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豆田

我所種的豆子,把每一壟的長度都加在一起,已經有七英裏長了,與此同時,豆田急需間苗,因為最後一批豆子還沒有播種,最先播種的豆子已經長得相當大了;確實是不可輕易拖延的。這個如此固定而又自尊的苦差事,這個小小的赫丘利的苦差事,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並不知道。我開始喜歡我的一壟壟豆子了,盡管它們多得超過了我的需要。它們把我固定在大地上,因而我就像安泰一樣獲得了力量。但我為什麽會種豆子呢?隻有天知道。整個夏天這都是我奇特的苦差事——也就是要使地球表麵的這個部分長出這種豆子,而以前這裏除了甜美的野果和令人愉快的鮮花之外,隻出產委陵菜、黑莓、金絲桃等。我能了解豆子什麽,或者說豆子能了解我什麽呢?我珍愛它們,我給它們鋤草,一直照看著它們,而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寬大的葉子看起來非常漂亮。我的助手是澆灌這塊幹燥土地的露水和雨水,以及這塊土地自己所具有的肥力,而這肥力多半是貧瘠匱乏的。我的敵人是蠕蟲、冷天,尤其是土撥鼠。土撥鼠把我的豆田啃掉了四分之一英畝。但我又有什麽權利把金絲桃以及別的植物攆走,毀掉它們古老的百草園呢?然而不久,剩下的豆子就將強壯得讓那些植物難以對付了,足以前往迎戰新的敵人了。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四歲的時候,家人帶著我從波士頓來到這個鎮子,也就是我的故鄉,當時曾穿過樹林和田野,來到這個湖泊。那是在我記憶中留下了印記的最古老的場景之一。而現在,今天晚上,在同一片水域上,我的笛聲又喚起了昔日的回音。那些鬆樹還是站在這裏,年齡比我大;或者說,如果有一些鬆樹倒下來的話,我就用它們的樹樁燒晚飯,新的鬆樹又在四周成長起來,為新的幼稚的目光準備出另外一個外貌。那幾乎就是相同的金絲桃,從相同的多年生的根在這個牧場上冒了出來,甚至我也最終助上了一臂之力,為我兒時的夢想披上了絕妙的景色,而我的出現和我的影響所產生的一個結果,就見於這些豆子葉子、玉米葉子,以及土豆的藤蔓。

我種植了大約兩英畝半的山地;由於這塊地開墾出來隻有十五年的時間,而且我本人又挖出了兩三考得的樹樁,因而我也就並沒有給它施肥;不過夏天時,我在鋤地的時候挖出了一些箭頭,說明在白人來到這裏開墾土地之前,似乎就有一個已經滅絕的民族曾經在這裏居住過,並種植了玉米和豆子,並因而在某種程度上耗盡了這種莊稼所需要的土壤肥力。

