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來客

我認為,我像大多數人一樣喜歡交際,並且做好了足夠的準備,能夠像水蛭一樣暫時死死咬住任何一個擋我路的血色紅潤的人。我自然絕非隱士,如果我有事去酒吧,就有可能一直待到最頻繁去酒吧的人離開為止。

我的房子裏有三把椅子,孤獨的時候用一把椅子,結交朋友的時候用兩把,交際的時候用三把。當來客超過三人,出乎預料,那麽他們所有的人也就隻有一把椅子,不過他們通常是站立著,從而節約了空間。一個小小的房子竟能容得下這麽多偉大的男女,這是令人吃驚的。曾經有一次,在我的屋簷下麵,同時有二十五到三十個人,不但有靈魂,而且還有軀殼,然而在分別的時候,我們卻並沒有意識到,我們原來彼此靠得這麽近。在我看來,我們的許多房子,不論是公房還是私房,對居住在裏麵的人來說都是大得奢侈,因為它們有數不清的套間,有巨大的大廳,還有儲存葡萄酒和以備不時之需的軍需品的地下室。它們是如此巨大而又宏偉,結果居住在裏麵的人似乎隻是在其中大批出沒的臭蟲。我感到驚訝的是,在特裏蒙特大廈,或者阿斯特大廈,或者米德爾塞克斯大廈,當門前的仆人通報來客的時候,我卻看見在房客進出的門廊上,爬出了一隻可笑的老鼠,那老鼠又很快溜進人行道裏的一個洞中。

我偶爾在這個小房子裏所體驗到的不便之處,就是當我們開始用浮誇的言辭吐露浮誇的思想時,我難以與我的客人保持足夠的距離。你的思想必須有空間,才能讓思想進入航行的狀態,並在一兩個航道上行駛之後進入港口。思想的子彈必須克服它的側向和反彈的運動,並且落進它最後的和穩定的行動方向,才能到達聽者的耳朵,否則它就可能從他頭的一邊再次掠過去。而且,我們的句子也必須有空間,才能在間隔中逐漸呈現出來,並形成隊列。個人就像國家一樣,在他們之間也必須有合適的寬闊而又自然的邊界,甚至有一個相當大的中立地帶。我發現,與一個朋友隔著湖交談是一種奇特的奢侈。在我的房子裏,我們靠得太近,結果竟無法聽見——也就是說,我們無法用足夠低的聲音讓對方聽見,這就好像,當你把兩塊石頭扔進平靜的水裏,它們又靠得太近,結果也就打破了彼此的波動。如果我們隻不過是饒舌和大聲的談話者,那麽我們就能站得非常近,很親密,甚至能感到彼此的呼吸;但如果我們有節製和沉思地說話,那麽我們就想離開得更遠一些,這樣所有的體溫和水分都可能有機會揮發出去。如果我們想與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的沒有言傳、無法言傳或者正在言傳的東西,進行最親密的交往,那麽我們也就必須不僅沉默,而且通常在身體上還要彼此遠離,這樣一來我們無論如何也聽不見彼此的嗓音。用這個標準來判斷,言語也就方便了那些耳朵有點背的人;但如果我們不得不叫喊的話,那麽有很多美妙的事情我們就無法說出來。當交談開始呈現出一種更崇高、更隆重的情調的時候,我們也就把椅子逐漸推開,分開得更遠,一直到椅子接觸到對麵角落裏的牆壁,然後通常也就沒有足夠的空間了。

然而,我“最好的”房間,卻是房子背後的那片鬆樹林,那是我的客廳,始終為朋友們做好準備,太陽很少落在它的地毯上。夏日,當貴客到來的時候,我便把他們帶到那裏,而一個可貴的管家則打掃了地板,拂拭了家具上的塵土,讓一切井井有條。

