英格蘭的美國人要是知道那些東西的名字,就應該害羞,而我們卻把它們帶到我們西方來。我寧可坐在一個南瓜上,一個人擁有那個南瓜,也不願和別人擠在一個天鵝絨坐墊上。我寧可坐在一輛牛車上,在地球上自由旅行,也不願乘坐旅行火車的花哨車廂去天國,並且一路上呼吸著汙濁的空氣。

原始時代,人類的生活簡單而毫無遮掩,至少暗示說明他仍然隻是大自然中的一個寄居者而已。當他填飽肚子,睡夠覺,消除了自己疲勞的時候,他就打算再次旅行了。這就好像他是居住在這個世界的一個帳篷裏,在穿過峽穀,越過平原,或是爬上山頂。但看哪!人們已經變成了他們工具的工具了。過去餓了就自己采摘果實充饑的人,現在成了農夫,過去站在樹下庇蔭的人,現在成了管家。我們如今已不再夜晚露營,而是在地球上安家,忘記了天空。我們信奉基督教,隻因為它是一種改善農業的良方。我們為今生建造家園,為來生建造墓穴。最好的藝術作品表達的是,人為了從這種狀況中掙脫出來所進行的鬥爭,但我們的藝術效果,則僅僅是要使得這個低級狀態變得舒適,使得高級狀態被遺忘。倘若有任何美術作品傳到我們手中的話,那麽在這個村子裏實際上也並無美術作品的立足之地,因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房屋和街道並沒有為它提供出合適的基座。沒有一顆釘子可以懸掛繪畫,沒有擱板可以接受一位英雄或者聖徒的半身塑像。當我考慮到,我們的房屋是怎樣建造和付款購買的,或者並未付款購買,考慮到它們的內部經濟狀況是怎樣處理和維持的,我並不知道,當來訪者正在欣賞壁爐架上麵華而不實的東西時,他腳下的地板會不會坍塌,讓他穿過地板掉進地窖,來到某種堅固而又誠實的基礎那裏,盡管那是泥土的基礎。我不能不意識到,這個所謂的富有而又優雅的生活是一件被跳躍著欣然接受的東西,而且我並沒有繼續欣賞那些裝飾著這個生活的美術作品,因為我的關注完全被那一跳所占據了;這是因為我記得,記錄中的單是靠著人的肌肉而做出的最偉大的真正一跳,是某些漫遊的阿拉伯人跳出的,據說他們能在平地上跳出二十五英尺的距離。在沒有人為支持的情況下,超過那個距離的時候人是一定要再次落在地上的。我很想對這種巨大的不當行為的擁有者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是誰在鼓勵你?你究竟是那失敗的百分之九十七當中的一位,還是那成功的百分之三當中的一位?如果你回答我的這些問題,那麽也許我就可以看著你的那些花哨小玩意兒,發現它們具有裝飾性。放在馬匹前麵的獸力車,是既不美也沒有用的。在我們能夠用美麗的物品裝飾我們的房子之前,牆皮就得被剝掉,我們生活的皮也必須被剝掉,而且應該用美麗的家務料理和美麗的生活作為一種基礎:現在看來,對美麗事物的趣味大多是在戶外被培育出來的,在戶外既沒有房子,也沒有管家。

老約翰遜在其《創造奇跡的上帝》一書中,談到了這個鎮子的最早移民,他與那些移民同時代,他告訴我們,“他們最早的住所,是在小山坡上挖的地洞,他們把泥土高高地堆在木頭上,在最高的一邊生火,烘烤泥土。”他說:“直到在上帝的保佑之下,大地帶來了供他們食用的麵包之後”,他們才“為自己建造了房子”。而且第一年莊稼又歉收,結果“他們不得不在一個漫長的季節裏把麵包切得非常薄”。1650年,新尼德蘭省的總督用荷蘭語為想移民到那裏的人提供了書麵信息,他特別聲明:“那些在新尼德蘭的人,尤其是那些在新英格蘭的人,他們一開始並沒有能力按照他們的意願建造農舍,於是便在地上挖出一個四方形的坑,就像地窖的樣子,有六七英尺深,長寬以他們認為合適的為標準,在坑裏麵用木頭封住泥土的四壁,又用樹皮或者別的東西塞住木頭的縫隙,以避免泥土塌落;用木板為這個地窖鋪上地板,頂上用護壁板當作天花板,又在天花板的上方用圓材架起一個屋頂,圓材上麵又覆蓋著樹皮或者草地草皮,這樣他們全家人就能在這些房屋裏幹燥而溫暖地住上兩年、三年或者四年的時間,因為我們理解,這些地窖還按照家庭人數的多少分成若幹個單間。在這些殖民地開始的時候,新英格蘭的有錢人和顯要們就是以這種方式開始建他們最初的住房,這是由於兩個原因:首先是為了不把時間浪費在建房上,也不想讓下一個季節食品短缺;其次也是為了不讓他們從祖國帶來的數量非常之多的貧窮勞動人民喪失信心。這個國家用了三四年的時間適應了農業,而在這一期間他們也花費了幾千美元,為自己蓋起了漂亮的房子。”

我們的祖先采取這個做法時,起碼還表現出了一種小心謹慎,好像他們的原則就是首先要滿足更為急迫的需要似的。但現在更為急迫的需要被滿足了嗎?當我想到要為自己建造一處奢侈的住房的時候,我便被嚇住了,這是因為這個國家可以說還尚未適應於人類的文化,而且我們的前輩把他們的全麥麵包切得薄,我們卻仍然被迫把我們的精神麵包切得遠比他們更薄。甚至在那些最沒有文化的階段,也並非要忽視在建築上的一切裝飾;但我們的房屋卻應該首先用美來裝飾起來,因為我們的房屋在與我們的生活進行接觸的時候,就像貝類動物的棲息之所一樣,上麵並沒有覆蓋著美的東西。但,唉!我曾在他們當中的一兩個房屋裏麵待過,知道它們內部是如何裝飾的。

雖然我們並沒有退化到可能需要住山洞、棚屋,或者穿獸皮的程度,但最好還是接受人類的發明和工業所提供的,盡管是付出了昂貴代價才獲得的那些好處吧。在這樣一個住宅區,木板和木瓦,石灰和磚,與合適的洞穴,或者整根的原木、數量充足的樹皮,甚至黏土和平整的石塊相比較,要更便宜,也更容易獲得。在這個話題上,我是有領悟的,因為不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我都已經使自己熟悉了這個話題。倘若再有一點機智的話,我們就可以使用這些材料,從而變得比現在最富有的人還富有,並使得我們的文明成為一種上帝的賜福。文明人就是一種更有經驗和更聰明的野蠻人。不過還是讓我趕快談談我本人的實驗吧。