當公路上還沒有土撥鼠或者鬆鼠穿過,或者太陽還沒有爬到橡樹叢上,當萬物還掛著露水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鋤豆田裏的那些傲慢的雜草了,在它們的頭上覆蓋泥土,盡管農夫們勸告我不要這樣做——我想給你們提出忠告,如果可能的話,就要在露水尚在的時候做你的一切工作。一大早,我便赤腳工作,涉足於帶露水的易碎沙地之上,就像一個造型藝術家一樣,但在晚些時候,太陽便讓我的腳起水泡了。我在陽光下鋤地,在沙礫多的黃色山地上緩慢地來回走動,走在十五杆長的成壟的綠色豆苗之間,其盡頭一邊是橡樹叢矮林,我可以在樹蔭底下休息,而另外一邊則是一塊黑莓田,等到我又走了一個來回的時候,那些綠色漿果的色澤又更深了一些。鋤掉雜草,在豆子的莖上培土,促進我所種植的這種草的生長,讓黃色的土地用豆子的葉子和花朵表達出它在夏天的思想,而不是用苦艾、胡椒和栗草來表達土地的夏天的思想,而這就是我的日常工作。由於我得不到馬或者牛、雇工或者當地人的幫助,也得不到改良了的農具的幫助,所以我比通常慢了許多,也比通常更與我的豆子親密。不過手工勞動,即使從事得到達了苦工的邊緣,也許永遠也不是最糟糕的閑散形式。它具有一種經久不變而又永存的寓意,對學者來說產生了一種經典的結果。在那些向西穿越林肯山和韋蘭草地,前往誰也不知道的地方的旅行者們看來,我是一個非常辛勤的農夫;他們悠然自得地坐在輕便兩輪馬車上,胳膊肘放在雙膝上,鬆弛的韁繩垂成花彩形狀,而我則是這塊土地的待在家裏的辛勤的當地人。但不久我的家宅就離開了他們的視線,也離開了他們的思想。在一段很長的距離裏,在公路的兩側,這是唯一的可以看見的耕地,所以他們也就盡可能地觀看;有時在田間勞作的人聽見旅行者們的閑聊和評論,那些話本來是不想讓他聽見的:“蠶豆種得太遲了!豌豆種得太遲了!”——這是因為別人已經開始間苗的時候,我還繼續在播種——而我這位很不地道的農夫卻並沒有覺察。“老兄,這些穀物是用作飼料的吧,這些穀物是用作飼料的吧。”“他住在那裏嗎?”那個穿著灰色上衣、戴著黑色無邊軟帽的人問道。還有一個長相粗陋的農夫勒住他那匹溫順的駑馬,問我在做什麽。他看見犁溝裏沒有施肥,就建議我撒些爛泥、廢料、灰燼或者墁灰。可這裏的犁溝有兩英畝半,而我隻有一把鋤頭當車用,用兩隻手來拖——因為我厭惡別的大車和馬匹——而爛泥又在遠處。旅客們喋喋不休地講著話,他們大聲地把這塊地與他們所經過的田野進行比較,這樣我也就得以知道我在農業世界裏的地位。這是一塊沒有出現在科爾曼先生報告裏的田地。而且,順便說一句,對於大自然在尚未被人類所利用的,仍然是更加荒蕪的田野上所生產出的莊稼的價值,又是由誰來估價的呢?英國用作飼料的幹草的收成被仔細地衡量了,其所含的濕度、矽酸鹽以及碳酸鉀都被計算出來了;但是在所有的有林小穀地、樹林中的湖泊、牧場和沼澤裏,都長著尚未被人類收割的豐富而又多樣的作物。我的那塊土地,就好比是野地與耕地之間的一個連接環節;就像有的國家是文明的,有的國家是半文明的,還有的國家是野蠻或者未開化的一樣,我的那塊土地就是一塊半耕地,這個說法並非貶義。我栽培的豆子正在快樂地返回到野生、原始的狀態,而我的鋤頭則為它們吟唱一首瑞士牧歌。

附近,一棵白樺樹的樹梢上,棕鶇在歌唱——有些人喜歡把它叫作紅歌鶇——它整個上午都在歌唱,因為能與你交往而感到高興,如果你的土地不在這裏的話,它就會找到另外一位農夫的土地。你在撒種子的時候,它就叫:“撒種,撒種——蓋土,蓋土——拔出來,拔出來,拔出來。”不過這並不是玉米,所以不會受到像它這樣的敵人的傷害。你可能感到納悶,它冗長雜亂的話語,它業餘的帕格尼尼在一根琴弦或者二十根琴弦上的演奏,到底與你的種植有什麽關係?然而與流失掉了養分的灰燼或者墁灰相比,你還是更喜歡它。它是一種廉價的頂肥,對此我抱有全部信念。

當我的鋤頭給成壟的莊稼地培上新土的時候,也就打攪了那些沒有載入史冊的民族的遺跡,他們遠古的時候就生活在這片天空之下,他們小小的作戰工具和狩獵工具,被帶到現代的今天的光線之中。它們與別的天然石頭混合在一起,有一些帶有被印第安人火燒過的痕跡,有一些是被陽光曬過的,還有陶器和玻璃的碎片,它們是被不久前的土地耕種者送到這裏的。當鋤頭碰到石頭叮當作響的時候,那種音樂在樹林和天空中回響,是給我的勞動作伴奏,產生了無法計量的收獲。那不再是我所種出的豆子苗,我也不是為豆子地鋤地;如果我還記得什麽的話,那麽我就是帶著同樣的憐憫和驕傲記得我的那些熟人,他們是到城裏聽清唱劇去了。在陽光明媚的下午——因為我有時是幹上一整天——夜鷹在頭頂上盤旋,就像眼睛裏的一顆微粒,或者是天空的眼睛裏的一顆微粒,它不時地發出聲響猛撲下來,好像天空被撕裂了,最終被扯成了破布,然而沒有線縫的天穹仍存;天上滿是小小的精靈,她們又在地上,在光禿禿的沙子上,在岩石和山頂上產卵,因為在那裏幾乎無人發現她們;當樹葉被風吹起,在天空飄浮的時候,她們儀態高雅,身材苗條,就像湖上泛起的漣漪;這就是大自然當中的親緣關係。蒼鷹是波浪的空中兄弟,它在波浪的上方飛過,它那被空氣膨脹起來的完美雙翼,回應著大海那沒有羽翼的自然之力。有時候,我注視著一雙雌性的蒼鷹,她們在高空盤旋,或高飛,或低翔,或比翼,或分離,好像她們就是我自己思想的體現。有時候,我被野鴿子所吸引,它們從這個樹林飛到那個樹林,振翼飛翔,行色匆匆,發出一種微弱的顫音;有時候,我的鋤頭會從腐爛的樹樁下麵挖出一條花斑蠑螈,它行動緩慢,怪異,奇特,是埃及和尼羅河的一種遺跡,然而又與我們同一時代。當我停頓下來,斜倚著鋤頭的時候,我在田壟的任何地方都能聽見這些聲音,看見這些景象,它們是鄉村提供的永不枯竭的款待。