倘若隻有一位客人,那麽他有時會分享我的便飯,而與此同時,攪拌玉米糊,或者注視著一片麵包在灰燼中膨脹,烤熟,也就絕不會打斷交談。但倘若有二十位客人前來,坐在我的房子裏,那麽吃飯就免談了,雖然可能有夠兩個人吃的麵包,可吃飯卻好像是一種被放棄了的習慣。我們是自然地實踐著禁食,人們也從未感到這是對好客的一種冒犯,而是感到這是最合適、最體諒的做法。肉體生活的消耗和衰退往往是非常需要修補的,而這種消耗和衰退在這樣一種狀況中卻似乎神奇地得到了減緩,而且維持生命所必需的體力也堅守陣地。這樣一來,我就既能招待二十個人,也能招待一千個人;而且如果他們發現,我在家裏的時候有人卻是失望地或者饑餓地離開我的家,那麽就請相信,起碼我是同情他們的。在舊的地方建立起新的和更好的習俗是非常容易的,盡管有許多主婦懷疑這一點。你不必把自己的聲望建立在你所提供的正餐的基礎上。就我本人而言,有效地使我不頻繁到一個人的家裏去探訪的,並不是任何一個種類的三頭猛犬刻爾柏洛斯,而是那個人所擺出的要請客的樣子,我認為那非常客氣但又委婉地暗示不要再麻煩他了。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再次訪問那些地方了。我應該以把斯賓塞的這幾句詩當作我的陋室銘而驕傲,我的一位來客曾在一片黃色的胡桃木葉子上寫下了這幾句詩,當作名片。

他們到達那裏,擠滿了小小的房子,

不是為了尋找那裏所沒有的款待;

休息就是他們的宴會,一切順其自然:

最高尚的思想有著最大的滿足。

溫斯洛在任普利茅斯殖民地的總督之前,曾與同伴一起徒步穿過樹林,前往馬薩索伊特處作禮節性拜訪,到達那裏時又累又餓,他們受到了這位印第安人酋長的熱情接待,但有關吃飯的事情則什麽也沒有說。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他讓我們睡在他本人與他妻子的那張**,他們睡在一邊,我們睡在另外一邊,木板床鋪在離地一英尺處,木板上麵鋪著一張薄席子。他還有兩個下屬,由於沒有其他地方,也就擠壓著我們;這樣一來,我們旅途勞頓,而我們的借宿則是更加疲累。”第二天一點鍾的時候,馬薩索伊特“帶來了兩條他捕捉到的魚”,有三條鯉魚那麽大,“在煮這兩條魚的時候,起碼有四十個人想能分上一口。大多數人都吃上了一口。我們在一天兩晚裏就吃了這一頓飯;要不是我們當中有人買了一隻山鶉的話,我們一路上就會餓肚子了。”他們還擔心自己會由於食物和睡眠不足而神誌不清,睡眠不足是由於“那些野人的野蠻歌唱(因為他們是唱著歌曲入睡的)”造成的,也考慮到要在還有力氣的時候趕回家,於是便離開了。至於借宿,他們確實是受到了差勁的接待,盡管他們所認為的不便之處其實是對待上賓之禮;不過就吃飯來說,我看不出那些印第安人怎麽還能做得更好。他們自己就沒有東西可吃,他們的聰明之處就在於,知道向客人道歉代替不了食物,因而他們勒緊腰帶,對此一言不發。溫斯洛又訪問了他們一次,那次正好是他們的食糧很豐富的季節,因而在這一方麵就沒有短缺。

至於人嘛,在什麽地方都少不了人。在我住在樹林期間,來客比我一生中的任何時期都多;我的意思是說,我有一些來客。我在那裏會見了幾個人,見麵的情況比我在任何地方所可能有的情況都更加有利。不過因為瑣碎的事情來看我的客人要少一些。在這一方麵,僅僅是因為我與鎮子的距離,便使我的朋友得到了篩選。到目前為止,我已經隱退到孤獨的大海之內,社會的河流雖然也匯流到這海洋中,就我的需要來說,在我周圍沉澱下來的大多是最優秀的沉積物。而且還有另一麵的許多未發現、未開化的大陸,它們的證物也隨波逐浪而來。

今天上午到我住處來的,豈非正是一個真正具有荷馬風格或者帕夫拉戈尼亞人風格的人——他有一個極其適合他身份而又富有詩意的名字,因此對不起,我不能在這裏把它印出來——一個加拿大人、一個樵夫,還能伐木造柱子,他一天能給五十根柱子穿孔,他用他的狗捉住的一隻土撥鼠做了最後的晚餐。他也聽說過荷馬,“要是沒有書的話,就不知道下雨天該做什麽”,盡管也許在許多個雨季裏他都沒有把一本書從頭到尾讀完。遠方故鄉的教區裏的時候,有一位會念希臘文的牧師曾經教他讀他在遺囑中寫的詩句。現在在他捧著書的時候,我必須把下麵的詩為他翻譯出來,即阿喀琉斯因為普特洛克勒斯麵容悲傷而責備他。“普特洛克勒斯,你為什麽像個小姑娘那樣流淚呢?”——

是否隻有你聽到了來自菲提亞的消息?