1845年3月末,我借了一把斧子,前往瓦爾登湖邊的森林,來到最靠近我打算建房的地方,開始砍伐箭杆似的高大的五針鬆,它們仍然還是幼樹,我把它們用作木料。要是不先借助一些東西就開始,那會是困難的,但這或許就是讓你的同胞對你的事業產生興趣的最好方法。這把斧子的主人,當他撒手給我的時候,說那是他的珍愛之物;但當我歸還的時候,斧子比我借的時候還要鋒利。我幹活的地方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山腰,山腰覆蓋著鬆樹林,從鬆樹林朝外我可以看到那個湖,還可以看到在樹林中的一塊小的開闊地,那裏的鬆樹和山核桃樹生長茂盛。湖裏還結著冰,但有的地方已經融化,黑黝黝地滲著水。我在那裏幹活的幾天裏,還下了幾場小雪。但大體而言,當我從樹林裏出來,走到鐵路上回家的時候,路上的黃色沙堆伸展過去,在霧蒙蒙的空氣中發著微光,而鐵軌則在春天的陽光中發亮,而且我聽見,雲雀和美洲小鵝以及別的鳥兒,已經前來和我們一起開始共度這新的一年了。它們是令人愉快的春日,在這些日子裏,不但大地正在冰雪消融,而且人的不滿的冬天也在冰雪消融,蟄伏的生命開始把自己伸展起來了。有一天,我的斧柄脫落了,我於是削了一片嫩山核桃木用作楔子,用一塊石頭把它敲了進去,又把整個斧子浸在湖水中,讓木頭膨脹。這時我看見一條有條紋的蛇竄入水中,我在那裏待了多久的時間,它就在湖底待了多久,或許不止一刻鍾,顯然對它並無不便之處,或許是因為它尚未從蟄伏狀態完全擺脫出來。在我看來,由於一個類似的原因,人們仍然處於他們當前的這種低級而又原始的狀態之中;但如果人們會感覺到萬物中的春天的影響在喚醒他們的話,那麽他們必然會上升到一種更高級和更縹緲的生活中去。以前在覆蓋著霜的清晨,我曾經在路上看見有一些蛇,它們身體的某些部分仍然是麻木而僵硬,等著太陽來給它們解凍。四月一日下了雨,冰融化了,那天上午濃霧籠罩,我聽見有一隻離群的鵝,它在湖上四處摸索著,發出咯咯聲,好像迷了路一般,或者就像是霧的精靈。

一連幾天我繼續幹活,砍削出木料,也砍削出立柱和椽子,全都是用那把窄斧子砍削出來,心中並沒有許多可傳播的或者學者式的思想,我對自己唱道——

人們說,他們懂許多事情;

可是瞧呀!種種藝術和科學,

以及一千種器具——

它們已經飛走了;

隻有吹拂的風兒

才是人所知曉的一切。

我把主要的木料砍成每邊六英寸的四方形,大部分立柱隻砍兩邊,椽子和地板木料隻砍一邊,其餘各邊則留著樹皮,這樣一來這些木料也就和鋸出來的木料一樣直,又結實了許多。此時,我已經借到了別的工具,在每根木料上都仔細地鑿出了榫眼,在頂上劈出了榫頭。我白天在樹林裏待的時間並不是非常長,然而我通常帶午飯,午飯是麵包加黃油,中午的時候,我坐在砍掉的綠色鬆枝當中,讀著包黃油麵包的報紙,我的麵包被賦予了鬆枝的某些香味,因為我的雙手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鬆脂。我還沒有結束,鬆樹就成了我的朋友,而不是敵人,因為我更熟悉鬆樹了,盡管我已經砍倒了幾棵。有時林中的漫遊者被砍伐聲吸引過來,於是我們就站在砍下的木頭碎片上麵愉快地閑聊起來。

到四月中旬的時候,房子的框架已經做好了,隨時可以豎立起來,因為我在工作的時候並不匆忙,而是盡我所能。我已經購買了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為的是要用那棚屋的木板。詹姆斯·柯林斯是愛爾蘭人,在菲奇堡鐵路上工作。詹姆斯·柯林斯的棚屋被認為是好得不得了。我去看房子的時候,他不在家。我在外麵走動,一開始屋裏的人並沒有注意到我,因為窗子又深又高。棚屋容積不大,房頂是尖的,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可看的。四周的垃圾足有五英尺高,簡直是個肥料堆。屋頂是最完好的部分,盡管被太陽曬得焦脆,嚴重變形了。那裏根本就沒有門檻,門板下麵則是母雞的常年通道。柯林斯太太來到門口,要我進去看看。我一靠近,把母雞也趕了進去。屋子裏很黑,泥土地麵陰冷而又潮濕,令人打寒戰。木板東一塊西一塊,經不起搬動。她點著燈,讓我看屋頂的內部和四麵牆,還有延伸到床下的木地板。她提醒我不要踏進地窖。她所謂的地窖,是一種兩英尺深的垃圾坑。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頭頂上有好的木板,四周全都是好的木板,還有一個好窗戶。”——窗戶原先是兩個完整的方格,近來隻有貓在那裏進出了。屋裏總共有一個爐子,一張床,一個坐的地方,一個就在那裏出生的嬰兒,一把絲綢太陽傘,一麵鍍金鏡框的鏡子,還有一個特許專賣的新式咖啡磨,它是釘在一棵幼橡樹上的。成交條件很快就談妥了,因為詹姆斯這時已經回來了。我定於當晚付四美元二十五美分,他定於早晨五點騰出來,在這一期間不得賣給他人:我將在六點獲得所有權。他說,我最好還是早點來,免得有人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種數目含糊而又絕對不公正的要求。他向我擔保,這是唯一的障礙。在六點鍾的時候,我在馬路上與他和他的家人擦肩而過。一個大包袱把他們所有家當都包進去了——床、咖啡磨、鏡子、母雞——就是沒有那隻貓。那隻貓跑到了樹林裏,成了一隻野貓,我後來得知,它踩上了一個捕捉土撥鼠的夾子,最終成了一隻死貓。