節慶之日,鎮子發射大炮,那聲音就像玩具氣槍一樣在樹林中回**,軍樂的某些餘音偶爾也傳到這麽遠的地方。我是在鎮子另外一端的豆田裏,在我看來,大炮的聲音就像馬勒菌爆裂似的;如果軍隊外出演練,我又渾然不知,有時我會隱約覺得大地一整天都癢癢麻麻的,好像馬上就要出疹子,或者發猩紅熱、潰瘍性皮疹,直到最後,一陣更加怡人的風匆匆掃過田野,吹上韋蘭公路,給我帶來了“民兵們”的信息。那種遙遠的嗡嗡聲讓人覺得,好像某個人的蜜蜂在成群結隊地移動,而鄰居們,按照維吉爾的忠告,正在他們最洪亮的家用器皿上麵敲出一種微弱的小鈴鐺似的聲音,努力把蜜蜂再次召喚進蜂箱裏。而當這個聲音完全消失,嗡嗡聲停止,而且最怡人的微風也並不透露內情的時候,我便知道,他們已經把最後一批雄蜂全都安全地送進了米德爾塞克斯的蜂箱,現在他們是一門心思地想著塗滿蜂箱的蜂蜜了。

知道馬薩諸塞州和我們祖國的自由都得到了確切保障,我感到很驕傲。當我再次鋤地的時候,覺得自己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自信,並帶著對未來的一種平靜的信念快樂地從事著我的勞動。

當幾個樂隊同時演奏的時候,那聲音聽起來就好像整個村子是一個巨大的風箱,村裏的房子隨著嘈雜聲交替地膨脹和倒塌似的。不過有時傳到這些樹林的,確實是一種真正高尚而又激勵人心的旋律,小號歌頌著聲譽,於是我就覺得好像自己能夠饒有興趣地向一個墨西哥人吐口水似的——我們為什麽總會容忍那些瑣事呢?於是我便四處尋找一隻土撥鼠或者臭鼬,來訓練我的騎士品質。這些軍樂似乎就像巴勒斯坦那麽遙遠,令我油然想起在地平線上的十字軍戰士進行曲,懸於村子上方的榆樹樹梢也略微顫動起來。這確實是一個偉大的日子,盡管從我的林中空地看,天空還是一樣,一如平日那樣永遠沒有邊際,看不出有什麽不同。

由於種植和鋤地,也由於收割和脫粒、挑揀以及出售豆子——最後一項最為艱難——我還可以加上食用,因為我確實品嚐了,因而我與豆子所培養起來的那種長期的了解,是一種奇異的經曆。我決心要了解豆子。當豆子正在成長的時候,我經常是從清晨五點就開始鋤地,一直幹到中午,通常在一天的其餘時間處理別的事務。試想,一個人與各種各樣的雜草之間竟可以有那種親密而又奇特的關係——說起這事怪煩人的,因為這個苦差事就已經夠煩人的了——那就是如此無情地破壞雜草纖柔的組織,用鋤頭把雜草從根部切斷,把一種草全部鋤掉,又孜孜不倦地培養另外一種草。這是羅馬苦艾,這是莧草,這是酢漿草,這是胡椒草——著手對付它,把它砍斷,把根翻過來對著太陽,不讓它的一根纖維留在背陰處;如果你稍有遺漏,那麽不出兩天,它就會讓自己從另外一邊長出來,並且就像韭菜一樣綠。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不是與鶴的戰爭,而是與雜草的戰爭,是與那些有太陽、雨水和露水幫忙的特洛伊人的戰爭。每天豆子都看見我用一把鋤頭武裝起來,前去拯救它們,讓敵人的士兵減員,把死去的雜草填在壕溝。許多身強力壯、搖動著頭盔上羽飾的赫克托耳,比他們擁擠在一起的戰友們都高出整整一英尺,他們都被我的武器打倒在地。