他們說阿克托的兒子梅諾提厄斯尚且活著,

愛考士的兒子庇洛斯活在密耳彌多涅人當中,

不管兩人當中誰死了,我們都會極度悲傷。

他說:“這是好詩。”他的腋下夾著一大捆白櫟樹皮,是這個星期天的早晨搜集起來的,準備給病人用。“我想今天做這樣的事情是沒有害處的。”他說道。在他看來,荷馬是一個偉大的作家,盡管作品寫的是什麽他並不知道。要找到一個比他更淳樸自然的人是困難的。邪惡和疾病在這個世界上抹上了這樣一種陰沉的道德色澤,而對他來說邪惡和疾病卻似乎並不存在。他大約二十八歲,在十二年前離開了加拿大和他父親的家,來到美國工作,以便最終賺足錢買一個農場,也許是在他的祖國買農場。他是用最粗糙的模子鑄造出來的:身體肥胖而懈怠,然而舉止優雅,粗脖子被太陽曬得黑黑的,有一頭濃密的黑發,無神、呆滯的藍眼睛偶爾會表情生動明亮。他戴著一頂灰色的棉布低頂圓帽,穿著一件泛黃的羊毛色長大衣,穿著牛皮靴子。他很能吃肉,通常是用一個馬口鐵桶盛著午飯,走上幾英裏經過我的門口去工作——他整個夏天都砍柴:他的午飯是冷肉,往往是冷土撥鼠肉,還有一個粗陶製的瓶子,裏麵是咖啡,瓶子用繩子係在腰帶上;有時他還請我喝上一口。他來得很早,穿過我的豆田,但並不急著去工作,北方佬表現的就是這個樣子。他並不想傷害自己。即使隻賺出他的膳食費,他也不在意。經常發生的事情就是,他的狗在途中抓住一隻土撥鼠,那時他就會把午飯放在樹叢裏,走上一英裏半的路回去,把土撥鼠去毛開膛收拾好,然後放在他搭夥的那家人的地窖裏,而在此之前,他要先仔細考慮上半個小時是不是應該把土撥鼠安全地沉在湖裏,等到夜幕降臨的時候再說——他喜歡長時間地琢磨這些事情。他在上午路過的時候,經常會說:“鴿子真多啊!要是不用天天工作的話,我打獵就能獲得我想要的所有肉了——鴿子肉、土撥鼠肉、兔子肉、山鶉肉——天哪!一星期的食物我一天就能搞定。”

他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樵夫,老是琢磨怎樣改進美化他的藝術。他砍樹是齊根砍下,而且靠近地麵,這樣一來以後新生的嫩枝就能更加茁壯,而且雪橇也可以在樹根上滑過去;他不是砍過樹以後用繩子將整棵樹拉倒,而是逐漸地把樹削成一個細樁或薄片,最後用手一推,樹也就折斷了。

他之所以令我感興趣,是因為他是如此安靜和孤獨,而且又如此愉快;好心情和滿足感洋溢在那雙眼睛上。他的快樂不摻雜質。有時,我看見他在樹林裏工作,砍伐樹木,他會用一個帶有無法描述的滿足的大笑向我致意,並用加拿大法語向我打招呼,盡管他也會說英語。當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就會停下手頭的工作,帶著幾乎壓抑住的快樂,躺在一棵被他砍倒的鬆樹邊,剝下內層樹皮,卷成一個球,一邊大笑交談,一邊嚼著這個球。他的身心是這樣的健旺,以至於有時遇到讓他思索和引他發笑的東西,他竟笑得跌倒在地,打起滾來。看著周圍的那些樹木,他會大叫起來:“的確,在這裏砍伐足以讓我感到快樂;我不需要更好的運動了。”有時,在空閑的時候,他就帶著一把手槍整天在樹林裏自娛自樂,一邊走著,一邊每隔一段時間為自己鳴槍致敬。冬天的時候,他就生起一堆火,在中午的時候用壺煮咖啡;由於他是坐在原木上吃午飯,因而山雀有時就飛來,落在他的手臂上,啄著他指頭上的土豆;他說,他“喜歡這些小家夥在他周圍”。