當天上午,我把這個住房拆卸開,拔掉釘子,用小手推車把木板運到湖邊,攤在草地上,讓陽光把它們曬成原狀。當我推著車子走在林間小路時,一隻早起的畫眉給了我一兩聲鳴啼。一個叫帕特裏克的年輕人奸詐地告訴我,那個愛爾蘭鄰居西利,在我推車的過程中,把那些仍然說得過去的、直的、可以敲進去的釘子,U形釘,以及牆頭釘,裝進了他的口袋裏,然後當我回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裏,在那裏消磨白天的時光,精神抖擻,滿臉春色,對這場破壞漫不經心;正如他所言,他沒有多少工作可做。他要在那裏代表著觀眾,使這個似乎無足輕重的事件,顯得就像是特洛伊眾神的搬遷。

我在一個朝南的山坡上,在土撥鼠打過洞的地方挖好我的地窖。我刨出漆樹和黑刺莓的根,清除了植被在土壤深處的殘留物。地窖大約六英尺見方,七英尺深,都能看到細沙了,就算冬天再冷,土豆也不會凍壞。地窖的四邊是逐漸傾斜的,並沒有用石頭砌住,不過由於太陽永遠也照不到,因而沙子不會滑落。這不過是兩個小時的活兒。我從掘土中獲得了快樂,因為在幾乎所有的緯度地區,人們往地下挖掘,都可找到恒溫的地方。在城市裏最豪華的房屋下麵,仍然可以找到地下室,他們的根照舊是儲藏在那裏,而且在上層的建築物消失很久以後,子孫後代仍能看到它在泥土中的凹坑。房屋仍舊隻不過是一個洞穴入口處的門廊而已。

最終,五月初,在幾個熟人的幫助下,我把房子的構架樹立了起來,而之所以請熟人幫忙,與其說是出於需要,毋寧說是為了利用這樣的好機會來增強鄰裏情誼。把構架豎立起來,感到最榮幸的莫過於我了。我相信,終有一天他們注定要幫我把一個更高的建築豎立起來。七月四日,房子一釘好木板,建好屋頂,我就搬了進去,這時木板的邊緣已經被仔細地削薄,互相搭接,這樣一來也就完全不會漏雨。不過在鋪地板之前,我已經在屋子的一端為煙囪打好了地基,所用的石塊足有兩手推車,都是我用雙手從湖邊抱上山的。在秋天的時候,鋤完地以後,我便把煙囪砌了起來,這是在生火取暖成為必要之前;與此同時我是在戶外的地上燒飯的,一大早就燒飯。我現在仍然認為,這種燒飯方式在某些方麵要比通常的方式更方便,也更愜意。要是下大雨,而我的麵包還沒有烘烤好,我就用幾塊木板擋在火上,自己坐在木板下麵看著我的麵包,以這種方式度過愉快的幾個小時。在那些日子裏,我手裏的活計很多,因而我讀書甚少。然而地上的幾張小紙片,我的布襯墊或者桌布,都給我提供了與讀書一樣多的樂趣;事實上,它們達到了像閱讀《伊利亞特》一樣的目的。

要比我那樣建造房屋還要謹慎小心是值得的,比方說,先考慮好一門一窗、一個地窖或一間閣樓在人的天性中有著什麽基礎,除了目前需要以外,在你找出更強有力的理由以前,也許你永遠也不要建立什麽上層建築的。人類建造自己的房屋,與鳥兒築巢一樣合情合理。倘若人們用自己的雙手建起了住房,並且足夠簡單而又誠實地為他們自己和家人提供了食物,那麽詩的才能就會得到無所不在的發展,就像鳥兒築巢並為自己和家人提供了食物時無所不在地歌唱一樣,這一點又有誰能知道呢?但,哎呀!我們卻像牛鸝和布穀鳥,把蛋產在別的鳥兒所築的鳥巢裏,而且它們的嘰嘰喳喳和不悅耳的鳴叫也絕不能讓旅人情緒振奮。難道我們應該永遠把建房的樂趣拱手交給木匠嗎?在芸芸眾生的經驗中,建築的意義等於什麽?在我的所有散步中,我從未與這樣一個人不期而遇,他所從事的是像建造他自己的房屋一樣簡單而又自然的職業。我們是社會的一員。 成為人的第九部分的,並不僅僅是裁縫,還有傳教士,商人,農夫也有這麽多呢。這種分工要分到什麽程度為止?而且分工最終是服務於什麽目的呢?毫無疑問,另外一個人也可以替我思考;不過如果他在替我思考的時候把我自己的思考排除在外的話,當然也就不可取了。