我的一些同時代人,把那些夏日都用在去波士頓或者羅馬追求美的藝術上了,有的人在印度進行斂心默禱,還有的人在倫敦或者紐約做生意,我則是同新英格蘭的其他農夫一起,把那些夏日用在農業上。這並不是說我想有豆子吃,因為就豆子而言,我天生就是一個畢達哥拉斯學說的信奉者,不管豆子意味著粥還是選舉,還是用豆子來換大米;不過正如有些人隻是為了比喻和表達,也必須在田裏工作一樣,也許有一天豆子也會服務於一個寫寓言的人。總的看來,這是一種難得的娛樂,盡管如果持續時間太長,也可能成為一種虛耗。我並沒有給豆田施肥,而且也不是一下子就把地全都鋤上一遍,但隻要是我鋤到的都盡力認真,並最終獲得了報償,正如伊夫林所說:“實際上任何堆肥或者糞肥,都根本無法與用鐵鍁翻土這種持續的動作相媲美。”他又在別的地方補充說,“泥土,尤其是新鮮的泥土,本身就具有某種磁性,泥土用這種磁性來吸引鹽,吸引給予它生命的力量或者美德(隨你怎麽叫吧),而為了養活我們,我們在泥土上所做的一切勞動和翻動也就成為合乎邏輯的事情;所有的糞肥和別的混合肥料都隻不過是這個改善的替代物。”除此之外,既然這是一塊“肥力耗盡、貧瘠的正在過安息日的世俗的土地”,因而這塊土地就有可能如凱內爾姆·迪格比爵士所認為的那樣,吸引了空氣中“維持生命所必需的神靈”。我收獲了十二蒲式耳的豆子。

不過有人抱怨說,科爾曼先生的報道主要是鄉村紳士花費昂貴的實驗,因而為了更加具體,我把我的支出列出如下:

一把鋤頭 0.54美元

耕、耙、犁 7.50美元 花費太多了

大豆種子 3.125美元

土豆種子 1.33美元

豌豆種子 0.40美元

蕪菁種子 0.06美元

籬笆用白線 0.02美元

耕馬及三小時雇工 1.00美元

收獲用車馬 0.75美元

總計 14.725美元

我的收入(一家之主應該是賣方,而不是買方)係來自:

賣出的9蒲式耳12誇脫豆子 16.94美元

賣出的5蒲式耳大土豆 2.50美元

賣出的9蒲式耳小土豆 2.25美元

賣出的草 1.00美元

賣出的莖稈 0.75美元

總計 23.44美元

我在別的地方說過,我還有8.715美元的結餘。

我種豆實驗的結果是這樣的。大約6月1日的時候,種下了那種常見的小的白色矮菜豆,每行三英尺長十八英寸寬,而且仔細選用了新鮮、圓滿、沒有摻雜的種子。首先要防範蟲子,而且沒有出苗的地方要補種。然後,如果那是一塊無遮蔽的地方,就要防範土撥鼠,因為它們幾乎會把剛生長出來的嫩葉啃光才走。還有,當嫩的卷須長出來的時候,土撥鼠就會注意到它,它們就會像鬆鼠那樣筆直地坐著,把蓓蕾和嫩的豆莢都折斷。但尤其是,如果你想逃避霜凍並得到一個好的、可以賣得出去的收成的話,那就要盡可能早點收獲;通過這個手段,你能夠避免重大損失。