在他身上,那個動物性的人得到了重大的開發。在身體的忍耐力和滿足上,他是鬆樹和岩石的表兄。我有一次問他,在幹了一天活兒之後是不是有時在晚上感到疲倦。而他則表情誠懇而又嚴肅地回答道:“天知道,我這輩子從來就沒有疲倦過。”但是在他身上的那個知識的和精神性的人,卻在睡眠,就像在嬰兒期一樣。他隻是受到了天主教神父教育土著居民時所使用的那種幼稚無效的方式所給予的教育,那種方式教育出來的學生,從未達到有意識的程度,隻是達到了信任和尊敬的程度,而且孩子也並沒有變成成年人,仍然是孩子。當大自然把他創造出來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強健的體魄和對命運的滿足,並在每一個方麵都用尊敬和信賴做他的支柱,這樣他就可能像孩子一樣活過他的七十歲。他是如此真誠和單純,以至於對他所做的任何介紹,都不足以超過你向鄰居對一隻土撥鼠所做的介紹。他得逐漸認識自己,就像你得逐漸認識你自己一樣。他不會耍花樣。人們為他的工作而付給他工資,從而讓他有飯吃,有衣服穿;但他從來也不與他們交換意見。他的謙恭是如此單純和自然——如果從來也沒有野心的人可以稱之為謙恭的話——結果謙恭也就絕非是他身上的一個顯著品質,而且他也不能想象出謙恭是什麽。對他來說,聰明人就是半神半人。如果你告訴他有這樣的一個人要來,他的反應就好像他認為,任何一件如此宏大的事情都不會指望他去做什麽,而是會承擔它自己的責任,從而讓他還是被忘卻為好。他從未聽到過讚揚的聲音。他尤其尊敬作家和牧師,認為作家和牧師的表現是奇跡。當我告訴他我寫了大量東西的時候,他想了好長的時間,以為我說的隻不過是書法,因為他本人的書法也很漂亮。我有時發現馬路旁邊的雪地上漂亮地寫著他家鄉的教區的名字,而且還標著正確的法語重音符號,我便知道他經過這裏了。我問他,他是否想把他的思想寫出來。他說,他曾經為那些不能讀寫的人讀信和寫信,但卻從未試圖把思想寫出來——不,他沒有能力,他不知道該先寫什麽,那會要他的命的,而且與此同時還要注意拚寫正確與否!

我聽說,有一位著名的智者兼改革家問他,他是否想讓這個世界得到改變;但他卻驚訝得竊笑起來,用他的加拿大口音回答,他以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這個世界我已經夠喜歡了。”同他打交道,會使一個哲學家受到許多啟發。在一個陌生人看來,他似乎根本就不懂人情世故;然而有時我卻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像莎士比亞一樣有智慧呢,還是像孩子一樣單純無知——他究竟是具有一種優秀的詩意的意識呢,還是愚蠢。有一個鎮民告訴我,有一次看見他戴著小便帽,吹著口哨在村子裏閑逛,還以為他是王子微服私訪呢。