確實,這個國家是有所謂的建築師,我聽說有這麽一位,他起碼是一門心思要使建築上的裝飾擁有一個真理的內核,擁有一種必要性,並因而擁有一種美,好像那是上帝給予他的一個啟示似的。他的觀點或許沒錯,但隻比一般的業餘愛好者高明一點點而已。他在建築上是一位感情用事的改革家,他的改革是從飛簷上開始,而不是從基礎上開始。僅在裝飾中放一個真理之核心,像在糖拌梅子裏麵嵌進一粒杏仁或者一粒旱芹籽——盡管我認為,不帶糖的杏仁最有益健康。他不想想居民,即住在房屋裏麵的人,可以把房屋建築得裏裏外外都很好,而不去管什麽裝飾。難道通情達理的人會以為裝飾是某種外部的東西,僅僅是在皮膚上——他們以為,烏龜之所以擁有帶斑點的殼,或者貝類之所以擁有珍珠質的色彩,是靠著一種合同,就像百老匯的居民一樣,為了建造三一教堂而簽訂合同。但一個人與他的房子的建築風格沒有什麽關係,就像烏龜與它的殼的風格沒有什麽關係一樣:士兵也沒有必要無聊得要試圖把他的勇氣的確切的顏色畫在旗幟上。敵人會知道的。到了緊要關頭,他就要臉色發青了。在我看來,這個人是趴在飛簷上,膽怯地把他那些似是而非的真理,低聲說給屋裏那些粗魯的住戶聽,而實際上住戶比他知道得多。我知道,我現在看到的建築美,是逐漸從內部朝外部成長起來的,是從居住者的需要和性格中成長起來的,而居住者就是那唯一的建築者——美來自他的潛意識的真實感和崇高心靈,至於外表他一點兒沒有想到;這樣的美如果必然產生的話,那他先已不知不覺地有了生命之美。畫家知道,在這個國家最引起興趣的住所,通常是窮人的最樸實無華、最簡陋的原木茅舍和村舍;這些茅舍和村舍就是住戶的殼,正是住戶的生活,而並非是僅僅在這些表麵中的任何奇特之處,才使得這些茅舍和村舍美麗如畫。同樣引起興趣的,將是市民郊區的箱子形小屋,那時市民的生活就一定會像那小屋一樣簡單,一樣令想象可以接受,而且在他的住房風格上,同樣也沒有什麽讓人緊張的副作用。建築裝飾的一大部分,實際上是空洞的,九月份如果刮上一陣大風,就會把裝飾剝掉,就像剝掉借來的漂亮衣服一樣,而對實質性的東西並沒有造成傷害。人們要是不需要在地窖裏存放橄欖和美酒,就不需要建築學。倘若在文學領域,人們在風格的裝飾上同樣費盡心思,倘若我們的《聖經》的建築師們在《聖經》的飛簷上,花費了和教堂的建築師們同樣多的時間,那會成什麽樣子?純文學和美藝術,以及純文學教授和美藝術教授們,他們就是這樣被製造出來的。確實,於一個人大有幹係的,是幾根木條究竟是應該斜放在他的上方,還是放在他的下麵,而且在他的箱子形小屋上應該塗抹上什麽顏色。倘若是他認真地把木條斜放起來,給小屋塗抹上了顏色,那麽這就在某種程度上意味深長;但既然精神已經脫離了房屋的居住者,那麽這就與給自己做棺材相類似——是墳墓的建築學,而“木匠”則隻不過是“棺材製造者”的代名詞而已。有一個人,在他絕望或者對生活麻木不仁的時候說,捧起一把在你腳下的泥土,把你的房屋塗成那個顏色吧。他是在想到他臨終前的鬥室嗎?不妨擲一枚銅錢來決定吧。他一定是有大量的閑暇!你為什麽要捧起一把泥土呢?最好還是把你的房屋塗成皮膚的顏色,讓它替你變得蒼白或者緋紅。這是一個改善村舍建築學的風格的事業!當你為我準備好裝飾物的時候,我會佩戴上它們的。

在冬天到來之前,我造好了煙囪,房子四周本來就不漏雨,我又給房子的四壁貼上牆麵板。這些木板是用新鮮的原木製作的,不太好,而且有很多樹液,我不得不用刨子把邊緣刨平。

這樣一來,我便擁有了一個貼上了牆麵板、抹上了灰泥的不透風的房子。房子長十五英尺,寬十英尺,立柱八英尺高,有一個閣樓,一個壁櫥,每一邊都有一個大窗子,有兩個活動天窗,一端是一扇門,對麵是一個磚砌的壁爐。下麵就是房子的精確造價,不過並沒有把人工費用算在內,因為全都是我自己造的,因而隻算使用材料的通常價格;我之所以把細節列出來,是因為沒有幾個人能夠精確地說出他們的房子造價是多少,而能夠說出各種造房材料價格的人,就更微乎其微了——

木板 8.035美元 大多是從棚屋拆下來的舊木板

屋頂和牆壁用的舊木板 4.00美元

板條 1.25美元

兩扇帶有玻璃的舊窗子 2.43美元

一千塊舊磚 4.00美元

兩桶石灰 2.40美元 買貴了

毛發 0.31美元 買多了

壁爐鐵條 0.15美元

釘子 3.90美元

鉸鏈和螺絲釘 0.14美元

門閂 0.10美元

粉筆 0.01美元

搬運費 1.40美元 大部分我自己背

總計 28.125美元

這就是全部材料,木料、石頭和沙子除外,我由於是使用無主土地,因而有權使用那裏的木料、石頭和沙子。緊挨著房子還有一個小廁所,主要是用建房剩下的材料建成的。

我打算為自己建造一座房子,它將比康科德大街上的任何一座房子都更富麗堂皇、更奢侈,隻要它同樣令我感到愉快而且費用不超過我當前的房子。

我因此發現,隻想住宿舍的學生完全能夠得到一座終身受用的房子,所花的費用還不比他現在每年付的住宿費大呢,如果說,我有點誇大其詞的話,那麽我的解釋是我不是為自己吹噓,我更是為人類而吹噓,而且我的缺點和前後矛盾之處也並不影響言論的真實性。盡管有大量的言不由衷之詞和矯飾——那些言不由衷之詞和矯飾,就像難於從小麥上打掉的糠秕,對此我像所有人一樣感到抱歉——但我將自由地呼吸,在這一方麵挺直腰板,因為它既是對道德體係的一種解脫,又是對生理體係的一種解脫;而且我決意,我決不會謙恭地成為魔鬼的律師。我要竭力為真理說句好話。在坎布裏奇學院,一個學生的房間隻比我自己的房子大一點,單是它的房租一年就是三十美元,而公司卻享有在一個屋簷下並排建造三十二個房間的好處,居住者則忍受著眾多而又嘈雜的鄰居的不便,而且還有可能住在四層。我不能不想到,倘若在這些方麵我們有更真實的智慧的話,那麽所需要受的教育就會少一些,這是因為,確實更多的教育已經被獲得了,而且不僅如此,為獲得教育而在金錢上的花費就會在很大的程度上消失。在坎布裏奇學院或者別的地方,學生所要求獲得的種種便利,要是雙方處理得當的話,那麽他或者某個別人為此所付出的生命代價,就不會超過現在的十分之一。要求花錢最多的那些東西,從來也不是學生最需要的東西。例如,學費是費用清單中的重要一項,而遠比這更有價值的教育則並不收費,那種教育是他通過與最有教養的同時代人的交往獲得的。通常,一個學院的創建方式是獲得捐贈款,然後又盲目地遵循著勞動分工的原則,遵循到了極點——而在遵循這個原則的時候永遠都必須是小心謹慎的——那就是請來一位承包商,承包商又把它變成了投機,於是雇用愛爾蘭人或者別的工人來打地基,與此同時,未來的學生則據說應該為此做準備;而一代又一代的學生不得不為這些疏忽付費。我認為,如果讓學生們,或者讓那些希望從中得益的人們自己來打地基,那就會更好。根據製度,學生逃避了人所必要的任何勞動,獲得了其垂涎的閑暇和僻靜,但他卻隻不過是獲得了一種不光彩而又無利可圖的閑暇,因為這使得可以讓閑暇變得有益的經驗喪失了。“不過,”有人或許說,“你不是認為,學生應該用他們的雙手去工作,而不是用他們的頭腦去工作吧?”我確實不是這個意思,但我指的是,他應該這樣認真思考:他們不應該遊戲人生,或者僅僅是研究人生,而社會又在這個昂貴的遊戲中養活著他們;他們應該從始至終認真地過著人生。若不立即嚐試生活,年輕人又怎麽能更好地學會生活呢?以我看來,這既會訓練他們的數學,也會訓練他們的頭腦。例如,倘若我希望一個孩子能夠對各門藝術和各門科學略知一二,我就不會因循守舊,也就是隻不過把他送到某個教授那裏,而在那裏什麽都講授了,都練習了,就是沒有講授和練習生活的藝術;讓他用望遠鏡或者顯微鏡來審視這個世界,卻不讓他用自然的目光來審視這個世界;讓他學習化學,卻不讓他學會麵包是怎樣做成的,或者讓他學習力學,卻不讓他學會力學是怎樣贏得名聲的;讓他發現海王星的新衛星,而不讓他發現眼睛裏的微塵,或者發現他本人就是一顆流浪的衛星;或者讓他被蜂擁在周圍的怪物所吞掉,與此同時又在一滴醋中冥想這些怪物。在一個月結束的時候,哪一個孩子會有最大的進步——是那個用自己挖掘出來並熔煉的礦石做出了折刀,並盡可能閱讀必要的參考書的孩子,還是那個同一時間在學院裏聽冶金學課,並從父親那裏得到一把羅傑斯牌袖珍折刀的孩子呢?哪一位最有可能劃破手指呢?……令我吃驚的是,我大學畢業的時候被告知,我學習過航海課!哎呀,倘若我在海港待上一會兒,我就會更懂航海。甚至窮學生也學習政治經濟學,並且隻教給他政治經濟學;而與哲學同義的生活的經濟學,在我們各個學院裏甚至都沒有認真地講授過。其後果就是,雖然他在閱讀亞當·斯密、李嘉圖、薩伊的著作,卻讓他父親陷入了無法擺脫的債務。