我還進一步獲得了以下經驗。我對自己說,明年夏天我將不會這樣勤奮地種植豆子和玉米了,我將種這樣一些種子,像誠實,真理,純樸,信心,天真等等,如果這些種子並沒有失落,看看它們能否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看看即使不那麽辛苦,不施那麽多的肥,這些種子能不能在這塊土地上生長並養活我,因為毫無疑問,對這些作物來說,這塊土地的肥力並沒有消耗殆盡。唉!我對自己這樣說;但現在又一個夏天過去了,又過去了一個夏天,還過去了一個夏天,因而我不能不對你說,讀者,我所種下的那些種子,如果它們確實是那些美德的種子,已經被蟲子吃掉了,或者已經失去了生命力,也就沒有生長出來。通常,父親勇敢,兒子也會勇敢;父親怯懦,兒子也會怯懦。這一代人肯定會在每個新的一年種植玉米和豆子,就像印第安人在幾個世紀之前所做的那樣,也就像印第安人教給最初的移民那樣,好像在這當中有一種命運似的。有一天,我看見一個老人,令我吃驚的是,他起碼是第七十次在用一把鋤頭挖洞,而又不是為了讓自己躺在裏麵!但是為什麽新英格蘭人居然並不做新的嚐試?為什麽他這樣強調穀物、土豆和草的收成以及果園,而不嚐試種植其他的作物呢?我們為什麽這麽關心用作種子的豆子,而根本就不關心新的一代人呢?如果我們能夠遇見這樣一個人,我們確信能夠在他身上看見我所提到的這些品質,我們對這些品質的珍視超過其他產品,不過這些品質又大多是傳播和飄浮在空中,而這些品質已經在他的身上生根成長起來了,那麽我們就會真正感到滿足和振奮。例如,沿著公路就出現了像真理和正義這樣一種微妙而又難以名狀的品質,盡管是這種品質最微小的量或者新的變體。應該指示我們的大使們,讓他們把這樣的種子送回來,國會應該幫助把這些種子分發到全國各地。我們永遠也不應該誠懇地講究禮節。如果價值和友誼的核心存在的話,那麽我們也就永遠不應該用我們的卑劣行為彼此欺騙、彼此侮辱和彼此排斥。我們見麵的時候不應該這樣匆忙。大多數人我根本就見不到,因為他們似乎沒有時間;他們忙於種豆子。我們不想同這樣的人打交道,他埋頭苦幹,在工作的間隙倚靠在一把鋤頭或者鐵鍬上,好像那是拐杖似的,雖然不像蘑菇,但又像蘑菇似的從泥土裏迅速冒出了頭,是某種不僅是挺直的東西,就像燕子飛落下來,走在地上:

當他說話的時候,它的雙翼會時而展開,

好像它要飛翔,卻又把雙翼合攏起來。

這樣一來,我們也就會猜測,我們可能正在與一個天使交談。麵包可能並非總是能夠給我們營養,但卻總是對我們有益;它甚至能夠帶走我們關節的那種僵硬,使得我們變得身體柔軟,輕鬆愉快。而當我們不知道什麽使我們痛苦的時候,我們就可在人或者大自然中認出寬宏,就可分享任何一種純粹和英勇的歡樂。

古代的詩歌和神話至少提示過,農事曾經是一種神聖的藝術,但我們卻匆促而雜亂,目標僅僅隻是大田園和大豐收。要不是有農夫用以表達他職業的神聖感,或者回想起這職業的神聖起源的發展和所謂的感恩節,那麽我們也就既沒有節日,也沒有遊行隊伍,也沒有典禮了。吸引他的,是獎品和盛宴。他不是向刻瑞斯和塵世裏的朱庇特奉獻祭品,更確切地說,是向地獄裏的普路托斯奉獻祭品。我們每一個人都不能幸免於貪婪和自私,不能幸免於一種奴性的習慣,那就是把土地看作財產,或者主要的是看作獲得財產的手段,這樣一來,風景就被破壞了,農業變得和我們一樣低下,而農夫也就過著最卑賤的生活。他隻是像強盜那樣來了解大自然。加圖說,農業的利潤尤其虔誠公正;而按照瓦羅的說法,古代羅馬人“把同一個大地稱作母親和刻瑞斯,而且認為,那些在大地上耕作的人過的是一種虔誠而又有用的生活,而且隻有他們才是國王薩杜恩的後代”。

我們往往忘記,照耀著我們耕地的陽光,與照耀著草原和森林的陽光並無區別。它們全都同樣反射和吸收太陽的光線,而我們的耕地,又隻不過是太陽每天的行程中所看到的那幅燦爛圖畫中的一小部分。在太陽看來,整個地球像是個花園一樣得到了平等的耕作。因而,我們也就應該帶著一種相應的信任和寬宏接受它的光和熱的好處。即使我珍視這些豆子的種子,並在一年的秋天收獲豆子,那又怎樣呢?我觀看了這麽長久的這片廣闊的土地,並不指望我做主要的耕作者,而是離開我,去接近那些澆灌它、綠化它的與它更友好的力量。這些豆子有一些成果並不是由我來收割的。難道它們不是在某種程度上為土撥鼠而成長的嗎?麥穗不應該隻是農夫的希望;它的核或者說麥粒,並非它所結出的一切果實。這樣一來,我們又怎麽能夠歉收呢?看到大量的草種成了鳥兒的糧倉,難道我不也應該喜悅嗎?相對而言,田野是不是能夠填滿農夫的穀倉並不太重要。真正的農夫將不再擔憂,就像鬆鼠對今年樹林能否結出栗子來並不表現出關心一樣,真正的農夫將每天完成他的勞動,放棄對田野的產品的一切要求,而且在他的思想裏,不僅要獻出最初的果實,而且也要獻出最後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