他隻有兩本書,一本是年曆,一本是算術。他相當擅長算術。年曆對他來說是一種百科全書,他認為其中包含了人類知識的精華,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確實是如此。我喜歡就有關當前的各種各樣的改革探詢他的態度,而他則總是能最簡單和最實際地看待那些改革。他以前從未聽說過這種事情。沒有工廠行嗎?我問道。他穿的就是家裏做的佛蒙特灰布衣服,他說這挺好。他能夠不喝茶和咖啡也行嗎?除了水之外,這個國家還提供別的飲料嗎?他用鐵杉樹葉子泡水飲用,覺得在熱天的時候比水好喝。當我問他沒有錢是不是也行的時候,他就闡明了錢給人們帶來的方便之處,令人想到錢這個習俗的起源,以及拉丁語中“錢”一詞的派生過程,而這又與最有哲理的解釋相吻合。他認為,如果一頭牛是他的財產,他又想到商店裏買針線,那麽每一次都用那頭牛的某個部分抵押針線所需的費用,也就既不方便也不可能。他能比任何哲學家都更好地為許多習俗辯護,因為在描述與他有關的習俗的時候,他說出了習俗流行的真正理由,而不是胡亂猜測其他理由。還有一次,他聽到柏拉圖有關人的定義——沒有羽毛的二足動物,他還聽說,有人拿來一隻拔光了毛的公雞,說它就是柏拉圖所謂的人,他認為,膝蓋彎曲的方向不對就是一個重要的區別。有時他會呼喊:“我多麽喜歡談話呀!確實,我能夠談上一整天!”有一次,在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他之後,我問他,這個夏天他是不是又有了新觀點。“哎呀!”他說道,“像我這樣必須工作的人,如果沒有忘記所擁有的觀點的話,就會做好工作。也許和你一起鋤地的人想和你比賽;這樣的話,上帝做證,你必須把心思都放在那上麵,滿腦子都得想著雜草。”有時,他會先問我是否有所改進。冬季的一天,我問他,他是否總是對自己感到滿意,我希望在他的內心裏找到什麽東西以取代在身外的牧師,找到某種更高的生活動機。“滿意!”他說道,“有些人滿足於一件東西,有些人滿足於另外一件東西。也許一個人如果已經獲得足夠的東西,就會滿足於整天坐著,背對著爐火,肚子對著餐桌,真的!”然而不管采用什麽策略,我都從未能夠讓他從精神層麵去看待事物;他所能設想到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權宜之計,你可以期望一個動物會欣賞那種權宜之計;而實際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如果我提出改進一下他的生活方式,那麽他也僅僅是回答說太晚了,沒有表現出任何遺憾之處。然而他卻徹底地信賴真誠和類似的美德。

在他身上可以察覺出有某種建設性的獨創性,不管那是多麽微小,而且我偶爾注意到,他是在獨立思考並表達出他自己的見解——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現象,以至於我寧願每天都走上十英裏的路去觀察它;它不啻為社會的許多習俗的再次產生。盡管他猶豫不決,而且也許並不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見解,但在背後卻總是有一種像樣的思想。他的思想卻又如此原始,淹沒在他的動物生活之中,結果盡管他的思想比一個僅僅是有學問的人的思想有出息,卻也很少成熟得成為能夠被報道出來的任何東西。他提出,生活的最底層可能有天才人物,盡管他們可能永遠身份寒微、沒有文化,但他們總是有自己的見解,或者根本就不會不懂裝懂——他們甚至就像瓦爾登湖一樣被認為是深不可測,盡管他們可能是蒙昧和朦朧不清的。

許多遊客特意到我這裏來,為的是要看我和我的房子,而為了給拜訪找一個借口,便找我要一杯水喝。我告訴他們,我是喝湖泊裏的水,並朝那邊指去,同時提出要借給他們一個長柄勺。盡管我離群索居,但我卻並未免除一年一度的來訪,我想那是在四月一日,那時每一個人都出門;而且我也有我的那一份好運,盡管在來訪的人當中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家夥。來自濟貧院和其他地方出來的傻瓜前來看我,我就盡量讓他們施展出他們的全部機智,讓他們對我暢談一番;在這種場合,智慧常常成了我們交談的話題,我也從中受益。確實,我發現,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比所謂的教會執事濟貧助理和市鎮行政管理委員會委員還要聰明,我想該讓他們調換一下位置了。至於智慧,我認為在弱智者和智力健全者之間並沒有多大區別。尤其是有一個隨和的頭腦簡單的貧民,我經常看見他與其他人一起,在田間站著或坐在蒲團上,被人當作籬笆用,以防牛群和他自己走失,有一天他來拜訪我,並表達想像我那樣生活的願望。他告訴我,他“在智力上有所欠缺”,他是帶著最大的直率和真誠告訴我的,那種直率和真誠高於一切所謂的謙恭,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低於一切所謂的謙恭。下麵是他說的話。主把他創造成了這個樣子,然而他卻以為,主對他的關心不亞於對任何一個他人的關心。“從我的童年開始,”他說道,“我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我從來就不是很有頭腦,我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智力低下。我想,這是主的意誌。”而他在那裏,則證明他說的是事實。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形而上學的謎。我很少遇見一位像他這樣有希望的同胞——他所說的一切,都是這樣簡單而又誠懇,又是這樣真實。而且足夠真實的是,他顯得有多麽謙恭,他就有多麽崇高。起初我並不知道,這是一種明智的策略的結果。似乎在這位貧窮而又智力低下的貧民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真誠而坦率的基礎上,我們的交談可能取得比聖人們的交談還好的結果。