我們的各個學院是如此,一百種“現代的改進之處”也是如此:有關它們存有幻想,而又並非總是有確實的進步。魔鬼擁有了原始股,隨後又不斷對其投資,也就持續索取複利,一直到最後。我們的發明往往是漂亮的玩具,使得我們的注意力偏離開嚴肅的事情。它們隻是對毫無改進的目標提供一些改進過的方法,其實這目標早就可以很容易地到達的;就像直達波士頓或直達紐約的鐵路那樣。我們匆忙地要建造一條從緬因州到得克薩斯州的磁力電報線路,但可能的是,緬因州和得克薩斯州並沒有重要信息要傳送。要不然就是處於這樣的尷尬處境,一個男人急於被介紹給一個耳聾的名女人,但當他被引見的時候,而且她的號角狀助聽器的一端也放在了他的手上,可是他又無話可說了。那就好像主要的目的就是快速說話,而不是合乎情理地說話。我們急於在大西洋的底下挖掘隧道,以便使舊大陸的消息到達新大陸的時間縮短幾個星期;但將會傳給美國人耷拉著的大耳朵的第一條新聞,也許就是阿德萊德公主患有百日咳。畢竟,一個騎馬一分鍾能跑一英裏的人,並不會送來最重要的信息:他並不是一位福音傳道士,他也不是吃著蝗蟲和野蜂蜜繞道而來的。我懷疑,飛馬奇爾德斯是不是曾經把一配克的穀粒送到磨坊裏去。

有人對我說:“我感到納悶,你怎麽不攢錢。你喜歡旅行;今天你可以坐汽車去菲奇堡,看看這個國家。”不過我可沒有這麽傻。我知道,最快的旅行者就是步行的人。我對我的朋友說,我們可以試一下,看誰先到達。距離是三十英裏,車費是九十美分。這幾乎是一天的工資。我記得,就是在這條馬路上工人的工資是一天六十美分。唔,我現在開始步行,天黑以前就可到達;一個星期以來,我都是以這個速度旅行。與此同時,你得賺你的車費,並在明天的什麽時候到達,或者可能今天晚上到達,而那得是在你足夠幸運及時找到工作的時候。白天的大部分時間你不是去菲奇堡,而是在這裏工作。因而,如果鐵路能夠通往整個世界,那麽我認為我應該是走在你的前麵;至於說看看這個國家,獲得此類的閱曆,那我就隻好和你完全斷絕來往了。

這就是普遍的法則,誰也不能以計謀擊敗它,而且有關鐵路,我們甚至可以說,它的長度和寬度相等。要建造一條人人可用的環球鐵路,就相當於在這個星球的整個表麵上都鏟去一層。人們糊裏糊塗相信著,認為隻要他們合夥經營,不停地用鐵鍁鏟,而且持續到足夠長的時間,那麽所有的人都會最終乘車到某個地方,而且是幾乎不用花費時間,不用花錢便可到達某個地方;盡管當煙被吹走,蒸汽凝結的時候,有一群人衝向火車站,而且列車員也喊道:“請所有旅客上車!”這時會發現,隻有少數人上了車,而其餘的人則被撞倒並碾過——這將被稱為“一個可悲的事故”。毫無疑問,那些最終能夠乘坐火車的人,是那些一定能掙出車費的人,換句話說,如果他們能夠活到把車費掙出來的話,不過到了那個時候,他們也將會失去開朗的情緒,失去他們要旅行的願望了。把人一生最好的部分用於賺錢,以便在人生最沒有價值的那部分時間享受一種可疑的自由,這使我想起那個英國人,他先是去印度賺大筆的錢,為的是能夠回到英格蘭過一個詩人的生活。他本來就應該立即爬上閣樓。“什麽!”有一百萬個愛爾蘭人突然從這個國家的所有棚屋裏出現了,他們驚叫道,“難道我們所建造的這個鐵路不是一個好東西嗎?”是的,我回答道,相對而言是好的——換句話說,你們本來有可能做得更糟糕:但由於你們是我的兄弟,我希望你們能夠把你們的時間,花在比挖掘泥土更好的事情上。

在房子建成之前,由於想通過某種誠實而又愜意的方法賺上10或者12美元,以便滿足額外開支,我便在房子附近大約兩英畝半的土質鬆軟的沙土地上種了蠶豆,也種上了少量的土豆、玉米、豌豆和蘿卜。這塊地有十一英畝,大部分是長著鬆樹和山核桃樹,在上個季節,每英畝賣到8.08美元。有一個農夫說它“一無是處,隻能養一些吱吱叫的鬆鼠”。在這塊地上我什麽肥料也沒有施,因為我並不是這塊地的擁有者,而隻不過是一個擅自占有者,再說我也不期望種這麽多地,也就沒一次性把地都弄平整。我在犁地的時候,挖出了幾捆樹墩,那些樹墩在很長的時間裏為我提供了燃料,挖出樹墩的地方形成了幾塊環狀的處女地,是鬆軟沃土,在夏天很容易把它區分開來,因為那裏的蠶豆長得更加茂盛。房子後麵的那些死掉而且又大多是沒有銷路的樹木,以及從湖裏飄下來的木頭,把我剩餘的燃料問題也解決了。為了耕地,我不得不雇了牲口和一個幫工,盡管扶犁的是我本人。在第一個季度,我的農場在購買工具、種子和付工錢等方麵的開支,是14.725美元。玉米種子是別人給我的。除非你種得過多,否則種子的花費也是不值一提的。我收獲了12蒲式耳的蠶豆、18蒲式耳的土豆,另外還有一些豌豆和甜玉米。黃玉米和蘿卜種得太晚,沒有什麽收成。除了當時已經消費掉的農產品之外,農場的全部收入為23.44美元,扣除開支14.725美元,剩餘為8.715美元,而當時手頭所剩的農產品估計能值4.5美元——這個數字足以抵償我並沒有種植的生菜的價錢,而且還有富餘。通盤考慮起來,也就是說,把一個人的靈魂和今天的重要性考慮進去,那麽盡管我的實驗用時甚短,而且不隻是短暫,還由於轉瞬即逝而並不完整,但我仍然相信,這比康科德的任何一位農夫在那一年裏做得都更好。

第二年我做得更好了,因為我用鐵鍁平整出了我所需要的所有土地,大約是三分之一英畝,而且我根本就沒有被眾多農學名作所嚇倒,其中就包括亞瑟·揚的著作。我從這兩年的經驗中得知,如果一個人願意過簡樸的生活,隻吃他所種植的莊稼,而且隻種植夠他吃的莊稼,並不想用莊稼來交換數量不足的更奢侈、更昂貴的東西的話,那麽他就隻需耕種幾平方杆的土地,而且用鐵鍁平整那塊土地,要比用牛來犁地便宜,而且間或選擇一塊新地,要比給舊地施肥便宜,而且就好像在夏天有空的時候用他的左手,就能夠做一切他必須做的農活;而這樣一來,他就不會像當前一樣把自己束縛在一頭公牛、一匹馬、一頭母牛,或者一頭豬上麵了。在這一點上,我想講得不偏不倚,就像一個對當前的經濟和社會安排的成敗不感興趣的人一樣來講話。我比在康科德的任何一位農夫都獨立,因為我並不是固定在一幢房子或者一個農場裏,我能隨我自己的意向行事,那意向是每一刹那都變化多端的。我已經比他們生活優裕了,因而如果我的房子被燒掉了,或者我的莊稼收成不好,我的生活還是能夠像以前一樣小康。

我每每認為,與其說人們是牛群的飼養者,毋寧說牛群是人們的飼養者,牛群要比人們自由得多。人們和牛群交換了工作;但如果我們隻是考慮必要的工作,那麽就會看到,牛群具有巨大的優勢,它們的農場要大得多。人在六個星期的割草並翻曬成幹草的過程中,做了在這個交換工作中的一部分工作,而這又絕非易事。當然任何一個在所有的方麵都生活簡樸的民族——也就是任何一個由哲學家構成的民族——都不會犯下使用動物勞動這樣的大錯。確實,以前從未有過一個由哲學家構成的民族,而且也不大可能很快就有一個由哲學家構成的民族,我也並不確信有,一個由哲學家構成的民族是可取的。然而,我永遠也不會馴服一匹馬或者一頭公牛,並強製它做它能為我做的任何工作,因為我害怕我由此而變成一個馬夫或者牧人;而且如果社會似乎因為這樣做而獲益的話,那麽我們能否確信,一個人的收益就是另外一個人的損失,而且馬夫擁有與他的主人同樣感到滿意的原因嗎?就算某些公共工程沒有這些幫助也能夠建成,那麽就讓人與牛和馬共享這樣的光榮吧;這是不是就是說,這樣一來他就不能完成與他的身份更相稱的工程呢?當人們在它們的幫助下,開始做不隻是沒有必要的或者是精美的工作,而且是做奢侈而又瑣碎的工作的時候,那麽不可避免的就是,有些人就與牛交換工作,換句話說,他們就變成了最強大者的奴隸。這樣一來,人也就不僅為他內心裏的動物而工作,而且作為這一點的一個象征,他還為身外的動物而工作。盡管我們擁有許多用磚石建成的實實在在的房子,然而農夫富足與否,卻仍然是以牲口棚讓他的房子黯然失色的程度來衡量。這個城鎮據說在這一帶擁有最大的公牛棚、母牛棚以及馬棚,而且它所擁有的公共建築也並不落後於時代;但在這個國家裏,可供信仰自由和言論自由用的大廳卻為數甚少。一個國家不應該尋求用其建築來紀念自己,可為什麽甚至不能用其抽象思想的力量來紀念自己呢?比起東方的所有廢墟,《薄伽梵歌》是多麽的更令人敬佩啊!高塔和廟宇是帝王的奢侈品。一個簡單而又獨立的思想並不按照任何帝王的吩咐去勞作。天才並不是任何一位皇帝的家臣,而且造成天才的材料也並不是銀子、金子、大理石,或者說隻是在微乎其微的程度上是這種材料。請問,捶打如此多的石頭的目的何在?在阿卡狄亞,當我在那裏的時候,我就沒有看見誰在捶打石頭。許多國家都擁有一種瘋狂的野心,想用他們所留下來的捶打出來的石頭數量而使別人對自己的記憶長存。要是花費同樣的心血來使他們的舉止平和並且優雅的話,那又會怎樣呢?一種善良的意識,要比一座像月亮那樣高的紀念碑更令人難忘。我更喜歡看到石頭待在原處。底比斯的壯麗是一種庸俗的壯麗。有一百個城門的底比斯已偏離了生活的真正目的,所以它還不如圍繞著誠實的人的田地的一杆寬的石頭牆合乎情理。那些野蠻而又不信基督教的宗教和文明,建造出了富麗堂皇的廟宇,但你所能稱之為基督教的卻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一個國家所捶打的大多數石頭,都隻是前往那個國家的墳墓。它把自己活埋了。至於金字塔,在它身上毫無可驚歎之處,值得驚歎的倒是這個事實,可以發現有這麽多人是遭受了足夠的恥辱,花費他們的生命來為某個野心勃勃的蠢材修建墳墓,要是把他丟在尼羅河裏淹死,用他的屍體喂狗,那就會更明智,也更有男子氣概。也許我會為他們和他捏造出借口來,但我並沒有時間這樣做。至於建築師的宗教信仰和對藝術的熱愛,全世界都完全一樣,不管是建造一個埃及的廟宇或者美國銀行大廈。總歸是代價大於價值。其主要動力就是虛榮,輔之以對大蒜、麵包和黃油的熱愛。巴爾科姆先生,是一位有出息的年輕建築師,他仿效他心目中的維特魯威,用硬鉛筆和尺子把它設計出來,而建築工作就交由多布森父子公司了,這是一個采石公司。被鄙視了三千年的東西,現在開始受人景仰。至於你們的高塔和紀念碑,在這個鎮子裏曾經有一個瘋子,他著手挖一個直通中國的洞,他說他已經挖到能聽見中國的茶壺和水壺嘩嘩作響了:但我認為,我將不會不厭其煩地讚賞他挖出的那個洞的。許多人對西方和東方的紀念碑頗為關注,想知道是誰建造的。就我而言,我倒想知道在當年是誰沒有建造它們——是誰超然於這種瑣事之上。不過還是接著說我的統計吧。