我有一些客人,他們通常算不上鎮子裏的窮人,但卻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世界的窮人,他們不求你盛情款待,隻求你殷勤備至;他們熱切希望得到幫助,而且在懇請之前就先說明,首先他們就是決心不自助。我要求訪客不能餓著肚子來看我,盡管他可能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也不論他是怎樣有的好胃口。慈善事業的對象,不得稱為客人。盡管我又開始忙我的事情,回答他們的問題的時候離他們也越來越遠,但他們就是不知道訪問已經結束了。在候鳥遷移的季節,幾乎各種智力的人都來訪問過我。有些人的智力多得不知道怎樣應用。——這就是那些逃亡的奴隸們,他們帶著在種植園裏的那種舉止,不時尖起耳朵來聽,就像寓言裏麵的狐狸一樣,好像他們聽見獵犬正跟在他們的後麵吠叫,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是在說——

啊,基督徒,你要把我送回去嗎?

在這其中有一個真正的逃亡奴隸,我曾經幫助他朝北極星的方向逃去。有些人隻有一個主意,就像一隻母雞隻有一隻小雞,或者一隻母鴨隻有一隻小鴨子一樣;有些人有一千個主意,頭腦淩亂,就像那些母雞,本來是要它們照顧一百隻小雞的,它們卻全都去追逐一個小蟲子,結果每天都有二十來隻小雞在晨露中丟失了——結果它們也就變得羽毛蜷曲、汙穢不堪;還有的人隻有主意而沒有腿,他們是一種智慧的蜈蚣,讓你渾身發毛。有人提議應該放上一本花名冊,讓客人們留下名字,就像在懷特山那裏一樣;但是,不幸的是!我的記憶力太好了,沒有必要讓客人們留下名字。

我不能不注意到我的客人們的一些怪癖。少男少女和年輕的女人們一般似乎樂於待在樹林裏。他們朝湖上看,賞花,提高了他們時間的價值。做生意的人,甚至農夫,他們隻想到寂寞和工作,想到自己與一件什麽事情距離遙遠;盡管他們說,他們喜歡偶爾在樹林裏漫步,但顯而易見並非如此。那些焦躁不安、承擔義務的人們,他們的時間全都花費在謀生和維持生活上麵;牧師們談到上帝,好像這個話題為他們所獨享似的,他們不能容忍各種各樣的見解;醫生、律師,還有不安寧的管家們,他們在我外出的時候窺視我的櫥櫃和床鋪——某某太太怎麽知道我的床單不如她的床單幹淨?那些不再年輕的年輕人,他們得出了結論,最安全的就是走各種職業的老路——所有人通常都說,在我的處境中是不可能行善的。唉!難就難在這裏。年老體弱和怯懦的人,不管年齡多大也不管是男是女,他們想得最多的就是疾病、突然的事故以及死亡;對他們來說,生活似乎是充滿了危險——可是如果你想不到危險的話,那又會有什麽危險呢?而且他們認為,一個小心謹慎的人會仔細地選擇最安全的位置,這樣B大夫就可能隨叫隨到。對他們來說,村莊實際上就是一個“社區”,是一個進行相互防禦的聯盟,而且你會以為,要是不帶上一個藥箱的話,他們是不會去摘黑果的。其要旨就是,如果一個人是活著的,也就總是有他可能死去的危險,盡管首先必須承認,與他是既死去又活著相比,那種危險要少一些。一個人坐著,所冒的風險與跑步的時候一樣多。最後,還有那些自封的改革家,他們是最令人厭煩的人,他們以為我總是在唱著:

這就是我建造的房子;

這就是那個住在我建造的房子裏的人;

不過他們卻並不知道,第三行是:

但就是這些人騷擾著

那個住在我建造的房子裏的人。

我並不害怕抓小雞的老鷹,因為我沒有養小雞,但更確切地說,我害怕抓人的老鷹。

我有一些比這最後一種人更讓我高興的來客。孩子們前來摘漿果,鐵路工人穿著幹淨的襯衫在星期天的上午來這裏散步,還有漁夫和獵人,詩人和哲學家,總而言之,一切誠實的朝聖者,他們為了自由的緣故而外出,來到樹林裏,並且確實把村莊留在了身後,我已經準備就緒,並大喊:“歡迎,英國人!歡迎,英國人!”以此來迎接他們,因為我曾經與那個種族有過交流。