與此同時,我還在樹子裏做勘測、木工和各種各樣別的日工——須知我會的手藝就像我的手指一樣多,我賺了13.34美元。不算我自己種的土豆、一點青玉米和一些豌豆,也不把在最後一天的時候手頭上所有的東西的價值考慮在內,那麽八個月的夥食費——也就是說,從7月4日至翌年3月1日,這是這些估計所涵蓋的時間,盡管我在這裏度過了兩年多——就是:

大米 1.735美元

糖漿 1.73美元 一種最便宜的糖精

黑麥粗磨粉 1.0475美元

玉米粉 0.9975美元 比黑麥便宜

豬肉 0.22美元

麵粉 0.88美元

糖 0.80美元

豬油 0.65美元

蘋果 0.25美元

蘋果幹 0.22美元

番薯 0.10美元

一隻南瓜 0.06美元

一隻西瓜 0.02美元

鹽 0.03美元

其中的麵粉和糖,都比玉米粉價錢貴,而且還麻煩。

從麵粉到鹽各項,都是實驗,但失敗了。

是的,我的夥食費總共是8.74美元;但如果我並不知道,我的大多數讀者同樣對自己感到內疚,而且他們的所作所為如果印刷出來也同樣糟糕的話,那麽我就不應該這樣厚顏無恥地把我的內疚公之於眾。第二年,我有時會捉幾條魚來吃,還有一次,我甚至屠殺了一隻毀壞了豆莢地的土撥鼠——就像韃靼人所說,實現了它的轉世——並把它吞食了下去,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進行實驗;盡管它雖然有一種麝香似的氣味,卻還是為我提供了片刻的享受,但我卻看到,長久食用不會是件好事,即使村子裏的屠夫似乎願意幫你把土撥鼠去毛開膛洗淨。

這段時間內的衣服和某些零星花費為8.4075美元,盡管這說明不了多少問題。而油和一些家用物品的花費,則為2美元。

洗衣和補衣多半是交給外邊做的,但賬單還沒有收到——在這個地方必要的花費就這麽多了,而除此之外,涉及金錢的所有開支就是:

房子 28.125美元

農場 14.725美元 使用一年

食品 8.74美元 八個月

衣服等 8.4075美元 八個月

油等 2.00美元 八個月

總計 61.9975美元

現在,我來告訴那些需要謀生的讀者。為了達到謀生的目的,我賣出了農產品:

賣出的農產品 23.44美元

打短工所得 13.34美元

總計 36.78美元

從開支中減去這些錢,還差25.2175美元,這幾乎就是我用來開銷的那些錢,是原先就打算付出的花費;而在另一方麵,我除去獲得了閑暇和獨立之外,還為自己獲得了一座願意住多久就能住多久的舒適的房子。

這些統計數字雖然很瑣碎,似乎沒有什麽用處,但因為相當完備,也就具有了某種價值。所給予我的東西,我都一應俱全地記在賬上。從上述估計可以看出,單是食品,每個星期就花費了我大約27美分的錢。此後大約兩年的時間裏,我的食品是黑麥和沒有發酵的玉米粉、土豆、大米、非常少量的鹹肉、糖漿、鹽,以及飲用水。我主要靠吃大米為生,那是因為我非常熱愛印度的哲學。我以前總是偶爾外出吃飯,相信以後還會偶爾外出吃飯,為了回應某些慣於吹毛求疵的人的異議,我也可以聲明,如果總是外出吃飯,就會損害到我的家務安排。但正如我已經聲明的,外出吃飯是一種經常的事情,既然如此,也就根本不會影響到這樣一個相對的數據統計。

讀者將會意識到,我更是從一種經濟學的觀點來處理這個問題,而不是從一種飲食學的觀點來處理這個問題,而且一個人如果沒有一個備貨充足的食品貯藏櫃的話,是不會貿然嚐試我的這種有節製的飲食的。

一開始,我是用純玉米粉和鹽做麵包,那是真正的鋤頭玉米餅,我是在戶外把餅放在木板上,或者放在我建房的時候鋸下來的木頭上烘烤的;不過它經常被煙熏黑,帶有一種鬆樹的味道。我也嚐試過用麵粉做麵包,但最終發現,黑麥和玉米粉混合起來是最方便的,也最好吃。在天氣寒冷的時候,一連烘烤上這麽幾塊絕非毫無樂趣,我仔細地照料和翻動這些麵包,就像埃及人照料和翻動他正在孵化的雞蛋一樣。它們是一種我使之成熟起來的真正的穀物果實,對我的感官來說,它們擁有一種像別的高貴果實一樣的芳香,我用衣服把它們包裹起來,盡可能長久地予以保存。我對古代的而且是不可或缺的製作麵包的藝術作了一番研究,請教了那些被提供出來的權威人士,又返回到原始時代以及那種不含酵母的第一個發明,當時人們是從堅果和生肉的荒野裏,第一次來到了這種飲食的溫和與雅致之處。我又在我的研究中逐漸朝下走,穿過了生麵團的那個偶然的變酸,學習到發酵的過程,我又從那裏經過了各種各樣的發酵,終於來到了“新鮮、味美、有益健康的麵包”的麵前,也就是來到了主食的麵前。酵母,有人認為它是麵包的靈魂,是充滿著麵包的蜂窩狀組織的精神,被人們像女灶神維斯太的火一樣虔誠地保存著——我猜想,有幾瓶珍貴的酵母,最初是在“五月花”號船上被帶過來的,替美國解決了問題,而且它的影響現在仍然在上升,膨脹,擴展,在這個國度裏掀起了穀物的波濤。我一直是定期而又忠實地到村子裏去取這個種子,直到最後,一天上午,我忘記了規則,用開水燙了我的酵母。通過這個事故,我發現,甚至這也並不是不可或缺的——因為我並不是通過綜合的過程而發現,而是通過分析的過程而發現——於是從那以後我便欣然把它省略了,盡管大多數家庭主婦認真地向我保證說,沒有經過發酵的麵包可能不安全和不衛生,而上了歲數的人則預言,如果那樣生命力將會迅速衰退。然而我卻發現,它並不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原料,我有一年的時間沒有用酵母,現在仍然在生者的國度裏;我感到高興的是,我擺脫掉了在口袋裏放一瓶酵母這種瑣事,因為瓶子有時會啪的一聲把東西流出來,令我很狼狽。省略掉這一項,要更簡單一些,也更體麵。人類是這樣一種動物,他比任何別的動物都更能使自己適應於一切氣候環境和狀況。我也沒有在麵包裏放鹽、蘇打,別的酸味物質或者堿。看來我是按照馬可·波西烏斯·加圖在大約公元前2世紀的時候所製定的烹飪法來做的。“Panem depsticium sic facito,Manus mortariumque bene lavato. Farinam in mortarium indito,aquae paulatim addito,subigitoque pulchre. Ubi bene subegeris,defingito,coquitoque sub testu.”

每一個新英格蘭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在這塊長著黑麥和玉米的土地上生產出他自己的製作麵包的材料,而不用依賴於遙遠而又波動的市場來獲得。然而我們與簡單和獨立卻是相距甚遠,結果在康科德,商店裏很少銷售新鮮而又味美的玉米粉,而更加粗糙的玉米片和玉米則幾乎沒有人吃。通常,農夫用他自己生產的穀物來喂牛和豬,而花上更多的錢在商店裏購買麵粉,而麵粉又並非更有益於健康。我看到,我能夠輕而易舉地生產出一二蒲式耳的黑麥和玉米,因為前者在最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而後者也並不要求有最肥沃的土地,而且我還能用手磨把它們碾碎,因此沒有大米和豬肉也能生活。而如果必須擁有某種濃縮的甜食,那麽通過實驗我就發現,不論是用南瓜還是用甜菜,我都能製作出一種質量非常好的糖漿,而且我知道,我隻需要栽種幾棵槭樹,就能更容易地獲得糖漿。而如果這些東西還沒有長熟,那麽除了那些我已經提到的之外,我還可以使用各種各樣的代用品。正如前輩們所歌唱的,

因為我們能夠用南瓜、歐洲蘿卜和胡桃樹的薄片,

釀造出滋潤我們雙唇的美酒。

最後,至於鹽,這種最粗劣的雜貨,獲取食鹽也許是到海邊轉一轉的好機會呢。或者,如果根本不吃鹽,我倒可以少喝一些水。我沒有聽說印第安人曾為了獲得鹽而費神過。

這樣一來,就我的食物而言,我就能夠避免一切貿易和以貨易貨了,而且由於我已經有了棲身之地,那麽還需要解決的就隻有衣服和燃料了。我現在穿的緊身褲.是在一個農夫的家裏做的——感謝上帝,人身上還有這麽多的美德;因為我認為,從農夫降為技工的墮落,就像從人降為農夫的墮落一樣偉大和值得紀念;而且在一個新生的國家裏,燃料就是一種累贅。至於棲身之地,如果不允許我仍然在公地上定居的話,我就可以用我耕種的那塊土地的賣出價格來購買一英畝的土地——也就是說,用八美元八美分購買。不過實際上,我認為我的擅自占用使那塊土地升值了。

有一類持懷疑態度的人,他們有時問我這種問題,我是否認為我單是靠素食就能生活。而為了立即根絕這個問題——須知根就是信念——我通常這樣回答,說我吃木板上的釘子就能生活。如果他們不能理解這一點的話,那麽我不得不說的東西他們也就理解不了多少。就我而言,我樂於聽說有人正在做這種實驗,比如說有一個年輕人,他有兩個星期靠吃硬的生玉米生活,把他的牙齒用作研磨玉米的石臼。鬆鼠族就做過同樣的嚐試,而且獲得了成功。人類對這些實驗感興趣,盡管有幾位老太太可能會感到驚恐,她們或者是在這方麵力不從心,或者是在磨坊裏擁有歸寡婦所有的亡夫遺產的三分之一。

在那以後不久,我參加了一位教堂執事的私人物品拍賣會,須知他並沒有白白地過了一生:

人們所做的邪惡死後還活著。

照舊,他的私人物品中一大部分,是從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就開始積累的零星雜物,其中還有一隻幹絛蟲。而現在,在他的閣樓和別的滿是灰塵的房間裏待了半個世紀之後,這些東西並沒有被燒掉:並沒有點上一堆火燒掉它們,沒有對它們進行淨化的毀滅,而是給它們召開了一個拍賣會,或者說是讓它們得到了增強。鄰居們急不可耐地聚集起來觀看這些東西,把它們全都買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運送到自己的閣樓和別的滿是灰塵的房間裏,讓它們待在那裏,一直到料理遺產的時候,這些東西又會再次開始搬動。人在死的時候,把他積累起來的財產上的灰塵踢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